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杨 译
一、帽子上的小鸟
这些遗弃在拉丁住宅区的古罗马“留特奇亚”(巴黎的古称)的废墟,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那些半损坏的成排的石凳上,曾几何时,观众们曾在上面鼓掌、赞赏那嗜血的娱乐;地下回廊的黑色深坑里,饥饿的野兽对着通向舞台的出口处吼叫着……那些平庸的巴黎的楼房围绕着它;房顶上烟囱如休,门窗栉比,淡漠地瞧着昔日奇迹的废墟……
游人停下脚步。
他们一共是三个人:阿拿多里,一个十岁左右瘦瘦的黑发男孩,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因疑惑而发呆;还有他的伯父别尔拿特·德·特鲁阿——一位“丝绸大王”和他的妻子克拉吉丽达。正是因为克拉吉丽达的执拗坚持,才使得她的丈夫扔下一些急事,来进行这次“科学考察”——这是这位年轻太太新的嗜好,她热衷起考古学来了。
德·特鲁阿太太看来被这景象迷住了。她的纤细的鼻孔颤动了一下,好几次神经质地用手拢一拢那顶灰丝帽下露出的一绺不训顺的头发;这顶帽子上还装饰着一只白色的小鸟。
“应该让这些石头说话。”她最后大声地说:“我们犯了个错误,应该夜间来,在有月亮的时候来才对。月光能把过去的东西召唤回来,那在我们面前就会出现神奇的图画。我们能听得见古罗马军乐的声音。只要一叫就能把敌人吓跑……军号高奏,与饥饿的渴望吃到人肉的野兽的吼叫呼应,这些我们都会亲自目睹,简直像恺撒……啊……噢……”
克拉吉丽达·德·特鲁阿忽然叫了一声。一个意外事件打断了她的富有诗意的遐想。
有一个人,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高高的个子,健壮有力如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赫拉克里斯,在古铜色的脸上长着淡褐色的络腮胡子。他偷偷靠近克拉吉丽达,飞快地从她的帽子上揪下那只白色的小鸟。他把小乌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疑惑不解地用手扯出塞在鸟腹里的一绺绺棉花。
他的眼睛,尽管克拉吉丽达看上去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感到它是那么异常的深湛、炯炯有神,好像燃着神奇的火焰。他的双眼具有那么一种奇特的、她从来未曾见过的东西;有着野兽的机警和孩童的天真。这位陌生人算是一个漂亮的人,如果不计较他的眉弓不好看和眼睛深凹下去、鼻孔过于宽大的话。他没有戴帽子,长长的浓密的淡褐色的头发覆盖着他的头部。
所有人都因这陌生人的意外出现而惊呆了。别尔拿特楞过之后,马上挥着手杖奔向他。这位陌生人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漂亮而坚固的牙齿,他把这当成游戏一样。他故意逗着特鲁阿,跑向他,又以小豹子一样轻盈、敏捷的身姿躲过特鲁阿的击打。
这时,从街上跑过一个人来,挥着手喊:“阿达姆,回来!”他喊着,好像在叫一条狗。
这位淡褐色头发的巨人不甘心地、但还是顺从地带着一种深沉的吼声退到一边去了。就在这同时,从街的另一边跑来了被喊声招引来的警察。
“请原谅,”那个喊叫“阿达姆”的人,老远边挥帽子边喊道:“请您相信,这绝没有什么恶意。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在索尔蓬纳任教的考古学和古生物学家阿夫古斯特·里克温教授。这位阿达姆……就是阿达姆……我现在向您解释……”
但是盛怒的“丝绸大王”什么也不想听:“简直不假话,侮辱妇女……”
“但是让我解释一下……”
“无须解释!”他用因愤怒和激动变得发颤的手递给警察一张名片,然后说:“这是我的名片和地址。请记下这些,先生们,法庭见。我们走吧。”
他拉起妻子的手,并向阿拿多里点点头,示意他跟在后面,飞快地奔向他们的黑色小汽车。
当漂亮的小轿车疾驰上路后,阿拿多里回过身来,以孩子特有的好奇心,惊叹地望着那位从他伯母帽子上揪下小鸟的怪人。
二、克拉吉丽达太太
里克温教授转过意大利式的街心公园,向一条叫毕埃——维里的小街走去,并且放慢了脚步。离开街心公园的喧嚣之后,这条小街的宁静使人惊异,简直是庙宇般的寂静。一座阴森的高层楼房里住着百万富翁,底层窗子安上了铁栅,不友好地看着稀少的行人。
“可能是这里……”里克温教授激动不安地按了一下安在铜狮子张着的口中的电铃按钮。阴郁的看门人慢腾腾地打开门,把教授让到前厅。在那里养着一些植物,还有一只站着的大熊。
沿着铺着深红地毯的宽敞的楼梯走来一位仆人,里克温送给他一张名片:
“施·特鲁阿先生在家吗?我因为个人的事要见见他。”
“德·特鲁阿先生只在周四、周六上午九点二十分到十点钟接见私人来访者。今天您只能会见他的秘书。”
这时,宽敞的楼梯上出现了克拉吉丽达·德·特鲁阿太太。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戴着灰色的丝帽,帽沿上还缀着一只白色的小鸟。里克温向她弯腰示意后退到了一边,给她让开路。
克拉吉丽达·德·特鲁阿热情地答礼,她认出了里克温:“里克温教授!您找找丈夫吗?他不在。是什么事使您到这来的?不会因为我帽子上的那只小鸟的事吧?您看到了,小鸟又重新站在它的位置上了,一切都很好。”
“我真的是为那不愉快的事情来找德·特鲁阿先生谈谈的。”
“那么和我谈好了,反正‘受害人’是我,又不是我丈夫。整个这件事都是我个人的事。请跟我来吧,教授。”
里克温勉强才跟上克拉吉丽达,她很快地地上楼去。
“我们的认识真行点奇特,对吗?”当他们处在客厅里柔软的沙发上,克拉吉丽达亲切地笑着对里克温说。
“是的。”教授发窘地回答,“是奇特的,对您和对我还都有点儿不愉快。警察作了肇事记录,事情还要搞到法庭上去。”
“多蠢哪!我告诉丈夫,一切都会和解。我们再不要讲什么法庭和警察的事了,这些话怪刺耳的。”
里克温稍微放了心。
“我甚至非常满意。这个意外的机会使我能同您有趣地相识。我读过您的关于原始人的书,我很喜欢这些著作……”
里克温忙着答礼。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在这里会遇到自己科学著作的崇拜者。
“请告诉我,教授,这位从我帽子上抓去小鸟的年轻人,是不是那位您最近在雪山考察找到的‘野人’呢?所有的报纸都登了关于他的文章,我是多么想亲眼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人啊!”
