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银门

 



  一回到地下室,艾丽丝朝我转过身来,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汤姆,这太没有天理了!可怜的麦琪……她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这些人都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被烧死,我们得做点儿什么救救他们。”
  我只是耸了耸肩,眼睛木然地看着前方,大脑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艾丽丝躺下睡着了,我也试着想睡会儿,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史布克。我要不要再到刑场去看看呢?虽然整件事看起来已经是山穷水尽了,可万一还有什么机会呢?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在经过了反复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最后下定决心,天黑之后马上离开神父镇,回家问问妈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
  妈妈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的。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需要一个人来帮帮我!待会儿要连夜赶路,路上就不能再休息了,所以现在最好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睡着,但几乎是刚一睡着就开始进入梦境,恍惚之间好像我又回到了地下墓室。
  很多时候一个人在做梦,你自己并不知道那是梦。但是如果你知道的话,随之而来的一般是两件事情,或者是马上醒了,或者是你继续待在梦里做你想做的事情,以前我就是这样的。
  但是这个梦不同,好像有什么东西控制了我的行动。我左手持着一段蜡烛,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一步步接近一个堆着小矮人遗骸的墓室。其实我并不想走近它,但是我的双脚却好像不听我的使唤,自顾自地一步步迈近。
  我在敞开的墓室门口停了下来,闪烁的烛光把那些骨头都照亮了。它们大部分放在墓室后面的架子上,但是也有几根折断了的骨头散落在鹅卵石地板上,还有一些胡乱地堆在角落里。我本来不想到里面去的,非常的不想,可是我好像别无选择,我的脚根本不听我的话。踏进那个墓室,我听见脚下被枯骨踩碎所发出的嘎吱声,同时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冬天,我和詹姆斯,我的另外一个哥哥,在雪地里追逐游戏,他把雪一个劲儿地往我耳朵里塞。我竭力反抗,但是他只比我的大哥杰克小一岁,个头和力气都像杰克一样大,我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正是因为他的强壮,爸爸最后才会送他到铁匠那儿去做学徒的吧。他不仅身体强壮,而且还像杰克一样喜欢恶作剧。把雪塞到耳朵里就是他众多馊主意中的一个,但这却让我吃尽了苦头,我整张脸都被冰麻了,而且在后来疼了至少一个小时。现在我在梦里感到的这种寒冷就和当初詹姆斯把雪塞到我耳朵里的感觉一样,都是那么的冰冷刺骨。这意味着某种来自黑暗世界的东西正在接近我。这种寒意似乎正在一点一点蔓延,侵入我的大脑。我感觉脑子已经被冻僵了,失去了知觉,我的大脑已经不属于我了。
  忽然我感觉在我和门之间,有什么东西紧挨着站在我背后。它在黑暗里用一种深沉而严厉的声音对我说话。我根本没有必要问它是谁,因为即使背对着它,我仍然可以嗅到它恶臭的呼吸。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班恩对我说。“我被囚禁在这里,这就是我要你帮我的地方。”
  我一言不发,彼此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我心里明白这是一个可怕的梦魇,我挣扎着想醒过来,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无济于事。
  “这个墓室还不错,”班恩继续说道。“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里面满是经年的枯骨,但是新鲜的血液才是我想要的,当然如果有小孩子的血那就最好不过了,可是现在没有,我也只能凑合着吃骨头了。我喜欢吃新鲜的骨头,它们新鲜而甜美,里面满是骨髓,这才是我需要的。我喜欢劈开小孩子的骨头,吸食里面的骨髓。但是老骨头就不行了,不过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就像这里的这些老骨头,它们只是在我最饥饿的时候用来勉强充饥的。饥饿实在是太难受了,我只能凑合凑合了。
  “老骨头里面没有一点儿骨髓,但是它们残留着主人的记忆。你看,我敲打这些老骨头,慢慢地敲打,它们就会把主人的全部秘密吐露出来。通过它们,那些曾经长在上面的血肉之躯仿佛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他们也许曾经满怀壮志,雄心勃勃,现在还不是枯骨一堆,一敲就碎。一想到这些,我就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也不那么饥肠辘辘了。”
  班恩的声音是那么的低沉而又有诱惑力,简直就像耳语一样,在我左耳边絮絮叨叨。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转过身去看看它,但是它读懂了我的心思。
  “孩子,不要转过身来,”它警告道。“否则你会后悔你所见到的一切。你只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就可以……”
  它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像在凝神思索着什么。我可以感到我的心怦怦直跳,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最后班恩终于说出了它的问题。
  “你知道人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吗?”
