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列克最惬意的时刻。六小时紧张的工作日过去了,他坐在款式过时但很舒适的扶手椅上,欣赏着立体电视机播送的节目,电视机里的气味发生器散发出各种香味,洒遍了他的全身。节目无聊得使人昏昏欲睡,然而,说老实话,这正是他今晚所希望的。
阿列克从衣袋里取出皮烟盒,抽出一支雪茄来,自得其乐地闻了闻,接着把它点燃。然后,往椅背上一仰,乜斜着倦眼,继续看焚光屏上的表演。
妻子惊扰了他的美梦、把他从天国唤回人间。
“瓦尔莱家又买了一个机器人,”妻子扫了他一眼,目光里满含着要求和期待,“好象你就看不出来,我们用这么个又破又旧的老头子有多可笑。”贝特西说着把头朝站在屋角的约翰那边扬了一扬。
“请你客气点!”阿列克小声说,他觉得当着机器人的面不太好意思。
“如今,凡有头脑的人,都不再使用金属制的机器仆人了,”贝特西不顾情面地说,“何况约翰不懂礼貌!你想想看,上次请客时,他竟然把餐具扔在维姆勃登尔太太的盘子里。”
“那是因为约翰的电阻烧坏了。”阿列克咕噜了一句,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维姆勃尔登太太差点没晕倒。”
“这位太太每星期至少晕倒五次。”
“你在妨碍我的社交活动。现在人家都窃窃私议,说你快要破产了!”贝特西的声音有些哽咽。
“可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我——会破产?!难道就因为我不肯买新机器人?简直愚蠢!明天我就去找人来修理约翰。”
“就怕你找不来。谁愿意修理这种老掉牙的玩艺儿。你别和我争论了!约翰已经成了古董。不久以前我看见一套新式的机器人,是用高级电子计算机控制的。简直是奇迹,同演员、政治家、歌唱家一模一样。而且一点不贵,大约是千八百英镑的样子……”
“千八百……”阿列克讷讷不出于口了。
“可是优点多呀,”贝特西不胜羡慕地说,“第一,外表跟真人一样,比原型都好看。第二,声音悦耳动听……按歌唱家原型制造出来的机器人还会唱歌!再说,他们比约翰的构造完善得多,说明书里写着呢,各方面都很完善。”
阿列克渴望安静,但是只要他不肯买一个会唱歌的机器人,那就一天到晚也休想安宁。他了解妻子的脾气。不过他也懂得钱不是那么容易挣的。
“你把约翰让出去,把这笔款子打进去,”贝特西天真地朝他一笑,“只要再凑七百五十镑就够了!”
“你不能要求我这样做!”阿列克低声埋怨道。他觉得眼泪要冲眶而出了。这些年来他已经使惯了老机器人,不忍跟他分离。
“也经,那就让他留下。反正我能得到斯蒂夫·列斯里就行。”
“你偏要那个让人肉麻的嚎丧鬼?”
“阿列克,干吗说得那么难听!如果你不懂艺术的话,那你至少也不该露怯。只要我认为新型机器人很有魅力,这对你来说就足够了!”
“亲爱的,我愿意满足你的任何要求,但是这个嚎丧……这个人我可受不了。”
“你非买不可。不然的话,明天约翰就休想再在我们家里呆下去。听明白了吗?”
阿列克惊呆了,他惊奇的是他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女人。他沮丧地同意了下来。
“约翰,从今以后,你就只伺侯我吧。我妻子想要个最新式的机器人,能唱歌的。你认为如何?”
