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比赛开场的早晨,天气相当晴朗。
由于昨晚又涌入了非常多的观战人潮,一大早,就有许多人在忙着拓宽观众席。五名出战者还没走出城堡,现场就已经沸腾了。四处都有人在预测谁会是冠军,你论我驳的,甚至还有拳打脚踢的情况出现。
终于,五名进入准决赛者进场,站在竞技场上,正对着前方的司仪台。不过,银色精英赛的惯例没有对主办者表示敬意的仪式,因为,参赛者中可能有一国的王子或公主。
接着,是赛程的抽签。由于有五个人进入准决赛,第一回合会有一个人可以不战而胜,直接保送;到了第二回合,再采取循环赛形式,最后三个人各自轮番和对手交战,获胜次数多者得到冠军。令人讶异的是,波里斯居然抽到了保送签,连他也觉得自己很少会这么走运。特别席上的芬迪奈公爵站了起来,简短地发表了一段演说,要出赛者正正当当地比赛。然后,仪典官摊开纸张,宣布第一组对战者的名字。
“准决赛即将开始!海肯的伯夫廉·基克伦特·阿乌斯·索德·莅·楔蜚,以及奥兰尼的夏洛特·贝特礼丝·迪·奥兰尼!请到前面来!”
一边是奥兰尼的公王,另一边则是海肯的王族。年龄分别是夏洛特十五岁、伯夫廉十九岁。宣布比赛开始的前一刻,夏洛特脱下原本戴在头上的红帽,丢到地上。她身穿黑色上衣,胸口处的白布上,有一排金色的钮扣,配上紧身的长裤,闪闪发亮的黑色长靴。此时她决然地拔出剑,后退了一步,准备出招。
伯夫廉是现今海肯女王的侄子,传闻他一向喜欢华丽的东西,今天的打扮是全身上下金色和蓝色线条的白色猎装。他微笑着,向眼前的少女嚣张地晃了晃剑尖。
就在这时——
“等一下,请两人中断比赛!奥兰尼公主,请您过来一下!”
群众喧嚷着,夏洛特则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跑了过去。只留下红帽在竞技场上,伯夫廉只好把刚才帅气出鞘的剑给失色地收回剑鞘,一面还喃喃地抱怨着。
没有人知道夏洛特是去谈论什么事。她已经不在竞技场上,好像进入了主管比赛事务的那个帐篷里。接着,几个人快步走出帐篷,快速地跑向芬迪奈城堡。夏洛特最后一个出来,对仪典官简短地说了一句话之后,就走出了木栅栏。远远地,看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帐篷旁,仪典官和几个人在讨论。没过多久,仪典官再度上台,大声喊道:
“夏洛特·贝特礼丝·迪·奥兰尼,弃权!奥兰尼公主有急事必须回国,确定为本次银色精英赛第五名!”
观众席上大半的人都骚动起来。在夏洛特身上下注的人们激动地抱怨着,有些人则是因为少了一个有望得冠的强势者而高兴不已,两边势力加起来,现场一片混乱。有些人和抗议者打了起来,把一部分木栅栏给压毁了,甚至还有几个人掉落到竞技场内。
伯夫廉是一副很无趣的表情,正耸了耸肩时,和观众一样激动的仪典官又再宣布道:
“宣布新的出战对手!出身地不明的波里斯。米斯特利亚!请到竞技场上,进行比赛!”
“……呃,咳咳!”
原本正松一口气的伯夫廉,立刻一阵咳嗽。抱怨比赛的观众嘘声在海肯王族伯夫廉的耳边嗡嗡作响。但他不得不接受,因为,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别人再怎么反对,也无济于事!
