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幽长而空荡的走廊走去,然后右转,拐进另一条走廊。虽然我从未在索拉利斯基地生活过,可对其内部结构非常熟悉,因为在地球受训期间,我曾在一个同样大小的复制品上生活过六周。很快我来到一道楼梯前,铝制的,不长,我知道它通向何处。
图拈室里一片黑暗,我摸索着打开电灯。首先在电脑里检索出《索拉利斯年鉴》第一卷及其补编的藏书号,再键人藏书号索书。显示屏上红灯闪动,表示书被借走了。转到登记簿下一查,发现两本书都被吉布伦借走了,《文献拾零》也一并借走了。我关了灯,回到楼下。
尽管我亲耳听见那黑女人离去的脚步声,但仍感到害怕,不敢再进吉布伦的房问,心想,她或许会回来。我在门外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壮着胆子,转动门手,开门进去了。
房问里没人。我妒即翻箱倒柜,查找所要之书。抬头猛见吉布伦曾经藏身的衣柜,睹物思人,我真受不了,赶紧起身把柜门关上。屋里乱糟糟的,到处是书。第一堆很快翻遍了,没有。对余下的书,不敢大意,一本一本,有条不紊地查看。翻找最后一堆时,在床与衣柜之问,终于找到了《索拉利斯年鉴·卷一》的《补编》。
我满怀希单,相信能从书中找出某些线索。不出所料,一张书签从索引部分的书页间轻轻滑出,翻开一看,一个陌生的名字被划上了红线:安德烈·伯顿。按后面的索引页码一查,有两章提及此人。大体浏览一下发现,前一章提到伯顿是沙那罕太空探险队的一名后备飞船驾驶员,一百来页后便是第二个提到此名的章节。
大致看来,沙那罕探险队的工作是在高对度戒备的情况下展开的。不过他们很快发现,对于人与设备的接近和接触,原生态海洋非但没有攻击的迹象,甚至还躲避退让;无论什么,只要触及海洋表面,它就退缩了。鉴于这种情况,16天以后,沙那罕和他的助手蒂莫里斯便取消了了一些有碍工作进展的防范措施。原来部署在工作区域外围的防卫力量被撤回基地,原来集体行动的探险队也分化为若干个仅由二、三人组成的工作小组,分头行动,只保留几个小组在数百英里半径范围内作例行飞行,负责侦察警戒。
此后四天平安过去了。其间,只有部分给氧设备遭到意外损坏,因为这里的大气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腐蚀性,导致给氧设备上的气阀严重锈蚀,几乎每天都得更换。然而,就在第五天,也就是探险队到达索拉利斯的第2l天,灾难发生了。两位科学家,放射生物学家卡鲁西和物理学家费奇纳,乘一艘气垫船离开基地,外出执行探测任务,六小时未归,超过_了预定时间。探险队队长助理蒂莫里斯立即发出警报,并调集一切人员,组成数支搜救队,展开搜救行动。
事发当天,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红太阳活动异常,表面出现大面积色斑,索拉利斯上层大气发生强烈带电离子爆炸。就在早上各探险小组离开基地一小时后,远距离尢线电通讯全部中断,只有超短波无线电通讯尚能继续工作,但通讯半径限于20英里以内。最不幸的是,日落前突降大雾,搜救行动被迫暂时取消。
就在搜救队准备返回基地时,气垫船被一架警戒飞机发现,就住离基地不足24英里远的海面上。乍一看,气垫船并无任何损伤,引擎工作正常,整个船身正盘桓在海波之上。然而,玻璃罩下的座舱里,只有卡鲁西一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
出事的气垫船很快被营救回基地。经过治疗,卡鲁西很快恢复了神志,但他也说不清费奇纳究竟是怎么失踪的。他能同忆起来的情况大致是这样:就在他们决定返回基地时,费奇纳发现给氧器的一个气阀坏了,有少量未经过滤的大气钻进了他的防护服。为了修复气阀,费奇纳只得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此后发生的事,卡鲁西就记不起来了。
专家们对整个事件作了评估推测,最合理的解释是:费奇纳很可能为了能站直,便打开头顶的保护罩——这个动作并无错误可言,因为气垫船的玻璃防护罩不是完全密闭,对大气渗入和湍流只有部分防护作用,所以当座舱里充满未经过滤的大气时,给氧设备很可能已经遭到破坏;而对这一切,费奇纳并不知情。当他打丌保护罩修复气阀时,产生了气压差,被气流托起,又恰巧遇见一股洋流,于是坠落入海。