  我并不知道答案,因为史布克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类似的话题,我只知道人死了之后变成幽魂,它还可以说话和思考。再有就是人的灵魂超脱以后所遗留的躯壳是游魂,但具体灵魂超脱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并不知道。假如有上帝的话,我想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也不敢转过身去看它。直觉告诉我,身后的这个家伙一定身躯庞大,令人畏惧。
  “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什么都没有了!”班恩在我耳边咆哮着,“那里只有黑暗与虚空,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只有遗忘。你要是死了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如果你按我的吩咐做,我可以让你活得很长!活到七十岁就是一般人所能渴望的了,但是我可以给你十倍甚至是二十倍长的寿命,而你所要做的只是把门打开让我出去。你只要把门打开,其余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就可以了,我甚至可以帮助你的师父重获自由,我知道你心里想要什么。相信我,只要你帮我的忙,你们就可以立即回到从前快乐的日子了。”
  我心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快答应它吧!”我知道我面临的处境,要是史布克被烧死,我就只好独自一个人前往北边的卡斯特了,自己的学徒生涯能否继续也未可知。只要我能答应它的要求,一切又都可以回到以前的样子!尽管我很想答应它,但我知道这都是不可能的。就算班恩真的能信守诺言,我也不能允许它在本郡到处游逛,为所欲为。我知道史布克宁愿被烧死,也不愿意看到这种情景的。
  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时,班恩又开口了。
  “本来那个女孩子是更容易被说服的!”它说道,“她所企盼的只是一个温暖的火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一些干净的衣服而已。但想想我给你提出的条件!我想要的只是你的血,而且并不需要太多。所以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让我吸你的血,这样我就可以重新恢复力量。然后你再帮我把这个银门打开,放我出去。只要你让我吸三次血,我就会听从你的命令,而且你可以活得很长很长。那个女孩的血并不怎么样,只有你的血才是我最想要的。因为你是一个老七的第七个儿子。很久以前我喝过一次像你这样的人的血,那种感觉至今还令我难以忘怀。他的血真甜!喝完之后,我立刻会力大无穷!你只不过付出那么一点点,可是你能获得多大的回报啊!这难道不比死后什么都没有要强吗?
  “你要知道,总有一天,死亡会降临到你头上的。除非我帮你,一切都不可避免。死亡的感觉会像那寒冷冬夜里河岸边的雾水一样,慢慢把你包围。只有我能延缓它,把这个过程变得很漫长。这样一来,在你坠入死亡的黑暗深渊之前,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来享受这世间的美好。黑暗!虚空!这就是死亡,多可怕啊!怎么样,小家伙?我现在被关起来了,只要你帮帮我,你就可以远离死亡的阴霾了!”
  我很害怕,努力让自己醒过来。就在这时,从我口中慢慢地说出什么来了,似乎这些话都是出自别人之口。
  “我不相信死后什么都没有,”我说道,“我还有灵魂。如果我一辈子没有干什么坏事,我的灵魂就永远不会消亡,死了也会依然存在。我不相信死后一切都虚无。我不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
  “不!不!”班恩咆哮道,“我所知的你根本无从了解,你也看不见我所能看见的!我可以感知死亡之后的事情。我可以看见死后的虚无。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跳开始慢下来,突然感觉自己很平静了。尽管班恩还在我后面,但墓室里的气温开始慢慢回暖。现在我明白班恩的弱点所在了。我知道它为什么需要靠人来养活,靠吸食人的鲜血,靠粉碎人的希望和梦想为生……
  “我有灵魂,所以我还可以继续存在。”我告诉班恩。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而这也正是我和你的区别所在,我有灵魂而你没有!对你而言,你死后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刚说完,我的头就狠狠地被它推着往墓室的墙壁上撞,我听见身后发出一阵愤怒的嘶叫声,那嘶叫声最后变成了愤怒的咆哮。
  “你这个傻瓜!”班恩怒气冲冲地喊叫着,声音大得几乎响彻整个墓室,而回声一直回荡在地下墓室那又长又黑的隧道中。它很粗鲁地砸我的头,揪着我的头往旁边冰冷坚硬的石头上撞。我用左眼的余光,看到了那只按着我头上的大手。但手指端上并没有指甲,而是长着又大又黄的巨爪。
  “你本来有机会可以不死,但你现在没机会了!”班恩咆哮着说道,“不过还有其他人可以帮我。就算没有你,我还可以诱使她和我达成交易!”