至于波里斯。米斯特利亚,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看起来也不算特别冷静,只是一副想尽全力打好一战的模样,至于敌手的情绪状态,他并不怎么关心。
然而,交战没多久,伯夫廉就开始呈现败象,身体还一直抖个不停。激战只持续了半分钟。伯夫廉原本还庆幸自己居然能够完全抵挡住那快速的攻击;可是,很快地,他就漏失了一剑,腹部和大腿之间被割出了一道大伤口,弄得到处是血。这是致命的一击。
波里斯手持染血之剑,就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伯夫廉再冲过来似地。他没有采取攻击姿势,只是看着伯夫廉。伯夫廉觉得,米斯特利亚这个名字像是恶魔般制住了他。这个人为了跟康菲勒子爵的儿子打斗,所以把自己当作祭物,而他自己也感觉到必须让路给对方。
伯夫廉本来还在想,该如何投降才能保全颜面;可是他居然连反击的机会也没有,就已经这样坐在地上。之前是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这会儿变成什么了?
就在伯夫廉这么想的那一刻,波里斯。米斯特利亚的剑霍地提起。伯夫廉仿佛听到剑往对角线挥上去所发出的轻快声响。
“啊!”
伯夫廉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他拖着血流不止的腿,开始往旁边逃去。波里斯则在原地等着。伯夫廉转了半圈,待转到波里斯右边时,波里斯迅速移动。
唰啊……锵!
快剑神速到难以用眼睛看清楚,又再次朝伯夫廉的右手臂挥来。伯夫廉早已知道波里斯从比赛一开始就一直打他右手的主意,但却毫无其他对策。伯夫廉往后退开。尘土在脸旁一下子飞扬,又再落下。
剑就要砍到鼻前的那一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着:“住手!住手!我投降!剑拿开!”
波里斯回到位子坐好,可是刚才直指伯夫廉的剑收鞘的刹那间,他所感受到的激动仍未平息。他感觉背脊都冒出了冷汗。
昨天他看过伯夫廉的比赛,并不认为对方是如此差劲的对手。在他记忆中,自己的实力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但刚才他确实轻而易举地就获胜了,如果称之为比赛,实在有些可笑。不过,这绝非可笑的事。
他俯视了一下静静佩带在腰上的剑柄。这明明不是冬霜剑,可他的眼角瞄到的却是冬霜剑的幻象。长久以来,不停带给他死亡也带给他生命的白刃之剑,似乎白亮得刻镂到他脑海之中了。
他被那把剑给控制住了,即使那把剑不在这里也一样。
“第二场比赛!路易詹。凡。康菲勒,对克兰治。亚利斯泰尔!”
由于夏洛特公主放弃比赛,准决赛就没有保送者,所以决赛也就变成只有两个人,不需再举行循环赛。因此,比赛的场次大幅减少,令那些纯粹来看热闹的人有些失望。
虽然第一场打得有些索然无味,但至少足以证明一边的实力,观众也因此觉得决赛会很有看头。而第二场比赛,则可说难分高下,以致于场上更是一股决赛更有看头的气氛。人们全都期待路易詹一方胜利,根本没有人认为那个默默无闻的乡下少年克兰治。亚利斯泰尔会获胜。
可是有一个人,波里斯,他不这么想。因为他知道,克兰治。亚利斯泰尔不是安诺玛瑞的乡下少年,而是“月岛”最高领导者摄政的侄子,从小到大都在拿剑的坚韧少年战士贺托勒。如果没有用冬霜剑,连他也没把握可以打赢贺托勒,所以波里斯倒是很想看看,贵族之子路易詹究竟能有多厉害的实力!
“小子爵,请您对我这贱民多多指教。”
贺托勒的嘴角令人奇怪地挂着一抹豪气大胆的微笑,一副像是对自己演技相当满意的模样。
路易詹是一副平静的表情,无视于背后无数群众的欢呼,他简短地回答贺托勒:“这一战,你我都要全力以赴。”
路易詹想要尽速打倒对方。因为看到不久前波里斯。米斯特利亚的压倒性胜利,路易詹更加心急。如果他在这一场浪费力气,或者万一受了伤,那将成为下一场比赛的障碍。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对策。
两人的剑同时朝着反方向画出半圆。看到这一幕,波里斯知道贺托勒一直都在仔细观察路易詹的每场比赛。
唰啊!