“是的,正是他。‘雪山野人’是我在海拔几千米的高山上找到的。”
克拉吉丽达很快地作了一个手势:“这真有趣……”
“是的,这个‘雪山野人’具有不寻常的科学价值。他不是一般的野人,他是意外保存下来的、现今早已消逝的人种之一。这是生活在几千年之前的人的代表,我甚至断定他是属于欧洲人祖先的那个人种。”
“您叫他阿达姆?”
“这本是跟他开玩笑取的名字。这是非常有趣的一个人种,但是……”里克温教授叹了口气,“您可知道他给我带来多少麻烦和不愉快的事啊!自然,开始的时候我不放他随便走。我像驯练动物一样驯练他,但是他感到了禁锢的寂寞。当他有些‘文明化’以后,我开始带他去散步,他像一条狗一样听我的话。当我第一次领他去卢森堡公园的时候,他简直狂喜起来。我还没寻思过来,他已经爬到树上去了,高兴得大叫,吓得那些玩耍的孩子哭着跑开了。看门人也被吓得呆苦木鸡。还有一次。阿达姆跑向卡尔诺喷泉水池,想洗澡。在议和广场,他爬上石马,引得一些好事之徒聚在一起……”
克拉吉丽达笑了,她听得很有趣。
“有一天,和阿达姆一起乘车回来,他嫌车子走得太慢,他一把抓过车夫,自己替代他,坐在他的位置上,让马发狂地跑起来。”
克拉吉丽达再一次大笑起来。
“这些事简直不胜枚举,弄得我的脑袋里总是肇事记录、罚款、法院的诉讼。我们居住的萨姆比翁大街被看成充满了恐怖的地方。最初,索尔蓬纳当局还常帮助我从困难中解脱出来;有时,教育部也给我一些帮助,可是最后,他们也感到吃不消了。很幸运的是阿达姆已经老成稳重了,他已经会说一些法语。我正高兴他的野性消逝了,没想到又在您身上发生了这件不愉快的事……”
“亲爱的教授,再不要谈这件事了。最好讲讲您是怎么把这个两脚的野物从他生活的山上弄到巴黎来的吧。”
“我给报刊准备了我的考察日记。假如您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报刊的清样寄给您看看。”
“亲爱的教授,我该怎么感激您哪!明天就寄来吧。”克拉吉丽达忽地站起来握着里克温的双手。
三、里克温教授的日记
第二天女仆送进来了早晨的邮件。
“这是日记!”克拉吉丽达惊喜地喊道,“玛丽,我今天谁也不接见。”
当女仆走了以后,克拉吉丽达急匆匆地扯开大口袋,往沙发里面一坐,就读了起来。
“6月11日。
当我被派遣到雪山的考察队时,我的一位同行开玩笑地对我说,希望我在终年积雪的雪峰顶上碰见‘活的同姓人’。这个希望并未如愿,这‘雪的故乡’对我并未显出好客之意。这次旅行从科学方面来说是失败的。
我的旅途是从南麓开始的。那里同印度的阿萨姆省毗连。山下覆盖着茂盛的热带植物,是虎、象、猴子栖息的好场所。远远望去,一片鲜绿。还有金黄、深蓝相间,花朵和鸟儿羽毛的颜色更是绚烂夺目。假如这里不是昆虫如云和使人讨厌的潮湿的话,那么,这里可称得上是地球上的天堂。
在它海拔一千米高的第二段地带,也异常美丽。这里长着欧洲人所熟悉的植物——橡树和野栗。
二千五百米以上已经是针叶林的王国,而在五千六百米就是所说的‘雪的故乡’了。这里只有熊和山羊偶尔上来。当站在六、七千米的高处,在冰冷彻骨的空气中,感到喘不过气来。从这里往下看,那热带植物的艳绿,真是奇观。
但是,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观赏自然的美景,我是要找到‘自己的同姓人’,找到这雪的故乡的史前居住者的遗迹。但是我的探亲也没有成功。雪山是不乐意揭承示自己冰雪之下的秘密的。
这里山峦起伏,峡谷崎岖不平。旅行困难重重。夜里,是难耐的严寒,几乎毫无燃料——没有一把干草或灌木;有的只是雪、冰和永恒的沉寂。
向导们都抱怨起来。当有一名向导掉下深谷摔死以后,对许多向导离开了我。最后,只有三个人跟着我。和他们一起砍开冰层寻找发掘物,简直是丧失理智。剩下的只有靠大自然的帮助:靠山岩或大冰块的崩塌露出原始人的骨化石。但是命运并没有赐给我这样的福气,我已经准备丢脸地回去了。
但是就在今天早晨,大自然赐给了我一切;我的发现会给全世界学术界带来多大的震动啊!
事情是这样:
清早,我在结冰的山岩间独自走着,我肩上背着自动步枪。拐过山岩,突然发现一个使我颤栗的东西。我好像是任梦幻当中似的:在离我二十步远的山崖旁,背对我站着一个野人。我对他还叫不出什么名字。在他的古铜色的躯体上,只有一张兽皮披肩,挂在左肩上;浓密的头发像是干草垛;他的耳朵能转动,他的双臂上筋肉滚动,好像一个个大球似的。他赤着双脚立在冰雪里,好像踏在镶本地板上,他手里拿着冰块,却毫不妨碍他的动作。他窥视着什么。最后,他找到了机会,狂吼一声,有如巨雷,震撼山谷,随即向下掷出冰块。
马上传来了熊的激怒的吼叫声。这野人弄碎大冰块向下掷去,接着也吼叫着跳了下去。
我连忙冲到了他刚才的位置。这时,在我面前展现出新的画面,好像再现了冰河时期的真实场面,这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
在一个不大的冰谷的底部,躺着一只浑身血污、断了脊梁的野羊;在它上面是一只满身血污的熊。这只熊凶残地嚎叫,将前爪向高处举起;从它嘴里涌出的血流在浅蓝色的冰上。这时,手里握着冰块的那个野人向熊迎面走来。
为什么这个野人这么着急?为什么不在自己安全的山崖将熊打死?是他在这美味的野羊肉前抑制不住自己的饥饿呢,还是认为熊不算个厉害的敌手呢?……谁能弄明白这厚脑壳里的思想呢?!