费奇纳于是成为大海的第一个牺牲者。遇难者身上的防护服很轻,能浮在水面上,但搜救队没能找到尸体和任何遗物。如能进行全面搜索,找回一两件遗物是完全可能的。但海面如此宽广,波浪翻滚,更兼有大片迷雾笼罩,搜救队无力进行全面搜索。
直到黄昏,一架担任搜救任务的飞机仍未返回基地,那是一架由安德烈·伯顿驾驶的大型补给直升飞机。就在基地即将发出事故警报时,那架飞机出现了。驾驶员伯顿精神明显受了强烈刺激,完全崩溃了。一下飞机,他便脱去防护服,绕着圆圈狂奔,又是哭又是叫,像疯子一样,那情形让人大惑不解。要知道,伯顿可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飞行员,有17年的飞行经历,对太空中各种危险早已司空见惯。医生的结论是,他受害于未经过滤的有害大气引发的综合症。
伯顿的神志不久即得到部分恢复,但他从此拒绝离开基地执行任务,甚至不敢走近窗前俯视大海。两天后,他突然要求笔录一份飞行报告,称他有重大发现需要报告。然而,探险队的专家委员会经过研究后认为,他的报告不过是一个因有害大气中毒而神经错乱的疯子的胡言乱语,他的所谓“重大发现”更是妄言臆想,不足为信,仅能作为伯顿先生个人精神病史的一份参考资料,决非探险队的考察成果:关于此报告的具体内容,《补编》没有收录。
《补编》的内容就这些。我倒觉得,伯顿的那份陈述报告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提供驶揭开谜底的钥匙。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能产生如此骇人的后果,让一位久经沙场的老资格太空飞行员一下成了疯子?我将屋里的书又翻检了一遍,继续查找《文献拾零》。没有找到。我累了,决定第二天再找,于是离开了房间。
走过楼梯时,发现地上留下楼梯斑驳的影子。抬头一看,萨托雷斯房间的灯亮着,他还在工作。我决定上去拜访他。
上层舱面上,天花板较低矮,但走廊宽敞。尽管空调开着,风吹纸带翻飞,但比下面要热些。实验室的主体部分南不透明的厚玻璃板围成,门后挂着厚厚的门帘,光亮从门楣上的小窗透出来。我握住门把手往下按,不出所料,门从里面上了锁。屋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嚯嚯声,有如煤气喷嘴发出的声音。再敲敲门,没人应,我于是大喊道:“萨托雷斯!萨托雷斯博士!我是新来的凯文。我必须见你,有要紧事。请让我进来!”
没有回答,只传来一阵翻书的沙沙声。
“我是凯文,你一定听说过。我搭乘普罗米修斯号来,几个小时前到的。”
我嘴贴近门缝,大声叫喊着:“萨托雷斯博士,我只有一个人,请把门打开!”
依旧不回答。只有沙沙翻书声,还有金属器皿碰着盘子的叮当声,接着——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传来一连串细碎短促的脚步声,如一双极精巧的小脚踩踏在鼓面上,又如几个灵敏的手指在空盒盖上快速敲打节拍。
“萨托雷斯博士!你究竟开不开了?”
没有回音。只有急速跑动的细碎脚步声,同时,还伴随着一个男人踮着脚尖走路的声音。这就怪了,要是那男人不停走动,他又如何能同时模拟出孩子的脚步声呢?
我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吼起来:“萨托雷斯博上!我飞越太空16个月,来到这里,不是来跟你玩的。我数到十,要是再不让我进去,我就踢门了!”
事实上,这门能否踢得开,我也拿不准。再说,我的火焰喷枪威力也十分有限。然而,我决心已定,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也要对他造成威胁,逼他就范,哪怕采用爆破手段也在所不惜。反正军火舱里有的是炸药。这里的游戏规则是疯狂的,一切都对我不利,我可不能退缩。
这时,里面传来打斗声——或许不是,只是在乱扔什么东西?厚玻璃门后的门帘一下子拉开了,一个长长的人影印在门上。
一个嘶哑的声音高叫起来:“我就开门,可你得保证,不进来!”
