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了我的办公室。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一定是个运动员——橄榄球手或者摔跤运动员什么的。他稍微有点矮,但很壮实,皮肤黝黑,头发又黑又密。他穿着天蓝色灯芯绒裤子,粗纹棉布上衣,帆布鞋。第一次见面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尽管光线已经很暗了,他仍然戴着个墨镜。
我让他坐下,他就一声不响地坐在椅子里。他很平静,脚步灵活,身体协调性很好,看上去非常放松。所以我打发走了身边的看护人员。
我在一张黄色的便笺上记下了日期。他好奇地看着我,似乎有一丝微笑。我问他感觉可好,需要些什么?他出乎意料地要了一个苹果。他的声音轻柔但清晰,不能辨别出他是哪儿的人,因为口音纯正标准。我叫来了我们的护士长——贝蒂,让她去看看我们的厨房里是否还有苹果。
趁等水果的空,我又扫了一眼他的检查结果:体温、脉搏、血压、血量全在正常范围之内。
牙齿没有问题。神经检测(肌肉力量和协调性等)也正常。辨别左右能力正常。视觉、听觉、触觉和对冷热的感觉也没问题。能够解决复杂的问题。总之,这病人观察力敏捷,智商很高,逻辑性很强。除了错觉和失眠外,他强壮得就像头大象!
贝蒂拿了两个大大的苹果进来了。征得了我的同意后把苹果递给了病人,他从盘子里拿起一个,嘴里唠叨着什么“红色的小宝贝呀,我的最爱呀”什么的,然后就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打发走我的助手,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那苹果。我从来没见过有人享受什么像他现在吃苹果一样有味儿!他同时吃两个苹果,连籽儿也不放过。吃完后他连连称谢,把手放在膝盖上等我开始,就像个小孩子。
通常会见精神病患者不做记录,然而为了研究和教学的日的,我们是要记录的。以下就是这一次会面的记录副本,偶尔也有一点我自己的观察。我像往常一样先与他闲聊一会儿,以便更好地了解他并取得他的信任。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当然。”
“你叫什么?”
“我叫坡特。”他发音时突出是AO音而不是OU音。
“这是你的姓还是名呢?”
“这就是我的全称,我就叫坡特,”
“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坡特先生?”
“叫我坡特就可以了。我知道,我在曼啥顿心理研究所。”在以后的许多谈话中我发现他喜欢把星球的名称全用大写,而人名甚至国家名都用小写。
为了更好地描述,我将沿袭他的习惯。
“没错,你知道我是淮吗?”
“你看起来像精神病学家。”
“没错,我叫布鲁尔。今天几号?”
“星期三。”
“嗯,哪年?”
“1990年。”
“现在我举起几根指头?”
“三根。”
“非常好,现在坡特先生,哦,不,坡特,你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吗?”
“当然,你以为我疯了。”
“我更倾向于说那是病了,你觉得自己病了么?”
“或许有点想家吧。”
“家在哪里?”
“K-PAX”
“第一个字母大写?”
“全都大写。”
“噢,那是一个小岛吗?”
他笑了一下,明显已经看出来我已经知道他认为自己来自外星球这件事。但他还是回答说:“K-PAX是个星球。”然后又补了一句,“别担心,我不会从你的胸腔穿过去的。”
“哦,我不会的。K-PAX在哪儿呢?”我也笑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离地球大约有七千光年的距离吧,位置在你们地球人所说的天琴座。”
“你是怎么来到地球的呢?”
“这就很难解释了。”
尽管我们才坐了几分钟,尽管我已行医多年,但我还是被这家伙的傲慢态度弄得有点恼怒了。
“试试吧。”我说。
“只是利用了光能,也许你觉得这很难理解,但确实是通过某种折射实现的。”
我不禁想到他是在愚弄我了,不过这确实是个很有趣的玩笑,我忍住了笑说:“你以光速旅行吗?”
“噢。不。我们是以光速的倍数行进的,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现在最少要有七千岁了,不是吗?”
