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之火

 



  杨汝钧 译

  (一)

  船上,唯独厨师乔伊醒着。
  在黎明前那寂静而又充满凉意的夜晚,一个火球掠过了新几内亚的上空。
  乔伊目睹着火球高高地越过了他的头顶,并瞬间在船头撒下了一道微光。它照亮了摆放在船上的一大堆绳索,并使一公里以外低矮小岛上的丛林历历在目。
  火球向东南方向飞去,到达了空旷的太平洋水域上空。接着,它开始爆裂了,并迸发出耀眼的火焰。一道道光柱划破了夜空,向远处飞去,并旋即熄灭了。
  乔伊未能观察到火球爆裂后的最后结果,因为它在冲向大海的刹那间,海面又成了漆黑一片。
  周围万籁俱寂。乔伊倾听着,倾听着,但未曾听见什么声响。他不断地观察着,观察着,但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几分钟过去了,乔伊猛地觉得有什么东西撞击着船只,不由得惊跳了起来,原来那是一条在船边漫游的大鱼。
  一切均已恢复了平静,乔伊很快进入了梦乡。

  (二)

  蒂博对发生的事情却一无所知。他既未听到什么,亦未看到什么。他躺在紧靠轮机旁边的一张狭窄的床铺上,正在呼呼大睡。干了一整天苦活以后,他已经精疲力竭,连梦都做不成一个。即使入梦,也都是他不愿意见到的发生在过去的事情。
  他在悉尼、布里斯班、达尔文和星期四小岛都有情妇,可是,在他的梦中却一个也没有。有时候,他在安静而又湿热的小房间中醒来之际,只能回忆起这样的梦境:俄国的军队在侵占布达佩斯时燃烧起的战火和扬起的尘土。他的梦中包含着的不是爱,而是仇恨。
  船长尼克在摇醒蒂博之时,蒂博梦见自己正在逃离匈牙利军营。他得花上几秒种的时间,才能从梦境中一万五千公里以外的故土返回到现实中船只停泊的大堤礁处。接着,他踢掉了脚趾上的昆虫,站了起来。
  早餐总是同样的食物,米饭、鸡蛋和肉类,接着就是一种含糖的浓茶。厨师乔伊并非烹调方面的高手,但食物供应的数量总是绰绰有余。
  早餐用的碗碟刚刚洗净、擦干,太阳已经从海面升了起来,阿拉富勒号船也开始缓慢地驶向海面。船只离岛之时,尼克正在乐滋滋地哼着歌曲,他以捕捞珍珠赚钱。这几天,他雇用的潜水员们发现了一个在他的一生中从未遇见过的、极其丰富的珍珠产地。
  就在前一天,蒂博曾经说过:“这是我所见到过的质量最好的珍珠,这儿也是一个最大的贝类栖息处。要不了一两天,我们的船内将会装满贝壳,船只即将满载数以半吨计的贝壳驶回星期四小岛。你是否相信这一点呢?”
  尼克对此当然坚信不疑,这正是他悠然自得地哼着歌曲的缘故。
  这一次海下作业以后,蒂博将不再从事潜水员的工作,准备返回到熙熙攘攘的大都市去。他在堤礁处花上了整整九个月的时间,对此,他并不感到遗憾。那位希腊船长尼克待他挺好,蒂博曾经多次发现了长满高质量珍珠的贝壳群。尽管如此,潜水到海底干活既困难,又存在着危险。现在,他所得到的报酬已经足够充裕的了。
  发动机停了下来,阿拉富勒号船只已经不再往前行驶了。小岛离开船只的停留处已有三公里之距,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片低矮的绿色的突出地带。它那映照着阳光的沙滩宛如一根白色炽热的金属,一丛小树林使它增添了美色。在它那柔软的地表下面,数以千计的海鸟筑窝栖息,繁衍后代。
  三位潜水员互不吭声地穿起了衣服,每个人都知道该做些什么。他们需要的是时间。蒂博正在扣上短而厚实的外衣,布兰科则在擦洗着护目镜。接着,蒂博沿着绳梯拾级而下,头上戴着一顶沉重的头盔。
  在这暖和的水域里面,潜水员无需其他特定的服装,戴上头盔只是为了增强下沉的重量。如果潜水员遇上危险,可以卸去头盔,这样就可以轻易地上浮。
  蒂博已经下到了最下面的一级绳梯,他的一只手抓住了盛放贝壳的袋子,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安全绳。每当此时,蒂博的脑海之中总会产生这一种感觉,他要离开这一熟悉的世界了——这是短时间分手呢,还是永远分离?
  下沉到海底,既能觅宝,又会送死,谁都无法对两者作出预测。蒂博曾经看到过他的朋友们在潜水过程中遇难,在深海之中,你只能听从命运的支配。
  蒂博从绳梯上跳了下去,蔚蓝天空和充满阳光的世界再也不存在了。笨重的头盔开始推着他的头部下沉,他的双脚还得不停地踩着水。当他缓慢地潜到海底时,周围已是一个蓝色朦胧的世界。
  海底显得松软、平坦,他只能看到短距离内的景物。在他的左侧,一条小鱼正在吃着一种红色的海生植物。这就是一切。大海并不美丽,但极为富裕。这当然是至关重要的。
  蒂博的身体变轻了,他开始缓慢而又大步地跳跃前进。他是第二号潜水员,在船身的前面作业,那位主潜水员比利则在船身的后部作业。在他们之间,是潜水员斯蒂芬,他完全是个新手。
  在水下,潜水员之间不可能相互见面,他们都有自己的地域。但有时候,蒂博在他的地域尽头处,偶而会见到远处的黑色身影。
  你寻找贝壳无需费劲。海生植物虽然常常会覆盖住它们,但是贝类在移动之际,则会暴露它们自己。当它们觉察到潜水员的动静时,就会立即合上贝壳。你可以迅即抓住它们,丢进贝壳袋中。

