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 译
我的无性系姐姐预定在今天从月球抵达这里,我提前一个小时来到航天站。所以来这么早,一方面是因为特别想见她——她比我大三个地球岁,但从来还没有见过面呢。另一方面,我得承认,只要有机会到这里来,我都要顺便去观看一下飞船的起飞和降落。我还没有离开过这个星球,但总有一天我要出去一趟,并且不需要花钱买票,不是当乘客。因为,我马上就要上宇航员学校啦!
这里最使人感兴趣的是那些准备飞往太阳系遥远天体的定期班船。我只顾看它们,不由地把快要降落的月球短程穿梭飞船抛到了脑后。伊丽沙白·白朗宁号飞船就要在今天启程,以超高速直达冥王星,然后再飞向彗星区。它矗立在几千公尺以外,等待着上人和装货,但货物并不多。白朗宁是一艘华贵的飞船,在那里,只要再多出一笔钱,你就可以待在一间密封的充满液体的房间,通过管道选用麻醉器或饭食,昏昏沉沉地度过价值五千美元的特快旅程。九天之后,到达冬季的冥王星,他们把你从飞船里倾倒出来,给你进行十个小时的生理更新;当然,你也可以花上两千美元用两个礼拜的时间慢慢去更新,即使用这么长叫间也免不了要感到有些难受。不过,这对某些人来说可能还是值得的。我早就发现白朗宁从来没有上满过乘客。
要不是牵引飞船在我和白朗宁之间降落下来,我还意识不到月球穿梭飞船就要到了。牵引飞船正在落入离我只有几百米远的九号站台坑里。我立即钻进通往九号站台的自动隧道。
一到九号站台,正好看见牵引飞船离开地平线直冲高空去迎接另一艘正在入港的飞船。月球来的飞船停到了着陆站坑的中央,看上去它真象个浑身闪光的高尔夫球。当我从隧道里出来向它走去的时候,从周围弹起的压缩磁场已经覆盖了站台的上空,挡住了夏日的阳光,空气开始流进来,几分钟之后,我的水星服自动关闭。我马上出了一身汗,觉得象火烤得一样热,站台里的高温此刻还没有完全被驱散。我的水星服又一次提前关闭,早该检查检查了。我一边这样想,一边轻轻地跳跃,尽量避免一双赤脚与被烫的地坪接触太久。
当空气的温度降到标准的二十四度,月球飞船的磁场外壳便自动消失,露出一层层互有隔墙的三面格子舱,坐在船舱里的人一个个傻头傻脑地伸长了脖子朝外张望。
我走进簇拥在舷梯旁的人群。我过去见到过姐姐的一张照片,不过那张照片太早了,真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把她认出来。
没问题,我一眼就在舷梯的尽头发现了她。她身上穿着一件不大顺眼的男式月球大衣,手里提着一只经过高压处理的箱子。我可以肯定这就是她,因为除了她是个姑娘和正在发愁之外,我们俩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可能要比我高几个厘米,那只不过是因为她生活的地方引力较小罢了。
我挤过人群向她迎去,接近她的手提箱。
“欢迎你到水星来。”我用最友好的声调说。她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一番。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小会儿她脸上露出一丝厌烦的表情,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也许,在我们相会之前她就不喜欢我。
“你一定是萨米。”她说。
我不能让她一开始就这样不尊重我,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叫蒂莫西,你吗,就是我的姐姐朱比。”
“你应该叫我朱比伦特。”
刚一见面就这样,真叫人扫兴。
她在着陆站台里环顾着四周乱哄哄的人群,又抬起头看了看压缩顶篷的单调的黑色底面。她似乎有些惊慌,后退了几步。
“我到哪儿去租水星服呢?”她说,“我最好能在此地发生漏气事故之前就装上一套。”
“哪有那么严重啊?”我说,“不过,这种事故在这里确实比在月球出得多,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我迈步向环境工程总公司走去,她艰难地跟随在我的身边。我一点也不喜欢当月球居民,因为不管他们走到哪个星球都会感到特别的沉重。
“我在旅途个读到一个材料,它说,在四个太阴月之前,你们这个航天站曾经发生过一次漏气事故。”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有点不服气。我是说,即使我们这里确实爱发生事故,她也没有理由责备我们。水星的潮汐应力很强,很容易形成各种各样的地震。如果震动得太厉害,任何结构都会破的。
“有那么回事。”我问答她,尽量显得通情达理一些,“那次事故时我正巧也在这里。它是在上一个黑年过了一半的时候发生的。气道里的气压丧失了百分之十,但不到几分钟就修好了,没有死人。”
“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水星服,几分钟就可以叫他死去,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无言可答,她好象得了一分,继续说:“所以,我只有穿上了你们穿的这种水星服才不会心慌。”
“好吧,咱们现在就去给你装上一套水星服。”我想再另外找个话题,但是没有找到。我总觉得她对水星的环境工程很不满,并且会随时把这种不满倾注到我的头上。
“你在学什么?”我壮着胆子问,“你一定毕业了,准备做什么呢?”
