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西特尔号继续向“陆地”返航,异族恐龙的船队穷追不舍。“上帝之脸”已被半掩在波涛中,在地平线上露出半张饱满的脸;太阳则正好悬在另一边的地平线上。托雷卡站在甲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同“上帝之脸”投下的褐色光芒交相辉映。
克尼尔船长从甲板上方走下来,接近托雷卡。即使知道托雷卡没有地盘争斗本能,克尼尔还是不能忘记早已根深蒂固的礼节:在可能的情况下,不要从后面接近别人。
“很美的日落。”克尼尔在距离年轻的托雷卡十步远的地方说。
托雷卡点点头。“是啊。”
克尼尔斜靠在船舷上沿。“你知道吗?”船长沙哑的嗓音中带着不寻常的感慨,“我是个幸运的人。我已经八十三千日大了,早该活够本儿了。我所见过的海上日落可能比任何活在世上的昆特格利欧恐龙见过的都多。”他扬手指着紫红色天空中被染成深紫色的一丝云朵和圆圆的太阳,说,“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没看够。”
他们看着太阳滑下海浪,几乎与此同时,天空黑暗下来。托雷卡转身面对着克尼尔说:“你是想跟我讨论什么事情吗?”
“是的,”克尼尔又恢复了平时生硬的语气,“关于那只异族小恐龙。”
“塔克森。”
“你还给它起了名字?”克尼尔惊讶地问。
“当然了。而且是‘他’,不是‘它’。这里又没有部族首领,谁还能给他起名字?”
“我想也是。”克尼尔说。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会把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克尼尔大声呼出一口气,似乎觉得托雷卡太笨了。“我是说,好心的托雷卡,我们同他的种族正在交战,这个小孩当然应该被解决掉了。”
“什么?”托雷卡惊呆了。
“你解决掉其他两个的时候做得很好,”克尼尔说,“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战争。”
“不,不行。在达森之前的古代领土争夺战中从不留下囚犯。我是说,你不能将一群昆特格利欧恐龙塞进同一间牢房,因为他们会相互残杀。但塔克森不是昆特格利欧恐龙,他们种族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我知道。”克尼尔的口气有点儿愤怒,“尽管如此,我们的船上也没有关押犯人的地方——”
“别那么称呼他,”托雷卡说,“他不是犯人。”
“那好吧,不管你叫他什么,他也是敌人的一员,不能留在船上。”
“你会让我怎么做,克尼尔?”
“我不知道。”船长用爪子挠了挠下巴,说,“我想应该把他扔下海去。”
“什么?克尼尔,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当然是说真的了。喏,你一直都把他关在你的实验室里,还没人见过他。但你不能无限期地把他关在那里啊!一只小异族恐龙会不会足以激起地盘争斗本能还是未知之数,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至少在小小的帆船上不能。我不会让戴西特尔号成为第二艘盖拉多雷特号的。”
“但塔克森——塔克森是我的……”
“你的什么?”克尼尔问。
“没什么。你不能让我杀掉他。”
“你可以领导地质勘探队的工作,托雷卡,但我才是戴西特尔号的船长。我不能允许任何冒险的事发生在我的船和船员们身上。”克尼尔转过身望向海浪。
托雷卡实事求是地说:“我是不会伤害塔克森的。如果你企图这么做或者允许任何人这么做的话,我会杀了你的。”
克尼尔磕了磕牙,说:“哦,得了吧,托雷卡。严肃点。”
托雷卡抬起手让他看了看自己伸出来的爪子。“我是很严肃,克尼尔。我会杀掉任何伤害塔克森的人。”
瓦尔—沃斯菲克是知识排序主管,一名负责将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知识进行排序的官员。她原本是个谨小慎微的老人家,但最近却不得不作出很多改动。比如星象学在知识序列中原本正好排在预言学之后,因为二者都是研究揭示秘密的学科。但在阿夫塞对“上帝之脸”有了新发现后,沃斯菲克将星象学排到了研究物体运动的物理学和研究世界的地质学之间,使星象学被定义为研究世界运动的学科。这是个很大的变动,没准儿整个“陆地”的图书管理员们都会因此而对她骂声不断。默克蕾博一边想着,一边用爪子碰了碰主管门边的铭牌——铭牌是金色的,同沃斯菲克的官阶相符。
“谁呀?”门内传来一个模糊低哑的声音。
“娜乌—默克蕾博,我正在为国王执行一项任务。”
“哈哈特丹。”
幸好沃斯菲克是一名女性,默克蕾博的激素对她起不了什么作用。默克蕾博惊讶地看到房间内十分拥挤,地板、桌台和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一面墙上挂着被针钉在匣子里的昆虫标本,按照其外观美丽程度从左至右按升序排列。沃斯菲克的书桌上放着一套铁匠的工具,默克蕾博分辨不出它们是依照什么顺序排列的,除非——是按照省力程度以降序排列。地板上是各种树木的板材,还有一些堆放在一边,显然还没能被放到序列中合适的地方。木材的排序古老而权威,沃斯菲克重新思考该如何排列就是时代变迁的一个标志:如今所有的知识都需要重新加以阐释。
“我是个大忙人,”沃斯菲克没头没脑地说,“我想你能理解这一点。因此请你抛开繁文缛节。我就当我们已经彼此鞠过躬,说过很荣幸见到对方了,而你也说了,要不是很重要的事你也不会来麻烦我,诸如此类。现在,赶紧明确地告诉我,娜乌—默克蕾博,你想做什么?”