  (三)

  蒂博非常熟悉这一个水域。可是今天,他第一次感到了惊讶。当他看到深水中的一个新出现的影子时,不由得停了下来。
  一开始,他认为是架失事的飞机,但以后证明并非如此。它的体积很小——只有七米长、三米宽,它的外壳有很多圆形的门框。
  整个金属体看来并未受损。它的一端呈现黑色,可能是由于灼热所致;在另一端有着不少金属支柱。但在那个金属体溅水入海以后,那些金属支柱大部份折裂了。现在看上去,犹如一只巨大昆虫的许多大腿。
  蒂博已经深知它是何物,他的另一个疑问则未花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答案。在金属物体上有着明显的字迹,虽然有些字迹因为炽热而模糊不清,但大部分的字体仍然很清晰。上面书写的是俄文。
  蒂博显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这么看来,它是属于俄国人的。”他在自忖着。
  很明显,当时那艘宇宙飞船从空中飞快地坠落,而且掉到了一个错误的去处,它好象一块石头般溅入了深海之中。
  所以说,乔伊讲的话是对的。当时谁也不相信乔伊的陈述,但是,这艘宇宙飞船就是一件极好的物证。那时候,飞船扔掉了不需要的推进火箭,那些推进火箭穿过大气层时烧毁了。乔伊看到的就是这一切。
  蒂博长时间双膝着地停留在海底,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个从宇宙中返回的金属体。此时,他的头脑显得昏昏沉沉。当然,他因为发现了这艘宇宙飞船,本来可以钱财满贯,飞黄腾达,但是,他对此却不屑一顾,视如敝屣。在这一时期,俄国的宇宙技术确实在世界上遥遥领先,而在这儿——在无人获悉的海底,蒂博——这个从布达佩斯来的蒂博,目睹了俄国人的又一次宇宙探索的卓越成就。

  (四)