“我要当环境工程师。”
“噢。”
医生终于把她按到了手术台上,将电子计算机的引线插进她的脑后的插座,切断了她的运动神经和感觉中枢神经。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在走向环境工程总公司的剩余路途上,她一直不停地用教训的口吻谈论着我们的航天站民用气压系统的缺陷。我脑子里充满了她列举的条件,什么必需有万无一失的自动压力传感器啦,外加什么自动封闭锁、事故救护钻机等等等等,并且数量还得超过实际需要量的五倍。我心里清楚,她所说的这些东西,我们全都有,质量也跟月球上的一样好。但是不管让水来对付水星上每天发生一百次的,有时足以摧毁一切的地震,如果能够象我们一样,使保险系数达到百分之九十九,那就算是顶不错的了。我把这个数字拿出来炫耀,朱比伦特只是哼哼鼻子。她向我说出另一个数字:0.996……小数点以后十四个9。就是月球的保险系数。
我的眼光落在外科大大的手上,这双手就是我们为什么不需要特别高的保险系数的主要原因。他已经把朱比伦特的胸膛打开,拆除了左肺,现在正往胸腔里安放水星服的发动器。看上去这个发动器与刚取下来的肺叶极为相象,只不过它是个金属制品,而且还经过了镜面磨光加工。他把朱比伦特的气管和肺动脉的残头与发动器钩挂起来,又做了一些调整,然后将她的上身合住,在刀口上涂了一层肉体细胞密封剂。再过半小时,朱比伦特的伤口就会全部愈合,到时她就会苏醒过来,整个手术所留下的唯一痕迹只是在她左锁骨的下面增加了一个金色的气门按钮。如果周围的气压将要在下一个瞬间下降两个毫巴,她就会立即被一个压缩磁场保护起来,这个磁场就是水星服。她将要比她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安全,甚至比住在她所吹嘘的月球安全房里还保险。
外科大夫趁朱比伦特还没有醒,先调整了一下我的水星服电脑。接着,他又在朱比伦特身上安装辅助性零件,把一个黄豆那么大的语音合成器放进她的喉咙(她以后说话就不必吸气和排气了),又将一对双耳无线电接收器塞进两个中耳,然后拔掉了她脑袋上的插头。
朱比伦特随即坐了起来。她的情绪有所好转。如果一个人失去一个小时的知觉,再苏醒过来,这个人一定会感到舒畅和愉快。她伸手去穿自己的月球外套。
我说:“一走出去,你的衣服就会被烧掉的。”
“噢,那当然。我原以为……我还以为是走隧道呢。看来,你们这里的隧道并不很多,是不是?”
下面她一定要问:隧道一多,你们就很难保持气压,是吗?
说真的,我又开始感到不服气,又想为我们的环境工程辩护了。
“出去以后,你感到的主要麻烦是适应不了不呼吸的习惯。”
我们边说边来到隧道的西大门,透过眼前隔离我们的压缩门帘向外看。门帘上飘荡着一股暖风,每到夏天那是这样。这是由于光线的波长把临近的热空气带进来一些的缘故,我们所以让光线穿透门帘,是为了使里面的人能够看到外面的东西。水星的逆夏刚刚开始,太阳正在天顶反轨运行,向我们射来极为强烈的光线,其强度超过原来的三倍。水星航天站是炽热点之一,在这里,逆转的太阳正好运行到正午舱位置上。所以,尽管压缩门帘仅仅留下了一个可以透进少许可见光的小窗口,钻进来的热流仍很强烈。
“还有什么特别的机关向我介绍吗?”
我应该称赞她,她在各方面都很精明,就是有点过于挑剔。快要使用水星服了,这时,她才真正承认我是专家,主动请我指点。
“说不定,几分钟之后,你就会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呼吸愿望,不过,那只是一种心理作用。你的血液将会自动充氧,不习惯的只是你的大脑,但这是可以克服的。另外,你说话时不要送气,只要默读就可以了,你喉咙里的无线电可以发射出去。”
我想了想,决定再添油加醋地多说几句。
“如果你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最好还是设法控制住,不然,嘴里一嘀咕,语音合成器就会把声音发出去,甚至有时候想问题想得太厉害了,它也会替你说出来。你知道,有时人们思考问题喉咙也会动。如果出这样的事,你可能会难为情的。”
她对着我笑了,这是她第一次笑。我感到自己挺喜欢她的。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喜欢她,可是现在才有了一个能够引起我好感的机会。
“谢谢你,你的话我记住了。咱们走吧?”
我首先走出去。穿过压缩门帘时没有任何感觉。但是,如果身上没有安装水星服发动器,那是根本通不过去的。如果已经装好,在穿过压缩磁场的同时发动机就会自动启动,身体四周马上形成一层电磁场。我转过身子,眼前出现了一面非常平滑,非常闪光的镜子,别的什么也没有。看着看着,镜子鼓胀起来,变成一个裸体女人的形状,它马上与门帘分离,最后走出了满身银铠的朱比伦特。
水星服发动器造成的电磁场沿着身体的曲线围成一圈,距离皮肤一至一点五毫米。电磁场可以在这个范围内收缩和膨胀。它的体积所以会发生这种变化是因为水星服在进行一种皮囊式的扇风运动,目的是要把二氧化碳从气门里挤出去。这种运动不但可以排除废气,同时也降低体温。整个电磁场几乎是个全封闭的反光体,其中只有一对随着人的眼睛移动的象瞳孔那么大的间断性磁场圆点,它们可以透进足够的光线使人看清外面的东西,同时也可以挡住更强的光线以免照瞎眼睛。
“我要是张开嘴将会怎么样?”朱比伦特咕咕哝哝地说。因为她一时还不习惯用默读的方式说话,所以声音不大清楚。
“没事,覆盖在你嘴上的磁场与覆盖在你鼻孔上的磁场一样,是不会钻进喉咙的。”
几分钟后她说:“我真想呼吸一下。”这种欲望她会慢慢克服的。接着她又问:“怎么这样热呀?”
