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不是也刚下过雨啊?
在朦胧的雾气中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达夫南一面走,一面想着。迎面而来的空气不仅潮湿,而且又冰又冷。
就在前面,高大的树木彼此纠缠,延伸成拱形的隧道。他转头打量一下四周,全都只是几近荒芜的宽广平地,稀稀落落散置着一些既像石头又像倾倒的石碑的东西,宛如突出水面的暗礁,直盯着他。天与地的相接处,飘浮着灰色的厚厚云层,遮掩住边缘地带,使得这世界看起来比较宽阔。
引导达夫南的不是恩迪米温,而是达夫南第一个见到的那个幽灵小孩--尼基逖斯。在达夫南从峭壁上掉落,身体和灵魂分离,与他们玩得开心的那段时间,他相当爽快又很健谈,然而今天却几乎没说一句话。他一定也感受到了那股看不见的压力,显然达夫南现在要去拜访的人物,是连幽灵小孩也觉得很难应付的对象。
凝视着夜晚与白天不分的青色云雾世界,达夫南差点流下了泪水,因为他想到死去的耶夫南是不是也在这看起来如此冰冷的青色荒地中孤单生活,有没有朋友,会不会连自己死亡的事实都还无法领悟而一直在徘徊着。
进入了由树林形成的隧道,四面八方突然充满沙沙作响的声音,狭长又尖细的叶片,在永不停息的风中,一面互相碰撞一面窃窃私语;再听得仔细一点,似乎就能听出他们在说什么:
那里有活人正在走着,这条路是死亡之路,怎么会进来这里?
为什么不回去他自己的世界?
我们全都是因为死了才无法回去那里的……
这时,一阵强风呼地吹袭过来,把他们的悄悄话吹得老远,周围再次寂静下来。接着,传来雨滴咚咚的声音;侧耳倾听,隐约听到有如歌声般的声音,就像以前听过的催眠曲一般低沉,可是内容不相同。
不要睡着了,绝对不要,
因为睡着后也没有所谓的休息,
不要睡着了,永远不要,
因为睡着的瞬间,全部一切都会结束,
不要睡着了,直到你断气为止,
因为睡眠是要来吞噬你的怪物。
你还没听到睡眠要来抓你的脚步声吗?
达夫南并没有甩头不听,反而更用心地把那歌曲全听了进去;歌曲之中的睡眠就是死亡的意思。他希冀能永远平静安息的那个人,会不会还一直在另一段痛苦的旅程中,在找寻着曾经与他并肩旅行的弟弟?
就在达夫南想到这些的刹那,歌曲的节奏又改变了。
辛苦的一天过去了,睡眠的时间还不来,
方才落下的流星,是因为死去才落下的,
没有人会去守护已然睡着的你,
会叫醒你的只有残忍的脚爪,惟独脚爪。
黑暗长夜还在继续,早晨绝对不会来,
你啊,无论什么事都无法忘怀,
在你额头上亲吻,让你入眠的那一瞬间,
你就将永远无法停止地做着噩梦。
达夫南忽然发出声音回答说:“没错,你们的话很对,所谓的休息是不存在的。”
歌唱的声音停止了,达夫南再一次说:“也没有最终独自一人的隐身处。”
歌声已不再传来,可是达夫南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水,为什么会传来这样的歌曲,自己比谁都心知肚明。
走到隧道的尽头,前方是一片被夜晚露珠所沾湿的草坪,草坪之后,则耸立着好多巨大半球形顶棚相连的紫色建筑物,建筑物前方有一条铺着白色碎石子的路。
此时,之前不管达夫南说什么都不曾回头、只顾着往前走的尼基逖斯,转过身来对达夫南说:
“那个地方我们称之为殿堂,进去以后,可以看见恩迪米温和他的父亲,但是最好不要对恩迪米温表现出任何亲近感。还有,如果恩迪米温看起来不像站在你这边,也自有他的道理,所以不要怪罪他。那里还有很多的大人,他们问你什么,绝对不要说谎,因为他们立刻就会知道。他们质问你是想知道你对真相的态度,而不是他们不知道真相。”
达夫南低下头来看着尼基逖斯。虽说他看起来是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拥有童稚的脸孔,却是活了数百年的幽灵。达夫南伸出手说:“谢了,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友谊的。”