两把剑像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似地,以些微的误差避了开来。又再一次,两剑在半空中发出嗡嗡响声。贺托勒看起来像是早已计算好了两剑的时间差。
路易詹一个快刺,贺托勒虽然闪过肩膀,但路易詹并没有完全白刺这一剑。他藉此一瞬间,缩短双方距离,朝着对方脖子与下巴之间推剑出去。同时,贺托勒因为手的姿势过度扭转,导致右肩撞击到了路易詹。这实在是难得见到的景象。拿长剑的人居然如此近距离交战,甚至还碰触到身体。由此可见,两个少年一定都急于变化快速使剑。结果,两人像是快摔倒那样斜倾着,互往对方身体急速倒去。
“这一次换我!”
贺托勒一面转为攻势,一面说道。剑发出霍霍声响,接着,逼迫路易詹后退了两步。贺托勒又再一次使用相同的攻击招式,使得路易詹退到木栅栏边了。木栅栏后方全都是观众热烈的声音。有鼓励,有欢呼,也有观众之间的互骂声,全部变成噪音,排山倒海,刺激到路易詹的耳膜。
“什么呀!我还以为很快就可以分出胜负,根本还早着呢!”
观众的这句话变成决定性的赌注。若非如此,路易詹一定还在被追着跑,正当他忽地激动起来时,丝毫不漏失瞬间机会的贺托勒已经挥剑过来,削去路易詹的耳垂,剑整个卡在木栅栏上。此时,连路易詹也吼了起来,一剑横扫过去。他转头的瞬间,从受伤耳朵流出的一行血,就这么在半空中画出细线。不过,贺托勒却令人惊讶地表演出一记妙招,他先丢下卡在木栅栏上的剑不管,反转一圈再去握剑。剑很快就被拔出,又再朝对手瞄准,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小圆。
“哇啊啊啊啊!”
“看来这平民少年也很厉害嘛!”
路易詹开始退往另一边的木栅栏。此时,贺托勒认为自己赢定了,于是嘴角又再度扬起。是啊,这是当然的事,因为他真正的对手正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等着,这个大陆小子根本没有能力横挡在他的前方。
等到这场比赛打赢之后,进到决赛,如果可以解决掉达夫南那小子,那么祭司的位子就等于是掌握在他手里了。有什么条件能够超过银色精英赛的冠军?奈武普利温的学生?祭司们的支持?到时候这些全都没有用。而且,他的摄政伯父一定会帮他的,这还用说吗?
过度的自信令他的攻击又再加入火力。他将暂时的收尾省略,剑就直接朝对方脸孔直刺过去,这一瞬间,令人难以想像的事发生了。
观众全都从座位站起来,大声高喊:“天、天啊!”
路易詹仿佛像是要冲向对方的剑,但直冲过去之后,突然放低姿势,同时长剑疾刺而出。贺托勒的剑掠过他的额头和脑袋,削下一络头发,但是路易詹的剑则正确命中贺托勒的手背,刺穿而过。观众的眼里看到的,是两把剑水平掠过的模样。而在后面的人看来,则像是彼此刺中了对方。
“哇啊……这才是康菲勒子爵的绝招!”
“看见没?看见没?一面暴露出自己重要部位,一面去攻击对方的小部位!这是对方连想都想不到的攻击招式!”
路易詹的额头流下几滴血,顺着鼻梁滑落下来,在脸中间画出一道界线,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时候,贺托勒在近距离内用左手接住右手的剑,他的右手已经全是鲜血。可是令人佩服的是,他居然用左手也能采取防御招式。
“小子爵的攻击了不起,真是太精彩了。可是幸好,我的左手剑和右手一样好。”
由于过去一直期待着向伊索蕾学习飓尔莱剑法,所以贺托勒练习时都是双手并练。他刻意将鲜血直流的右手藏到背后。接着,反而率先出招。
不过,路易詹已经大致掌握了他的招式。他认为对方突然改换剑的位置,一定无法适应,所以很快往相反方向发动攻击。可事实却非如此,贺托勒的左手熟练地出招,但下意识地和右手呈现镜影式的出招习惯。路易詹刺向对方无法防备的肩胛骨,预想就要胜利。虽然这比他所想的还要拖得久……
路易詹说道:“……这是你该付出的代价。”
啪啊!
