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族岛屿上的二十天时间飞逝如箭,转眼已到了托雷卡返回戴西特尔号的时候了。裘恩原本打算安排一艘船和几名水手送托雷卡出海,但托雷卡用他还不太流利的语言一遍遍重复,想让对方明白。“不要靠近戴西特尔号,”他用异族语言说,“那样做很糟糕。”
“我还是不明白,”裘恩说,“我对你们的航船很好奇。”
“听我的劝告,”托雷卡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很抱歉,不能让你看见我们的帆船。”
裘恩还是不太满意,但他也不再坚持了,只是说:“游泳小心点儿。”
“我会的。”托雷卡说着,爬下绳梯进入水中。游往戴西特尔号的路很长,但天气还不错。他的尾巴推动着他前行。
托雷卡满腹心事地往前游。异族恐龙跟昆特格利欧恐龙太不一样了。他们吃的是烹饪过的食物;“烹饪”这个词还是裘恩教他的呢。没有地盘争斗本能,异族恐龙所展示的公开身体接触在托雷卡看来都十分恶心。他们还使用工具猎杀动物;托雷卡在这里见到了很多会开火的金属管子。托雷卡游着游着打了个寒颤:他以前竟一直没意识到靠岸的第一天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有人朝他开了一枪。裘恩后来就此事道过歉,因为码头上的人误将他当成了一只短吻鳄。
一只短吻鳄!哦,真是丢人!
托雷卡继续冲开波浪,偶尔用双腿控制一下前进的方向。庞大的“上帝之脸”静静悬挂在头顶,指引着方向。它的光亮正在很快消退,淡紫色的晨曦将它亮光退去的边缘映照成暗紫色。水温比托雷卡喜欢的要低些。虽然他很愿意回去,但离开异族恐龙仍让他有些恋恋不舍。不过,看到绿色而不是黄色的脸庞始终是件好事。他想念克尼尔沙哑的嗓音和巴布诺轻柔的磕牙声,甚至还有老比尔托格对往日没完没了的怀念。哦,很快他就要——
那是什么东西?
有一团很大的东西正朝他游过来,尾部激荡起阵阵浪花。托雷卡潜下水看见了它的正面:一个横截面是圆形的身体,比托雷卡上身躯干还粗大,长着三块分布均匀的突起物,一块在背部,两块在身下。他游到侧面从另一个角度望去。
哦—哦。
从侧面看,他发现背部的突起物是坚硬的背鳍,下边两块则是腹鳍。整个身体呈流线型,头部有长长的吻,尾部有宽大垂直的尾鳍,骨盆处的身体两侧还伸出两片小鳍。
是一只水生蜥蜴。戴西特尔号的渔网经常捕捞到小水生蜥蜴,为餐桌提供了一道颇受欢迎的爬行动物肉食。但这只水生蜥蜴却比托雷卡长出一半,身体呈灰白色,眼睛的可视部位像小小的水银珠子镶嵌在头部中间突出的巩膜骨圈上,鼻子正好长在眼睛正前方,细长的吻从头部突出来,里面长满尖利的牙齿。
水生蜥蜴飞快地转过身来,托雷卡再度看见了它的正面。毫无疑问:它是冲着他来的。作为陆地动物而言,托雷卡游泳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水生蜥蜴的水性却是天生的,他不可能有机会将它甩掉。
一眨眼的工夫,水生蜥蜴已经扑了过来,细长的嘴张得老大,咬住了托雷卡的腿。托雷卡觉得仿佛有千根针万根刺扎进了身体里,一朵朵红云在水中泛起。托雷卡用拳头砸向水生蜥蜴的吻,水生蜥蜴受惊了,它并不习惯跟有手的猎物对敌。水生蜥蜴在水中翻腾,巨大的尾巴扇在托雷卡身上。托雷卡挣扎着浮出水面,一面大口大口喘着气,一面冲开波涛前进。水生蜥蜴扭转身体,试图再度用尖针般的嘴来咬托雷卡。
托雷卡在过去几千日里吃过无数小水生蜥蜴,对它们的骨骼构架了如指掌:水生蜥蜴的背鳍里完全没有骨头,巨大的尾鳍只单纯依靠脊椎的延展部分支持其下部边缘,上部则全是肉。托雷卡还张着嘴在呼吸空气,于是趁机咬住了蜥蜴的尾鳍上部,很容易便将弯曲的牙齿扎了进去。水生蜥蜴原本要咬托雷卡的腿,这下却痛得张大下颌,在水底发出一声沉闷的尖叫。
托雷卡再次深呼吸,水生蜥蜴也是呼吸空气的动物,但却是冷血的,在两次呼吸之间能潜水很久。它的身体结构也十分适合潜水,不像托雷卡那样笨拙。水生蜥蜴可以毫不费力地靠划水和尾鳍的摆动四下游动。托雷卡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上帝之脸”,这一刻他真希望那真的是神祗的面容,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水生蜥蜴在他周围游动着,准备再次进攻。随后,托雷卡感到尖利的牙齿咬进了他的尾巴。他和水生蜥蜴的血混合着在水中飘荡。托雷卡没有时间检查自己的伤口,不知道伤口到底只伤及浅表皮肤,还是足以让他葬身海底。他想求神保佑附近有一条鲨鱼,只有被血腥味逼狂的鲨鱼才能比被激发起地盘争斗本能的昆特格利欧恐龙更加凶残。