“为了保证水星服的最有效配置,它不能施放更多的二氧化碳来冷却,这样,温度就保持在三十度不再下降。所以,你会出一点汗的。”
“我觉得有三十五度,或者四十度。”
“这纯粹是想象:你也可以改变配置,转一下气门的排气喷管就可以了。不过,这样做不但可以放出一些二氧化碳,同时也要放出氧气瓶里的一些氧气,而氧气却是时时之需呀!”
“氧气瓶的贮备是多少””
“你装了四十八个小时的需用量,由于水星服里的氧气是直接施放到血液里的,它的利用率可达百分之九十五。这不象你们的月球服,为了达到彻底的凉快而把大部分氧气抛洒掉。”我不内自主地又刺了她一句。
“彻底的凉快?这句话还是月球的成语呢,”她反唇相讥地说。我竟不知道这句话是贬义词,
“看来,我得牺性一些备用氧气,以便眼下能够舒服一点。我对这里的引力作用已经感到够难受的里,这汗都出不来,”
“那就请便吧,你是环境工程专家嘛。”
她转脸看着我,看着我的闪闪发光的脸,很显然,她还不知道如何判断我的表情。她拧了拧插在左胸上的排气喷管,管口喷出的水气马上增多。
“这一下,你周围的温度就会下降到二十度左右,而你的氧气也就只剩下三十来个小时了。你的处境并不十分美妙,只能坐下来一动不动。活动量越大,水星服消耗的氧气就越多,冷却的温度还要降低的。”
她把手放在嘴唇上:“蒂莫西,你是不是说我不应该寻求彻底的凉快呢?我以后听你的好了。”
“不必,我想你会安然无恙的。到我家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不过,你说的引力作用倒还有点道理,你可能真需要减轻点压力。但我还必须让你再把温度提高一点;咱们双方都让让步,不偏不正,把它回升到二十五度。”
她二话没说,又去调整气门。
米比伦特认为我们的两公里一段、两公里一段的客运输送带太不高明。一开始,有三、四回,每当我们从前一段下来再登上后一段时她都要抱怨,直到她发现前面的路轨被地震摧毁了,才闭住了嘴。我们换乘同样分段的临时滑道,中间又下来走了几步路,这时,她看到一队工人正在架桥连接原来输送带下面的一段长二十米的塌方。
我们下了运输带,向家组走去,一路上只碰到一次地震。这次地震根本算不了什么,强度不大,只要跳动双脚就可以保持平衡。看来,朱比伦特不太喜欢做这种游戏。她的脚不断地遭到地面的弹击,每碰一下都要叫唤一声,要不是听到了她的叫声,我还满以为她和我一样快活呢。
我们家的房子这时正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
七个黑年之前,这里发生了一次大地震,把我们常年居住的山崖震掉了,从那以后我们就把房子抬到了这里。在那次大地震中,我曾被埋在地下十个小时——那是我一生里头一次需要别人救护。水星居民不喜欢住在山谷,因为山谷在大地层中很容易被破碎的岩石填平。如果住在突出部位的顶端,在地震滑坡时就比较有可能靠近滚动乱石的表面。另外嘛,我和我妈妈都喜欢这里的风景。
朱比伦特也很喜欢。当我们站在我家房子的前面回头遥望刚才走过的山谷时,她对面前的景色第一次发表了感想,水星航天站就在三十公里以外的山脊最高处,这么远望去,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一些最大建筑物的侧影。
但是,朱比伦特更感兴趣的别是我们身后的群山,她指着从一群丘陵中升起的一片闪着紫光的云朵问我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水银洞。每当水星的逆夏刚—开始,它就要变成这个样子。以后我带你去看看,我想你会喜欢它的。”
我们穿过墙壁走进屋里,多罗西上前迎接我们。
我一点也看不出妈妈有什么心事。一见朱比伦特,她那副高兴的样子足以表达十七年没有见面的感情。她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身体长得多么结实,脸蛋长得多么漂亮等等。她让我们背靠着背站在一起,告诉我们什么地方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这当然不错,因为我们的遗传物质完全相同。她比我高五个厘米,但是在水星的引力作用下,过不了几个月她这五厘米就会消失的。
妈妈对我说:“她与你两年前,也就是与你最后一次变性之前长得丝毫不差。”
这真有点夸张。虽说那一次我是女性,但当时我的发育还不完全成熟,不过,妈妈的话从根本上说并不错。朱比伦待和我的遗传基因型号都是男性的,但是刚一来到水星,妈妈就把我的性别改变了,那时我才几个月。这样,我就先过了十五年的女性生活。我一直想着再变回去,但现任还不忙。
“你的身体看上去还不错,格利特。”朱比伦特说。
妈妈的眉头皱了一会儿说:“现在应该叫多罗西,亲爱的。我搬到这里以后就改名字了。我们在水星都是用地球老家的称呼。”
“话原凉,我忘记了。我母亲一说起你,总喜欢叫格利特。当她……我是说,当我……”
接着,是一段使人难受的沉默。我似乎感到她们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就竖起耳朵听。看来,要想了解这个秘密,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朱比伦特身上,多罗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我的,不管怎样激她也不顶用。我完全知道应该如何做起,就一把将朱比伦特拉出了房子。