刺入贺托勒肩膀的剑卡着出不来时,贺托勒的左手剑也挥向路易詹腋下。可是虽然冲击力道够强,但由于路易詹身穿坚硬的胸甲,所以毫发未伤。路易詹赶紧在接下来的攻击出招之前,用力推倒对方的身体,使其跌倒在地,并且同时趴到他身上。这时候,贺托勒肩膀的剑也被刺得更深了。
“呃呃呃!”
两人就像是在比赛摔跤那样,在地上滚了一圈,结果,路易詹从贺托勒的左手抢过剑来,扔得远远的。可是贺托勒也是,把插在自己肩上的剑就这么拔出来,也丢掉了。此时,连仪典官也表情慌张起来。两人都没了剑,这下子要用什么来分胜负呢?
路易詹不会因为贵族面子而放弃输赢。两人就像野孩子打架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路易詹一坐上对方肚子就很快挥出一拳,肩膀受了重伤的贺托勒一面吐出呻吟声,一面还想用另一只手紧抓住路易詹受伤的耳朵。两人都是身形高大健壮的少年,这会儿却变成一场很有看头的斗殴。
仪典官抬头看了芬迪奈公爵之后,急忙喊道:“停!两人请都停下来!”
结果,四个大汉跑了过来,才把两人分开。贺托勒虽然是已经受了重伤,但一点也没有认输的表情。路易詹脸上也到处是血,但瞪着对方的眼神像是在说,如果要再打我奉陪。
四名大汉把两人分开,才一松手,事情就发生了。路易詹突然抬腿猛力踢向贺托勒受伤的手臂。然后立刻后退,用脚一踢,地上的剑就被他捡起。此时贺托勒也已经找到剑,结果彼此拿的是对方的剑。可是,两人又再次交战。
“啊啊啊!”
“杀啊啊啊!”
两人都是一副足以杀死对方的气势。可是这一轮,几乎没有负伤的路易詹速度就快多了。他的剑击到贺托勒的剑,顺着剑刃滑下去,砍向贺托勒的左手手指。眼见三指就快被砍到,贺托勒才勉强撒手,但避开之后,路易詹的剑却划过贺托勒肩。接下来连续动作,瞄准喉咙,动作停止。确实是受过正统训练的一个漂亮的基本收尾动作。
“这一战可辛苦你了。”
路易詹以冷漠的语气说完之后,像要收回瞄准的剑,却在贺托勒的下巴上轻轻画上一个伤口。一个代表着显示实力差距的动作。
一直提心吊胆的仪典官这会儿很快地喊道:“路易詹·凡·康菲勒,获胜!”
这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贺托勒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路易詹很快就离开了那里。从现在起,加上中午休息时间,距离大会预定决赛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他想多争取一点时间,尽快休养好身体。因为他绝不想因为身体疲惫而毁了下一场的比赛。
在魔法治疗师的帮忙之下,路易詹做完了应急治疗。这时,观看过他上一场比赛的伯夫廉不知足地想讥讽他,也是来给他忠告,过来低声对路易詹说了一句话:
“你打得不错,小子爵。可是跟我对战的那个小子比他厉害好几倍,我看你恐怕没办法轻易获胜。”
至于波里斯,他看完上一场比赛之后,整个人都呆愣住了。因为,这实在是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了,根本是难以置信。原本他以为终于找到机会可以报复,但现在的心情,却像是去找敌人报仇却发现敌人已经死在家门前那般错愕。
他一直认为是自己真正对手的人,竟然败在别人的手上,目睹后他才发觉自己心中的想法很矛盾。他一方面答应了芬迪奈公爵的要求,另一方面,却不由自主地认为自己的最后对手应该不是路易詹而是贺托勒。这里虽然不是月岛,但他还是排除了其他人的可能性,一心只想着他会和贺托勒决战;看来他错了,眼前就已经证明他想错了。