托雷卡试图用拳头捶打水生蜥蜴灰白的身体将它赶走,但它似乎已下定决心干掉这顿美餐。或许托雷卡能把它的眼珠子挖出来,但不行,巩膜骨圈已经很好地将它的眼睛保护起来了。
托雷卡拍打着尾巴逃开。水生蜥蜴也随即改变了方向朝他冲过来。它紧闭着嘴,但也只是为了让流线型的身躯在水中快速穿梭。
突然,托雷卡想到一个主意。他不再游开,而是摆动尾巴蹬着双腿返身回游。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被水生蜥蜴长长的吻刺穿了。这时,他猛地抓住了水生蜥蜴的吻,一只手将吻尖稍细的地方牢牢握住,另一只手伸向吻与头部的连接处。然后,他将右膝伸到吻中部下方,用尽胳膊的力量把吻向下折弯。他耗光了所有的力量,终于感觉到长长的吻骨断裂开来,涌出的鲜血渗进凉沁沁的海水中。托雷卡咬了一大口,将吻上最后一丝粘连的肌腱和骨肉咬断,使它同水生蜥蜴的身体完全分离。水生蜥蜴的尾巴疯狂地左右摇摆,但托雷卡立即转身逃开,将吻扔下,任它往海底掉落。水生蜥蜴失去了进攻的利器,试图用血淋淋的断嘴来戳托雷卡。但一番徒劳后,它心灰意冷地游开了。
托雷卡确实给了水生蜥蜴致命的一击,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受了同样重的伤。他踩着水检查了一下大腿和尾巴上的伤口。伤口还在流血,但好像都不算太深。水生蜥蜴游走了,水面也安静下来——实际上比他二十天之前游向岸边时还静三分。他将头仰在海面上休息,慢慢摇动尾巴往前游。
“我们之前谈过你的孩子们的名字,”默克蕾博说,“但还没说过你跟他们的关系如何。这是个特殊的领域,我想研究一下。”
太阳正从西边的天空落向齐马尔火山的方向。两轮苍白的月亮——一轮弯月和一轮满月——在落日余晖中仍隐隐可见。紫色的天穹上凌乱地散落着几抹银白的云朵。
阿夫塞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的孩子们,”阿夫塞轻轻地说着,调整了一下坐姿,“当然,也是娜娃托的孩子们。”他轻轻摇了摇头,“一开始有八个。”
“没错。”
“一个在童年就夭折了,他的名字叫黑尔巴克,是发高烧死的。”阿夫塞的语气中充满了悲伤,“他死以后我都快崩溃了,这不公平。同我所有的孩子一样,黑尔巴克没有遭受血祭司的筛选。看起来似乎是上帝赐予了他生存的权利,但随后又将这权利剥夺了去。黑尔巴克死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阿夫塞的尾巴左右摆动着,“你知道吗,默克蕾博,我从来没亲眼见过自己的孩子们:我在他们被领到首都之前就已经瞎了。我觉得我了解另外七个孩子是因为能分辨出他们说话的语调,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但黑尔巴克……默克蕾博,我有时会想如果真的有来生,我能不能认出他,或者他能不能认出我来。”
默克蕾博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阿夫塞继续说下去:“黑尔巴克死后,我和鲍尔—坎杜尔去了人们不断提及的那次屠杀的现场——也就是我协助杀死那只庞大雷兽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找到一块石头,将它带回了‘猎手圣坛’所在的石堆。你听说过那个古老的传奇吗?据说,狩猎创始人每次都会从狩猎现场带回来一块石头。嗯,我也想从自己的某个狩猎现场带回来一块石头。可怜的黑尔巴克太小了,还来不及得到猎手或朝圣纹饰。我想,也许将一次狩猎献在他的名下会帮助他进入天堂。在鲍尔—坎杜尔的帮助下,我爬上了石堆,将我的石头放在了石堆顶端的圣坛中——圣坛是用死去猎手的骨殖修砌而成的。石堆另一边有条隐秘的通道直接通向石堆顶端,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一点。要不是这样,我也爬不上去。”
“是祭司建议你怎么做的吗?”阿夫塞不自在地动了动,说,“我很少同祭司打交道。”
“当然了,当然了。”默克蕾博说。这个话题得另找个时间来谈,“但黑尔巴克不是你的孩子中惟一一个死去的,对吧?”