“不让进,开门干什么?”
“我出来。”
“好吧,我保证。”
影子一闪。门帘又拉上了。里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听不太清楚。接着,又是一阵吱吱嘎嘎声,好像在拉动桌子。终于,咔嚓一声。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萨托雷斯从里面挤了出来。
他背靠门站着。只见他个头高大,瘦骨嶙峋,身上穿着白色针织衫,脖子系着黑色长围巾,手臂上还搭着一件工作服,有多处被化学试剂灼烧过的痕迹。他的脑袋扁得出奇,歪在一边。眼睛和半张脸已被一副大墨镜遮去,下巴老长,嘴唇发青,两耳宽大,也泛着青色。一副系着带子的红色防辐射手套还挂在手腕上。
我们彼此怒视着对方,厌恶之情毫不掩饰地写在各自的脸上。他头发蓬乱不堪,简直不成样子(显然是自己乱剪一气的结果),和胡子一样都灰白灰白的。额头下部的皮肤同斯诺一样呈黑褐色,人阳灼伤的;上部却惨白一片,一定戴了什么帽子,没被太阳晒着。
“要说什么?快说!”萨托雷斯说。
他立在那儿,背紧靠着门,神色紧张,心思全在屋里,生怕里面出什么事,丝毫不在意我要说什么。
一时间,我也有些慌乱,不知说什么好。
“我叫凯文。”我说,“你一定听说了。我是,以前是,吉布伦的同事。”
他那瘦削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表情,让人不觉想起堂·吉诃德来。那副木然的面孔,竞让我一时语塞。
“我听说,吉布伦死了……”说到这里,真不知往下该怎么说了。
“说吧,说吧,我听着呢。”他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是自杀的吗?谁发现的尸体,你,还是斯诺?”
“为什么来问我?怎么不去问斯诺?他会告诉你的。”
“我要听听你的说法。”
“你不是学心理学的吗,凯文博士?”
“是的,那又怎样?”
“你把自己视为科学的忠实奴仆,是吧?”
“没错,可与这有什么关系……”
“你要知道,你不是法官。此刻,你应当工作,干你来这里该干的事。可你呢,不仅不干活,还威胁要踢实验室的门,甚至像审问嫌疑犯一样审问我。”
萨托雷斯额头上虚汗直流。我强压怒火,决心与他摊牌,彻底了断。
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嫌疑犯,萨托雷斯博上。而且,这一点你自己很清楚!”
“凯文,如果你不收回自己的话,并做出道歉,我将控告你!”
“该道歉的不是我,而是你!是你,把自己隔离在实验室里,不出来见我,不告诉我事件的真相。难道你中邪了?你是谁?是科学家,还是可怜的懦夫?”
我一口气骂下去,究竟骂了些什么,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总之,他没有退缩,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面颊上滚落下来。猛然间,我意识道,他压根就没听我说话,他的两只手在身后,正用全身力气顶住门,室内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好像有人正用机关枪扫射门板。
突然,他大声哀求道:“走开。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离开我,到楼下去,一会儿我来找你。只求你现在滚开,以后你想干什么都依你。”
听那口气,他似乎快要支持不住门内的冲击了。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帮他一把,把门顶住。他一见我伸手,大叫一声,惊恐万状,好像我伸进去的不是一双手,而是一把尖刀。我吓得往后退了.步,他继续高声叫嚷,也不知在对谁说话:“走开!走开!我就来,我就来,我就来!不!不!”正嚷着,他突然打开门,一闪身冲了进去。恍惚间,似乎有一道碟形黄光在他胸前闪了一下,
接着,室内乒乒乓乓一阵响,门帘扣开处,一个巨大的黑影摇来晃去,跟着又倒了下去。再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里面发生什么事了?杂乱的脚步声不断传来,有如疯汉在追赶什么,还夹杂着玻璃的碎裂声和孩子的笑声。
我瞪着那道门,双腿不住打颤,惊骇万分。突然,喧闹声停止了,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发怵的死寂。我瘫坐在一个窗台上,惊得四肢无力,脑子里更是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是围绕实验室的圆形走廊的一段,这罩已经是整个基地的最高处,再往上就是基地的防护外壳了,墙壁均向外凸,每隔数码便是一个长方形的窗户。此时,蓝色的一灭快结束了,百叶窗帘自动收卷起来,蓝太阳炫目的余辉透过厚厚的玻璃射进来,把各种金属物件照得明晃晃的,所有的插销、铰链都在闪光,实验室大门的玻璃门板更是发出灿烂的光辉。一片光亮中,我的手却成了灰白色。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把火焰喷枪握在手里。意阻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自觉可笑,忙把喷枪插回枪套里。这武器,我能拿来干什么呢?即使是一把伽马射线枪,也不见得管用。靠武力佑执,我恐怕占不了这所实验室。