两位对手相遇了。当他们相距不到半米的时候,野人向熊掷去冰弹,一下子击中了熊的左眼。熊坐下来,痛得嚎叫起来。开始用爪子擦自己的嘴脸。
当这熊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看见敌手跳跃过来时,便不顾疼痛,断断续续地嚎叫着,全身重新站起,作着防御的姿势。野人停了下来,有几分钟它们都呆立不动。之后,两腿动物绕到熊的左方去了,熊也开始随着转过去。它们互相转圈,像斗士决斗之前的样子。
我等待着它们打交手仗,但它们却是另外的样子。
在转第三圈开始时,野人和躺在地上的野羊并排在一条线上。他突然以罕见的速度抓起野羊,用坚固的牙齿叼着野羊耳朵,像猫一样灵活地跳上冰崖,带着自己的战利品跑了。
熊顾不得重伤在身,大声地嚎叫着追赶抢走它美味的敌人。但是攫取者早已爬到四米多高的地方去了,熊只能用爪子在冰岩上发狠地抓。
我非常惊叹这个野人的勇敢、灵巧和机灵。难道这些品质还不足以使他成为大自然的统治者吗?我正在考虑如何避免同这个巨人碰个对面,突然,野兽绝望的哀鸣震荡山谷,两脚动物和野羊随着撞断的冰块落下去了。两脚动物摔得很重,冰块压住了他的脚;熊带着胜利的咆哮扑向受难者。但两脚动物并不屈服,他躺在地上,尽力用拳头对付熊伸过来的巨爪。
但是他的处境毫无希望。熊抓破了他左臂的皮以后,又去抓她的左肩……这野人显示出无比的勇气,但也因疼痛和惊恐,发出了只有野兽才有的嚎叫。
我马上从肩上取下枪,瞄准了熊的脑袋,冒着伤害野人的危险扣了扳机
尖利的枪声在山谷中回荡,空谷传来它的很多次回声,之后又是一片静寂。一枪致死的熊,整个身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它的敌手身上;它的巨大的肚子压住了它对手的全身。他还活着吗,我的野人?
我记不得是怎样跑向谷地,奔向熊,拉着它的爪子,用力拉着,但是这是徒劳的。我,一个二十世纪的巴黎人,有着精良的武器装备,它能致敌死命,但这双臂实在太软弱了,对付书本还可以,在这熊的大肚子面前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将不幸者的头部解脱出来。他活着,甚至还有知觉。他用自己的明亮、深湛如蓝天的眼睛看着我。
声如雷鸣的枪声,熊应声而倒,我的突然出现,使这野人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同时,我也不会搞错,他懂得最主要的:我也是双腿动物,是来帮助他的。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一种感激之情,是人对人的感激之情。动物也懂得感激,但是,在他的眼睛里还有更多的东西,动物是不会这样看人的。是的,这是人,野人,是已经绝种的原始人!
可是没有时间研究这些了,应该叫人来帮忙。我趁着还有子弹就鸣枪求援,然后大声呼喊。很快,听到了回声,我的向导们飞快地冲我跑来。
靠他们的帮助,把野人从熊身子和冰块中解救出来了。虽然血还从他的伤口处涌出,撕碎的肌肉处已经看得见骨头了,但他一声不哼。看来腿也发生的了骨折,我赶紧给他作了包扎,之后,非常小心地把这个宝贝送到驻扎地去了。
事情很明白,这不是一般的人,这很可能是在世界唯一存在的人类遥远的祖先的同类者。一系列无可争辩的特征都说明了这一点。
我在心中解剖着它,计算着他的脑容量,目测着他的脸面宽度……
当然,这不是爪哇直立独人。爪哇直立猿人化石是三十三年前荷兰军医杜伯亚找到的。直立猿人接近猿超过接近人,而且在百万年之间已经绝迹了。他也不是海德堡人,海德堡人生活于中更新世,介于人猿之间。他也不是尼安德特人,尼安德特人生活于旧石器早期或中期,他们的个子矮小……他多半是克罗马农人,是西欧人的始祖,或者确切点说,是意外保存下来的这些始祖的后裔,是活着的克罗马农人。我的同行会说什么呢?整个学术界会怎样讲呢?这是最好的‘独角兽’。我要大显身手了!”
6月15日。
我的阿达姆,我这样称呼这个野人,他恢复很得快,远远超过我的想像。同熊搏斗后的两天,他得了冷热病躺在床上,失去知觉,咆哮着,挣扎着要起来。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按在床上。
我承认,利用他还没有恢复知觉,我抑制不住地作了某些测量研究。他的脑容量是l175立方厘米(大猩猩是49D立方厘米,欧洲人是1400立方厘米),他的脑子有多重呢2
当他生命垂危的时候,我闪过听其自然的思想。假如他死了,我就可以立即解剖尸体,有多少复杂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但是,我还是控制住了。老实讲,这可不是因为人道的关系,我还指望着这个野人哪!我要把他带到巴黎,教他说话,使他驯顺,使他文明起来。到那时,他能搞出多少有趣的东西啊!最有趣的问题在于:他的同族还有存在的吗?或者他是史前人的最后一个后裔吗?
毫无疑问,他掌握一种类似语言的东西,虽然是很简单的几个声音,好像一些感叹词。比如说,他每次叫“阿哇”,就是要喝水;有时他经常发出“特察”的声音,就是在喊谁。当我把昨天打死的那张熊皮给他看时,他就说: “乌———乌——乌”,而且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情。
我细心察看了他的身体。他的胸围异常发达,这大概是生活在高山空气稀薄地方的结果。在他的脚跟上长着厚厚的硬茧,怪不得它不怕严寒。
他的面颊甚至额头都被茸毛覆盖;他的周身,特别是腿和手臂后面,都长着淡褐色的毛,有6—7厘米长。当然,他能抗御严寒不仅因为这些,他还有厚厚的经过锻炼的皮肤和很好的细胞组织。
我在他的披肩上找到了一枚有趣的“别针”。“别针”是象骨制成的,上面饰有好像是雷鸟的雕刻图案。他已经懂得艺术。很明显,他下过山,到有象群的地方去过。
从我救了阿达姆的那个时候起,他就象狗一样地服从我。当我续他包扎伤口时,他抓住我的手舔起来,表示感激之情。为此,我也很满意能体会到“原始人的吻”。
今天早晨,阿达姆从床上起来了。他不顾我的禁止,非得走出帐蓬不可,虽然他平时总是驯服的。他解开绷带,把伤口冲着太阳晒,一直晒到傍晚。这高山的阳光具有神奇的作用,红肿很快就消下去了,伤口也很快地愈合了。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上路了。他能不能跟我们走呢?他能舍得自己居住的山吗?不管怎样,我是不能让他离开我;活的或者死的,他都得到巴黎。
9月27日。
出乎我的预料,阿达姆同意和我一起走。他很听话,确切点说,他是听从自己本能所理会的话。现在我们还没有下山,没有到人世间,一切还好,可是而后呢?