  对于蒂博而言,这是一次打击他的宿敌的良好时机。那是一艘来自他所深恶痛绝的国家的宇宙飞船。他并非经常想到这些刻骨之仇,除了在梦中以外。蒂博生活在一个海洋、蓝天和沙子的平静世界之中,从来不愿去回忆过去的事情。
  但是,郁结在蒂博脑海中的仇恨从未被冲刷掉。有时候,它会突然惊醒过来,仇恨之火就会急剧地在他的体内燃烧着。在那个时候,他只是想毁灭一切。直到现在,他从未杀过一个人,但总有一天……
  布兰科在水面上拉动了一下安全绳,这使蒂博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他也拉动了一下,表明这儿一切正常,安然无恙。接着,他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艘宇宙飞船。它究竟有多重?人们能轻易地把它拉上水面吗?在他付诸行动以前,有许多事情得弄清楚。
  他很快地朝目标潜游而去,随后,他把手放到了宇宙飞船的金属表面,推动了一下。它竟移动了,那艘宇宙飞船在海底轻微地滚动着。也许,人们能把它吊出水面!阿拉富勒号没有那么大的动力,不过,也许宇宙飞船的实际重量比起它从外表看来的估计重量要轻得多。
  蒂博把头盔贴在飞船平坦的表面倾听着,毫无动静,无声无息。他用刀子戳击着金属表面,他在寻找着一切答案。这金属表面究竟有多厚?有否浅薄之处?在他第三次戳击时,他竟获知了结果。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使他惊愕万分。
  宇宙飞船给予了他答复,从飞船内部出现了十来次轻微的敲击声。
  蒂博作梦也未曾料到,在飞船内部竟会有人!飞船看上去太小了!
  霎时间,他头脑中模糊不清的思想变得清楚无遗了!他在护目镜的后面得意地露出了笑容。
  “这一次,可绝不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攻击,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报复!”蒂博在默默地说着。

  (五)

  “你在海底呆的时间够长的啦,是吗?”尼克问道,“你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发现了一艘宇宙飞船,”蒂博答道,“那是俄国人的。依我看,我们可以在飞船上捆一根绳子,接着,就可以把它从海底吊上来。不过,你可休想把它安置在船上,它可笨重得很呢。”
  尼克对此思考了一番以后说道:“蒂博,这决非拯救那艘飞船的良策,因为我们得多次向外界告知此事。到时候,我们所处的水域变得人人皆知了。人们都会汇聚到这儿来,这个贝类集结的地区再无秘密可言。待到其他的潜水员们成群结队地蜂拥而至之时,这里的贝壳群马上就会被扫荡一空!不值得啊。另一件事情是,我不能把我的手下人派去干此事,这有着某种危险呢。”
  “我给你说吧,”蒂博答道,“那只是一艘宇宙飞船。我可以下水去。”
  这是蒂博所指望的最佳办法。如果其他的潜水员们听到了飞船内部的敲击声,事情就会弄糟了。他单枪匹马地干当然是最为理想不过的事了。
  他指了指地平线上的那美丽的绿色小岛,对尼克说道:“听着,尼克。我们只能做一件事情。如果我们能把宇宙飞船稍稍拉动一下,就可以将它向小岛那儿移去。船只进入了浅水以后,我们就可以把飞船拖向沙滩。这并不是难以办到之事,必要时我们可以使用小船,也许,得在一棵大树上绕一根绳子。”
  尼克依然在考虑着此事,他对此主意仍然不很乐意接受。但是,他确确实实想把那艘飞船从他的珍珠产地移开。也许,他们能把它拖到别的地方.然后再发出电报不迟。
  “好的,”尼克终于说道,“你下潜吧。那种两英寸直径的绳子是最牢固的了,你最好就带那种绳子。你在下面不要磨蹭得过久,我们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啦。”

  (六)