我站起身。那圆圆的蓝色太阳正沉入海中,此情此景令人不由想到氢弹爆炸的场面。下楼梯时,一束从海平面上发出的蓝光投在身卜,似乎射穿了我的身体。只剩一半楼梯了,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又折回楼上。沿着走廊,我进入第二间装有玻璃窗的实验室的门前。尽管我不指望能够打开门,但意外的是,不费吹灰之力我便进了实验窒。
我四处寻找,看看是否实验室有通风孔或其他什么小孔,好窥视萨托雷斯究竟在隔壁干些什么。这么干,并不让我感到内疚。他们谁也不告诉我事实的真相,我一直只能靠推测猜想。我受够了,不想再这样瞎猜下去了。我决心弄清真相,即使真相让人无法接受,也比被人蒙在鼓里强。猛然间,我想到实验室一定在顶窗采光,可以从基地防护壳以外,窥视萨托雷斯在里面干什么。不过,我首先得找到防护服和供氧器,把自己装备起来。
我来到下层舱面时,发现无线通讯舱的门半开着,斯诺坐在椅子里,已经睡着了。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一惊,睁开眼睛。
“你好,凯文!”他瓮声瓮气地问道,“怎么样,有新发现吗?”
“有的……他并非单独一人。”
斯诺幸灾乐祸地咧嘴笑起来。
“哦,是吗?那倒是个新发现。他那里来客人了吗?”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这儿发生的一切,”我很激动,大声反问他,“既然我要在这里待下去,真相早晚会被我发现的,你又何苦弄得这么神秘呢?”
“等你有机会亲自接待新来者时.你就明白了。”
看得出来,他并不欢迎我的到来,不想深谈下去。
我转身要走。
“你要去哪里?”
我不回答。
太空港依旧是我来时的样子。起降平台上,我搭乘的太空舱还静静地立在那儿,舱门大开,外壳已被烧成炭黑。我到处找一件外出用的防护服,一边找一边想:这样瞎忙乎,也许全白搭。那实验室的天窗,也许是透光不透明的玻璃做的,通过那里窥视萨托雷斯,也许什么也看不到。这样一想,我对自己的冒险行动也就失去了兴趣。
我打消了外出冒险的念头,转而向下走去,顺旋转楼梯来到底层的储藏舱。这罩堆满各式各样的废箱废罐,使通道变得异常狭窄,两边的墙壁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属板,闪着蓝莹莹的光。再往前,可以看到从制冷舱延伸出来的众多管道,管道结满了霜,沿着走廊拱顶延伸到尽头。最后,我来到冷藏舱,那门足有两英寸厚,外面还加了隔热层,推开门,一股冷气冲出来,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只见整个拱形舱壁结满厚厚的冰,管道坪在冰里,隐隐凸出,蜿蜒曲折,如冰雕一般。顶壁上挂着粗大的冰笋,地板上的木箱、金属罐也覆盖着一层薄霜。冷藏架上放着其他东西,有匣子,有塑料袋。那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种油状的黄色东西。我挤到舱室的后部,这里停着一个铝制的架子,架子上,一物长卧,上面罩一张帆布。
我揭起帆布一角,往里一看,原来是吉布伦干硬的尸体。只见他黑发盖顶,油亮亮的;咽喉挺起,突出如骨;两眼空空瞪着,黯然无光,玻璃珠子一般;一滴清泪挂在眼角,早已结成小冰珠。突然,一阵寒气袭来,我小觉牙齿格格作响,壮着胆子,伸手摸_了摸死者的面颊。胡须依旧扎人,但已冰冷坚硬,如石化了的木头。还有那嘴唇,紧抿而弯曲,依旧昭示着死者那傲视一切、坚忍不拔的品质与精神。
就在放下帆布单的当儿,我瞥了一眼吉布伦的脚,一物赫然映入眼帘,我倒吸一口冷气,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帆布单下,吉布伦脚边,有五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从大到小,一字排着,如五粒黑色的珍珠。
那是五个赤裸裸的脚趾头!裹尸布下,紧紧贴着吉布伦尸体的,竟是那个黑女人!我把裹尸布慢慢揭开……她一丝不挂地侧卧着,一头鬈发的脑袋枕在粗大的臂弯里;肥厚的背上,皮肤闪着亮光,肉圆滚滚的,已显不出背脊。那巨大的躯体,已然死去,无任何生命之象。我再次察看那双大脚掌,煞是奇特:圆鼓鼓,光溜溜,细腻如肩背肌肤,无通常的扁平,无行走的茧结,更无重压下的变形!