阿夫塞静静地说:“没错。”
“死去的还有哈尔丹、亚布尔,”她停顿了一下,说,“以及德罗图德。”
阿夫塞还是静静地说:“是的。”
“你对他们的死有什么感觉?”
阿夫塞的语气很尖刻。“你希望我有什么感觉?”
“我没什么希望,阿夫塞,所以我才问。”
阿夫塞点点头,然后说:“人们都说我在揭秘方面很有天赋,默克蕾博。”他沉默了,似乎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默克蕾博耐心地等了几拍,然后赞同道:“是的,大家是这么说的。”其实她是在以一种轻柔的方式催促阿夫塞接着说下去。
“嗯,其实很多谜题根本算不了什么,揭不揭开都一样。但这个谜……”他又沉默了。默克蕾博等待着他,“这个谜却很重要,因为它真的是个谜。在哈尔丹被谋杀后——”这个词用得很少,听起来有点儿古怪陈旧——“在她被谋杀后的难题就是要找出谁是凶手。”
“而你把他找出来了。”默克蕾博说。
“但却不够及时!”阿夫塞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不够及时。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直到德罗图德将我儿子亚布尔也杀掉以后,我才明白过来。”
“谋杀真是少见的罪名。”默克蕾博说,“你也不能责备自己,你没有更多的线索。”
“更多的线索,”阿夫塞重复道。他发出一声鼻音,说,“更多的线索。你是说另一具死尸。我另一个被杀死的孩子。”
默克蕾博沉默了。
“请原谅我。”过了一会儿,阿夫塞说,“我发现这些回忆很折磨人。”
默克蕾博点点头。
“只是,呃……”
“只是什么?”
“没什么。”阿夫塞将脸转向乱石成堆的山崖。
“不,你在想什么,请告诉我。”
阿夫塞点点头,鼓起勇气说:“只是我常常在想,德罗图德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死的时候你跟他在一起吧?”
“是的。”
“大家都认为他在吞下毒药前向你忏悔了。”
“我从来没跟人谈论过当晚的细节。”阿夫塞说。
默克蕾博继续等待着。
“是的,”阿夫塞终于开口了,“德罗图德说出了谋杀的原因。他……他不信任他的兄弟姐妹,他害怕他们。”
“有兄弟姐妹是从没听说过的事情,阿夫塞。有谁知道该怎么做兄弟姐妹呢?”
“没错。但如果有兄弟姐妹是新闻的话,那,那——让我杜撰一个词:有父母也一样。”
“有父母?”
阿夫塞磕了磕牙,说:“我将名词当动词用了,萨理德会冲我皱眉的。他讨厌瞎编的新词。是的,有父母:为人父母的工作。而我所指的‘为人父母’不仅仅是交配或生蛋。我知道谁是我的孩子,同他们有日常接触,对他们的教育和成长担负部分责任。”
“有父母。”默克蕾博又说了一遍,这个词确实很怪。
“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点。”阿夫塞说,“我是德罗图德的双亲之一,是他的父亲。所有的孩子跟他们的父母都有相似的地方,对动植物遗传学的研究证实了这一点。但我对德罗图德的影响不止这些。我很了解他!可他最后变成了杀人凶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默克蕾博说。
“不明白吗?也许有些责任是应该由父母来承担的。我也许没担当好自己的职责。”
默克蕾博耸耸肩。“我们在这方面掌握的线索太少了。”
“又是线索。”阿夫塞说,“要是我把自己的孩子多当作孩子来对待,事情会是另外一种结果。”
“但多数孩子都没有父母,至少没有你所指的那种父母。”
“是的。”尽管心情还未平复,阿夫塞还是回答道,“无论如何,父母同孩子的关系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默克蕾博的目光越过悬岸落在山那边的滚滚波涛上。“说得没错。”她最后说了一句。
四架梯子终于停止了生长;金字塔顶端不再出现新的横木了。梯子静静耸立,映衬在弗拉图勒尔省灰色的天空下,伸入无尽的云霄。整座金字塔看起来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娜娃托还是又等了一天,才同嘉瑞尔斯和戴尔帕拉丝一起走了进去。金字塔每个侧面中心的开口有十四步宽:三人能相互保持可以接受的七步间距并排走进去。走进蓝色通道时,他们的脚步声在通道中重重地回响,通道天花板板壁上居然神奇地亮着昏暗的红色灯光。地板虽然是坚硬的蓝色物质,却打磨得很粗糙,方便走动,像是在邀请人们沿着可怕的通道走进金字塔的中心地带。