贺托勒在路易詹走出竞技扬之后,在原地站了好一阵,然后,他转过头去,寻找某人。在人群之中,在出赛者等候的地方,他找到了坐在那里的波里斯。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彼此脑海里都转着同样的想法。
广漠的世界存在着无数的变数,这些变数是交互竞争的结果,使得两人之间的决斗不可能再会发生。
宣布决赛即将开始的时候,兴奋的群众个个都眼神发亮,期待着一场比准决赛还更长久且残忍的比赛。观众因为准决赛时看到这乡下少年令人意外的表现,对他在决赛会如何表现,都相当感兴趣,也都希望这最后的伏兵能威胁到路易詹,造出一场高潮迭起的比赛。
可是,虽说如此,却没有人希望路易詹会输。只不过,由不久前的各种结果显示,开始有更多人猜测路易詹可能会输。
芬迪奈公爵入场了,他和家人坐下之后,其他贵族也随即在周围找了位子坐下。
芬迪奈公爵左右转头环视之后,找到一个人,用平静的语气对他说:“喂,培诺尔伯爵,不知昨天漫长的夜里,您睡得是否安稳?后来我才听说,城堡里一整夜因为有盗贼小猫跑进来胡闹,制造了不少吵嚷声。很抱歉给你们这些远来的客人添了麻烦。”
培诺尔伯爵从上午就和某人有一样难看的表情,听到芬迪奈公爵的话之后,有些惊讶地回答:“啊,那个,这种事没什么关系……”
“嗯,没关系那就太好了。先不谈这个,大会结束之后,如果您不急着走,不妨在这里多呆几天,你觉得怎样?有几件事想跟你谈谈。”
能被芬迪奈公爵邀请做客,是件相当幸运的事,但培诺尔伯爵却反而露出难堪的表情。可是公爵见他不回答,就当他是答应了似地露出微笑,回过头去。
当培诺尔伯爵费着脑筋想分析这是什么情况时,他看到了坐在特别席下方的一名陌生少女。一个身穿白色棉布衣,背上系着两把剑的短金发少女。
“我们威严慈悲的安诺玛瑞国王,柴契尔国王陛下,与宽大为怀的芬迪奈公爵,无时无刻皆是站在以正当实力获得优胜者这一方。卢格芮前国王泰拉克希弗斯所精制之纯银头骨,象征着真正的勇气与实在的努力,拥有这头骨者,应时常引其深意为警戒,藉此精进更精进。”宣布决赛开始,首先朗读一段像是祝福诗一样文言的冗长宣言。这种一般人会觉得很无聊的内容,在这个竞技场上热烈的沸腾气氛下,所有人都专注地听着每一字每一句。
“如今在蓝天之下,两个少年战士,较量上天恩赐之实力与幸运,为各自奉拜之人争回荣光,听到的人啊,谦卑听从,看着的人啊,广为流传!”
数十支喇叭同时吹出一长声,人们全都站起来高声呼喊。然后,仪典宫宣告两个少年的出身经历:“安诺玛瑞出身,柴契尔国王陛下的亲卫队长康菲勒子爵的长子,同时连续四次获得银色骸骨,十九岁的路易詹·凡·康菲勒!”
“出身地不明,十五岁的波里斯·米斯特利亚!”
两个名字一被宣读出来,群众原本压抑着的兴奋心情瞬间爆发出来,变成如同怒涛般的高昂吼声。两个少年走向中央时,竞技场上一时喧腾到令所有人都耳鸣。两人面对面,不发一语拔出各自的剑,这时群众们的太阳穴上早已汗水直冒。
波里斯感觉到一阵与群众呼声无关的遥远雷声,同时缓慢地移动着他的剑。看着因阳光而闪烁的剑刃,他心里想着从昨晚就不断困扰着他的问题。如今这问题需要答案了。
一开始,他问自己,后来他开始问给他这剑的人。自己该怎么做才好?选择哪一个才对?波里斯希望他能给予答案。要是他在身旁,或许可以给予一个明快的解答。
奈武普利温,我要怎么做才好?
安诺玛瑞的夏天,七月正要结束时的高温,宛如火炉般高热。两人持剑,就这么瞪视着对方,在两人之间所存在的那股沉默,也是一种炎热。在这段不能说是短暂的时间里,你来我往的就只有目光。
“出招啊。”
传来了路易詹低声说话的声音。因为,他只想说给波里斯听。波里斯不做回答,只稍微移动了一下目光。他看到路易詹被贺托勒剑尖所削下的耳垂已经让治愈术士们给治疗过,很快就愈合了。
“……不出招吗?”