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伸出手去,碰了碰那脚掌。天啊!那已然死去的躯体。那坚冰里的死尸,竟是活的!还会动!是的,那脚缩了一下!如睡狗的爪子被谁碰了一下!
“她会冻上的。”极度惊恐中,我急切地安慰自己。可是,那肌肤,依然温宛可触!我甚至感到了她的脉搏,还在有节律地跳动!我慢慢退出来.没命地逃走了。
冲出冷藏舱,被外面热气一熏,我几乎昏厥,赶紧摸索着爬上旋转楼梯,回到停机库。
坐在卷起的降落伞上,我双手抱头,六神无主,默默发呆。脑子里万端思绪,无从理起。我这是怎么啦?如果注定要中邪发疯,那倒不如让我早些失去知觉,越早越好。然而,正是这样一种突然毁灭的威胁,反倒唤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切实际的希望。
除非再次见到斯诺和萨托雷斯,告诉他们这一切.否则,无人能真正理解我在此处的亲身经历,尤人能相信我的所见所闻,也无人能体会我的手触摸到的恐怖。这一切。只可能有一种解释,一种结论:中了邪。是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一到这里,就跟着中了邪。海洋散发的神秘气息毒害了我的大脑,幻觉之后还是幻觉。我不愿再费神去破解那一个个虚幻的谜冈,我还是求助医疗救治吧,发出无线电紧急呼救信号,向普罗米修斯号或其他邻近的飞船求救吧。
一想到自己中了邪,我反倒平静下来。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变化。
然而……我的确听过斯诺说话呀,清清楚楚的——如果那是真的,就说明真有斯诺其人,我也真与他交谈过。不过,也许,甚至在那之前幻觉就已经产生了,也许甲在普罗米修斯号七我就中了邪,也许我的大脑神经早出了毛病,现在撞见的这一切,原本只是我受损的大脑的幻觉而已。如果假定我病了,那么就有理由相信,我会好起来——这就给了我解脱的希望,而这希望,应有别于我对现状的判断,应对立于目前我处身其中的这场可怕的噩梦。 总之,情况不外两种:要么我真中了邪,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妄想狂;要么我所经历之事都是真实的,尽管它们荒诞无稽。我很希望能构想出一个合理的逻辑实验,验证这两种情况孰真孰假。
我脑海里翻腾着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目光盯着那条单轨滑道,以及它所通向的起降平台。那平台钢铁结构,离地一码高,漆成绿色。由于搬运火箭的台车的碰撞,平台上的油漆已大片脱落,斑斑驳驳的。用手摸摸那钢铁,手指有暖意;用关节敲敲,关节有痛感。若是幻觉,能有这样的真实感么?能,我肯定地告诉自己。我在想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毕竟,我是学心理学的,我知道存在各种各样的心理现象。
那么,有可能设计出这样一个可行的实验吗?我告诉自己,答案足否定的。原因很简单,既然我的大脑已经出了毛病(假定我真疯了),它就会应我所求,产生相应幻觉。即使是健康人,做梦的时候也会梦到与陌生人交谈,向对方提问,并听到对方的回答。有意思的是,尽管那对话完全出于我们的心理活动,受我们的意识所控制,并非独立,但只要对方不开口,梦中的我们也不知道梦中的他会说出什么来。当然,那些对话仍然由我们大脑的某一区域加工,因而,当我们在为假想的对话者加工对话时,我们似乎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话。所以,如果我白行设计一个实验,则不论实验采取什么形式,用什么方法,仍可能是梦中之物。因此,如果斯诺和萨托雷斯并不存在,那么针对他们的提问也就没有意义,我也就无从证明白己究竟处于现实中,还是处于幻觉里。