首先使我操心的是他的穿戴。我不能将他几乎裸体、穿张兽皮地领到文明朗社会去。我好不容易给他弄了一套合身的法兰绒西服。这简直是宽大的袍子和肥大的筒裙。上装他还穿,但是裤子他说什么也不肯受用。他对此感到发窘和可笑。他拍着自己的大腿,吃吃地笑,滑稽地扭着大腿。
在加尔各答人来往的街道,他突然脱下裤子,扔掉了。当然,加尔各答还算习惯看见赤身裸体的人,还不算太大的丑剧,可是,要是在巴黎出这样的笑话呢?
当我们上船后,又出了事。
船起锚后,汽笛鸣叫。他躺在甲板上惊恐万状,然后他纵身一跳跃入海中。结果我们不得不把他捞出来,关在舱里。
他的饮食使我操的心更多。问题是不能领他进餐厅吃饭,要把饭给他送到舱里。但是,这样他也拒绝,他不吃我们的饭菜。我不得不像在山里一样给他生肉、生水。他因为热,痛苦得直哼哼,使得乘客们都讨厌。把他领到甲板也是一件难事,他总能把一切好看热闹的人吸引来一大帮,这使我很窘。
要一一陈述旅途中的达些事,真是太困难了。阿达姆总是处于害怕、惊奇之中。火车、汽车使他害怕;我们的衣服、房子、电灯照明,都使他惊奇得目瞪口呆。一点儿小事,对于我们来说会毫不注意的;闪烁的灯光广告、管乐队的乐曲、喧嚷的报童,却能使他入迷。我得几次扯他的手,才能使他挪动脚步。
但是无论如何,我的苦头吃完了,阿达姆终于到了巴黎。
12月14日。
阿达姆已经大有进步了。他已经不再舔我的手,习惯穿衣服,喜欢鲜艳的领带,能用刀叉吃我们的饭荣,而且,已经懂得了一些日常用的法语词汇。虽然,我还不想领他上街,但是,应出给他换换空气了。阿达姆开始感到寂寞了,不管外面正是严冬,他也总是打开窗子。夜间,特别是当月光照在窗上,他就坐在窗前哼哼着。我禁止他哼,但他并不理睬,还是低沉地、可怜地哼着……在夜间,这种哼呼声特别使人忧烦,但是,我发现是不能、也无法制上它哼叫的。
为了使他尚兴,我给他许多带彩色图片的书。使我惊奇的是,他对这些看来还理解并且很喜欢,好像小孩子一般。特则是他对我最近给他的那个礼物——一只良种小狗崽,尤其感兴趣。他同它分秒不离,甚至和“日普西”——小狗的名字——睡在一起。小狗对他哼表示格外的爱昵,懂得他的每一个手势。我想:可能他们之间的心理更加接近吧?
12月26日。
阿达姆还没有完全“文明化”。今天,一位中学的老同学到我这里来,他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可能阿达姆认为这是打我,吼着扑向客人,身后还跟着“日普西”。我费好大劲儿才安抚住这三个。
我的老朋友是个爱动气的人,他非常害怕和生气这种乖戾的举动,说:“我要是你,就把他关在笼子里。”他说完就走了。
在日记上,下面的一些事,克拉吉丽达已经都知道了,是阿达姆在巴黎街上的奇遇。但她还是一直读到完。
“我应该培养他!”克拉吉丽达暗暗地叫道。
她将消样扔在桌上,马上给教授打了一次电话,请他带阿达姆到她这里来。
四、阿达姆出世
里克温教授有几分激动地扯崽阿达姆的手,来到已经熟悉的德·特鲁阿的楼房门口。
阿达姆带着那只不分离的狗,戴着黑礼帽,穿着时髦的大衣,看上去文质彬彬。
里克温教授按了按门铃,然后又回过头来说:“注意,阿达姆,要听话,要有礼貌,不要叫,不要跳……”
“是……”
门打开了,他们走到了前厅。
门房知道是里克温教授来了,连忙接过大衣,恭敬地请他进去。
忽然,阿达姆带着野性的呼叫扑向一个熊的标本,这只熊张着爪子立在大厅的一角。阿达姆抓住熊的脖颈把熊按到地板上,日普西吠叫着,仆人惊慌地把大衣掉在地板上,张大了嘴站在那里。
“阿达姆,回来!”里克温喊道。
当阿达姆铁一般的手指撕破了熊皮,从里面掏出了麻絮时,他感到错了。
“可怜的阿达姆,你又错了,熊不是真的。”
“鸟——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阿达姆惘然若失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嘟囔说。
“我们走吧,阿达姆。”
阿达姆慢腾腾地跟在主人后面。由于意识到自己的过错,连呼吸也有些沉重。
“我要……”他忧郁地说。
在阿达姆的语言里,这意味着“我再不了”。里克温不由得微微一笑。
当里克温和阿达姆来到克拉吉丽达门口时,克拉吉丽达高兴地笑着走出来迎接他们,并向阿达姆伸出了手。但是,阿达姆让她的手白白伸了出来。
这时阿达姆的注意力已经被摆在壁厨上的一个中国瓷制的不倒翁吸引住了。不倒翁在晃着脑袋。他把这小玩艺捏在手中,一下子捏碎了,碎片掉在地板上。
“阿达姆,坐下!”教授严厉地说。“不要动,瞧你干的。”
里克温问女主人问候过以后,说;“我可要提醒您注意,这次访问可能会给您和我带来很多不愉快的事情。阿达姆还没有教育好。最好是您允许我马上把他领回去。”
“我要……”当阿达姆听见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做了反应。
“没事。”克拉吉丽达回答说;“不要激动,要知道他像孩子似的,能说他什么呢……”
这次里克温教授和德·特鲁阿太太会面以后,达成了这样的协议:阿达姆从现在起住在她的住宅,她要在教授的指导下,亲自对阿达姆进行教育。
五、家庭大学
阿达姆马上搬到了特鲁阿的宅所,并且马上把这里搞了个底儿朝上,男主人感到极大的不幸。
“可以想像,我们简直是和老虎生活在一起。”别尔拿特·德·特鲁阿先生在谈买卖时和同行说,“我是尽力躲着这个野人,可是你们能明白,哪里躲得了!我们都在一个房顶底下。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呢?他也许会杀人,砸碎保险柜:放火烧掉楼房……我现在不在家吃饭,回去时从旁门直接进办公室;门上了两道锁,整夜不敢睡觉。”
“难道不能把这个住客弄走吗?”