路易詹的剑开始慢慢移动。短短一个弧线,紧接着,一个牵制的刺击动作,令等待的群众看了都不由得叫喊起来。可令人惊讶的是,也有不少人在为波里斯加油。那些人大部分是与赌博无关,纯粹只是来看比赛的人。也有些是年轻人,他们希望四年来的权威被人挑战成功。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波里斯心中的苦恼。
唰,锵!
两剑互击了一次,又再分开。路易詹感受到对方的剑传来的顽强力量,但奇怪的是,却找不出对方想要反击的气势。他放大步伐,慢慢地往左边开始绕圈子。仿佛盯着眼前猎物而故意迂回行走的山豹。
然后,又一次,再一次地,剑再度互击。或许是因为两把剑都是相当好的名剑,所以连碰击的声音也显得非常特殊。路易詹连续三次以同样的动作挥剑,分别朝对方手腕、肩膀、喉咙刺去。全都差点成功,但米斯特利亚像是阴险地在等他使完所有招式似地,一直站着不攻。
“……是这样吗?”
路易詹像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之后,往对手没有穿甲衣的下半身攻击。当他的剑要接近的一瞬,波里斯的手腕突然很奇特地往上弯,推开他的剑,往他的空档直击而来。路易詹以为就要被刺到了,却不知何时,波里斯的剑像画过肩胛骨边缘般掠过。当他眼花撩乱之际,波里斯的剑尖又像只是画出毫无用处的,可又从预想不到的地方迸出如同闪电般的攻击。如果再不能抓住这种节拍,可能瞬间就会被打败。正当路易詹这么想的时候——
对方的剑蓦然收招。黑青色头发的少年不知为何,突然后退站着。
“怎么了?”
最好的机会,但不知道为何他要放弃。难道他是看轻对手,认为还会有下次的机会?真是搞不懂阴险的米斯特利亚到底在想什么,越是这样,路易詹越是觉得不安。
应该尽快结束才对!
不管对方是在犹豫还是别的什么的,路易詹又再次向前攻击。这一次,却又是一样的情形。跟刚才的反击动作一样,路易詹很快后退,旋转身体,朝对方腋下刺去。可是这一次也一样,波里斯的剑就像是一条多头蛇,很快地画出曲线,展开反击。不过,这快速概括性的反击,却被路易詹首次用眼睛给识破了。
这是……连反击的人本身都没能意识到的反击。
“……!”
对方又再一次停止不动时,路易詹醒悟了一件事。现在这个米斯特利亚好像是在担心自己的剑术?
每当要展现出最厉害的剑招那一瞬间,米斯特利亚就退缩地收起剑来。一定是这样,没错。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不重要。他只知道不要错失好时机。路易詹很快让雨剑交锋,顺着剑刃滑下,要攻击对方的手。同时提腿踢对方的膝盖。
吱!
波里斯让剑刃分开,但是手腕有一小部分已经被路易詹的剑尖划到。膝盖是避开了,可是他非常清楚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是因为自己在犹豫的关系。犹豫不决的是……他到底该不该制止自己体内真相不明的力量。
路易詹并不知道波里斯此时的复杂心境。昨夜波里斯拿着芬迪奈公爵递给他的葡萄酒杯,答应了公爵;但此刻他看到眼前如此认真的路易詹,又再度心软起来。如果波里斯赢了,当然是很好,必须赢了才能保护得了自己;但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却得毁掉一个有人依靠跟随的人。
他是某个人的哥哥。
那种绝望,那种烦闷与痛苦,波里斯怎么会不知道?他曾经在心中不断地重复,希望不曾失去过哥哥;他重复了数十遍、数百遍,这些事他都还记忆犹新。在原野里的那几天,每次睁开眼睛醒来时,总希望所有一切都是梦,当时他想要紧抓住哥哥也不行,而且无计可施,哥哥就这样在他面前慢慢倒下……
“啊!”