  蒂博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六个钟点的时间足够长的了,这是他从宇宙飞船内部已经获知的第一部份信息。
  他不可能听到飞船里面那个俄国人的声音,对此,他深为遗憾。可是,那个俄国人却能听到蒂博的声音,这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当蒂博把头盔紧贴在飞船表面之际,他高声地叫唤着,他的绝大部份的话语进入了飞船。直至现在,他同那个俄国人之间进行的是友好的交谈,他不想让那个俄国人尽早地发现他内心的真实意国。蒂博正在等待着适当的时机。
  当时面临的第一个难关是,那个俄国人如何去回答蒂博所提出的问题呢?他们作出了约定,敲击一下表示“肯定”,敲击两下表示“否定”。在那以后,一切信息就颇为容易地得悉了,蒂博只需提出一些急切的问题就能获知一切。他的俄语知之甚少,但是,那位宇航员却精通英语。
  现在,宇宙飞船上留下的氧气只够使用五个钟头了。那个宇航员受伤了吗?没有。但是,俄国已经知道了飞船溅落的水域。
  蒂博对于最后那个问题的回答深为震惊。也许,那名宇航员在说谎吧,但这不大可能。飞船从宇宙返回地面时出现了失误,但是,在太平洋中的俄国舰只准会根据无线电讯号追踪而来。不过,他们是否确切地知道飞船的溅落处呢?他们是否知道就在这一带的海域呢?
  俄国舰只也许未经堪培拉当局的许可,径直冲进澳大利亚水域,尽管如此,他们也得花上一些日子才能抵达此地。蒂博已经获悉了一切,
但俄国对此却无能为力,即使他们抵达了这儿,一切也已为时过晚了。

  (七)

  那根粗实的绳子曲曲弯弯地沉到了海底。阳光已经高照在天空,水下不再是乌黑一片了。海底尽管无色,但很明亮。
  蒂博的能见度几乎有五米,其实,他在这个时候才首次真正看清了那艘完整的宇宙飞船。在海底世界之中,它显得非同一般。它的两端呈同一种形状,蒂博看不出它的头尾的区别之处。
  他把头盔靠到了飞船的金属表面,随即高声地说道:“我在这儿。你能听见吗?”
  一声敲击。
  “我取来了一条绳子,准备用它捆住飞船的一头。我们离开一个小岛有三公里之遥,一旦我把绳子捆好,我们就把飞船移向小岛。我们的船只无法直接把飞船吊出水面,所以,我们只能把飞船拉至小岛的沙滩之上。你听懂了吗?”
  一声敲击。
  没有多久,他已捆好了飞船。在阿拉富勒号开始拖拉以前,他得离开这里,但是,他首先得做一些事情。
  “喂,”他高喊着,“我已用绳子捆好啦,我们马上就要拖拉了。你听见了吗?”
  一声敲击。
  “那么,你准能听到我下面说的话了:你将永远也不能从飞船中活着出来。我对此是确信无疑的。”
  两声敲击。
  “你再过五个小时就活不成了。我的哥哥也早已死啦,他是被你们的军队击毙的。你知道吗?我是匈牙利人,来自布达佩斯。我恨透了你和你的国家,你们使我家破人亡。我现在多么想见到你的面孔——我要亲眼看着你死去!那时候,我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哥哥死的!当我们的船只把飞船拖到半途时,这根绳子就会断裂,我已经在绳子上砍了一个深深的切口。绳子断裂以后,我会潜下水去再捆上一根绳子,而那根绳子依然会断裂。”
  蒂博突然停止了说话。他对自己现在所处的心理状态几乎产生了恐惧,这种极其强烈的仇恨之火是空前未有的。
  仇恨俄国人吗?不仅如此,他也恨他自己。他甚至比俄国人做得更多,他在以往接受莫斯科的指令比谁都快速。当他终于看清了一切之时,已经为时过晚矣!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他并未奋起反击,而是从匈牙利的军队中脱逃了。
  他逃出了国土,走遍了世界,但他并未因此而洗涤掉自己的耻辱。只有两件事情帮助他忘掉了过去:女人和冒险。他在生活中的唯一乐趣是女人。在陆地上,他寻找女人,企求从她们那里获得爱情,但是,她们给他的并非爱情。在水下作业中,他一直在冒险。
  在宇宙飞船中未曾出现任何动静,它似乎在嘲笑着他的行为。蒂博愤怒地用刀子戳刺着飞船表面。
  “你听到我的讲话了吗?”他怒吼着,“你听到我的讲话了吗?”
  没有回答。
  “你在里面。我知道,你正在听着!如果你不作回答,我就在飞船上戳洞了,海水将会灌进去!”
  可是,蒂博一点也不愿意这样做。这样做未免太快速了,太容易了。
  飞船内依然毫无声响,蒂博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他怒目切齿、暴跳如雷地最后猛击了一下飞船,接着拉动了一下绳子。