我也想到过服用某种高效药物,比如迷幻药什么的,帮大脑产牛幻觉。如果药一服,幻觉随即产生,则可证明最后我尚处真实世界中,所经历之事也都是真实的,也都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然而,旋即一想,又发现自己错了。依靠药物产生幻觉,同样不能证明我是清醒的。因为所选药物的药效,我事先知道,于是便会产生这样的双重幻觉:既幻想服用该药,又幻想服用该药后产生的相应幻觉。
是真是幻,要想证明这一点,却总陷入循环论证的怪圈,似乎永远无法摆脱。也就是说,你只能用自己的大脑证明自己的大脑是否有毛病。超乎它之外,如何证明?你总不能在心灵之外观察心灵的活动吧……有了,我突然想到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可以解此难题。
我跳起来,直奔无线电通讯舱。舱里无人。抬头一看,墙上的电子钟已经四点,索拉利斯时间夜里四点。外面,红大阳挂在天上。我飞快插上插头,打开发射器。在发射器预热过程中,我又在脑子里把主要实验步骤想了一遍。
我忘了卫星自动站的呼叫信号,后来在控制台上方的一张卡片上找到了,立即用莫尔斯电码发了出去,八秒钟后收到卫星自动站发回的信号。卫星——准确地说是卫星的电脑——通过有节律的电子脉冲证实了自己的存在。
卫星在天空环绕索拉利斯运行,每22秒跨越一条子午线。我向卫星发出指令,指令它传回各子午线的长度数据,要求精确到五位小数。
我坐下,静候回音。两分种后,数据传回来了。我从传真机上撕下刚打印出来的数据纸条,一眼不看,立即藏到抽屉里。接着,我来到书架旁,取出星空图、对数表、标有卫星每日路线的日历和各种工具书、参考书一大堆,然后坐下,开始工作,处理自己提出的问题。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列出了几个方程。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如此复杂的计算了,最后一次做这方面的题,大致是在我参加应用天文学考试的时候吧。
后来,我再利用基地的大型计算机,把答案计算出来。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利用星空图,我和基地的计算机计算出一个答案,再将此答案与卫星传回的答案进行对照,便可核实二者是否一致。当然,这种一致是近似的。因为,由于海洋的异常变化,卫星飞经各地时所受引力发生改变,此外,它更受到索拉利斯本身与两个太阳的双重影响,结果,其运行轨道也相应发生连续微小改变,而这种微小改变会导致实际数据与理论数据的微小差异。我把这两个数据组——卫星发回的实际数据与我计算出的理论数据——进行对照,再作适当调整,忽略不可估计的海洋异常活动导致的误差,那误差仅在第五位小数上,这样,两组数据可望在保留四位小数时一致起来。
即使卫星传回的数据是我错乱的大脑的幻觉,它也不可能与计算机参与的后一组数据一致。毕竟,我的大脑,哪怕它完好无损,也不可能与基地的大型计算机相提并论;若是没有计算机的帮助,单靠我自己的大脑独立算出答案,起码也得苦干好几个月。因此,只要两组数据一致,就可以判定:基地的计算机是真实存在的;我的的确确使用过它;我也没有神经错乱。
我两手颤抖,小心翼翼地把窄窄的传真纸带从抽屉里取出来,放在宽大的电脑打印纸旁,两相对照,不出所料,两组数据从左到右,直到第四位小数,竟然完全一致!
我把两张纸都扔到抽屉里,颓然无奈地坐着。这就是说,计算机独立于我真实地存在着;同时也意味着,基地及其居民们,也都真实地存在着。
就在准备关上抽屉时,注意到抽屉里塞满了类似的纸条,上面草草写着各种数据结果。扫一眼就明白,早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做过类似实验,也向卫星索取过数据,不过不是有关索托利斯子午线的,而是有关它的反照率的,每40秒的行星反照率。
我还好着,没疯。求疯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我关上无线电发射器,喝干保温瓶里的残汤,回自己卧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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