我为什么在水星长大,而不是在月球?我为什么会有一个无性系姐姐?这些问题的神秘背景我知道的太少太少了,真叫人头痛。再说,用营养繁殖的方法“生”第二个孩子在当时是非常少见的事。我怎能不想搞清它的来龙去脉呢?如果有人说你有一个兄弟或姐妹,那就会变成一件社会丑闻(虽然这种事情并不会使社会退化)。不过,我很快就懂得了不应该向朋友们说起自己的情况。他们都想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都想知道我母亲怎样躲过了法律,因为法律禁止这种不正当的选择。“一个人,一个小孩”,这是每个儿童所学的第一堂道德课,甚至在他们还没有获得生命之前,这种观点就被栽入了大脑。妈妈没有被关进监狱,所以这件事一定是合法的。但究竟如何?什么原因?她当然不会说,不过朱比伦特可能会。
大家吃饭的时候很沉默,空气有点紧张,偶尔有一个人很不自然地说上一两句话,想引个头,但另外两个人都不答腔。
朱比伦特现在很难受,一方面是因为生活的环境突然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神经受到点刺激。
她的双眼不停地向我张望,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月球人,噢,对不起,我应该说月球居民,他们一生都住在岩洞里,周围当然需要有坚固结实的墙壁。他们很少到外面去,出去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围上一种用钢丝和塑料丝缠绕的茧状衣服;穿着这种衣服不但可以感觉,而且还可以透过一只小出看到外界的东西。她现在一方面觉得自己在这里暴露得太厉害,一方面在尽力地克服着内心的胆怯。坐在这样一间由压缩气泡围成的房子里,就象坐在一块烈日当头的平台上一样,因为从屋里往外看,气泡是看不见的。
我发现了她不安的原因,就伸手打开了极化装置的开关,气泡墙壁马上变成了象染色玻璃一样的东西。
“噢,不用这样,”她兴致勃勃地说:“我应当习惯习惯。我只是想看看你们的‘墙’在什么地方。”
现在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来多罗西的心里确实有事,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朱比伦特另有不安。她本应再安上一层罩帘,以便让我们的客人具有室内的感觉,但她却忘了。
在餐桌上,我通过她们俩断断续续的谈话,确实也了解了一些情况。
朱比伦特在她十个地球年那么大的时候就脱离了自己的母亲,年纪这么小实在太少见了。在这样的年纪与母亲分离,其原因都是最不可思议的,不是因为精神病,就是因为宗教狂。至于朱比伦特的继母,我知道的就更少了——甚至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我确实知道她和多罗西在月球时曾是一对很要好的朋友。不管怎么说,她们两人的关系与多罗的为什么抛弃了自己原有的孩子,又怎么样把我这样一个小东西从一组婴儿中抱到了水星上来这两个问题是紧密相联的。
“从我记事的时候到现住,我们的关系一直都不密切。”朱比伦特说,“她尽对我说些疯话,好象跟我过不到一块。我很难对她做解释,但是法院支持了我,因为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律师。”
‘可能部分的原因是出于你们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我提醒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吧。随继母,而不是随自己真正母亲长大,这可非同一般啊!”
我说完之后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我真后悔,心想还是一声不吭地把饭吃完算了。她们俩这时却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是的,这可能是一部分原因。你离开月球不到三年,我就发现,这样长久不了。我要是跟你一块来就好啦!我当时还是个孩子,虽然年纪那么小,也想跋你们一块来。”她带着几分歉意看了看多罗西。多罗西的两眼正盯在餐桌上。朱比伦特这时候已经吃完了饭。
“也可能,我不该谈起这些。”
没想到多罗西竟然表示同意。这种默契完全是对着我的。她们不愿意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有什么事要对我保密。
饭后,朱比伦待去小睡一会儿。她说她想与我一块到水银洞去,但必须先休息一下,消除一下由于引力变化所带来的疲劳。我想乘她睡觉的机会,再次要求多罗西把地自己在月球的全部经历告诉我。
“我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呢?你说过你把自己三岁的小孩留给了月球上的一个朋友,你说那个朋友会很好地照顾她,难道你当时就不愿意把朱比伦特带在身边吗?”