  (八)

  蒂博返回船上以后,尼克说道:“从星期四岛上的电台获悉,俄国正在要求所有的人帮助寻找他们的宇宙飞船。看来,他们急于想找到飞船。”
  “俄国人有否谈及别的什么呢?’蒂博缓慢地问道。
  “唔,还有。他们说,那艘飞船已经绕月球转了两圈。”
  “就这么一些吗?”
  “我实在记不起别的什么了。”
  蒂博对此并不惊奇,俄国人对于发生的任何差错,总是严守秘密的。
  “你有否告诉星期四小岛的电台,说我们已经发现了飞船?”
  “什么!你以为我的神经错乱了不成?绳子已经捆扎妥当了吧?”
  “是的,你现在可以把它拖离海底了。”
  阿拉富勒号的轮机响了起来,没过几秒钟,绳子已被拉得笔直了。海面上一片平静,但阿拉富勒号却在颠簸着行进。船在水面上下浮沉着,因为它在拉动着好几吨的重物。
  绳子在海水中不停地升降着,阿拉富勒号发出了响亮而又强烈的引擎声。蒂博一度曾担心,那根绳子会不会过早断裂,可是,它并没有断裂……那艘宇宙飞船已经离开了原处。
  阿拉富勒号开始缓慢地向着星期四小岛行进。它拉着的那个离奇的重物就在水下,但无人能看得见。
  在灼热的阳光下,蒂博潮湿的外衣正在变干。多少个月来,他第一次感到心情舒畅,喜不自胜。他想到了在船只下面的那个俄国人。蒂博不仅仅在消灭一个俄国人,消灭一条生命——这决非重要之事(对于俄国人而言,生命能值几何?)。他正在削弱他们的权势,破坏他们的名声,消毁他们的秘密。在这一场小小的对抗俄国的战争中,他——蒂博已经获得了胜利。
  他们向星期四小岛航行了已有一半以上的路程,但那条绳子依然未断。飞船中的氧气只能使用四个钟点了,时间还多着呢。蒂博第一次意识到,他在这场斗争中可能会彻底失败,尼克也许会很快地把飞船拖到岛上。
  伴随着“嘣”的一声深沉的震响,那条绳子象条巨大的水蛇似的猛然溜入了海底。它使海水溅到了每个人的身上,船只也随之猛烈而又危险地颠簸了一下。
  “我曾料到过这一着,”尼克说道,“绳子断啦,它又掉到海底了!你愿意再下去一次吗,蒂博?要不,我就派别的伙计下去?”
  “当然由我下去,”蒂博迫不及待地答道,“我要比别人动作快得多。”

  (九)

  蒂博说的倒是真话,他只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就打到了那艘飞船。飞船很明显地受到强烈的震动,但它并未损坏。它倾斜地躺在海底,宛如一辆遇上了车祸的汽车。里面的宇航员准会颇感不适,这是无可非议之事。可是,他是在绕月球运转了两圈以后,才返回到地球的,飞船的内侧肯定覆盖着柔软的防震材料。蒂博希望他能安然无恙,否则就会把余下的三个钟点白白地浪费了。
  他再次把头盔紧靠着飞船的金属表面。
  “喂,”他高叫着,“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霎时间,里面响起了一声敲击。
  “你还活着。我对此颇感高兴,”蒂博说道,“事情似乎是在沿着好的方向进展着,不过,我还得把绳子的切口砍得更深些。”
  飞船里未有任何回答。
  就这样,每逢绳子断了以后,蒂博一次又一次地下潜到海底,一次又一次地对着飞船喊话,但从未听到过任何回答。
  接着,海上起了风暴,船只要过两个钟点才能重新拖拉飞船。蒂博最后一次下潜到海底时,整整六个钟点早已过去了。对此,他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因为他多么想最后一次对着飞船喊上一通。不过,他仍然呼喊了一遍,尽管他意识到这样做完全是多余的。

