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坡特的下次会面之前,我先特地从家里的储藏室里找到一个只有15W的灯泡,希望这微弱的光线可以使他摘下墨镜让我看到他的眼睛。他果然摘下了眼镜,尽管房间很黑,但我还是看到了他那黑得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就像那些夜间行动的动物一样闪闪发光。
他从水果篮子里取了一个木瓜,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在他吃的当儿我不经意地告诉他我的出生年月,并问他那天是星期儿。他耸了耸肩,继续他的美味。
我让他告诉我98596开平方后是多少,他的回答是:“数学不是我的专长。”
我没有再继续浪费时间问他关于住K-PAX上看到的夜空景象,而是让他自由发挥,想藉此找到关于他身份的蛛丝马迹,甚至更多地了解宇宙的奥秘。
“跟我谈谈K-PAX吧。”我说。
他说:“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哦,任何事情,试着说说那里的典型的-天吧。”
“嗯。”他点了点头,“典型的一天。”很明显他不讨厌这个话题。
他吃完了美味,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他把指尖抵在一起,上下滚动着眼球。整理思路用了几秒钟,“我们从这里开始吧,首先,我们没有你们所谓‘一天’的概念。大多数时间里我们生活在相当昏暗的光线下,就像现在这间屋子一样。”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发出一声苦笑,“另外,K-PAX人也不像地球上的人需要那么多的睡眠,我们的睡眠没有规律性,只在需要的时候才睡。”
我已经从员工的报告中得知了他这一奇怪的习惯。他在每个晚上都不停地看书、写东西,或者干脆思考问题,只在白天不确定的时候打个盹。
“最后,K-PAX并不像地球一样始终绕一个方向自转,而是每隔你们地球的21年就反向而转,正因为如此,K-PAX上的一天可能相当于地球上的一周到几个月不等。”
我在这时记下了一些我忘了告诉史蒂夫的东西:K-PAX环绕它的轨道运行并不成“8”字形,这是坡特上次对我说的。
“顺便说一声,”他说,“我们的确有日历和钟表,但是很少使用。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吧,假如我刚从睡梦中醒来。我要做什么?如果我觉得饿了我就吃点什么,比如浸透的粮食或者一些水果。”
我问他“浸透”是什么意思,并让他说说他们那里的水果有什么。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并挺直了腰板,好像是很高兴能找到这个机会解释一下他的“世界”。
“浸透的食物就如它的字面意思一样,”他说。“当你长时间地浸泡食物的时候,它会变软,就像你们的米饭和燕麦片。你们的吃法是煮,我们宁愿泡.而且经常用果汁泡。在我们星球上共有二十一种常见的谷物,但是和你们一样,我们必须不偏食才能维持体内的氨基酸平衡。我最喜欢的吃法是把德拉卡、瑟翁和阿德罗混合在一起,味道类似于地球上的腰果。”
“干杯,朋友!”
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坡特是幽默大师还是一点也不懂幽默。
“谢谢。”他说,可脸上没有表情,“水果又是另一码事儿了。我们有好多的水果,我最喜爱的是我们叫做约特果的,但是和地球上的水果还是无法比,主要是因为你们这里多变的气候的原因。总体说来我们饿的时候就吃果汁泡过的谷物。”
“蔬菜又如何呢?”
“蔬菜?”
“你们有吗?”
“哦,当然,我们经常把克列和利卡混在一起吃。”
“肉呢?鱼类?海鲜?”
“没有肉,没有鱼,没有海鲜,没有海。”
“没有任何动物吗?”
他把自己的眼镜转来转去,“嗨,吉恩,我已经告诉过你那里有埃普和莫特了,是吗?”
“没有猪、牛、羊什么的吗?”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我们从来不‘家养’任何生物,但我们那里有野猪、野牛、野羊。”
“野牛?”
“其实它们叫鲁里斯,但是长得和你们的牛非常类似,庞大的身躯,温和的性格。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们地球上的庞大生物是多么的温和?大象,长颈鹿,还有鲸,即使在被捕杀时也如此。”
“你们每天最基本的活动是吃和睡,是吧?”
“哦,我还要退一步说,刚才我说到当我们感到疲劳的时候也需要休息,你可能会想到屋子里的一张床,你错啦!K-PAX上可不一样。我们的天气非常稳定,每天都和前一天基本一样。通常很温暖,而且没有雨。处处都有存放餐具之类的建筑以方便路过的人们。那里有食物,有音乐器材,有席子,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就是没有床。更多的——”
“这些设施归谁所有?”