尼基逖斯的脸上略露微笑,然后说:“我也不会忘记和你一起的快乐时光,希望你会有好结果。”
说完,尼基逖斯便往回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雾气中。
达夫南独自走在碎石路上,然后进入那座紫色殿堂。一上阶梯,一扇五公尺宽的厚重大门便自动开启,等他进去之后又自动关上。
刚开始以为里面什么都没有,仔细一看,原来因为内侧墙壁就像镜子般光滑闪亮,所以才没能立刻察觉到有一些半透明身体的幽灵们。那些闪烁的墙壁占去了入口处的一半,而里面则是比较不亮的石头,形成好几道拱形,延伸至远处。眼前的那墙壁好像被雾气或是什么东西给遮住了,根本就看不见。
正中央有圆形阶梯围成的下凹宽敞空间,布置了各式花色的大软垫和绣花布所精制成的坐垫,有很多幽灵自在地倚靠着垫子而坐,一边聊着天。
达夫南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是不是就这样进去,然后表明自己是谁?但他们看起来好像都忙着聊天。
还好,立刻就有一个幽灵发现他了。
“你是波里斯·贞奈曼吗?”
有点奇怪,他们叫的竟是波里斯在奇瓦契司的名字,不过达夫南马上就想起尼基逖斯的话,他们只不过想了解达夫南被他们质问时的态度。
“那是我以前的名字,我现在叫作达夫南。”
“而且你还有个名字叫霍拉坎。来,下来这里坐。”
那地方有超过十余名的幽灵,以非常随意的姿势坐着,甚至躺着;到底要挤在哪里坐下才好,达夫南有点不知所措。他根本没想到里面会是这样的地方。一时间他反倒宁愿情况是像自己原先设想的那样,自己一个人坐在审问石上,被幽灵围着审问。
然而达夫南还是走过去,拿了一个小的坐垫,坐了上去。坐定以后,他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幽灵们的各种姿态。
他们其中大约有五个看起来对达夫南比较关心,其他的则是一副随便听听也好的样子,自顾自地聊起天来。他们的谈话中掺杂着达夫南听不懂的语言;因为这圆形的空间相当宽敞,所以对话不会混杂在一起,就好像是个到处有人谈天说笑的茶会般。
其中有一位幽灵甚至还请达夫南喝饮料。他以达夫南听得懂的语言说:“喝吧,这对活人来说,味道并不算奇怪。”
达夫南想要接过杯子时,手又缩回来说:“对不起,我是个多疑的人,所以现在还不能喝。”
忽然,原本正在看着其他地方的一个幽灵放声大笑;或许是因为屋顶很高的关系,那笑声随即变成嗡嗡回荡、久久不散的回音。
那幽灵开口说:“很好,活人难免多疑,人类会失去的东西之中,最好的就属肉体,你还保有它,所以你当然会害怕失去它。我要是活着的话,也是会害怕的。”
他的身形高大,仔细打量之后,发现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好人模样。不过还是像影子般,只不过拥有忽隐忽现的轮廓。
“感谢您的谅解。”
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没人和他讲话。达夫南环视了一下四周,知道恩迪米温并不在身边,心情变得有些沉重,但仍不露声色地大着胆子开口说话。因为恩迪米温的缘故,达夫南已经可以比较自在地面对幽灵。
“我知道各位是相当令人敬畏的人物,所以正紧张得直冒冷汗。我要向各位说的只有一件事,但听说各位有很多事要告诉我;与其在恐惧中发抖,不如就直接恭听各位的指教。”
有几位幽灵们微微地转头,彼此露出疑惑的神情,然后又用达夫南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起来。讨论完了以后,其中一位向达夫南开口说:
“你,到这里来和我们玩掷骰子。”
达夫南一时愣住了,为何突然间又要玩掷骰子,不是说有话要说,所以叫我来吗?