她没精打采地看着我。我们过去曾经谈起过这个话题。
“蒂米,你现在是大人了,已经超过成年的年龄三岁,我对你说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离开我自己去生活,不管怎么说,这一天快要来了。对于过去的事,我不想再多说什么。”
“妈妈,你知道我不会强迫你的,可是,你也不能一点都不尊重我的要求,故意不把故事讲完呀!这背后还有别的事。”
“是的,是的,还有别的事。但是,我决定永远不再提起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是一件私人秘密,你也应出尊重我的要求,别这样追问个没完嘛!”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不耐烦。她站起身,穿过墙壁向山下走去,走到半坡又跑了起来。
我跟着她走出去,但没走几步又退回屋里,因为我不知道除了我已经说过的话还能对她再说些什么。
我们沿着行走方便的地阶缓慢地向水银洞走去。朱比伦特在休息之后感到好多了,但遇到陡坡时仍然有困难。
我已经有四个白年没有来过这里,并又有更长的时间没有在这里玩过。现在它仍然是孩子们喜爱的地方,几十个儿童正在这里游戏。
我们站在一块狭长的突出岩石上俯视脚下的水银湖。朱比伦特的心这一次可真被打动了。水银湖位于一个细长峡谷的谷底,峡谷的两头在很早以前就被一次地震堵死。峡谷的一则永远是阴影,因为它坐南朝北,太阳光在我们这个纬度永远越不过它的山脊。谷底的水银湖宽二十米,长一百米,深大约五米。这个深度是我们估计的,谁要是不信,就请他来测量吧。铅球从这里掉下去就象—个东西掉进了稠蜂蜜一样,其它物体差个多都要浮在上面。孩子们弄来一块形状合适的大石头放在湖心当船使。
所有这一切都好看极啦。现在是逆夏,温度正在向最高点上升,水银已经接近沸点,整个湖面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雾气。当阳光的电子流穿透时,这雾气马上被点燃,变成一股强大的闪闪发光的靛蓝色神秘旋流,湖面在下降,但它永远不会被蒸发干净,因为蒸汽遇到那个黑暗的侧壁就会不断地被冷却成水银流回湖里。
“它们那是从哪儿来的呢?”朱比伦特问,她已经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有一部分是天然的,但是大部分则来自航天站的工厂。它们是一些原子合成工业的气体副产品,人们再无法利用,就释放到了周围。因为它们太重,不能漂动,在黑年期间都凝结到了峡谷里。这个峡谷特别适于收集它们。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耍。”
她感到很兴奋。月球上次不会有这种景象。据我所知,月球表面非常不活跃,几十亿年来也不动一动的。
“我从来出没有见到过这么美丽的地方。可是你们都在这湖里干些什么呢?它这么稠,肯定不能在里面游泳呀?”
“我还没有给你详细介绍呢。一个人用最大的力量也只能把手臂压进水银半公尺,如果会保持平衡,还可以站在湖面上,双脚只陷下去十五公分。但这并不是说不可以游泳,完全可以在湖面上游。走,下去,我给你做个示范。”
她随我而行,但眼睛仍然呆呆地望着那层电离了的云雾,这种云雾可以使人进入催眠状态。一开始,你觉得它完全是紫色的,慢慢地眼角里会出现许多别的颜色。这些颜色永远看不清,它们模糊极了,但它们确实存在,是由当地其它气体里的杂质造成的。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人们在过去经常用电离气体造灯,什么氖气霓虹灯,氩气灯,水银灯,等等等等。从山顶下到水银峡谷就跟走进了那些灯的灯光里一样。
来列半坡,朱比伦特双脚踩空,她一下子躺倒,开始向下滑去。就在她与地面相碰的那一霎那,水星服的磁场立即硬化。她扑通一声掉到湖里,由于害怕,身子挺得很直,样子很难受,变成了一尊坚硬的塑像。她一直滑向湖面,最后仰面朝天,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俯冲下去,一个跨步滑到她的身边。她想站起来,但发现办不到。然而这时她却笑出了声,一定是觉得自己的动作很滑稽。
“在这个地方是不可能再站起来的。看我怎样行动。”我趴下,腹部拍打着湖面,双手象划大圆圈一样开始了游泳的动作:从头前开始,然后向左右张开,一直划到身体的两侧。手伸进水银越深,游的速度就越快。要想停下来只有把双脚使劲插进去,否则会一直前进,因为这里没有摩擦。
没过多久,她就非常高兴地与我游了起来。我非常高兴,为什么在人们长大之后就不能继续做这些极为有趣的游戏呢?在水银湖里游泳,银河系也是独此一家。沿着光亮如镜的湖面滑翔,下巴掀起一股波浪,就全感到一种少有的惬意。如果把眼睛略微露出湖面,就会发现自己游得快极了,快极了。
有些小孩子正在玩冰球,我也想参加,但他们瞪着眼睛看了看我们,那样子似乎是说我们不应该到这里来,因为我们太大了。算啦,真扫兴,还是游我们的泳吧。
几个小时之后,朱比伦特说她想歇一会,我教给她怎样在不上岸的情况下进行休息,坐的时候要把双腿叉得很宽很宽,以便形成一个三角平面。除了躺倒,这可是唯一能够保持稳定的姿势。其它姿势都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来支探身体,否则下面会打滑的。朱比伦特倒愿意平平地躺下。
“我现在还不敢用眼睛直接看太阳,适应不了。”她说,“我猜想你们身上可能还有更好的手段,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身体的内部也有水星服。”
“我想到过这个问题。”我说。“你们月球人……月球居民在地表活动的时间很少,没有必要制造压缩服。它非常麻烦和昂贵,特别是对儿童。我要是说出一个小孩保持在压缩服里所需要的钱,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多罗西用二十年也还不完因此欠下的债务。”
“确实不便宜,但这是值得的。是的,我看得出来你说得不错,这要费很多钱,但是小孩再长大了怎么办呢?不知道一件压缩服能穿多长时间?”
“每隔两三年都要更换一次。”
我双手舀起一捧水银,让它从掌缝里流出来,滴在她的胸脯上。我正在盘算怎样想个间接的办法把谈话引到多罗西身上,让朱比伦特说出她所知道的情况。我绕了几个圈子,最后露出真意,问她,她们俩到底有什么心里话不愿说出来。
但是,我并没有套出她的话来。
她翻过身,腹部朝下,问我:“那边的山窟窿里有什么东西?”