默克蕾博觉得头大如斗,就好像有人提着她的尾巴把她拎起来前后摇晃。她一向很注意对人随和;每一次遇见新结交的人都是一次复杂的社交舞会。而她对此却毫无思想准备,总的来说也并不喜欢这样。但她还是说:“我只有一个问题,沃斯菲克:有没有哪种‘翼指’的翅膀是紫色的?”
沃斯菲克抬起头,瞬膜飞快地眨动着。“你刚才说这是国王交给你的任务?”
“间接的。陛下要我治疗他的一位大臣,我是一名医生。”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默克蕾博。你可不知道我花费了多少时间来为你的书和小册子排序。对意识的研究以前一直都排在心理学之后,但是我却不能将你的书跟多尔加、斯布尔塔放在一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这跟书的质量毫无关系,主要是内容。你不只是将意识的研究作为一个医学问题来对待。”
默克蕾博没想到自已的书还引起了沃斯菲克的注意。“我并不想给您增加新的负担,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一种‘翼指’的翅膀是紫色的。”
“你运气很好。”沃斯菲克说,“我刚把大部分关于‘翼指’的书堆在这里。托雷卡在南极冰冠发现了那些不知名的‘翼指’,我在对它们进行排序。”她哼了一声,说,‘他是另外一个不让我好过的人,他的进化学模型让我不得不编排一套全新的生命序列。”
沃斯菲克四下找寻,直到她发现了一本用皮革装订的大方本。“在这儿呢。《‘陆地’上的‘翼指’》,由帕尔—诺尔塔克编写的绘本集。”她将沉沉的一卷书递给默克蕾博,说,“看看吧。这不是什么伟大的书;诺尔塔克将各地区的‘翼指’按成年鸟翅膀的最大宽度的升序排列起来,再按地理方位编写而成。无论如何,他夸口说已绘制了所有种类的‘翼指’。如果真有紫色的,一定能找到。”
默克蕾博开始翻动硬硬的书页。“翼指”的种类比她想像的要多出很多:有些脑部后方有突出的头冠,有些没有,但所有的种类都有长得吓人的四根指头支撑着的翅膀,身体大部分部位都覆盖着细细的绒毛。有猩红色“翼指”、绿色“翼指”、古铜色“翼指”、白色“翼指”、黑色“翼指”、带条纹的“翼指”和带斑点的“翼指”,但哪儿都没有紫色“翼指”。她合上书的封皮。
“找到了吗?”沃斯菲克问。
“没有——我是说,我发现根本就没有紫色的‘翼指’。”
沃斯菲克点点头。“我从没见过紫色‘翼指’,”她说,“我也从没指望过能见到。但我告诉你,我宁愿见到也不愿成为一只紫色‘翼指’。”说着,老主管磕了磕牙,“嘿,这句话说得挺好,我应该把它写下来。”
默克蕾博向沃斯菲克道了声谢离开了。很显然,紫色“翼指”只是个一直困扰阿夫塞的象征物。但它象征着什么呢?天空是紫色的,有些花也是紫色的,某些“铲嘴”和雷兽的皮肤上有紫色花纹,狩猎纹饰所用的蓝黑色颜料在一定的光线照射下也会呈紫色。
那“翼指”呢?飞翔的爬行动物,大小各异。它们是卵生动物,有些以昆虫为食,有些以蜥蜴为食,很多种类都吃鱼,大多数都吃动物腐肉。
紫色。
“翼指”。
默克蕾博摇摇头。
娜娃托以前梦想过飞翔。实际上,在驾驶她的一架滑翔机飞行后,她时常觉得自己仿佛还翱翔在天空中。但那种飞翔的感觉往往都带有往前划过空气的冲力。现在,嗯,她只单纯觉得像在云端盘旋飞翔。
接着,她浑身一激灵,清醒过来。头撞到了救生船的天花板上。
撞到了天花板……
娜娃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上,她紧紧闭上眼睛,身体板直地等待着救生船往回飞。但这并没有发生,而她的背部却再次触到了天花板,这次就如一片漂浮在湖面上的木头一样轻柔。她睁开眼睛,一开始还以为是救生船飞快的下降速度将她顶到了天花板上。但无数星光和六轮明月让她毫不费劲地看清了梯塔的横木,它们正从旁边匀速闪过。
救生船没有加速也没有减速。
但她却飘荡在船舱中。
飘荡!
