王珀 译
11月一个星期五的早晨,杰瑞·摩根在科顿斯普林斯的卫理公会教堂参加了自己的葬礼。
葬礼的场面格外隆重。
他的女儿吉尔从圣路易斯专程飞来,他的儿子巴迪从埃尔帕索花了6个小时赶过来。到场的当地居民也人数众多。
人们严肃地步入这座青砖砌成的老教堂,除了最前排的长凳外,其他位置都坐满了人。在科顿斯普林斯,葬礼通常都会有很多人参加,因为这个镇子很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往来密切。
仪式完全是依照杰瑞的意愿进行的。
管风琴师詹尼弗·加兰已经在教堂弹奏了21年了,今天开场曲目是《你真伟大》。她熟练地敲击琴键,脚法轻盈地踩着踏板。她的脑袋随着音乐节律的起伏,时而轻点,时而摇摆。
在按下最后一个降B键的同时,詹尼弗用左脚跟踩下踏板,这时,吉尔和巴迪伴着这个长音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来,开始用德语齐唱:“欢乐,欢乐,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辉照耀大地!”
这让杰瑞感到意外,他原本是安排他俩唱那首《我将离去》的。不过他们已经在唱了,他们很投入,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演唱着杰瑞最喜欢的《欢乐颂》。杰瑞是在服兵役的时候学会这首德文歌的,后来每当心情愉快的时候,他就在家里大声唱。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杰瑞低声跟着哼唱。
吉尔在得克萨斯理工大学读书的时候学过德语,所以她的德国口音还算凑合;而巴迪则用他那浓厚的西得克萨斯拉长调儿把元音都唱砸了。不过旋律依旧动听,它一直这么动听。
吉尔和巴迪唱完之后,从棺材前退下了。
哈康姆牧师缓步向前,开始总结杰瑞68年的沧桑人生。他讲到杰瑞是如何跟邻里和睦相处的,讲到杰瑞和他的德利特杂货店为社区作出的杰出贡献。
牧师提到的这些,杰瑞都不反对,他只是不喜欢牧师如此乏味无趣的陈述方式。
“杰瑞是个好人,”哈康姆牧师口齿不清地说,“大家公认的好人。”
杰瑞很失望,他想听到一些稍微激动人心的评价。
棺材上的玫瑰花环也让杰瑞闹心。早在杰瑞去世之前,他和丽贝卡就探讨了关于葬礼的所有重要细节。那天晚上丽贝卡去医院,得知杰瑞快不行了,她不想跟杰瑞提到死,而杰瑞却主动谈起这个话题。虽然他平时说话总是爱避重就轻,但这回却不一样。
他跟丽贝卡谈起了自己对葬礼的构想。他已经把曲目和唱歌的人安排好了。他还通过报纸上的广告定制了一口奢华的橡木棺材,用镶银的带子装饰在棺材表面。
后来,杰瑞还想要一个红色花环。因为他的座驾是一辆宝石红的福特轻型小货车,他希望红玫瑰能让人们联想到他的车。
但摆在棺材上的花不是红色的,而是黄的——像枯草一样的黄。
“为什么是黄色的?”杰瑞盯着眼前的橡木棺材问。
“红色的卖完了,”丽贝卡低声回答,“你安静点儿。”
“早知道就订康乃馨了。”
“嘘!”
“只有你能听见我说话。”杰瑞说。
丽贝卡整个早上都对他爱搭不理的,他有点不耐烦了。
“我们这是在教堂,”丽贝卡说,“葬礼正进行到一半呢。”她得同时应付两个杰瑞——一个躺在棺材里,另一个挂在她的脖子上。
“黄颜色就黄颜色吧。”杰瑞说。
“这颜色还行。”丽贝卡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耐烦。
她通过戴在右耳朵上的耳机收听杰瑞说话,耳机线的另一端与挂在她胸前的一个镀金小匣子相连。那就是杰瑞的藏身之处——他在匣子里。呃,说他藏在匣子里可能不太准确,事实上,他就是那个匣子本身。
外界的一切新生事物,在科顿斯普林斯都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被人们接受。
当1926年马撒·简森把第一台洗衣机带到镇子上的时候,弗兰克·哈普森表现得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似的。“这玩意儿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到处散布这种骇人听闻的言论,但事实上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弗兰克的妻子玛丽坚持用手洗衣服,一直到1937年弗兰克去世。在他死后不久,玛丽买了一台洗衣机。
在过去的100年里,科顿斯普林斯人对待新技术的态度总要经历这样一个从排斥到适应,最后被迫接受的过程。
所有的技术发明都是这样:洗衣机、电话、照相机、收音机、电视机、爆米花机、微波炉、电脑和手机。这些新玩意首先从沃思堡出发,通过20号州际公路来到西部,然后沿着国家高速公路传播,直到最后才能到达科顿斯普林斯。
永恒盒就是这样历经辗转才来到这儿的。当科顿斯普林斯的居民开始购买这种产品时,外面的人都已经玩了5年了。
当无限电子科技公司刚推出永恒盒的时候,人们一时趋之若鹜,这个把人格和记忆下载到项链挂坠里的创意真是了不起。往小里说,这个产品可以用来缓解死者亲属的悲痛。如果死者的遗嘱丢了,那么这个小玩意还能派上大用场。
然而,很多消费者发现这种小匣子并不能长久保存亲人的性格。更有人认为,它根本不能代替死者。还有一些消费者仅仅是厌倦了跟一个装饰品喋喋不休。