假如约翰的脸不是用镀铬钢作的,大概他就皱眉头了。因此,当他用干裂的声音回答问题时,他那薄膜制成的声带只发出了轻蔑的低调。
“哈,现在的机器人!外壳倒挺高级,但那对于机器人来说,完全不适用。如果仔细看看里边的话,毫无价值。一堆导线而已……”
这时约翰干咳了赵来,声音好象一连串的“茨、茨、茨”。停了一会儿,他又闷声闷气地添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缄默就是安宁”。约翰不久前刚学完几卷莎士比亚的作品。
阿列克发现约翰是自己的盟友。于是他稍稍放了点心,等待着正在酝酿之中的事件。
不久果然来了一位客人——会唱歌,精神饱满,有点粗鲁。外表别提多象歌唱家斯蒂夫·列斯里了。他在贝特西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而且关节并不吱吱作响,贝特西对此十分满意。机器人冷冷地同阿列克打了个招呼,对原来的仆人约翰连看都没看一眼。
“沃克期机器人股份有限公司向您致以最热烈的问候。”他唱道。“为了表示问候,请允许我唱一只小夜曲。”于是他就曼啭歌喉,开始唱道:I love you(我爱你)……
贝特西听得心醉神迷。
阿列克在与一种莫明其妙的感觉斗争着,似乎他的一只鞋自己从脚上脱落了。约翰发出一种听不清楚的声音。
后来发现,人造的斯蒂夫唱起歌来一点也不比他的原型逊色。不仅如此,如果说那个真斯蒂夫嗓子高,那么人造的斯蒂夫唱得更高;如见说前者的颤音悠扬婉转,那么后者歌声清越,有如夜莺。贝特西深受感动。她完全按顾艺术的要求宠爱着“自己的”斯蒂夫,每个星期都请沃克斯机器人股份有限公司的生物机械士来给自己的宝贝儿擦洗,上油。而忠实的老约翰照旧在房间里嘎吱嘎吱地走来走去,独自干着家里所有的粗活儿。
倒不是因为斯蒂夫喜欢唱的那些歌儿无情地折磨着阿列克,不,不是因为达个;而是这个年轻人没有多久就熟悉了环境,欺侮起主人来。
一天晚上,阿列克又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上,斯蒂夫走近屋来,一面开动了体内的磁带,一面说:“先生,把脚放在桌子上是不体面的。”他用难听的鼻音说道。
阿列克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肯定是贝特西干的。她除了给机器人输入德国教科书讲的那些礼貌教育之外,就想不出一件要紧的事来。
“我是英国人,用不着去讲究外国上流社会的那套风度。总之,我不准你对我指手划脚的!明白了?”
“当然明白啦,先生。不过,连文化水平很低的英国人也承认,大陆上的某些风俗对于大不列颠王国的臣民来说是可以接受的,先生。”
这个家伙是怎样说“先生”的!
当天晚上阿列克就打定主意:要叫机器人离开他们家,哪怕倾家落产,也在所不惜。
他尽量控着性子,走到门前,亲昵地叫了一声:“贝特西!”
“什么事,亲爱的?”
“你有空儿吗?”
“对不起,阿列克,我得换衣服。我们要看歌剧去。”
阿列克不禁一怔。
“这你可一点也没跟我说起过。那好,我愿意去。我们去看什么剧呢?”
“你也想去?不行,我只有两张票。斯蒂夫要陪我去。今天晚上一定非常有趣。”
阿列克哑口无言了。
“这……我丝毫也不怀疑。不过你穿什么好呢?前几天我看见一件水貂皮大衣,你一定会看中的。”
贝特西登时闪电般地跑进来。
“水貂皮大衣?”她的眼睛都瞪圆了。“噢,亲爱的,你太好了!水貂皮大衣!这是我毕生的愿望!”
“是吗……可是有一点困难……”
贝特西不相信地看着丈夫。
“对了,你知道,我的钱不太够。要是把斯蒂夫让出去就够了……那么我想……”
“我早就知道你的慷慨背后隐藏着诡计。我跟你说最后一次:期蒂夫一定要留下!哪怕挨饿也罢!”
“贝特西!我们好好谈谈吧。我再也不能忍受他这样排挤我……”阿列克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我好象是你的……这个……”
“傀儡!”贝特西替他说出了这个字眼儿。“怎么着,也许你真是个傀儡。斯蒂夫,我们走吧!我还想听序曲呢!”贝特西昂着头走了出去。
“你,我要叫你知道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傀儡!”阿列克朝着她的背后怒吼着,然后颓然倒在扶手椅里。
阿列克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两个机器人之间也发生了争吵。
约翰对艺术虽然没有多高的鉴赏力,但认为斯蒂夫唱的歌是一种负担,正常人的耳朵无法忍受。有一天,他用他那单调的声音告诉斯蒂夫说,主人心绪不佳。
谁料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你大概是冷焊的吧?我要向太太告你去。你这个废品!”