我勉强挤出了点笑容,“很有趣,”我说,“但是根据爱因斯坦的理论任何物体都不能以光速运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那是你误解了爱因斯坦,他只是说,任何物体都不能被加速到光速,因为那时候它的质量会达到无穷。但他从来没提过已经以光速或更高速度存在的实体。”
“但是如果你的质量达到极限,那么——”
他把腿搭在了我的桌子上.“首先,布鲁尔大夫,我可以叫你吉恩吗?如果按理论说的,那么光子本身就无限重了,是吧,除此以外如果以迈速运行 ”
“迈?”
“就是以超过光速运行的物质,你可以查字典。”
“谢谢,我会的。”后来听录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当时的声音有点恼怒,“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你不是坐什么飞船来地球的,你就乘着光束那么一下子就到了,是吗?”
“可以那么说吧。”
“那么你花多长时问到的地球呢?”
“根本就不用时间:迈,超过光速运动,所以时间从旅游者身后倒退,当然,当你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还是要变得老一点的。”
“那么你来地球多长时间了?”
“4年零9个月,我指的是你们的时间。”
“现在你多大了呢?当然,也是说地球时间。”
“_三百三十七岁。”
“你都三百三十七岁了?”
“对。”
“好吧,说说你自己吧。”尽管我不相信他说的一切,但心理医生需要通过这些谈活推断病人的真实身份。
“你的意思是我来地球以前?或者——”
“我们从这儿开始吧,你是怎么碰巧选择了地球作为游览目的地的呢?”
他对我眯眼笑着,尽管那看起来有点天真,甚至很真诚,但我还是宁愿低头看他的资料,而不想看他那张戴着墨镜的脸。“选择,那是你们地球人的特有概念。”我抬头看见他正抓着自己的下巴,眼睛瞅着房顶似乎正在寻找一些合适的词语向我这个低等生物解释他脑子里的深奥概念。后来他是这么说的:“我想来所以我就来了。”
“谁想来地球都可以吗?”
“在K-PAX上的任何人,当然也有许多其他的星球的生物也可以。”
“有人和你一起来吗?”
“没有。”
“为什么你想来地球呢?”
“纯粹是好奇。从宇宙来看地球是个有趣的地方,它属于3B类星球。”
“什么意思……?”
“就是在进化的早期阶段,前途未定。”
“哦,那么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噢,不,我来过好几次了。”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1963年,是你们的记年法。”
“别人来过吗?”
“不,我是第一个。”
“这我就放心不少了。”
“为什么?”
“因为那会引起大多数地球人的恐慌的。” “为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今天多谈谈你自己,怎么样?”
“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的,那么你去过其他地方吗?我指的是宇宙范围了。”
“我去过64个星球。”
“其中有多少个星球有生物?”
“哦,所有的星球。不生一毛的地方对我没有吸引力。”
“64个有智慧生命的星球?”
“所有的生命都有智慧。”
“好吧,有多少星球有像我们地球人一样的生物?”
“到目前为止地球是我参观的第一个具有‘人类’的星球,但确实还有不少这样的星球。”
“有智慧的星球?”
“不,是有人类的星球。至少有数以百万计存在生命的星球,也许是数以亿计。当然我们不可能全去过,这只是粗略地估计罢了。”
“‘我们’指的是K-PAX的居民?”
“K-PAX,NOLL,FLOR……”
“这些是你们星球上的另外种族吗?”
“不是,是其他星球的居民。”许多病人被问到复杂问题时会结结巴巴或拒绝回答,这个病人却有足够关于神秘事物的知识并且有足够的把握编造这个故事。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他可能是科学家的推测,也许是物理学家或者天文学家,并决定要了解他对这些领域到底知道多少。现在我想听一些关于他早些时候的事情。
“让我们把时间推前一些,我想知道关于你们星球的一些东西。”
“K-PAX比你们的星球大一点,大约有海王星那么大吧。是个美丽的地方。多姿多彩。尤其是当K-MON和K-RIL重合的时候更加漂亮、”
“K-MON和K-RIL是什么?”