不知何时,一名身穿古代托加袍(toga)--像是皱皱的白色床单--的幽灵,已拿出装有骰子的皮革筒子,并倒出骰子。光亮的乳白色大理石地板上,五颗象牙骰子滚动的声音清脆作响。
“掷一颗看看,要先决定先后顺序。”
虽说连规则都不知道,但在难以拒绝的情况下,达夫南还是抓起一颗骰子,稍微适应一下手感厚实、触感冰冷的六角形骰子,当啷一掷,出现二点。
“很好,那么到这里来。”
幽灵们依序掷骰子,参加者连达夫南一共有五个。达夫南对幽灵和自己都能拿起的骰子很是称奇,因为这地方的所有东西都是那样透明,惟独这神奇的骰子可以在彼此的手中传递。
其他人所掷出的骰子点数,依序是三、六、三、四、一,而掷出一的人好像最先开始。于是,五个人宽松地围坐下来,那位白发幽灵将五颗骰子聚集一块,并放入皮革筒子内摇晃,这时旁边一位幽灵半是斥责地说:
“你怎么还是要靠那个筒子啊?有经过训练的人,即使单用一只手掌,也可以办到才对啊。”
“俗话说:幸运会跟随那个惟一使用皮革筒子的人,你连这都不晓得吗?如果贪恋别人的幸运,骰子是会发脾气的,开。”
他打开盖子,出现的点数分别是二、二、三、四、六。他稍微嘀咕了一下就将出现二、三、四的骰子留下,剩下的再摇晃,结果出现二和五。那幽灵煞费苦心地再把出现二的那一颗摇晃了一下,出现的却是五点。
“完蛋了。”
他从衣服里掏出一枝白亮的粉笔,毫不犹豫地在大理石地板上写着(二,三,四,五,五)=十。接着,由下一个幽灵把骰子聚集起来再掷;和之前那一位一样,可以掷三次来调整点数,最后得到(一,三,三,四,四)=十五。然后,就轮到达夫南了。
在大陆的时候,赌博之类的事他都不曾有机会尝试,虽然看了之前两位的掷法,依旧无法了解他们是根据什么来取舍,什么是该留下,什么是该重掷的骰子,可是如果要发问,好像又会有点尴尬,达夫南于是把眼睛闭起来掷骰子,出现的数字是(一,一,二,四,五)。在一旁没有参与游戏的一个幽灵评论道:“那真不是什么好点数。”
达夫南正不知所措时,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悄悄说道:“出现一点的,只要拿一颗再掷一次。”
恩迪米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在达夫南背后看着他掷的骰子。那些跟他一起玩游戏的老幽灵们,一见到恩迪米温,均微微地点头示礼,而恩迪米温也点头回礼。
达夫南知道恩迪米温来了以后,才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依照恩迪米温的指点,一掷出,结果一点变三点。旁边的一个幽灵惊叹地叫出:“喔!”
“竟然出现顺点(Straight)!听说骰子反倒特别宠爱那些不懂规则的新手,看来这句话是真的罗,你当然不会想再丢第三次吧?”