  (十)

  临近下午,阿拉富勒号已经接近了星期四小岛,船下的水深只有数英尺了。
  那艘宇宙飞船已经被拖到了浅水下的沙滩处,尼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
  “今晚海潮退下去以后,我们就能乘小船靠近飞船了。”尼克说道。
  他们在等待着夕阳西下。
  电台里陆陆续续地传来了一些报道,俄国人的搜索舰只已经越来越向这儿靠近了,但其距离还远着呢。
  接近傍晚时分,那艘宇宙飞船几乎已经完全露出了水面。
  船员们乘着一条小船向它驶去。
  “在它的侧面有一个舱门呢,”尼克倏地说道,“天哪,你们看,会不会有人在里面呢?”
  “这很有可能。”蒂博说着,他的声音并不象他想象的那么冷漠。
  尼克迅即瞥了他一眼,他的那位第二号潜水员整整一天的举动显得怪异莫测和不可思议,但他未曾对此妄加评论。
  在平静的海面上,小船摇晃着靠近了宇宙飞船。
  尼克跨步而出,抓住了飞船上的一根金属柱子,接着,象猫似地爬上了呈弧状的外壳。
  蒂博并未跟着尼克上去,而是站在小船上观察着。
  尼克在审视着飞船舱门上的各种迹象。
  “到底如何把它打开呢?”他在自语着,“看来,你准得从外面开启它,如果不需要任何特定的工具就能开启就好了。 ”
  实践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开启处”一词用十种文字书写在舱门的周围,他终于找到了拉动舱门的正确部位。

  (十一)

  舱门一打开,尼克的脸色突然刷白了。他瞧着蒂博,想寻求他的帮助,但蒂博却无动于衷,默不作声地站着。
  随后,尼克缓慢地爬进了飞船。
  他进入飞船的时间很久。
  终于,尼克的头部从舱门旁出现了,他的脸色阴郁,双眼湿润。
  蒂博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产生了空虚之感,很显然,舱中出现了极其可怕的事情。他正在考虑着答案,不过,“答案”马上就公诸于众了。
  尼克从宇宙飞船中抱出一具似孩子般的尸体。
  布兰特接下了这具尸体。
  蒂博则已退到了小船的后部,他在凝视着显得很平静的,毫无表情的死者的脸部。死者的一只手放在胸前,手似乎在紧紧地捏握着。
  与此同时,深藏在蒂博内心的切齿的仇恨和强烈的意愿均已烟消云散。他在一次小小的战争中取胜了,现在,他已深知这场战争所付出的代价。
  这位死去的姑娘也许比她在生前显得更加美丽。她的年岁不大,但已经是一位宇航员了。她躺在蒂博的脚下,这时,她似乎既非俄国人,又非敌人,而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蒂博却杀了她!

  (十二)

  尼克正在讲话,可是,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
  “她一直带着这个,”尼克轻声地说着,“她一直把它紧紧地捏在手中,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取了出来。”
  这时,蒂博根本就不再听取尼克的谈话,他连正眼也不曾瞧一下尼克手中的那只扁平的磁带圆盘。他也压根儿不知道,他在海底的所有讲话声均已录到了那盘磁带上面。此时此刻,他正在回忆着发生的一切。
  全世界的人们很快就会知道那是磁带,他们都会听到磁带上蒂博的声音。
  蒂博的仇恨将会传遍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的仇恨将会象一团团滚滚燃烧的火球,向蒂博的身上扑去。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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