路易詹既已知道对方的弱点,他不放过好机会,打算好好利用这弱点。于是,只要一感觉对方的剑停下来,他就开始猛烈反击。当两人又再远远地相距时,波里斯的手腕、左上臂、还有大腿内侧,都受了伤。到处流淌的鲜血一直刺激着波里斯的神经。而群众像是欢呼又像是忧虑的声音也不断刺进他耳中。看着再度发动攻势的路易詹,他无法很快转为防御,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啊!”
好不容易头转过去了,但是波里斯的脸颊却被划出长长的一道,鲜血一滴一滴掉落下来。刚才如果没有避开,差点就有生命危险。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想要反击的动作给压抑住了,改为平实的防御动作。可是用袖子擦拭脸颊一看,袖子都染红了,他心中不禁感到烦闷。该怎么做才好?再这样下去,约定的事能够做到吗?
芬迪奈公爵一直坐在特别席上,目不转睛看着,此时他歪斜着头思索了一下之后,像是在讲给一名少女听,喃喃说道:“昨晚小猫的吵闹声都已经那么大了,今晚会怎么样啊?”
伊索蕾坐在公爵脚边的一张小椅子上。公爵说她既然要求保护,就指示不要离开他的视线,才会让她坐在那里。而克萝爱则是坐在可以俯视伊索蕾背影的位子,有好几次,她都一直盯着伊索蕾背上的双剑。
至于伊索蕾,她目不转睛看着的地方,有个固执的黑青发少年在那里。伊索蕾非常清楚他到底在执着什么。虽然她心里也焦急,但是她无可否认,这是他的一部分。因为有些事无法轻易被忘怀,现在仍然与他同在。他是被攫住的人,所有记忆与名字紧紧被攫住的人。
剑尖交锋、抵挡、挥甩、碰击。如果形容波里斯的出剑方式是慢条斯理,那路易詹可说是急迫躁进。有好几次路易詹都攻击成功,而且自己也没受任何伤,但胜负就是迟迟未见分晓。仿佛像是在刺岩壁一样,刺到手都发疼。不过,也许这只是心里的感觉而已。路易詹又重新握好他的剑,挥出无法掩饰不安的一剑,画出了一道横线。
“你在犹豫什么啊?”
波里斯听到对方不悦的说话声。虽然占尽优势,但对方似乎一点儿也不高兴。
“干嘛这样踌躇?难道你是看不起我?你怕如果尽力发挥,我会被你杀死?”
霍地一声,剑掠过波里斯肩膀内侧。虽然这一瞬间相当危险,他却什么想法也没有。
“你不要太看不起人!我可是向来都赢得很光荣!”
“输也有输得很光荣的吗?”
波里斯的剑伸了出去,在半空中画出快线,掠过对方身体。
路易詹的脖子短暂地颤抖了片刻。他对波里斯说:“你……”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路易詹完全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为何如此拖延比赛,也不知道他想逃避的是什么。难道路易詹以为他是在嘲笑他?为了光荣比赛,他是在努力压抑那股真相不明的不祥力量,不,不是这样的!
锵!锵!锵!锵!
“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路易詹一面涨红脸孔,一面说道。这次他在剑上施了很大的力气。下午三点过后,从大地开始慢慢升起的地热,让靴子里的脚都热烫起来。路易詹全身是汗。他们两个明明不认识,可是开始因为米斯特利亚这个名宇的关系,而特别在意他,如今则是因为对方故意隐藏实力而感到不悦,所以,路易詹认为自己一定要赢才行。他想用自己的实力把这横塞着的郁闷给破除掉。路易詹大叫:
“你……”
而波里斯也是,连脸颊也流着鲜血和汗水。有好几次,他才擦拭掉凝结在眼角的汗水,可是眼睛前方却又再滴下汗水。他一直抑制住瞬间要爆发出来的速剑。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他也同样地,想用自己的实力来打破这令人郁闷的僵局。
因为接受了芬迪奈公爵的阴险计划,他才会这样。
因为必须毁掉他并不憎恨的人的未来,他才会这样。
因为,在做这种天大的事情时……是不能使用那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的。即使是用自己的实力,也一辈子难以洗刷那种惭愧,更何况是用那种力量;所以,他想维持最低限度的礼仪,想正正当当地赢战,想给对方机会。
他想让路易詹自己败退,给他保住右手的机会。他的未来,就让别人用正当的实力来毁掉吧。这是因为,这是因为,因为这个人有个……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伊索蕾一面送出别人听不到的耳语,一面闭起眼睛。两剑互击的声音像是远处的回音那样,传到了他耳中。
“出招啊,我叫你快出招!”