“那就是水银河。”
“里面有什么?”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带你去看。”
她看了我一眼说:“别孩子气啦,蒂莫西。如果你母来想让你知道她在月球的生活,她自己会告诉你的:这与我不相干。”
“你们不把我当孩子,我也不会孩子气。咱们现在都已长大成人,用不着问我母亲,你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还是不谈这个吧。”
“谁都对我这么说。好吧,你要是还想去水银洞,那你就自己去吧!”
没想到她真的自己去了。我坐在湖面上怒视着周围的一切。我不喜欢别人瞒着我,特别不喜欢亲戚朋友在背后议论我。
弄清多罗西来水星的真正原因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啊!当我悟到这一层,我简直有点惊呆了。虽然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妨害,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呀,但我已经是十七岁的人啦!回顾一下多罗西在我小时候讲过的话,我发现了许多矛盾。朱比伦特的到来又引起了我对这个问题的注意。她为什么要把朱比伦特丢在月球?为什么又另外从营养产房里抱走了一个婴儿?
水银洞就是峡谷尽头的一个石窟,有一条水银小溪从洞口流出来。整整一个白年都是这样,盛夏时节溪流里的水银还会增多。这条小溪是飘到洞里的水银汽造成的,它们在石壁上凝结后又滴到地上汇集起来。我见朱比伦特正坐在一个小小的水银坑里,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山洞里的电离光似乎比外面还要亮,因为这里没有可以抵消它们的太阳,另外还有成千上万条水银的潺潺细流在闪闪发光。确确实实,这是个值得一进的游览胜地。
“听我说。请原谅我刚才纠缠了你。我……”
“嘘……”她向我挥挥手。她正在观看洞顶的水银珠怎样一滴一滴地掉到洞底的水银坑里,无声无息,甚至连一点波浪都没有。我不由地也坐到了她的身边一同观看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说道:“在这里生活,我真没意见。”
“我想,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去别的地方生活。”
她的脸转向我,但又转了回去。她想看看我的表情,但看到的却是她自己的歪七扭八的影子。
“我记得你曾经想当飞船船长。”
“噢,是的,那我也要经常回来的。”我静默了几分钟,心里琢磨着一个我最近考虑得越来越多的问题。
“说真话,我满可以去干别的工作。”
“为什么?”
“噢,我认为,指挥一艘宇宙飞船已经与过去大不一样啦!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又一次看着我,这次更加使劲,想看清楚我的面孔。
”似乎明白。”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许多年轻人都有过当飞船船长的打算,但他们远渐放弃了这种念头,可以说,我已经放弃了。如果早生一百年,干这种事还差不多。现在的船长只是比傀儡稍强一点,几乎所有飞船都是这样。真正指挥飞船行动的是电子计算机委员会。它们把所有的活都干了,甚至船长也得老老实实地服从它们。”
“我还不知道事情已经变样这么糟糕。”
“还有更糟糕的呢。所有客运航线正在配备全自动飞船,高速航线已经全部更新完毕。有一种理论认为,如果在五倍超重的情况下航行十来次,乘务员经不多都要报废。”
我默默地思考着现代文明的一个可悲现实:浪漫时代已经过去,银河系已经被驯服,再没有什么探险家的乐园了。
“你还可以到彗星区去。”她提醒我。
“这就是我还想参加飞行训练的唯一目的,因为我们决不会派一个计算机去猎取黑洞。在上一个黑年,我就不那么热衷当飞船船长了,想另外找个工作,以便买到自由飞行权。不过,在出去之前,我要争取先受些飞行训练。”
“这可能是比较稳妥的。”
“可能是的。有人传说要取消宇航训练课程,看来我只好自学了。”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走了吗?我都有点饿了。”
“不,咱们再在这儿多呆一会好吗?我喜欢这个地方。”
我敢肯定,我们己经少言寡语地在这里坐了五个小时。我问过她对环境工程的兴趣如何,她非常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我。
下面就是她对自己所选定的职业所做的解释:“在我脱离了母亲之后,我发现我对创造安全的生存环境产生了兴趣,因为我当时感到不很安全。”
虽然她又列举了一些其它的原因,但她承认主要支配她的还是迫切的安全感。我想象着她奇怪的童年,又一次陷入沉思。她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没有随亲生母亲长大的人。
“我曾打算一个人到太阳系的外部行星去。”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又说,“比如冥王星。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会在那里相会的。”
“有可能。”
大地微微一黑,虽然不很严重,但使所有的水银坑颤抖起来,也使得朱比伦特下了马上离开的决心。我们迈步趟过脚下的水银坑,又一场长时间的天翻地覆的地震发生了。水银汽的紫光立即消失,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我们被乱石打散在两处。
“这是怎么啦?”她的声音里露出了恐惧。
“咱们好象被封住了。洞口一定出现了滑坡。坐好别动,让我来找你。”
“蒂莫西,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
“坚持住,别动,我马上就能摸到你。不要慌,千万不要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几个小时之内他们就会把我们救出去。”
“蒂莫西,我找不到你,我我……”
姐姐的一只手正拍到我的脸上。我紧紧地搂住她,使她平静下来。
今天早晨我对她的态度还有点反感,但现在我们之间的了解已经又深了一层。再说,有谁喜欢被活埋掉呢?我们俩都不喜欢。
我搂着她,一直等她松弛下来。
“真抱歉。”
“不要这样说,我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你在这里我真高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那简直比活埋还要难受。好,坐下来吧,听我的指挥:把你的气门向左一直转到底,这样我们就可以以最低的速度使用氧气。我们应当尽可能地保持平静,以免水星服里的温度升的太高。”
“好的,还干什么?”