“每个人,没人拥有私人的东西。”
“接着说。”
“更多的时候我们睡在露天里,一般只需要一到两个小时,你们的小时。当然埃普是不会在我们休息的时候踩到我们的。另外,”他坐直了身体,顿了顿,“由于性接触在我们的星球上本身就是一件不很愉快的过程,所以我们星球的异性之间可以共享很多东西而不会引起犯罪。比如你可以在一个异性身边睡上一觉而绝对不用担心你的妻子或是丈夫什么的会因此勃然大怒或者伤心流泪。更多的时候我们甚至是裸体的。”
他靠着沙发,微闭双眼,明显陶醉于自己的幻想之中。“嗯,我们睡好了,吃饱了,撒完了尿,刷好了牙,接下来要做什么呢?嗯,只要是该做的事,为了一次进餐多泡些谷物,擦洗我们的餐具,修理残缺的东西。总之,是我们想做的。一些人愿意做星际旅行,一些人喜欢观察树叶的脉络,还有些人爱看埃普的滑稽表演,还有些人喜欢绘画,唱歌,雕塑什么的。在K-PAX的时候我经常去图书馆,那里真是拥挤啊。”
“跟我谈谈图书馆吧。”
“当然,那里有很多的书,不过那都是些旧玩意儿,还有许多更好的——让我想想怎么给你描述。”他的眼睛又闭上了,两手的指尖快速地彼此敲打着,“试着想像一台拥有能产生三维立体图像屏幕的电脑,现在假设你对热气球很感兴趣,那么就在电脑前坐下来,只要找出相关的资料,你就可以利用那些全息图像做一次亲身的旅游了,你会感觉你就坐在热气球上,而且就在你想像中的远古的某一时间,气球正飞向你梦想的地方,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地面上的一切,看到天空中的飞鸟,闻到大树散发出的清香,可以吃到一路上为你提供的水果,这一切就和真的一模一样!”坡特因兴奋而全身发抖。
“如果你掉下来会怎样?”
他的有神的双眼又一次睁大,两手指尖也停止了运动,“真是个只有地球人才会问出来的蠢问题,但还是告诉你吧,怎么也不怎么样,你不过是发现自己身处图书馆,正准备进行下一次的冒险之旅。”
“还有什么其他的冒险?”
“用用你的想像力,医生!在K-PAX,历史发展上亿年的里程都可以成为你冒险的经历,你甚至可以选择,出生在哪些年月,当然并不是真的,只是和真的一样罢了。”
“你们有别的星球上的全息图像吗?你准备带回一些关于地球的资料吗?”
“星际旅游对我们来说还是个新课题。在我们的图书馆里很少有这样的软件。至于地球,确实是个很有趣的地方,这些我会在报告中提出的。但是是否有人愿意设置这些参数就……”他耸了耸肩,拿起了一个大芒果,连皮也不削,狠狠地咬了一口,“但这仅仅是一小部分呢,”他叫道,嘴里还发出咀嚼的声音,“假设你对地理感兴趣,那么坐下来,轻敲键盘,你就会看到各种各样的岩石、矿石、宝石、火山岩渣、陨石等等,你可以知道他们的出处、密度、化学成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捡起他们,触摸它们。一切都和真的一样!其他任何领域,历史、医药、科学、艺术,只要你想到的都可以做到。你喜欢歌剧对吧,几秒钟的时间就会找到所有你想听到的或者想看到的一切。如果你在地球上具备这种能力,你就可以与鲁宾逊一起去漂流,与哥伦布一起去探险,与拿破仑一起去战争,只要你能想到,这是不是很妙?”
我不得不承认这想法确实很棒。
“在图书馆等一会儿后,”他接着说,现在似乎平静了许多,“我可以到林间散步或坐在或躺在什么地方,那真是件惬意的事。”他停了一下,显然是在沉思,然后说,“前几个月的一天我坐在阿拉巴马的一个小池塘边,没有一点风,周围异常的安静,只有小鱼偶尔跳出水面,还有一些小水虫在水面划起涟漪,你经历过吗?真美。K-PAX Ii没有池塘,但那种感觉是一样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十月。”他靠在椅子上,脸上挂着那熟悉的笑容,好像现在他就坐在那池塘边一样。
然后他坐直了开始用那走调的嗓音唱了一首百老汇流行的小调。
然后他又说了些意想不到的、有些难懂的话,他说:“哦,吉恩,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在这里的时间快结束了,我必须要回去了。”
这使我大为吃惊,我说:“什么?回K-PAX?”
“还能有别的地方吗?”
这回是我坐得直直的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8月17日。”他毫不犹豫地说。
“8月17日?为什么会是8月17日?”
“那时候光会带我回去。”
“你会在那一天被光带回去?”
“是的,”他说,“我会怀念你的,还有其他的病人,还有,”他朝那几乎空了的水果篮子看了一眼.“这些可爱的水果。”
我说,“为什么一定是8月17目呢?”
“为保险起见。”
“保险起见?”
“你知道,我在地球上可以以超过光速去任何地方而不怕碰到什么,但在K-PAX上,人们总是进进出出的,所以需要协调,就像你们地球上的飞机控制塔一样。”
“8月17日。”
“凌晨3:31,东部时间。”
我很失望地发现我们这次见面又到了该结束的时间了。“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次我们接着谈。哦,对了,你能不能给我画一张K-PAX上的日历?”