路易詹一面说道,一面又在波里斯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伤口。他接着挥向对方手肘,又在腰部加挥了一剑。每看到对方犹豫,他就更加愤怒,可是即使如此,敌手却都只是后退而已。不过,敌手的脸上也是汗流如雨。虽然路易詹已经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可是看来紧张的人似乎并不只有他。
“看着我!”
突然间,路易詹一面喊着,一面挥剑过来,把波里斯的剑往上拨,很快推出去。然后突然像是松手撤剑,同时用很大的力气踢向波里斯的膝盖。一确定对方弯下双腿,他又再踢,还用左手推对方的肩膀,让他倒下。
“结束了!”
然而,跌倒在地的波里斯并没有立刻想要站起来,而是马上挥出下插着的剑,斜斜地挥出,就这样,剑直指着路易詹。
远远地,不,应该说比他所想还要接近的地方,波里斯看到了路易詹炽热的眼神。只要手肘稍微推一下,剑尖就可以抵到彼此喉咙。两人以这种姿势暂时停了一下。并不是因为互相制衡,也不是因为危险,两人只是因为想停而停下来。
“你……到底在顾忌什么啊?”
路易詹并不是笨蛋。
“为何玩弄我?我又不怕输。拿出你的实力啊!”
“如果我拿出实力,就会完全毁了你的未来……怎么办?”
“你说什么?”
其实这对波里斯而言,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因为他越来越无法分辨出自己本来的实力以及不知从何冒出的陌生力量。如果想压抑一边,另一边也会无法发挥。
“我只是想和你正正当当打一战。不要对我做出其他的侮辱!”
波里斯慢慢地起身。剑尖微微晃了一下,但两人都无法划到彼此喉咙。连群众也屏息以待,全都安静地沉默着。
场外,芬迪奈公爵正想着昨晚半夜的事。达成协议时,他点了点头,送两个人出去之后,当时他低声喃喃地说了一句话:“要成功,否则就彻底失败。如果你顺利达成了,我当你是忠实的狗。而如果失败了……”
此时,路易詹像是看出波里斯的心情似地,大声喊道:“你该做的,是跟我本人正当打一战!别管其他什么正当性!”
一阵夹带热气的风吹过两人互指对方的剑尖之间。波里斯瞬间下定了决心。他自己无法区别欺瞒与宽容、同情与雅量,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其实一开始就已经很清楚。现在的他并不只是要对自己的性命负责。相信着他的伊索蕾,期待他获胜的奈武普利温,许多的名誉,难道自己的一段过去会比这些重要?
可是那段难以抹灭的过去。记忆中的奇瓦契司,一个珍爱弟弟的哥哥,跟随哥哥的弟弟,那种当弟弟的心情,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愚蠢的多愁善感!他不应该这样才对!
唰啦!
然后,两剑又再交缠的时候,路易詹就经历到他想要的东西了。又一次,像绳网那样,到处打结交缠的剑,在起舞着。在路易詹发觉之前,手腕就已被刺,手肘流出的血像花叶般点点滴滴落在泥地上。而且他的头部也都受到了威胁。原以为剑就要被抽离退开来,但却又凶猛地朝他右臂挥来。仿佛像是被老虎咬下那样……然后,剑就松手落地了。
对手又再接近过来。路易詹想要闭眼,可是他做不到。远远地,群众在呼喊着。仪典官、支持他的群众、父亲与家人都在呼喊着。他看到波里斯的剑又再朝着自己的右臂接近。
然后……
几近尖叫的高喊声在耳边回荡不已。
在夜晚来临之前,芬迪奈城堡的吊桥被放了下来。像是主人要出门那样,门完全升上去之后,卫兵们全都示礼表达最大敬意。看热闹的群众正像潮水般退去,赛场上留下了一大堆残余物,还未清理干净,在那里,驶出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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