  我被推倒在角落的一堆骨头里。我感觉自己整个人正在不断地急速坠落,不停地往下掉,似乎身下是一个满是骨头、没有止尽的深坑。四周一片黑暗,越来越多的骨头从黑暗中涌来,有龇牙咧嘴的头骨、肋骨、腿骨、臂骨、指骨等。枯骨的粉尘迎面而来,钻进我的鼻孔,跑进到我的喉咙。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这就是死亡的味道!”班恩叫道,“我让你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死亡!”
  “艾丽丝!”我绝望地大声喊道,虽然我看到那扇银门已经大开,但我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你都做了什么呀?”
  她抬头看着我,眼睛里面闪烁着晶莹的泪珠。
  钥匙还在锁里,我愤怒地把钥匙拔了出来,然后把它深深地塞到我后兜的铁屑里面。
  “起来!”我咬牙切齿地喊道,气得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我们离开这儿。”
  我伸出左手,但是她并没有拉住它,而是把自己那只沾满鲜血的左手放在胸前,低头失神地看着,身子一个劲地往后缩。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道。
  “没有什么,”她回答道。“过一会就好了,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是的,艾丽丝,”我反驳道,“怎么会变好呢?现在整个郡都处在危险之下了,而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轻轻地拉着她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带着她沿着隧道一直往前走,一直到了那条地下河边。就在这时候,她的手从我手中挣了出去,但是我并没有对此多想什么。我很容易就穿过了那条河,来到到了对岸,然后我回头看了看艾丽丝,她还站在原地,眼睛盯着河中流淌的河水,一动不动。
  “快点儿!”我冲她喊道,叫她快点儿过河。“你快点儿过来呀!”
  “我不敢,汤姆!”艾丽丝回应道。“我过不去。”
  我放下手中的蜡烛,回去帮她。她往后退缩,但是已经被我抓住了。如果她拼命挣扎的话,我也拿她没辙,在我抓住她手的那一刻,我感到她身体在颤抖,好像快要瘫倒在我身上一样。为了节省时间,我蹲在地上,让她趴在我的背上,我曾经见过史布克这样背巫婆过河。
  我的心里一片雪亮,如果她不能穿过流动的河水,那就说明她已经变成了巫婆,史布克一直以来担心的,现在终于变成了事实。她与班恩的交易最终还是让她步入了黑暗的一边。
  我一度想过把她丢在那儿,随她去算了,而且如果是史布克的话,他一定会这样做的,但是我不能,虽然明知道史布克不让我这么做,但我还是要带她一块儿走,因为她毕竟是艾丽丝,曾经和我同生死,共患难,我怎么能就这么丢下她呢?
  虽然她不重,但是背着她过河还是件挺难的事情,因为我不仅要背着她,而且还要迈过河中的石头,同时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更为糟糕的是在我要过河的时候,艾丽丝开始在背上哀嚎起来,好像正在承受着什么痛苦的折磨,这更加让我心烦意乱。
  我们最终还是到达了河对岸,我蹲下把她放了下来,然后拿起蜡烛。
  “好了,走吧!”我说道,但是她只是站在那儿颤抖,我不得不抓住她的手,拖着她往前走,一直到了通往地下室的石阶处。
  一回到地下室,我就放下蜡烛,一屁股坐在了破毯子上,但是艾丽丝没有坐下,只是搂着双肩,身体斜靠在墙壁上。我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想把做梦前做梦后都算上,我大概已经昏睡了很长时间吧。我一边想,一边走到地下室石阶最上面的门口,隔着门缝向外张望,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决定再等上半个小时然后就上路回家。我非常希望能够救出史布克,但是我明白这种希望实在是微乎其微,因为它已经远远超过我的能力范围了。一想到他就要被烧死就让我痛不欲生,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怎么能够打得过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卫士呢?我不想去灯塔山的刑场,因为我觉得眼睁睁看着史布克被烧死真比杀了我还难受。我要回家去找妈妈,她一定会告诉我何去何从的。
  也许我的学徒生活走到了尽头,也有可能她会建议我去卡斯特的北部找一个新的师父,不过要猜出她具体会给我什么建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我扯出那根系在衬衫下面的银链子,把它和史布克的斗篷一起放回了他的包里。爸爸常说:“一物不浪费,万物自然备。”所以我把盐和铁屑从兜里掏出来装到了史布克包的隔层里,我尽量从兜里往外掏,希望尽可能储备得多一些,不要浪费。
  “好了,艾丽丝,咱们出去吧!”我对艾丽丝说道。
  我穿上斗篷,拎着史布克的皮包,拿上手杖,爬上了石阶,然后用史布克的那个钥匙打开了那扇门。我们一到了院里我就重新把门锁上了。
  “再见了,艾丽丝,”道完别之后,我转身离开。
  “什么?你不和我一起去吗,汤姆?”艾丽丝的话里带着一丝期盼。
  “去哪?”