德·特鲁阿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现在妻子的古怪念头正在兴头上,没办法。”
早晨由克拉吉丽达教阿达姆读书和写字;晚间则带他到自己弟弟毕耶尔那里去“受训”。
阿达姆喜欢愉快的青年军官的生活,他觉得这要比在克拉吉丽达那儿有趣。阿达姆乐意和毕耶尔学习并且取得了使他的老师感到惊讶的成绩。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出色地学会了骑自行车、开汽车、划船、拳击、踢足球……
然而,他的疯狂般的超速行车,受到了巨额罚款。但是这对毕耶尔是无所谓的,因为姐姐是“别尔拿特·德·特鲁阿金库的钥匙”。
阿达姆在拳击和踢足球中,使许多人造成残疾;经他脚踢出去的足球像炮弹一样,连最优秀的运动员都公认他的成就。他在体育界已经很有名气。
仅不幸的是毕耶尔不仅仅领它搞体育运动。这位青年军官晚上经常穿上便服带着阿达姆到蒙马特尔的一家下流酒店闲逛和寻求冒险性的刺激。毕耶尔故意和别人吵架,然后唆使阿达姆介入,自己却去观赏这“暴虐的娱乐”所产生的效果。由于酒的作用,阿达姆把那些逼近他的好打仗的酒徒们向四处扔去,好像熊甩小狗一样。醉意已经撕去了他那层薄薄的“文明”面纱,使原始的本性显露出来。在这时,他变得真是凶猛极了。
毕耶尔被克技吉丽达解除了训练工作。她要自己单独训练阿达姆。
“好吧,好吧,看看您的女性影响能搞出什么高尚的东西。”毕耶尔抱怨地说。但是,他很快就不得不承认,阿达姆真的变好了。
克拉吉丽达经常同阿达姆散步,不碰那些冒险的事。这使阿达姻的操行变得很好。
有时阿达姆提的问题使克拉古丽达为难,虽然它们很简单,但是很难回答。
有时候他间,能不能把熊当成知己?假设它打了你一巴掌,还能不能把脸的另一边也让它打?有时在街上看见一个穷人旁边有一个卖包子的,阿达姆就擅自作主地拿给穷人吃,并且问:为什么要把东西分成“别人的”或“自己的”呢?那个穷人为什么没有吃的呢?
这一切使克拉吉丽达苍为不安。有一天,她看见阿达姆耷拉着脑袋,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新问题。克拉吉丽达感到应该开导他,应该大胆地领它到剧院去,应该让他看一些好的古典戏剧。
六、抢救“苔丝达梦娜”
阿达姆和克拉吉丽达坐在离舞台很近的一楼包厢里。
当幕布升起时,阿达姆惊叹地轻声喊道:“墙走了!……”
“安静,坐着。”克拉吉丽达以训导的口气说:“不要吵。”
“我要……”阿达姆习惯地回答说。
上演的是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奥赛罗》。
尽管台上的戏很热闹,但阿达姆的目光却泛视着台下的观众大厅。他不明白,为什么绝大多数的观众都处在幽暗之中,独有这几个前排的包厢却灯光耀眼?
“看哪!”克拉吉丽达用扇子指指舞台。
阿达姆往“那儿”看了,但是很显然,剧情并没有吸引住它,克拉吉丽达过高地估计了阿达姆的进步。悲剧里诗一般的语音,抑扬顿挫的警句,加上法国戏剧学校的唱腔,都很难懂;阿达姆所能理解的都是戏剧表面的东西,是色彩和动作……
只是在第二场当勃技班修和奥赛罗的侍从相遇的时候,阿达姆才显得活跃起来。而到一幕三场以后,他已经在座位上坐不住了;他烦躁地长叹着,显然,已经在剧场里坐够了。
这时苔丝达梦娜出场了,这个角色由一位有世界水平的演员扮演。她的富有魅力的外表,她的服装,特别是激越人心的嗓音,产生了奇迹,阿达姆忽然全神贯注地看戏了。他眼睛紧盯着舞台,眼珠不离开苔丝达梦娜。
当她走了之后,阿达姆叹息、惊恐地问克拉吉丽达:“她到哪儿去了?她还来吗?”
克拉吉丽达笑了:“还回来,不过你要安静地坐着。”
“她叫什么名字?”