当永恒盒终于出现在科顿斯普林斯的时候,当丽贝卡把杰瑞·摩根的人格编程在匣子里的时候,全国上下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做过了。
“当然了,杰瑞还很喜欢观察骡子的后蹄,有时甚至为此顾不上自己的脑袋。”哈康姆牧师一提起这事,在场的人都笑了。当然,这属于那种在严肃场合下对当事者不失敬意的玩笑话。
“事情不是那样的。”杰瑞说。骡子事件已经在这个镇子上被人们传诵了将近10年了,这个故事每每被人谈起,它的一些细节都会被改动一点儿。
“安静。”丽贝卡说。
“我被踢中的是肩膀,”杰瑞说,“离脑袋还远着呢。”
“都一样。”丽贝卡说。
“杰瑞还是个热情的人……”牧师继续说。
热情?杰瑞想,他从来不会用这个词评价自己。
“我们都知道杰瑞深爱着他的妻子,丽贝卡。”听到这儿,丽贝卡微微低下头来,杰瑞的视野也因此下沉了一点儿,“而且我们都知道杰瑞深爱着杰克斯。”牧师说。
一提起杰克斯,杰瑞就来精神了。他曾要求丽贝卡把杰克斯带到葬礼上来,但被丽贝卡拒绝了,她说把狗带进教堂不合规矩。
“你真该把它带来。”杰瑞说。
丽贝卡抓起小盒子,用手指头按住那颗红色玻璃珠(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杰瑞的眼睛),然后紧紧地把盒子攥在手心里。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杰瑞大叫。
“你还废话吗?”丽贝卡问。
“好吧好吧。”杰瑞说。他不吭声了,他真的不打算再说一个字了,可是不一会他又按捺不住了,“我觉得即使把杰克斯带来,它也不会惹什么麻烦的。”
“你还没完了!”丽贝卡急了,杰瑞的意识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当杰瑞的意识再次苏醒的时候,他听见了一阵低沉粗哑的狗叫声,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
他觉得丽贝卡把他带回家了,但由于他的视野仰面朝向天花板,他无法作出判断。
过了一会儿,他认出了墙角上的那道裂缝,丽贝卡曾多次让他去修补那块墙皮。看来他被搁在了卧室的梳妆台上。
“丽贝卡!”杰瑞大喊。
耳机已经拔下来了,所以,他的声音变得很响亮,盒子上的扩音器发出一种富有金属质感的声音,那声效就跟对着一口焖锅吼叫差不多。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丽贝卡。”这回他的声音轻柔多了。
“什么事?”
她就在附近。她当然不会离开他太远的,但杰瑞无法转身去找她。
“你在干吗?”
“杰瑞,这个盒子不好使。”丽贝卡说。
“没什么问题啊。”杰瑞说,因为面朝天花板,他还是没有方向感,“把我戴上,我们谈谈。”
杰瑞生前是个不健谈的人。他可以简短地和人交流,但他总是试图回避严肃的话题。而现在不同了,他失去了四肢和身体躯干,甚至连个脑袋也没有,所以他的选择极为有限,只有自己的声音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把我戴上吧,就一小会儿,我们来谈谈。”他请求道。
杰瑞的视角突然间天旋地转——丽贝卡把他从梳妆台上拎了起来,把细链圈在脖子上,扣上了项链扣。当杰瑞停止旋转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卧室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丽贝卡,看着那个雕花的镀金匣子,匣子中央镶着一颗红色的玻璃珠。我只不过是一个项链挂坠而已,他想。
杰克斯在外面用爪子抓闹着卧室门,大叫不止。它是一条品种名贵的大型猎犬,通常总是很温驯。杰瑞的一生都有狗陪伴其左右,但他的最爱还是杰克斯。
“我能看看杰克斯吗?”杰瑞说。
“它认不出你来的,”丽贝卡说,“而且它今天一直很狂躁。”
“我们至少可以试试。”
丽贝卡把门打开了。杰克斯冲了进来,不停地绕着丽贝卡转,从它的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低沉的凄吼。
杰瑞一直觉得杰克斯是条好狗,虽然它并不完美。当然不能以参加展览比赛的标准来苛求它,那样的话它的双肩就长得过高了,而且面额也过于平整了点儿。它有粉红色的鼻子,一身厚厚的黑色皮毛。
丽贝卡的身子向后仰,躲闪着频频扑上来的杰克斯,它围着丽贝卡摇头摆尾,蹦得一次比一次高。
“它不认识你,”她说。她转过身去,远眺窗户外面,她以为如果不理会杰克斯,它就会安静下来。
杰瑞面对着卧室窗户,但在他的视野边缘仍然能看到杰克斯的身影。
“杰克斯!”杰瑞喊道。在平时,这样喊话总能让杰克斯静下来。
杰克斯顿时低下头去,可不一会儿,它又鼓起勇气,狂吠不止。
“退后。”杰瑞说。
杰克斯后退了一步,乖乖地趴在了地板上。
“我们得谈谈了,杰瑞。”丽贝卡说。
杰瑞面朝窗外,在巷子尽头,他看到邻居家的灰猫正鬼鬼祟祟地在那棵高耸的白杨树附近活动。杰瑞和杰克斯都很讨厌它,因为它好像总是在打摩根家垃圾桶的主意。
“上!”杰瑞喊道。
杰克斯猛地跳了起来,转身冲下楼去。
杰瑞听见狗洞的门打开又落下的声音,然后看着杰克斯在院子里狂奔。那只总是对周围很警惕的猫见势不妙,“嗖”地跃上了白杨树。
杰克斯这次又拿它没辙了,杰瑞心想。现在,杰瑞和丽贝卡可以安静地交谈了。
“杰瑞,这个盒子不好使。”丽贝卡说,她转身走到镜子前面,这样就能跟杰瑞面对面交谈了。
“什么意思?”