  “当然是去刑场了,去找奎斯特算帐。我要让他知道他会得到什么下场,那是他应得的。我要把他加在我姨妈和麦琪身上的痛苦也让他尝尝。”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反问道。
  “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把我的血给了班恩。”艾丽丝说道,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把手指从银门上的格子伸过去,它从我的指甲下面吸走了我的血,虽然它不喜欢女孩,但是它喜欢她们的血。它得到了它想要的,所以我们就成交了,现在它必须按我说的去做,我让它做什么它就得做什么。”
  艾丽丝左手指甲上的血已经变干凝固了,看上去黑乎乎的,让人作呕。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打开了院门然后就走进了过道。
  “你去哪,汤姆?你现在不能离开。”艾丽丝喊道。
  “我要回家去找妈妈。”我头也不回的回答她。
  “回家去找你妈妈?想不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事事都依靠妈妈的毛孩子,一个懦夫!像你这样,永远也成不了什么大事的!”
  在我走出去了十几步之后她就在后面追了过来。
  “不要走,汤姆!请你不要走!”她呼喊道。
  我根本就没有回头,继续大步往前走。
  艾丽丝第二次在后面喊我的时候已经开始生气了,这从她的声音里就可以听出来了。但除了生气以外,更多的是一种绝望。
  “你不能离开呀,汤姆!我不会让你走的!你是我的,你是属于我的。”
  她一边喊一边向我跑过来,听到刚才那些话,我停了下来,转身要跟她说个清楚。“不,艾丽丝。”我说道。“我不是属于你的,我属于光明,而你属于黑暗!”
  她跑到我前面,狠狠地抓住了我的左臂,我感到她的指甲已经掐到我的肉里去了。我的手一阵疼痛,赶紧往回缩,但是眼睛却仍直直的盯着她。
  “你不知道你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我说道。
  “是的,我知道,汤姆,我非常清楚我所做的事情,而且总有一天你会因此而感谢我的。你所担心的无非是班恩逃出来四处为恶,但是可要知道,它再坏也坏不过科威特啊。”艾丽丝一边说,一边松开我的手臂。“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呀,为了你,为了我,甚至为了老格勒戈雷。”
  “班恩会杀死他的,一旦它重获自由,它第一个就会杀死我师父的。”
  “不会的,错了,汤姆!并不是班恩想杀死老格勒戈雷,想杀死你师父的人是奎斯特,现在班恩是格勒戈雷获救的唯一希望了,而这个希望还要归功于我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又有点儿犹豫不决了。
  “汤姆,走,跟我来,你看了之后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动。
  “算了,随便你吧。不管你跟不跟我去,我都会去做的。”她继续说道。
  “做什么?”