“苔丝达梦娜。”
阿达姆悄悄地重复道:“苔丝达梦娜……苔丝达梦娜……苔丝达梦娜……”
剧,产生了奇异的效力,苔丝达梦娜的出现使阿达姆活跃;她从舞台上离开,就使阿达姆感到痛苦。照以前,他对于剧情充其量懂得十分之一,但是,是什么新东西能使他如此敏感、准确地根据对待苔丝达梦娜的态度来判断人呢?奥赛罗在产生醋意之前,阿达姆对他是同情的;对待凯西奥也是这样。他不喜欢罗多维科,对伊阿古是憎恨的。
当奥赛罗第一次粗暴地对苔丝达梦娜喊道“滚开!”时,阿达姆已经暗中不满了。从这时起,他开始憎恨奥赛罗了。
接近悲剧的高潮了,苔丝达梦娜在自己的卧室里唱着忧郁的歌:
可怜的人儿坐在枫树下啜泣,
歌唱那青青的杨柳……
当奥赛罗走近苔丝达梦娜,准备掐死她时,阿达姆突然全身警觉起来,好象是猎取猎物时的最危险的时刻到来了。他的眼睛闪着严厉的光芒,盯着奥赛罗的每一个动作。他的筋肉紧绷,脑袋已经不听使唤了;他的手指抠进了包厢壁的天鹅绒套里……
苔丝达梦娜的苦求,奥赛罗的盛怒——这一切都是不用语言就能懂的。当奥赛罗真要掐死苔丝达梦娜的时候,剧场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吼叫,这种吼叫无论是莎士比亚,还是导演、评论界都是不曾遇见过的。
在包厢里立起一个巨大的身躯,他一个箭步越过乐池窜上舞台,奔向扮演奥赛罗的演员,把他从苔丝达梦娜那里拉开,按在地板上要掐死他。这回可是真的了。
这时,消防队员、工人、演员从后台跑来帮助奥赛罗。就在这混乱之中,阿达姆的眼睛也一直盯着苔丝达梦娜。他忽然发现,苔丝达梦娜站起来要走。
阿达姆急忙扔下快要断气的奥赛罗,推开逼近他的消防队员、凯西奥、工人和伊阿古,跑向苔丝达梦娜那里,抱起她,好像手里托着一根羽毛,又顺着原路,通过乐池回到包厢里。
他把苔丝达梦娜放在那里,用手抚摸她的头,像对孩子一样,亲呢地断断续续地说:“和我坐在一起,苔丝达梦娜,谁也不敢欺侮你。我们一起走,到那遥远的地方去。”
阿达姆还满怀希望地仍旧去看戏,他注视着乱哄哄的舞台和混乱的剧场。
克拉吉丽达脸色苍白地站起来,随即又无力地瘫坐在沙发里。
“阿达姆!”她喊道:“马上放开苔丝达梦娜,和我回家去!”
但是,阿达姆用使她害怕的目光看着她。
“不,”他坚决地说。“不,他们要打死她。我不能把她交给谁……”
苔丝达梦娜在阿达姆强有力的手里吓得发抖……
克拉吉丽达气得发昏了,这不是又出现了新的丑闻吗?这回可是她自己找的。
“不要害怕,我求求您。”她转向女演员说,“到我那里去,在那儿我能把你从这个意外的恩人手里解救出来。我们走吧,阿达姆。”
阿达姆顺从地跟克拉吉丽达走了。他拉着苔丝达梦娜的手。他们穿过舞台经过旁门,叫来汽车,飞也似地回家去了。
阿达姆一时离不开苔丝达梦娜。走进自己的房间后,他小心地把苔丝达梦娜放在地板上说:“在这儿谁也不敢碰你。我来看护你。”说着走出房间,关上门,像一条狗似地躺在地板上,用自己的身子挡着门。
阿达姆不习惯睡得很晚,他很快沉睡起来。当它入睡以后,克拉吉丽达穿着软胶底鞋通过隔壁房间连通这个房间的门,进了这个房间。她领出女演员,给她披上自己的大衣和披肩,向她道歉,派汽车送她回家去了。
七、家里的“豹”
天刚亮,当阿达姆从自己的硬板床上起来后,马上打开房间的门。
“苔丝达梦娜!”他轻轻地喊道。
没有人回答。
“苔丝达梦娜!”阿达姆已经有点不安地重复着走进了房间。
“苔丝达梦娜!”房间里空空如也。阿达姆从心底里发出了凄厉的喊声,但是他还不能完全相信,他迅速地找过所有的角落和旮旯,他要找到苔丝达梦娜。
但是,她不在了。
受伤的野兽的嗥叫充斥了德·特·鲁阿的寓所。阿达姆突然感到愤怒溢胸,这愤怒使他窒息。他恨这个城市,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鸟,假的“乌”,假的话语……甚至连这个苔丝达梦娜也不是真的!她不见了,留下的只是淡淡的香水味。
阿达姆简直发了疯,他折断家具,打碎花瓶,凡是落到他手里的东西全部干掉。但是,这也不能使他的愤怒平息。
过了一会,阿达姆忽然伏在沙发上,苔丝达梦娜曾在沙发上坐过,这里还散发着她带来的香水的香味。他从沙发向远处寻去,按着香水味寻觅。他张大鼻孔。扑捉这熟悉的气味。
楼房里搞得一蹋蝴涂。仆人们各处乱跑。假如阿达姆不从楼上跑下来的话,真不知怎么收场。阿达姆伸长了脖子,像猎狗一样到处嗅着。
克拉吉丽达锁上自己的房门,略感轻松一些,就急忙穿上了衣服。
早晨的邮件送来了。克拉吉丽达匆忙浏览报纸,许多报纸都对昨天夜里剧场发生的事件做了报道:
“救救苔丝达梦娜”、“野人在巴黎”、“又是阿达姆”、“是制止不成体统事件的时候了”——这类标题真是五花八门。差不多每篇文章都提到阿达姆的名字,当然也连及克拉吉丽达。
这时别尔拿特·德·特鲁阿也手里拿着报纸走了进来。
“您已经读过了吗?”他看到地板上散落的报纸,问克拉吉丽达。“再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绝不能和豹子生活在一起。”
克拉吉丽达没有反驳。关于把阿达姆送回里克温教授处的问题定下来了,于是,他们通知了里克温教授。
这时候,阿达姆已经跑到街上去了。他沿着楼房周围跑,到处扑捉苔丝达梦娜的气味。他注意着每个行人,他尽一切可能跑得远远地去寻找,终于他发现了踪迹。他对城市是陌生的,但是凭他的某种敏感,居然找到了剧院,不过剧场已经关门。他围着楼房绕了几圈,又重新沿着街道寻找起来。
这一天,他很晚才回到德·特鲁阿的寓所。他非常疲倦、饥饿,心绪坏极了。
从这一天起,楼里才真是遇到了不幸。他差不多整夜嗥叫,就像最初到巴黎的时候那样。他根本不理睬里克温的劝慰,一到白天,他总去街上找苔丝达梦娜。他哪里知道,惊恐的女演员已经在第二天就离开了巴黎去外地了。特鲁阿宅第的人们在自己的房间里锁上门,惊慌地坐等着,整个住宅笼罩着阴沉的寂静。
异常激怒的阿达姆谁也不想看见,甚至见到里克温教授也是同样的抑郁不乐。为此,教授非常苦恼,他应该从这个原始人那里挖出很多与科学有关和有趣的秘密。