约翰听了这种无赖话之后,立刻烧坏了好几个电容器。他一整灭都在叨咕着:“冷焊……废品……”
看来非出事不可了,忍耐到了极限。要么叫音乐迷——机器人让位,要么阿列克牵着约翰的铁手远走高飞。
还是约翰使他想出了好主意。约翰每天早晨都向主人报告报纸上的重要新闻。因为现在阿列克连读报都嫌浪费时间。
“《泰吧士报》,第一版。‘伯明翰的罢工叫厂主利用机器人给破坏了,因为工会要求通过一条保护工人的法律,以便使他们免受机器人竞争的威胁。众议院议长宣布说:短见的经济政策容易导致社会冲突……’”
阿列克冲约翰摆了摆手,让他跳过这个题目。整整一个星期了,报界写的全是机器人破坏罢工的消息。约翰继续作他的新闻摘要:
“‘惊人的好消息’沃克斯机器人股份有限公司供应机器人——女明星,今年的新产品!本公司选择了一百六十种型号的机器人,从盖罗里·玛克琳到利兹·拉扬。公司代表愿意与您接洽。电话联系即可!”
阿列克蓦地跳了起来。他以几近声速的敏捷动作抓起了电话听筒。终于找到办法啦!以毒攻毒!
他并不想掩饰心中的高兴,脸上整天都是神秘的笑容,甚至吃午饭时,当斯蒂夫指出国外的土豆(包括人造土豆)已经不是用刀切着吃,而是用叉子压扁了吃时,阿列克脸上的微笑也没消失。他很客气地朝斯蒂夫点了一下头,表示感谢。
次日清晨,他们家里昂然走进一位肌肤丰腴、头发褐中透黄的年轻女子。这是一个节目丰富多采的“哥劳利娅·切普曼”型的机器人。阿列克发现她的秋波并不象他原来想的那样没有表情,于是心里忐忑不安了。当他想到这女人是人造的时,他才克制住同自己的年龄和地位不相称的孟浪行为。
哥劳利娅真是个理想的美人:她总是用友爱的目光望着阿列克,那目光比他太太的阴郁面孔强过千百倍。哥芳利娅陪伴他在市里散步,用汽车把他从公司送回家或者送到俱乐部,开会时也不离左右,总之,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效劳。阿列克准备向太太进行一场长期的无声战斗。
这场战斗终于爆发了。
一天,贝特西坐在丈夫对面的长沙发上,向他要了一只香烟,一边吸着,一边用眼睛仔细打量他。阿列克很难为情地埋在扶手椅里。贝特西看出他那不知所措的神情,那神情她以前是十分喜欢的,不禁动了怜悯之心,但她断然压制住了这种感情。
“我要跟你谈谈。”贝特西终于说。
“好,请谈吧。”
“你知道,是哥劳利娅的事……噢,你不要以为这伤了我的自尊心,一点也没有。但我担心我们的名声。我们俩至少得有一个人考虑考虑这件事。是的,我亲爱的阿列克,我们的名声可大不如前了。”贝特西伤心地低下了头;“你打算干什么呀?”
阿列克直起身子。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把哥芳利娅退回去……”
“我知道,你究竟是可以信赖的。”
“等……一等!你还没让我把话说完哪。”阿列克的脸上冒出汗来,他用手抹了一把。“我退回哥芳利娅,如果你……”
“你疯了吗?”贝特西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我是这儿的主人,我命令你,你应该绝对服从!”阿列克干咳了一下。
“何况你还能得到一件貂皮大衣呢,”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小得刚能听见。他抬起头来,用哀求的目光看看她:“……还有一件新的夜礼服。”
贝特西微笑了。
“好吧。我不想再固执己见了。有的时候也需要让步。对了,我还很需要一条漂亮的项链。”
阿列克的脑袋紧张得直嗡嗡。他证明了!“我是男人,”他想,“我是男人!”
尽管哥劳利娅很有用处,但是她在阿列克家里呆了还不到八天。第二天一早,试用期还没满,她就在夜莺仿制品斯蒂夫的陪同下,离开了阿列克的家。
阿列克和贝特西夫妇俩有些忧伤地目送着机器人的背影。
从此以后,依旧是老约翰独自一人干着家务事,行动时全身关节都嘎吱嘎吱地响;男主人感到满意,女主人默默地忍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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