在旁的恩迪米温掏出小小的粉笔,在达夫南前方的地板写下(一,二,三,四,五)=四十。可是,达夫南看了还是无法了解游戏的计分规则。
其余两个人所掷出的最终结果各是(二,三,三,三,四)=九,以及(一,二,二,三,三)=十一,因此,得到四十点的达夫南第一局就算赢了。而在达夫南还搞不清楚状况时,一起玩游戏的幽灵们就看着他说:“那,第一局算你赢了。说出来可能会令你惊讶,我们在决定要不要接受别人的要求时,最信赖这骰子的力量。或许你在你的世界里看过这象牙骰子,但这和普通的骰子有些不一样。好了,既然如此,就先听听看你的问题吧。首先,你要记住两点:我们都具有回答你任何问题的能力。还有,之后你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容易赢。先听听看你的话,再继续丢骰子吧。”
现在游戏开始了,达夫南点点头,慢慢整理自己的问题。
由于每赢一次才能发问一个问题,因此达夫南是在非常紧张的状况下开始进行游戏的。然而,初学者达夫南,果真如幽灵所说,有奇妙的运气跟随,十四局玩下来,一共赢得四局。当然,他在第一局结束之后,便马上发问有关藏书馆事件的真相,结果他得到比贺托勒告诉他还要更精确的事件全貌,包括牵涉到的小孩名字,以及他们的一举一动。
全部的游戏都结束之后,达夫南于是问了第二个问题。他问道:如何使他们付出适当的代价。幽灵们简单地回答说:“让快要垂死的小孩再次苏醒过来。”
“要怎样才能救活那孩子呢?活人的医术目前还无法医治,如果有救活那小孩的力量,千万拜托帮忙一下。”
“救活快要死掉的人,不容易也不正确。”
达夫南因为记得恩迪米温说过有可能救活,所以并不轻易放弃。他就是为了这目的,才甘愿到这里来接受审问冬霜剑的事。
“不容易和不可能是不同的,不是吗?那小孩冤枉地牺牲了自己的未来,如果各位是月岛岛民的祖先的话……”
说到这里,达夫南发现自己说出了只是推测的话,因此停了下来。而幽灵们则互看了一眼,露出微笑,之后其中一名身穿绿色外衣的幽灵说:
“你说的话也不能说完全错误。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是说……为了谁也无法帮助的不幸少年,我祈求有奇迹发生,而这件事对各位而言,不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是困难的事,不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得如此尖锐。刚到这地方时所下的决心,在进入“殿堂”的瞬间,就宛如过去式般光彩尽褪,视觉和听觉都有如在梦中般昏乱,有时模糊,有时却又像是连隐形之物也看得一清二楚。达夫南甩了甩头,努力想要找回最初的坚定决心,于是断然地说:
“我甚至想到,如果可以用他们的生命来换回欧伊吉司的话,我也会那样做的。”
这句话是完全出自真心。就在达夫南坚决发言的那一刻,他觉得围在自己周围的幽灵们似乎变得更为透明。
“人类生命所存在的分量,从亡者的角度看,其实每个都没有太大差异,最坏的恶棍和最厉害的英雄,也只不过是一支小茶匙程度的差别罢了。”
“但是世界上所有人类的价值却是不一样的,一支小茶匙若从茶壶的立场来看,重要性就不是那么小。”
“好吧,就是原来的那句话,你的希望,在你们活人的世界,的确可以用‘奇迹’来形容,即使从亡者的立场来说很微乎其微,但是活人的世界发生的事,还是应该用你们世界的标准来衡量才对,是吧?那么,如此重大的事又怎么能轻易就实现呢?”
此时似乎变成自己被自己的理论绊住了,而在达夫南答不出话的这一刻,其他人也全都沉默着。
这时,一直不曾说话的恩迪米温开口了,他说:“请不要拐弯抹角,把活人叫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为了开玩笑吧。各位既然全部加起来已经赢得十次,现在轮到我们来听他回答问题了。自从有月岛存在以来,从未有人能够这样轻易地进入我们的世界。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认为各位应该知道他所携带的那把‘剑’的真相。”
想到进来之前尼基逖斯对他说的话,达夫南决定就干脆照着恩迪米温说的去做,恩迪米温自有他的打算。
幽灵们似乎认同恩迪米温所拥有的某种权威,立刻同意接着说:“很好,依照我们殿下所说的,就来问十个问题。谁要先来发问?”
达夫南听到“殿下”的称呼,顿时呆了一下,不过还来不及问他,就已经听到第一个问题:“第一,你是怎么得到那把剑的?”
最重要的是要诚实回答。尼基逖斯说的话又再度浮现,于是达夫南尽了最大的能力,用最简略又坦诚的态度回答:“我出身于大陆,在那里,我的家族先祖们经过多次的争斗后夺得此剑,代代相传,最后传到我的手中。”
接着,达夫南前面的幽灵说:“第二,你若是出身大陆,又为什么会到这里定居?”