阿达姆只对两个是例外:一个是自己的狗“日普西”,另一个是小阿拿多里。
当他看见小阿拿多里的时候,他那变瘦和苍白的脸上,便浮现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孩子是很珍惜这种眷恋之情的,他以儿童的感觉,明白阿达姆离开他故土的山峦落入大城市的热锅后所产生的悲剧。
“我带你走。”阿达姆不止一次地说。“到那里,到遥远的地方去……”在这个“遥远的地方”里,蕴含着深沉的忧郁。
小阿拿多里出于孩子的天真可爱,想安慰他的高大、有力,同时又孱弱如婴孩的朋友。
“遥远的地方。”这对于阿达姆来说如同苔丝达梦娜一样可贵和渺茫。在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最后终于溢出了心胸。
八、逃跑
这是一个特鲁阿家晚宴的日子。
参加宴会的人都是经妻子严格挑选的政府和银行界上层中“最有用的人”。宽敞的大厅里摆着热带植物,漂亮的餐桌上插着艳丽的鲜花;几十名仆人做好了一切准备,客人们都在客厅里等着赴宴。
德·特鲁阿很满意,只有那乌云使别尔拿特在这荣耀的日子担心:阿达姆……只要他不想出来就好了。但是,他偏偏出来了!他抑郁、沉默,和谁也不打招呼,独自坐在屋子里的一角。
请来的著名的女歌唱家坐在钢琴前自伴自唱。真是意外而又可笑,这位歌手唱的正是苔丝达梦娜唱的那首歌:
可怜的人儿坐在枫树下啜泣,
歌唱那青青的杨柳……
阿达姆惊呆了。他简直不能想像,别人也能唱苔丝达梦娜唱的歌,而且唱得如此准确,好像她本人唱的一样。他感到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脸上因痛苦而痉挛。他抓着自己的头,忽然大叫,震得枝形水晶灯吱吱叫。
“不行!”他喊着奔向钢琴那里,从顶上砸下去,钢琴嗡嗡叫着被砸碎了。
阿达姆呻吟着从客厅喊到走廊。在走廊里,在自己的房门旁,站着小阿拿多里。
阿达姆一下子抱起孩子:“我们跑吧……到山里去……快……”
在临街的门旁,停着几辆汽车。阿达姆挑了一辆最好的汽车,推下司机,坐在他的位置上。阿拿多里和日普西同他并排坐着。汽车马上疯狂地沿着巴黎大街疾驰而去……
九、自由的天地
德·特鲁阿宅第的丑闻成为报纸上轰动一时的新闻。德·特鲁阿晚宴上的贵宾们对阿达姆的行动惊恐万状,他们要通过报纸掀起一个反对野人的浪潮。阿达姆成了中心人物。
通过报纸的喧露而影响社会舆论,这是常事。在这之前,人们对阿达姆的古怪、荒诞的行为还是姑息对待的,但如今是一片反对声。报纸要求立即逮捕阿达姆,在警察控制下隔离起来。
阿达姆对这一切是不知道的。他以疯狂的车速沿着巴黎大街疾驰着。但是,当他面前出现城郊的田野和崎岖不平的公路后,他感到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山在哪儿?”他向小阿拿多贝问道。
打着盹儿的阿拿多里不能马上回答阿达姆所问的问题。一想到逃跑,孩子忽然感到喜悦、激动和可怕。他曾不上一次希望跑到国外遥远的地方去探险,而现在,他的理想终于实现了。
“山,”他回答说:“有比利牛斯山、阿尔卑斯山……我看见过阿尔卑斯山……它的顶上总是盖着雪……”
“到阿尔卑斯山去!”阿达姆激动地说。
“但这很远……而以后……他们会在半路上截我们的。”
“不,我们很远了……”阿达姆无忧无虑地说。
“那电报呢?警察会根据电报截住我们的。”
阿达姆可没料到这一招。他懂得怎样在山岩避险,在雪原和针叶林中躲藏,但是怎么才能从电报中逃出去呢?
阿拿多里是对的。当他们清晨驶到克尔别尔时,有人要拦住他们。阿达姆更加快了已经发了疯的车速,突破了警察的包围圈。警察开枪了,有一个车轮被打穿了。
“看看,能看见追赶的人吗?”
“现在还没有,落在后面了……”
阿达姆突然停下汽车,他一只手将阿拿多里抱下汽车放在地上,然后一个人开着汽车跑了。
“阿达姆!阿达姆!……”被扔下的阿拿多里大声喊着,他由于朋友的背弃痛哭起来。
阿达姆在急转弯的公路上没有拨转方向盘,而是径直把车开进河里。车子溅起了很高的水花,日普西吓得尖叫起来。浪花、水汽、气泡劈头而来。过了一会,河水又静静地流了,只在它吞没了汽车、人和狗的地方留下圆圆的漩涡。
阿拿多里在刚刚降落的雨中呆立。总共这一切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对小阿拿多里来说,却是那么漫长。
很快地在水面上钻出了从鼻子里喷出水来的湿漉漉的日普西,后边紧跟着阿达姆。他用强壮有力的手划三下就泅到了岸边。阿达姆和日普西同时抖抖身上的水。阿达姆跑向阿拿多里,把他放在自己脖子上,一切话没有说,就飞跑进丛林中去了。
“站着不要吱声,把腰弯下来。”小阿拿多里甚至还没有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公路上传来汽车声。几分钟后,载着警察的汽车已经向另一个方向急驰而去。
当汽车消逝不见时,阿达姆高兴得跳起来。
达时,阿拿多里才懂得自己朋友的机智。而洗刷了车轮的痕迹,警察没有发现他们的去向,他们得救了。
应该考虑早饭了。小阿拿多里特别想吃东西。
“站着,我很快就回来!”阿达姆说完就走进密密的灌木丛中去了。
难熬的一小时过去了。阿拿多里听见了走来的阿达姆的脚步声。
阿达姆带回两只兔子,腋下还夹着干木头。他扔下打死的野兔,接者就用两块木头互相摩擦取火。在阿达姆铁一般的手里,这个活儿干得快极了。很快,阿拿多里就闻到了焦味儿,接着看到了烟;又是一阵紧张有节奏的加快摩擦,就闪出了火苗。在篝火上烤的兔肉使阿拿多里很开胃口;他学着阿达姆的样子,用手扯着一块块的肉吃。
雨停了。太阳露出脸来晒干了逃跑者们的衣服。疲倦的小阿拿多里香甜地入睡了,而阿达姆则躺在地上目不转暗地望着天空。
头顶上广阑的天空,代替了那没有太阳,没有新鲜空气的死沉沉的白色天花板。阿达姆渴望快点同山见面。即使不是抚育他的山,但只要是山就行。他没有从山上到平原来之前的时间,都是幸福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平原上的稀奇古怪的人,认为狭小的屋子比广阔的山野还好。