“那么,咱们就开始……你下象棋吗?”
“什么?这就完了吗?难道不需要发出个信号什么的?”
“我已经发过啦。”
“怎么可能呢?你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埋在这里,你的水星服为了保护你已经自动凝固了。你是怎样发的?”
“只要水星服的硬化时间超过一分钟,它就自动发出了信号。”
“噢,那太好了。卒三进一。”
这棋才下到第十五步,我们就下不下去了。我不善于在脑子里想象棋盘,而她却记得特别清楚,并且在决定每一步棋时还特别紧张。我也在紧张:如果事情跟我一开始估计的那样,洞口只是被碎石堵住,他们应该在一小时之内把我们救出去。我曾练习过在黑暗中计算时间,现在看来,地震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一定比我估计得更严重,很可能还得整整一天他们才会找到我们。
“刚才你搂我的时候,我非常吃惊,因为我感觉到了你。我是说感觉到了你的皮肤,而不是水星服。”
“我想,我还感觉到了你的心跳呢。咱们俩的水星服合并了。当你挨住我的时候,咱们俩穿的是一件水星服而不是两件。这在某些情况下是用得着的。”
我们现在正紧挨着躺在水银坑里,手搂着对方,这样可以减少心慌。
“你是说……我明白了。这样你就可以穿着水星服与别人交欢。你是这个意思吧?”
“不信,你可以在一个水银坑里试一试,那是最理想的地方。”
“咱们俩不是正在水银坑里吗?”
“但我们不敢交欢,这会把我们烧死的。我们还得节约氧气贮备。”
她没有说话,但我感到她的胳膊在我的背下收缩了一下。
“响们是不是危险了,蒂莫西?”
“不危险。但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你慢慢就会感到渴的,能坚持住吗?”
“最糟糕的倒是不能交欢。那可以使我忘记眼前的一切。”
“你可以控制住吗?”
“我可以控制住。”
“蒂莫西,我出来的时候没有向贮气箱里充气。这有什么关系吗?”
她的话把我吓了一跳,但我并不觉得十分紧张。我考虑了一下,认为关系不大。在回家的路上,就算上她加快了冷却的速度,最多也只用了一个小时的氧气。可是,我突然想起,她刚才在我怀里的时候皮肤很凉。
“朱比伦待,离开家的时候,你的冷却开关是放在最大的位置上吗?”
”不是的,但在半路上我扭到了最大。我当时太热了,累得几乎要昏过去。”
“一直到地震之前你都没有再缩小?”
“没有。”
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结果并不美妙,按照最乐观的估计,她可能只剩下不到五个小时的氧气了,进洞之前,可能还有十二个小时。这样简单的算术题她也会做,所以不管想什么办法向她隐瞒也是没有用的。
“再靠近我一点,”我说。她惊奇了,因为我们已经近得不能再近。我的目的是要把两个人的气门对到一起。钩挂好以后,我停了三秒钟。
“我们气箱的压力现在相等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噢,不,蒂莫西,你完全不应该这样做。是我粗心大意,是我自己造成的。”
“这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怎么能一个人活着,眼看着你在我的身边死去能救而不救呢?想想看,那会是什么景象?”
“蒂莫西,我现在愿意回答有关你母亲的任何问题。”
这是她头一次使我气恼。但我不是为她的疏忽和错误生气,既不是因为她没有补充氧气,也不是因为她没有调整好冷却设备。倒是我自己在冷却速率上开了一个玩笑,没有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保存特需贮备是多么的重要,可是,她并没有责怪我。现在,我们两个人只好都要为这个小小的玩笑付出代价了。我在判断上犯了一个错误,我以为她既然是月球安全专家,就一定会自己照顾自己。可她并没有直接预感到危险,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
她的这种提议似乎是对氧气的报答。但我们水星不兴这一套,因为在任何一种危急的场合,空气一向都是免费分享的。只有不开化的人才说什么感谢的话。
“不要觉得你欠了我什么,这样想是不对的。”
“我不是因为这才要回答你的问题。如果我们都在这洞里死去,还向你保密不就太糊涂了吗?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要这样说,如果我们真的死去,你把秘密告诉我,还有什么用?对我还有什么好处?这同样没有意义。我们实际上离死还差得远呢。”
“至少,谈谈这个问题可以帮咱们消磨消磨时间。”
我叹了口气。尽管我一直想从她嘴里打听出消息,但在目前这种时刻,听不听倒无所谓了。
“好吧,我提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多罗西来这里的时候将你抛下?”这个问题一提出,我又觉得它重要了。
“因为她并不是咱们的母亲。我十岁时离开的那个人才是咱们的母亲。”
我坐起来,惊呆了。
“多罗西不是……那么,她是……她是我的继母吗?这么长时间她一直都在说她是……”
“不,她不是你的继母,严格按照法律来讲,他不是你的继母。她是你的父亲。”
“什么?”
“她是你的父亲。”
“谁?我的老天……父亲?这是哪个疯子开的玩笑?世界上究竟有谁会知道谁是他的父亲?”
“我知道,”她简单地说,“而且现在你也知道。”
“我想,你最好还是从头说起。”
她从头说起,一切都清楚了,真够稀奇的!