“当然,8月17目前我始终是你的。除了要去北方转一圈以外。有几个地方我还没去,记得吗?”
他说完就离开了我的办公室,嘴里还说着ciao(意大利语的再见)。
他走后我又听记录,试图找到什么线索,我凝视着桌面上奇普的照片,突然想到“ciao”是他最爱说的一个词,今年的假期里,他找到了一份海滩救生员的工作,这毕竟是件好事,意味着我最后的一个儿子也要飞出巢穴了。
我本来应该沉浸在这段父子情深的回忆中的,但我偏偏想起了坡特的“离开日期”,还有两个多月就到8月17日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就像拉塞尔所说的有那么一天他会进入天堂一样吗?可是拉塞尔从来没有说定那个具体的日期。而且就我所知,没有任何病人那么做过。这是精神病学上史无前例的例子。既然坡特不可能去K-PAX,也不可能去别处,那么那一天会发生些什么呢?难道他会完全忘掉过去的一切?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还没有太晚的时候找到他的真实身份。
但是我突然想到8月17日这一天会不会就是坡特所说的5年前来到地球的那一天呢?抱着这个想法我让特雷克斯勒打电话给一开始发现他的警察局,希望他们能查找一下在五年前的8月17日左右是否有失踪的案例,并且通知他们在去年十月份坡特有可能去过阿拉巴马。
一会儿她拿了一些文件要我签收,告诉我警察局已经答应一旦有了什么线索立刻通知我们。“但别期望太高。”她喘着说道。
通过护士及工作员工的报道我们可以了解一个病人,同样的,我们还可以通过病人们了解病人,因为他们总是喜欢彼此谈论对方。我就是通过豪伊的室友厄尼知道了最近豪伊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完全放松下来,整天轻松愉快。所以我要去眼见为实。
厄尼是对的。在一个微凉的周二下午,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二楼靠门廊的台阶处正在全神贯注地凝望窗外呢。身边没有字典,没有百科全书,那经常油迹斑斑的眼镜片也被擦得一干二净。
我和他坐在了一起,漫不经心地和他谈起了窗外那些爬在墙上的花,就像平时一样,他很高兴地为我讲解每种花的英文名称和拉丁文名称,花的科属,花的起源,营养及药用价值。
但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似乎要在那里寻找到什么。扫描是个很贴切的形容词,我问他在看什么。
“蓝知更鸟。”他说。
“蓝知更鸟?”
“象征幸福的蓝知更鸟。”
对豪伊来蜕这真是件古怪的事,因为他已经知道关于蓝知更鸟的一切,从它们眼睛的颜色到它们迁徙的特性到世界上它们的数量。但是蓝知更鸟?象征幸福的?他是从哪得来这想法的呢?经过我的一再追问他才告诉我是坡特告诉他的。事实上这是坡特布置给他的第一项“作业”,据说共有三项作业,其余的那两项会是什么,什么时候提出我不知道。总之,第一项作业就是:寻找幸福的蓝知更鸟。
一层的一些病人把豪伊称为“愚蠢的蓝傻子”,而四楼的病人更倾向于叫他“青须公”,然而豪伊对此毫无反应。事实上他是那种为了目标坚持不懈的人。不管怎么说我为他现在的平静安逸感到由衷的快乐,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重担都不复存在了。
正当我要和豪伊告别的时候.天空突然放晴了。阳光沐浴着花朵,在光洁的草地上铺下了一条金色的毯子。
豪伊笑了,“哦,我从来没有注意到竟然这么美。”他说。
尽管我知道要在曼哈顿上空能找到一只蓝知更鸟的话连地狱都会冰封三尺了,可是我还是不忍打破他的幻想。然而我又错了。
几天以后,在一个温暖的早上,病房里突然传出了惊喜若狂的喊声,“蓝知更鸟!蓝知更鸟!”豪伊冲进了走廊(我没有亲自目击,是事后贝蒂告诉我的),冲进了娱乐室和休息室,打乱了人们的牌局和凝思,最后抓住坡特的手,把他拉到走廊,大声地喊道:“蓝知更鸟!蓝知更鸟!”
当然所有的病人都忙乱起来,他们争先恐后拥向窗口,望向天空,很快,楼里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蓝知更鸟!蓝知更鸟”地兴奋叫喊声。甚至连厄尼和拉塞尔都陷入了疯狂状态。只有贝斯一个人似乎无动于衷,她还在回忆在她那殊少乐趣的生活中遇到的那些受伤或丧命的鸟儿呢。
后来蓝知更鸟终于飞走了,病房也就回归了平静,或者可以说是平静吧。有没有一点点的改变呢?也许那只蓝知更鸟带来了一丝的希望。直到现在,病人中间总是流传着蓝知更鸟的故事,而且真的很有效,它真给人们带来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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