“我的家族因为内斗而覆灭,正当我孤苦伶仃时,遇见了月岛的剑之祭司,对他产生了信任,并为了和他一起生活而来到月岛。”
旁边的幽灵接着继续发问:“第三,你因为那把剑,多次遭到危害,为什么不远离那把剑?”
达夫南稍稍露出微笑,因为只有这件事,奈武普利温或者月岛的其他祭司们,甚至是连伊索蕾,也不能违拗他的意思。
“这剑不仅是家族的剑……同时也是为了我才选择死亡的哥哥最后所托付的剑。当时我年纪小,没有能力为哥哥做什么事,这把剑充满对他的回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它离开我。”
“但是因为固执而让自己陷入危险也没关系吗?你哥哥不过是个死去的人,活着的你过度被他的阴影所束缚,不会觉得很不好吗?”
这次达夫南真的是真心诚意地说:“有些事物会比生命更重要,而且也有人即使死去了也宛如没死。”
“现在到了第五个问题。那么,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哥哥如今仍在生死的边缘飘忽徘徊?而且是因为你留给他的那件白色寒雪甲的关系。这你知道吗?”
达夫南眼睛睁大了,自己提到“即使死去也宛如没死”,是指耶夫南即使已经死去,但在自己心中依然没有死的意思,可是接着出现的这番话,却实在是太令他意外了。
“不,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呢?所谓生死边缘是……他没办法死去的意思吗?那么,哥哥现在在哪里?他到底是处于什么状态!”
“你的疑问等一下再问,我们完全了解你对那件事全然不知,等一下会让你发问。”虽是这么说,但他们为了让达夫南平息心中沸腾的情绪,还是稍微等了一下。达夫南垂着头一直摇晃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经过了一些时间,他发现幽灵们无法完全明白活人的苦恼,于是又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但是就在他这么一看时,他们的身体又更加透明地飘逸。
“第六个问题,你身为一个外地人,知道月岛人源自哪里吗?”
“不久前……听说月岛的祖先是由存在于灭亡之地(MortalLand)的魔法王国卡纳波里移民而来;在那之前,只是隐约猜测他们是从某个遥远地方来的。”
“是嘛,但是卡纳波里很久以前就已经灭亡消失了,在你看来,月岛岛民有没有努力在寻回古老王国的荣耀?或者他们有没有那种心意?”
达夫南摇着头说:“除了极少数之外,其他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月岛岛民只是自称巡礼者,对于古老王国的事几乎都遗忘了。”
“那么,你自己是不是也无心去找回古老王国的荣耀?你既然决心成为月岛岛民,为何不能那样做?”
达夫南无法轻易答复,不禁犹豫起来,这个问题和杰洛要他做的几乎一样。
他自问那时无法接受杰洛的请托、不能承诺成为一个从根本改变月岛的祭司,是为了什么理由?有太多的借口可以搪塞,但最根本的原因,是自己无法承受那么重大的责任。他一直都只想做个暗自缅怀死者的隐遁者,怎么可能去做一个改革社会的斗士?
在安诺玛瑞王国认识的兰吉艾·罗杰克兰茨,也许就很适合这种事。但是达夫南与兰吉艾不同,达夫南在自己的私事中制造了太多心理上的债,而且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些心理上的负担。同样是经历过极端的悲剧,兰吉艾就能从心理根本下手,把悲剧封锁,为了追求新的理想,可以将以前的感情压抑住,不留下任何痕迹。
相反地,达夫南凡感受到一次深刻的情感,就都无法抹灭、无法压抑,也无法抛弃,对达夫南来说,再怎么重大的理想,也比不过对钟爱的一、两人的感情。
“虽然不是确定的答复……但我大概是做不到。不管是我的意志或能力都太不足够,无法同时为了两种价值而活,对于期待那样的人……我个人也感到非常抱歉。”
这时候,达夫南想起已经失明的杰洛,他的未来就像无尽的长夜一般漆黑,但自己竟然连他一生的愿望都没办法帮他实现,达夫南深感遗憾。
“是吗?那第九个问题再问你有关剑的事,你因为去年发生的事件,知道了很多这把剑的历史,你不怕这把剑吗?被这把剑控制住,和那种无法生也无法死、永远接受着苦痛煎熬的灵魂们一样,你不害怕吗?如果你并不害怕,那么是何种原因让你如此有自信呢?”