  “我要去救那些被奎斯特抓起来的犯人,我要把他们都救出来,而且我还要奎斯特尝尝被烧死的滋味。”
  在把最后一所房子抛在身后以后,我们混入了河上石桥的人流,大家都在潮湿而静寂的空气中一步步移动着。站在河岸可以看到河上升起的袅袅白雾,而当我们穿梭在林间开始爬山的时候,那团白雾似乎已经被我们踩在脚下。我们在一堆堆腐烂而潮湿的树叶中间吃力地走着,慢慢地,山顶出现在我们眼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而且还不断地有人走上来。山顶堆着三大堆干燥的树枝,其中最大的那一堆放在另外两堆之间,我想这肯定是用来烧死那些犯人的。在那些柴堆的中间竖着三根粗粗的火刑柱,那些犯人肯定就是要被绑到这上面的。
  站在高高的灯塔山上往下俯视,可以看到下面镇子里的灯光星星点点地不断亮起来。山上的空气十分清新,中间有一块儿被绑在木柱上的火把照得通亮,火苗在微微西风的吹拂之下轻轻摇曳。其他地方就比较暗了,人们的脸庞在互相遮挡之下形成一片阴影,看不分明。我和艾丽丝钻进人群中,这样我们既可以很清楚看到所发生的事情,又不致于引起别人的注意。
  四周有十几个背对着柴堆的卫兵,他们一个个都高大威猛,蒙着黑色的头罩,只露出眼睛和嘴巴,手里拿着粗粗的木棍,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试试身手一样。他们都是行刑者的助手,帮助奎斯特来烧死那些犯人,另外还可以挡住往前涌的人群。
  我不知道这些围观的人群一会儿会怎么做。能希望他们有所行动吗?那些犯人的亲属或朋友当然想救他们,可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呢?而且,就像彼得兄弟说过的那样,里面还有很多人是非常喜欢看人被烧死的,他们来这儿只不过是为了取乐而已。
  我正在想着,就听到远处传来很有节奏的敲鼓声。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烧死那些巫婆!”这些呼喊声伴随着雷声般的鼓声在山间回荡。
  鼓声与呼喊声引发了人群的骚动,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爆发成了嘘声与愤怒的喊叫。奎斯特骑着他的高头大马朝这边走过来,在他身后的是载着犯人的敞棚囚车,跟在囚车后面的是一排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他们腰间都挂着宝剑。在骑士后面是十二个大摇大摆步行前进的鼓手,他们的手臂上下起伏,富有戏剧性地敲打出节奏分明的鼓声。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烧死那些巫婆!”他们边敲鼓边喊着。
  突然之间,整个局面变得极为混乱。人群前面有些人已经开始往犯人身上扔烂水果了,但是站在旁边的卫兵,也许是怕误伤,赶紧拔出刀,骑马向这些人冲过去,把那些扔烂水果的赶了回去。这使得整个人群乱成一团,纷纷往后退。
  囚车走得很近了,最后停了下来,我第一次可以清楚地看到史布克了。囚犯中的一些人正跪着祈祷,而另外一些则在那儿痛哭流涕或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但我的师父却笔直地站立着,眼睛凝望着前方。他的面容看起来憔悴而疲倦,双眼茫然,好像他还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他左眼上的额头处多了一块儿黑色的淤伤,下嘴唇也已经裂开了,肿得老高——很明显,他一定又被痛打了一顿。
  一个神父手持一卷名册站到前面。敲鼓的节奏也改变了,变成了鼓锤滚在上面沉闷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在一个高音处突然嘎然而止,然后神父开始宣读他手中的羊皮纸卷。
  “神父镇的人们,你们听着!我们在这里集会,是为了见证对十二个巫婆和一个男巫的正法活动,法律裁决将他们烧死,这些罪孽深重的巫婆们就在你们面前,让我们为他们的灵魂祈祷吧!焚烧的疼痛会让他们认识到自己所犯的罪行,但愿他们会祈求上帝的宽恕,然后赎回他们不朽的灵魂,让我们为他们祈祷吧!”
  此时鼓声又响了起来。但那个神父并没有完全结束,等鼓声一停,他又接着往下读。
  两个蒙着头罩的卫兵粗鲁地把第一个囚犯从囚车上推下来,带到前面。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她长着一头灰色浓密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肩膀,几乎垂至腰间。当他们把她带向最近的那个柴堆,她开始朝那些卫兵吐口水和咒骂,疯狂地挣扎着想逃出来。人群中有些人大笑着起哄,侮辱她。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挣脱了卫兵的手,朝黑暗处跑去。
  在那些卫兵去追她之前,奎斯特骑着他的马穿过他们飞驰而去,奔走的马蹄踏溅出许多泥泞。他很快就赶上了那个女的,只见他抓住那个妇女的头发,手指在她的发卷里一拧,然后再握成拳头。那个女的被提在半空,身子往前弯得跟虾米一样,嘴里发出尖而无力的哀号。奎斯特就这样把她拖回到卫兵旁边,那些卫兵紧紧地抓住她,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绑在最大的柴堆旁边,在那儿她的生命就要被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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