“杰瑞死了。”她说。
“我在这。”
“不,你不是那个杰瑞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杰瑞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还是自己,或者,至少他感觉自己就是杰瑞。
至于到底是不是杰瑞,他又能如何自己来判定呢?
“你不是那个杰瑞了。”丽贝卡重复了一遍。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杰瑞说,“我们只是暂时不习惯而已。”
“习惯?习惯什么?习惯这样永远把你挂在我脖子上?”
“我只是行动有点不方便。”杰瑞说。
“算了吧,杰瑞。我们在一起已经42年了,都结束了。”
“别这样。”杰瑞说。
丽贝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自己那双褐眼。她留着灰白色的披肩长发,她那橄榄色的皮肤平滑柔嫩,不过她的左脸上却有一小块伤疤。
“我一直没有离开你,杰瑞。”她本不想旧事重提的,“你参军的时候,我没离开你;”她的表情僵硬,声音有点哽咽,“你身无分文的时候,我没离开你;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我也不能离开你。还有最后在医院的那段日子,也是我在照看你,”她开始抽泣,“我在你身边看着你一点一点地被癌症吞噬。我一直没离开过你,杰瑞,从来没有。”
“这些我都知道,”杰瑞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丽贝卡不再吭声,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现在该怎么办?”杰瑞问道。
他听说,有人曾把没关电源的永恒盒丢在了垃圾堆里。无限公司强烈反对人们那样做,永恒盒的说明书上是这么写的:丢弃之前,务必确保本产品电源已关。丽贝卡仔细研究过说明书,她肯定不会不关电源就把匣子扔掉的。所以对于这点,杰瑞倒是不担心。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他问。
“我不知道。”丽贝卡说。
杰瑞沉默了,一股恐惧感涌上心头,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无助。
那只灰猫紧贴着地面,它已经做好了行动准备。它嗅到了鱼的味道,是从隔壁家后院的垃圾桶里散发出来的,它已经在那儿美餐过好几回了。但是那里很危险,它得谨慎行事,它缓缓地以令人难以觉察的幅度挪动身体。
离垃圾桶越来越近了,鱼的香味儿扑鼻而来。鱼!鱼!美味近在咫尺,这对它真是残酷的考验。它控制着自己的步伐,悄无声息地向前爬行。
“嘿,小猫!”人的声音,难道这里有埋伏?
灰猫的动作定格在那儿,它得确保自身的安全。它环视四周寻找那个说话的人,它看到从一个垃圾桶里耷拉出来的莴苣叶,又看了看屋子后面的杜鹃花丛,它寻视了这条小巷的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影。以前有那么几次,它即将得手的时候被人从垃圾桶那儿赶跑了,但那都是见其人闻其声。既然没见到人,那它就不能轻易放弃。更何况,真要是有人在,见到他再跑也不迟,因为人的动作又笨又慢。
“小猫!”还是那个声音。
它再次环顾四下,还是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没什么。它开始寻找美味,它找到了一个吃剩下一半的金枪鱼罐头,于是它贴着地面缓步逼近目标,就像是准备偷袭一只野外的猎物。
“上!”那个声音喊道。
这时,它看见屋后面的花丛里冲出来一只大狗,迎面向它扑来。又是那只多事的狗。
“快!”那个声音说。猫就地一跃,以最快的速度窜了出去。
“快点儿!”那个声音抓狂了。
这只猫以前经常被追赶,很少有狗能追上它。不过今天怎么会有人的声音追在它后面?它奔向街那头的白杨树,那是它的庇护所。每当那只狗快要追上它的时候,它就灵活地左闪右拐,把它甩开了。终于爬上了那棵救命树,灰猫这才有机会观察下面的对手。
它发现,跟往常不同的是,狗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
金色的外壳,有颗红珠子点缀其上,那玩意正在唱一首德文歌:
“欢乐,欢乐,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辉照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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