达夫南苦思一阵之后,回答说:“事实……坦白告诉各位也无妨,我对于自己并不是那么有自信。我经常欺骗自己,而且也常常犯错。当然,我也没有特别强大的意志或力量,我更没有比较有智慧或者知识丰富。不过,我会对那把剑有自信,是因为……当然就是凭借着一股蛮勇。也就是说,是因为我周围的人在担心我的缘故。”
“那是什么意思,再多加解释一下。”
达夫南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不管是谁说什么,我都不会丢掉这把剑的;我很清楚,那些担心我的人对我劝说也是没用的。反正我不会去改变这决定,所以我才想尽量让他们觉得稍微安心一点。至少我希望,万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也最好只影响到我一个人。我讨厌我所喜爱、珍惜的人们,因我的事而受到任何一点波及。因此,我装作可以独自一个人肩负所有的责任,一点也不会畏惧,而且什么方法都知道的样子……所以才会那样说假话的。”
达夫南把话说完,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旋即又消失。这是自己在对冬霜剑下了决心之后,第一次吐露真心话。其实,达夫南依然害怕着冬霜剑的力量,而且还担忧那把剑会对奈武普利温或伊索蕾,或者月岛岛民们带来影响,至于显现给奈武普利温看的自信心,其实只是希望可以让他放心。
幽灵们互相对望着,其中一、两位点了点头。
“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就如同你说的,那把剑依旧会对你周围的人们造成潜在的威胁;那么,为了除去那样的威胁,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离开?”
达夫南静静地直视着其中一位幽灵的眼睛,然后说:“您的意思是要我放弃巡礼者的路,回大陆去吗?”
“跟你说的意思有些不同,我是指,万一有一个地方可以得知那把剑的力量,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抑制那把剑的方法。更进一步说,可以去那把剑的铸造者所在的地方,即使辛苦,你是不是也会选择去冒那样的险?”
达夫南的表情还是一样僵硬。
“您的意思是,有人……铸造了这把剑?这是人类……所铸造出来的剑吗?”
幽灵略耸了一下肩,回答说:“实情跟你说的意思有些不同,因为问题在于是否应该把他当作人类,还是看作活着的生命体。不管怎样,你就针对问题回答吧。”
“当然……非去不可,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不管有什么危险,也会欣然以赴。如果您知道那地方,拜托请告诉我。”
所有的发问结束,但达夫南却因为刚才听到的话而更加心乱。幽灵们将四散的骰子集中,刚刚拿出皮革筒子的幽灵说话了。
“经过这次的问答之后,我们对你的为人也比较了解了,你还剩下两个问题可以发问,审慎的考虑之后说说看。”
其实达夫南已经决定好两个问题的其中一个问题,他勉强压抑住心中沸腾的情感,发问说:“刚刚提到有关我的哥哥……他现在是什么状况?他分明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么他现在是不是变成幽灵,如果不是的话,难道又复活了吗?”