多罗西与朱比伦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曾经都属于一个叫做“万物本原”宗教教派的成员。我知道他们有许多古怪的念头,其中最荒诞的就是他们具有某种“核子家庭”的思想。我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称,很可能这种家庭学说是在原子能刚刚被利用的时候发明的。“核子家庭”的组成是:一个母亲、一个父亲,他们在同一家庭里生活,另外还有几十个小孩。
但是,“万物本原”教派并没有走那么远。他们仍然恪守着“一个人,一个小孩”的惯例——这对他们来说确实也是件好事,要不然早就被处了极刑,而不是勉强地被默认下来了——但他们却热衷于让两个生理不同的人充当父母住在一起共同扶养两个孩子。
所以,多罗西和格利姆(这是我母亲的名字,在月球上,他们俩叫格利特和格利姆)“结了婚”,而且格利姆对第一个小孩充当了母亲的角色。她怀了孕,生出来,取名叫朱比伦特。
后来,正象明智的人曾经告诫过他们的那样,他们的家庭开始崩溃。我对历史了解不多,但对地球老家过去的生活方式也知道一点。丈夫杀死妻子,妻子杀死丈夫,父母殴打子女,战争,饥饿,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我弄不清楚这些灾难之中有多少是“核子家庭”造成的,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人在“结婚”之后才发现她找错了人,并且为时已晚,无法挽救,那也真不好办。所以人们把灾难都转嫁到了子女的身上。我虽不是社会学家,但也能看出这个问题。
他们的关系尽管在开始的时候可能很美妙很光明,但不到三年就一步步地走了下坡路,以至发展到格利特再也不能与他的配偶同居一个星球的程度。但他非常喜欢那个孩子,甚至想把她攫为已有。但他怎敢把这种要求提交法院呢?现代法院裁判规程里甚至连“丈夫“的概念都不承认,就跟不承认皇帝的神权一样。格利特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脚的。孩子属于格利姆。
但是,我母亲(“继母”,我还不习惯叫他父亲)找到了一个折衷方案。他不能把朱比伦特带走,在这种情况下,再悲伤也没有用,他只有接受下来。但他可以拿走朱比伦特的一个身体切片。这就是根源。所以,他就带着一个从营养产房里长大的无性系婴儿搬到了水星。他改变了性别,把我抚养成人,从来不说“万物本原”的事。
听完这一切,我起初的激动心情也平静下来,但确确实实,这是个新发现。我脑子里充满了疑问,一时竟忘记了危险的处境。
“对啦!多罗西已经不再是那个教会的成员。这也是他们分离的原因之一。据我所知,那个教会没有存在很长时间,现在就剩下了格利姆一个人。参加教会的一对对夫妇差不多全都因为婚姻不和各自散去。这正是法院同意我脱离母亲的原因。格利姆一直强迫我接受她的信仰。我每次向朋友说起此事,都要遭到大家的耻笑。我不喜欢别人的耻笑,就在十岁的时候上告了法院,说我妈妈是个疯子。法院支持了我。”
“所以……所以多罗西还没有养育她自己应得的那个孩子。你说,他还能不能再养一个?那样合法吗?”
“对于多罗西来说,那还不是现成的。虽然法官不会高兴,但他们也不能否认这是他的养育权。因为法律有漏洞,他才钻了空子,把你抚养成人,再加上他达到了水星,月球法院也就鞭长莫及了。法律的这个缺陷在你们离开月球后不久就得到了纠正。这样,你和我就成了一对十分少有的人。你对这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我想我宁愿要一个一般的家庭。我现在能对多罗西说些什么呢?”
她紧紧地搂住我,我非常喜欢她这样做。我觉得自己变得幼小而又孤独。她继续讲着这个故事,我真不知道当我从头到尾领悟了她的意思之后,我将会有什么反应。
“我什么也不对她说。你也没有必要说:她可能会在你去彗星区之前丰动来找你谈的,即使她不说,又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她不是一直在当你的妈妈吗?你有件么冤屈呢?难道母亲的生理机能就那么重要?我认为不是那样。我认为爱是更重要的,可以看得出来,她是爱你的。”
“可是,她是我的父亲!我怎能叫得出口呢?”
“根本不需要叫。我认为,在过去的时代父亲的功能并不仅仅是授精,当时爸爸对孩子的爱与妈妈对孩子的爱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你可能说得对。是的,你说得对。”朱比伦特在黑暗中把我搂得更紧了。
“当然我是对的。”
三个小时之后,响起一阵隆隆声。我们的周围又出现了紫色的光芒。
我们俩手拉着手走近了阳光。救护队员在外边迎接了我们,他们笑着拍了拍我们的肩膀,并给我们充了氧气。我们尽情地放出氧气,驱除了浑身的热汗,感到舒服极了。
“怎么这样严重?”我问救护队长。
“中等规模。你们俩属于最后被救出来的几个人。在里面很难熬吧?”
我看了一眼朱比伦特,她好象刚刚从死亡中复活,傻乎乎地大笑起来。我想了一想说:“不,没有什么。”
我们爬上岩石的山坡。我回过头来观看:地震已经把好几吨重的岩石堆进了水银峡谷。更糟糕的是,下面的那个天然堤坝也已经被摧毁,绝大部分水银已经流进了低处的平坦谷地。很显然,水银洞,这神奇的地方已经随着我的少年时代而消失。真令人伤心,我爱过它,它的消失使我感到,这身后的峡谷深处里似乎也埋葬了我许许多多的东西。
我转过身,走下山,走向我的家,走向多罗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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