娜娃托的脉搏突突直跳。她往左右两边扫了一眼,看见嘉瑞尔斯和戴尔帕拉丝神情紧张地伸出了爪子。整座金字塔宽约三百步,往里走时,娜娃托一直静静地数着步子。通道一直延伸到中央:进入金字塔内约一百四十步。娜娃托尽量不去想头顶这些异域材料的重量。
他们终于走到了中心垂直的梯井边。金字塔内部呈方形,每边长十四步。中央的四面墙壁支撑着四架大梯子的底座。它们无尽地向上延伸,高到娜娃托目光所及之处,在头顶难以想像的高度上汇聚成一点。娜娃托确信,看到的汇聚点远远低于金字塔顶实际到达的高度。
她望着伸出去的梯子和塔顶敞开的方形。一只勇敢的“翼指”显然没受外星球建筑的干扰,在梯子底部的一根横木上筑起巢穴,白色的排泄物在闪闪发亮的蓝色材料上拉出一道道线条。
娜娃托想像着能爬上梯子的大型生物,但她知道,将这座建筑搭建起来一定非人力所为。与之恰恰相反的情况才是可信的:金字塔是细微的橘黄色“工程师们”搭建完成的。但巨型生物的形象仍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与昆特格利欧恐龙相比,这座摩天建筑的修建者确实是巨人。她靠在尾巴上抬头仰望,一种谦卑感油然而生。
她的心开始狂跳不止,以至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跑出金字塔。有东西从上面掉落下来。
那个物体寂然无声地落下。片刻之前它刚出现在塔顶逐渐消失的地方,如今却已越来越大,从梯井一角飞落下来。它体积庞大,用金属制成,虽算不上坠落,却在飞快地下降。
很快,它开始减速了——这很好,否则它将在地面上撞得粉碎。在它飞近时,娜娃托听见一阵轻微的降落声。它有一座小房子或一辆大马车那么大,底部正好靠在梯井相邻两面墙形成的直角边,其余部分则呈圆形,像一只甲虫。
娜娃托、嘉瑞尔斯和戴尔帕拉丝快步走到塔底另一边,以确保安全。大甲虫在地面停住。它在那里停留片刻,然后整个表面开始发亮,像是在慢慢液化。突然,甲虫的一侧出现了一扇方形大门,露出几乎完全空荡的船舱。门一出现,甲虫的表面就暗淡下来,恢复了固态外形。
它一直停在原地。
娜娃托走过去,谨慎地向门内张望。里面似乎没什么东西,但是——
真是难以置信。
她能看穿里面的墙。从外面看,甲虫是用不透明的厚重金属制成的,但穿过里面的墙却能看见金字塔的蓝色材料。除非甲虫的墙再度液化、门也消失,她才敢走进去。但她仍将头探进门内,确定是不是看得穿每一个方向。她抬头看见了塔顶无限延伸的四架梯子,左右转动一下,甚至看见了自己贴在甲虫外壳上的手掌。
甲虫里面有些不透明的物件,但总的来说,从里面看出来像是玻璃,而从外面看进去则像是闪光的金属。娜娃托在光学研究中曾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研习各种材料,但却从未见过哪种材料具有这样的特性。她缩回头,把爪子伸出来。甲虫至少不是用比钻石还坚硬的物质生产的: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甲虫的外壳刮花了。
嘉瑞尔斯正靠在尾巴上抬头张望。“你说对了。”他轻声说。
娜娃托看着他,问道:“什么?”
“你说对了。紧急装置,那东西就是紧急装置——飞船制造者的紧急装置。”他指着银亮的甲虫说,“在那边——那是一艘能把他们送回太空的救生船。”他停顿了一下,说,“在几百万千日后,三只紧急装置箱里只有这一个还……还能使用。或许第二只箱子能建造一架飞行器把飞船制造者们送回家,而第三只……嗯,第三只能建造什么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但这只箱子,这只保存下来的箱子,建造了一架救生船。”
娜娃托一瞬间意识到嘉瑞尔斯是正确的,而她脑中闪过了一个更加神奇而又可怕的念头:过不了多久,她将不得不驾驶这架飞船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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