“它们是我们的‘太阳’。其中一个比你们的1人阳要大得多,另一个稍小一点,但两个离我们星球的距离都远远大于太阳离你们星球的距离。K-MON是红色的,K-RIL是蓝色的。但由于我们星球轨道的复杂性,我们的白天和黑夜都特别长,很少交替。也就是说,在K-PAX上的大多数时间就像你们这里的黄昏。所以我来到这里首先注意到的是这里刺眼的光线。”
“这就是你老戴着太阳镜的原因么?”
“是自然反应。”
“我想弄明白一些你前面提到的东西。”
“当然可以。”
“你好像说过你来到地球4年零……嗯,几个月了吧。”
“9个月。”
“对,是9个月。我想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你住在哪里?”
“仟何地方。”
“任何地方?”
“我已经周游了整个地球。”
“那么你从哪儿开始你的旅程呢?”
“扎伊尔。”
“为什么会是扎伊尔?它在非洲,不是吗?”
“那时候正好是扎伊尔对着K-PAX。”
“啊,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你们的时间几周吧,那已经足够让我熟悉那片土地,还有那些生物了。真漂亮!尤其是那些鸟。”
“嗯,在扎伊尔的当地说什么语言?”
“我猜你指的是人吧?”
“是的。”
“除了四种官方语言和法语外,那里有好几种奇妙的方言。”
“你能用那些方言说点什么吗?”
“当然,Ma-makottarampoon。”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妈妈是个大猩猩。”
“谢谢。”
“别客气。”
“从扎伊尔出来后你又去了哪儿?”
“整个非洲,然后是欧洲、亚洲、澳大利哑、南极洲,最后来到美国。”
“那么你一共去了多少个国家呢?”
“除了加拿大、绿岛和冰岛以外都去过了,它们是我的最后几站。”
“所有的?上百个国家?”
“大约两百多个吧,但你们这儿国家的数目似乎会随着时间而变化。”
“你会说所有国家的语言。”
“只要能弄明白就行了。”
“你怎么旅行?需要很长时间的。”
“我告诉过你,这很难解释的……”
“你说用折射?”
“没错!”
“如果你以所谓的超光速运动的话,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用多长时间。”
“根本就不需要时间。”
“你爸爸喜欢旅游吗?”我发现他犹豫了一下,但没有什么更明显的反应。
“我想大多数K-PAX人都喜欢。”
“那么他旅游吗?他是做什么的?”
“他什么也不做。”
“你妈妈呢?”
“她怎么了?”
“她工作吗?”
“为什么要工作?”
“就是说他们都退休了是吧?”
“什么退休?”
“就是不再做以前的工作了,他们多大岁数了?”
“大约六百来岁吧。”
“那么他们一定不工作了。”
“他们就从来没有工作过。”从他回答问题的口气来看似乎他认为他的父母一无所成,甚至有些憎恨他们,他接着说,“K-PAX上根本没有人工作,这只是人类的概念。”
“所有人什么也不做?”
“当然不是了,但你只做你想做的事情,那不叫工作,不是吗?”他咧嘴笑了,“你并不认为你所做的都是工作,是吧?”
我有点不喜欢他的自呜得意。“我们以后再仔细谈谈你的父母好吗?”
“当然。”
“在我们继续之前我想弄清楚一些事。”
“什么都成。”
“好,首先,你怎么解释作为外星来客,你却长得和地球人一般模样?”
“为什么肥皂泡是圆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
“作为一个有知识的人,你懂的并不多,肥皂泡是圆的是因为那是最节省能量的构造,同样,宇宙中的很多生物也是这样。”
“好吧,你前面曾说过地球在宇宙中看来或听来很奇妙,那是什么意思?”
“你们的电视和收音机发出的微波遍布宇宙,全宇宙的生物都可以看到和听到你们的一举一动。”
“但是这些微波只是以光速传播不是吗?他们现在还到不了你们那里呀。”
他又叹了一口气,这次很重。“但是一些能量进入了更高的泛音区。你不知道吗?事实上正因为如此光的传播才成为可能,你没学过物理吗?”