“哪一边都不是,他被白色寒雪甲的力量和自己的思念困住,无法变成完全的幽灵,又无法变回活的身体。他现在的状态就如你所说,处于生死边缘,就像你几天前在你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游荡一样。而他的思念,不是别的,正是对你的执着,而且你离开以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幽灵们略略退后一点坐下,在他们与达夫南之间腾出了很大的空间,空荡荡的地板中央出现银色光点,慢慢地左右摇曳,然后开始扩大范围,好像融化的水银一般,闪闪发光,瞬间蔓延成一面很大的镜子,但那不是静止不动的镜子,而是如泉水般,从内部不断产生并冒出涟漪。
“仔细瞧。”
达夫南探头往内仔细瞧,忽然就像丢入小石头般,中央生起很大的涟漪,并不断地向外延伸,如水银般浓稠流动的泉水,倏地变成清澈的水。
当表面变得像镜子般光光亮亮,同时映照出清晰的风景时,达夫南失神似地探头细看。他的喉咙已经哽住了,那地方是奇瓦契司,是寒冬风吹的荒地,是和耶夫南永远分离时的草原。
那地方和偶尔在梦境中所见到的有点不同,原以为经过那么长的光阴,总不会一点变化也没有,但是一会儿之后,那地方出现了陌生的马车和马群;一看不对,达夫南的心便开始发狂似地猛烈蹦跳,而当似曾相识的脸孔出现时,他的脸顿时因惊愕而发青。那不正是培诺尔伯爵!
“怎么会……怎么会那样……”
不久后,草原幻化成夜晚的景象,来历不明的影子群穿越草原;不久,他们来到埋葬耶夫南的地方,带着圆锹之类的工具,开始向下大肆挖掘起来。
“……”
一旁,恩迪米温看着达夫南愤怒到连话都忘记怎么说的样子,想起好久以前,就是他曾经打破记忆的珠子,让达夫南看到他和耶夫南在一起的遗忘回忆。一直以来维持内心平静的幽灵恩迪米温,却在这一瞬间感应到达夫南的愤怒,因而惊愕不已。
不久后,映像中出现歹徒们几乎把坟墓都挖翻了,其中一名看起来像是女子的人跳入坟墓中。达夫南连自己的两颊已经挂上泪水都不自觉,只见他用力紧握拳头,握到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中,几近要把手掌戳破。
映像转到坟墓里,达夫南不自主的将身子往前倾倒,好看得更仔细一点。在那里面有着……达夫南连作梦都无法忘怀的人,就好像活人般,眼睛轻轻合着……
但是那东西立刻就如梦一般粉碎成末。
是幻觉……吗?
女子高声大喊的声音传到达夫南的耳里,这时,他才知道那女子的来历,她是很久以前曾让耶夫南和他尝到世间苦味的女佣兵亚妮卡·高斯。正当达夫南猜测那女子是充当培诺尔伯爵前锋探子的角色时,映像中的黑夜就突然有如暴风来袭前般开始摇晃。
对达夫南来说,接着发生的事他宁愿没有看到还比较好;挖掘坟墓的人们一个个扑倒在地,亚妮卡也是,其他的男子也都拼命想逃命,但却被像看不见的手全数杀害。因为是晚上,所以看不见杀害者的模样,也不了解确实的情况,但是答案已经明显地浮现在达夫南的心里。
原以为哥哥已经选择了永远安息,没想到却变成他绝对不想看到的凄惨模样,孤寂地留在那片土地上。因为他留下的寒雪甲,造成哥哥陷入那种怨念中。哥哥若是见到达夫南,会不会用不同于对待掘墓者的方式对待他……然而,正如同恩迪米温曾经说过的,被一大堆怨恨缠住的幽灵,是认不得任何人的!
映像变得模糊了,已经到了再也看不见什么的地步。这时,达夫南反倒是用惊人的沉稳声音问说:
“要怎么做,才能让我哥哥安息?不管是如何艰巨的条件,没关系,请尽量告诉我。”
达夫南一面用那样冷静的语气说话,一面在心中暗暗斥骂自己,怎么让哥哥处在那么痛苦的状态,而自己却连作梦也没想到过。
“答案和前面那个相同,去寻找那把剑的铸造者,在那里有所有的答案。在你能解开剑与寒雪甲之秘的那一刹那,你的哥哥就得以安息。”
如今,要去那个地方的理由又增加了一项。达夫南点头表示谢意。
一名幽灵静静地观察他的反应之后,说道:“那么,现在就开始来告诉你,该去的地方在哪里。你若真的有心要去,就好好看着。”
达夫南探头去看那个又开始显现出影像的水银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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