那些幸福的自由的日子,无拘无束的生活,过去了。白天,逃亡者睡在河旁的树丛中,夜间,就向东南方向移动。根据阿拿多里说的,那里有山。
阿达姆能够在睡觉时同时警觉每个声音。当遇到可疑的声音时,睡着的阿达姆的耳朵就开始急剧地动起来,使他很快醒来。这位他们很成功地避免了同人们相遇。
但是,命运给予他们这种自由的时光太少了。警察通过询问当地居民,很快确定了汽车消逝的地点。追缉者逐渐地缩小着包围圈。
在一个清晨,他们不得不在警察眼下睡觉。他们一连几小时躲藏在森林中,爬到树上去,用茂密的树叶掩盖着自己,踞高临下监视着公路上的搜索者。
在这种情况下,要搞到吃的东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更主要的是阿达姆已经预感到他可能逃不脱警察的强有力的手掌。那时,他又会失去自由,失去可爱的山……想到这里,他全身颤抖了。
十、阿达姆的悲剧结局
在灰暗的早晨,阿达姆扛着小羊羔回来找日普西和阿拿多里。突然他警觉起来,他的耳廓动了起来。他听见远处传来日普西惊恐的叫声和小阿拿多里求救的呼喊声。
他急忙奔向离公路不远的树丛,他本来把阿拿多里放在那里了。
警察把哭着挣扎的阿拿多里弄到汽车上,日普西在拼命地吠叫。
阿达姆扔下羊羔,儿步蹦到汽车旁。他在车门处抓住一个警察,把他举过头顶,在空中转了一园,远远地扔到灌木丛中。
三名强壮的警察扑内阿达姆,展开了混战。阿达姆想击退他们,却被这三个家伙抓住了手臂。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机灵的警察给阿达姆扣上了手铐。但是,阿达姆挣碎了手铐,虽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忍着剧痛扑向警察,用坚利的牙齿咬他们的脖子。这时,警察小分队的长官看到,如果不靠武器的帮助,是抓不到阿达姆的,于是开了枪。子弹击中了阿达姆的肩部,那正是熊爪给他留下伤疤的部位,如今骨头又被击碎。
他痛得嗥叫起来,但是仍用那只健康的手臂回击对手。然而,严重的失血,使他衰竭下来。
警察重新扑向他。经过几次失败,最终还是重新给他扣上了手挎。他猛然一拉,痛得呻吟起来。他们把他打倒,捆得紧紧的,扔到汽车里。被惊吓得脸色苍自的小阿拿多里已经坐在那里。汽车拉着受伤者飞快地上路了。日普西以断断然续的吠声追逐着渐渐消逝的汽车……
阿达姆被放进一个专门用来安置疯人用的单独房间里。墙壁是软橡胶的,窗上安着栅栏,还有包着铁皮的沉重的门。
他们给阿达姆松了绑,让他独个儿在那里。他喊叫,向门外扑去,弄弯了窗上的铁栏杆。白天,他发了疯一样,到了夜里。也总是嗥叫,使得那些熟悉一切病人的人听了这声音都要颤栗。
又一个清晨,他不再叫了。看守从门窗给他递进早饭,他却只喝了几口茶水,把饭都扔到了走廊里。
阿达姆像笼中野兽一样地叫着,在屋里不停地走着。他呼吸沉重,还大声地拖长声音喊着,喊苔丝达梦娜、小阿拿多里和日普西,有时也叫几声里克温。
他在这里是独自一个,孤零零的一个。对于他的肺来说,这里的空气太少了。他只能透过密密的栅栏间的空隙看太阳,阳光透过这些空隙,将影子投在白墙上。
到第三天,阿达姆沉默了,他不再走动,坐在屋里的一角。他背冲着光亮,把下巴托在支起的膝盖上,好像僵硬了一样。他不理任何人。医生、学者到他这里来,但是他不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只是—动不动地坐着。像过去一样,他什么也不吃,只是贪婪地喝水。
阿达姆开始加速地消瘦。傍晚发起冷热病来。他浑身出冷汗,牙齿打额,接着,又很快地转入咳嗽。随着咳嗽的加剧,痰里的血不断增多起来。
医生摇摇头:“急性肺结核……这些山地居民很难适应平原地区的空气状况……”
有一天晚间,在一阵剧咳之后,突然从他的喉咙里涌出如注的鲜血,一下子流满了地板。阿达姆倒在地板上,他就要死了……
当他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以后,用嘶哑的低声请求大夫:
“到那儿去……”他用眼睛瞧瞧门。
医生明白,阿达姆想到外面去。他可能是想最后看看天空。但是,怎么好在这秋雨绵绵的夜里把一个重肺病患者抬到户外挨雨淋呢?
医生否定地摇摇头。
阿达姆以一个要死的狗的哀怜的眼光看看他。
“不、不。那对您有害,阿达姆……”说着大夫告诉护士给阿达姆预备氧气袋。
氧气使阿达姆的痛苦拖延到第二天早晨。
早晨,当惨白的阳光照在墙上,在墙壁上画出窗栅的阴影,阿达姆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象惨淡的阳光一样的微笑。他开始了垂死前的挣扎。有时喊出几个别人听不明的词,但是他一句法国话也没有说。
上午十点二十分,阿达姆死去了。而在下午一点,接到官方决定:让阿达姆出院,送他回喜马拉雅山去。
“他应该早点死去。”尸体解剖专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高兴地说。他们开始给阿达姆解剖了。
任何一具尸体都没有如此细致地作过解剖。所有的一切都仔细量过、称过,详细地作了记录,然后浸入酒精中防腐。
解剖揭示了很多有趣的东西。他的盲肠很大,尾肌很明显,耳肌很发达,而脑子……关于脑子,里克温教授写了厚厚的一本书。
最后阿达姆的骨骼被仔细地收集起来放在玻璃橱里,留在博物馆展览。上面写着:
雪山野人
当阿达姆的骨骼最初在博物馆的橱窗里展出时,引来了很多人。好奇的人在观众中间,发现有克拉吉丽达·德·特鲁阿和那位女演员……
阿达姆对“文明”社会已经不再具有危险。他可以“为科学服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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