我突然想起我高中时候的物理老师也试图给我们灌输这样的想法。同时我还想抽根烟,尽管我有一年多不抽了。“好吧,我记住了,还有一件事,为什么你要自己周游宇宙呢?”
“如果是你,你不愿意吗?”
“也许,我不知道,但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呢?”
“你就因为这个认为我疯了?”
“哦,不,但那不寂寞吗?4年零8个月的游荡?”
“不对,是9个月。”
“你在太空中待了多久?”
“用你们的时间说大约7个月。”
“那么长的时间你不觉得有必要和别人交流吗?”
“不。”这时,我在笔记上记上他也许不喜欢任何人。
“那么你自己做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你不明白,吉思,尽管旅途使我增加了7个月的年龄,但实际就像一瞬间一样。你要知道在超光速的情况下时间要被卷曲,换句话说——”
当时我真快气疯了,甚至没等他说完活就打断了他:“说到时间的话,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下周我们接着谈如何?”
“你说了算。”
“好吧,我叫科瓦尔斯基和詹斯先生送你回房间。”
“我知道怎么回去。”
“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是叫他们陪你回吧,这是这里的规矩,你知道的。”
“当然。”
“好。”
一会儿护理员把他送了回去,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我记得在关掉录音机前我还看了一下温度计。
自己一个人又听了一下那段录音,还是无法分辨他是哪儿的人。而且再听录音的时候感觉他那轻柔的嗓音竟然让我异常舒服,根本不可能激怒我的。那也许是他的举止……突然我想起来了,他那傲慢自大的带点嘲讽意味的笑容不正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吗?
父亲是个小镇医生,工作极为努力。除了周日外他惟一的休息时间就是在晚餐时躺在沙发上听歌剧广播,手里通常拿杯果酒,和平时工作起来一点也不同。饭后他总是要去医院看看或者打电话到那里,他也总是找些理由带我一起去,而不管我是否喜欢那里血淋淋的场面和刺鼻的味道。我讨厌父亲那傲慢自大的微笑,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对坡特的微笑那么恼怒的原因吧。
我决定像往常一样,不把工作上的烦心事带回家里。
在乘火车回家的路上,我又像往常遇到奇特难解的病例时一样想起了人类的幻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我的新病人,就和许许多多研究所的病人一样,生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就和我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似乎很难理解,但真是如此吗?看到这章的读者很可能不止一次地感觉自己就像在电影或梦中一样。在梦中,甚至是白日梦,你所经历的情节显得那么逼真。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说出什么是真实呢?
令人惊异的是有些严重精神失常的病人却在他们自己错觉王国里表现非凡。“白痴”天才就是其中的例子。无法与社会沟通,他们退缩到心灵的深处,常人从来不曾察觉的深度。
他们可能是数学的天才,也可能是音乐的天才。在关于人类头脑运作方面我们仍然处于一个“黑暗时代”。比如我们是如何记忆,如何学习,如何推理?如果把爱因斯坦的大脑移植到瓦格纳的头颅里,那会是爱因斯坦吗?或者一半是爱因斯坦,一半是瓦格纳?类似的,在多重性格症状中,哪一个性格才是主要的?难道我们在不同的时刻是不同的人吗?这是不是解释我们情绪波动的好方法?当我们看到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在和谁说话?你是否听别人说过“天哪,我最近感觉不像我自己啦”?或者“我怎么会和你结婚呢”?我们怎么解释一个虔诚的牧师和他多彩的性生活的关系?
我前前后后想了想坡特幻想的星球,当然是希望从中能够寻找一些有关他的线索,住处、职业、姓名。这样没准我们就可以追踪到他的朋友或者家人。除了可以减轻他们的思念之苦,也可以通过他们了解病人产生种种奇怪想法的起因。但我又感到了一种遇到具有挑战性病例时的隐痛感,因为找不到一丝线索。他到底是谁?他脑子里还有什么古怪的外星人想法?我们能把他带回到地球的现实中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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