她并没有完全失重,而是在慢慢往下飘,她的仪器设备都还在舱底。但她的重量已经很轻了,甚至连睡眠中一个翻身都会使她一直飘到天花板上。
她的头有点儿晕,手臂像松垮垮的翅膀般张开,双膝微弯,尾巴在身后摇晃。
她已经在救生船上待了快九天了,下面的世界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球,占据了她的大部分视野。约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是明亮的;剩下三分之一则在黑夜笼罩中。这让人屏息凝视的景象却仍比不上球体背面慢慢变亮的壮观情景。橙黄色的光洒在明亮的球体边缘,一抹彩云已映入眼帘。
“上帝之脸”。昆特格利欧星球公转轨道中的行星。
救生船继续爬高。只有一片赤道大陆的星球逐渐消失后,稍远处的“上帝之脸”露了出来。昆特格利欧的世界如今看上去就像一只黄色眼睛中央的蓝绿色瞳孔。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看见了重叠在一起的两个星球——“上帝之脸”和昆特格利欧卫星——共同经历着星相变化。等到正午时分,它们都被照亮了,处在后方的环形“上帝之脸”明亮得几乎无法逼视,娜娃托不得不闭上了内瞬膜。
真是雄奇壮观。从朝圣船甲板上看见的“上帝之睑”缠绕着飘忽的云带,布满了复杂的气旋和彩色的涡流,其景象足以让昆特格利欧恐龙晕头转向。但看到自己的世界飘浮着白云,蓝色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陆地”的海岸线无尽地曲折延伸,同时看到背后“上帝之脸”的光华——这番美丽与神奇的景象让意识也止住了呼吸。娜娃托发现自己惊讶得呆若木鸡,就算刚才没有飘浮到空中,现在也已飘飘欲仙了。
迪博国王正躺在他的办公室板床上,听一名被控告犯了偷窃罪的年轻昆特格利欧恐龙为自己辩护。他当然无法对自己的罪行抵赖:从他鼻口的颜色就能分辨出言语的真假。但他希望得到宽恕,因为他拿的都是些会被扔掉的东西——鲁巴尔信徒们在祭祀活动中常用的皇宫屠宰场里的“尖头褶”角壳。偷窃罪的刑罚是将犯人的双手砍去。小伙子的律师争辩说,这将是一项残酷的刑罚,因为这个年轻人的手有无法再生的缺陷。作为证据,他展示了他当事人只有两根趾头的左脚,第三根脚趾在几千日前弄断了,从此没再长出来。
办公室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名迪博不认识的老年妇女闯了进来。皇家卫兵迅速冲上前去挡在国王前面;偶尔会有人因地盘争斗本能被激起而发狂冲进王宫。陌生人气喘吁吁,但身体却没有起伏。她伸出一只手,表明自己的爪子并没有伸出来,并慢慢透过气来。她说:“尊贵的陛下,请原谅。我是博丝—杜布兰,市区北部海边巢穴的管理员。”
“什么事?”迪博问。
“一只返途的‘翼指’刚刚到达海边巢穴,要不是事出紧急,我也不敢贸然闯进来打断您。”她举起一卷皮革。迪博正横卧在板床上,尾巴像橡胶桅杆高高翘起。他轻轻摇了摇尾巴,一名卫兵走上前接过皮革卷递给迪博,随后退回到原地以示尊敬。迪博展开皮革卷飞快地阅读。“上帝保佑我们。”他轻轻说。
迪博的一名谋臣从卡塔杜凳子①上站起来。“迪博?”在宫廷中大意地对国王直呼其名足以显示出她的焦虑。
【① 王位两侧为谋臣所设的凳子。】
迪博语气坚决地说:“你,仆人——”他永远记不住名字——“立刻宣阿夫塞进宫来。派人送信去弗拉图勒尔省,让娜娃托尽快赶回来。我需要我最好的思想家们来协助我。”他从板床上走下来准备离开房间。
“国王,”年轻人的律师叫道,“那我的当事人怎么办?”
“免除刑罚,”迪博生气地说,“我们将需要所有的人手。”
“我觉得我们对过去的讨论还不够久远,”默克蕾博对阿夫塞说,“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阿夫塞抓了抓脖子上松弛的垂肉。“我不知道,我记得,嗯,让我想想,我的职业侧试。”
“那是你长到十千日或十一千日时的事。你应该还记得更早些时候的事吧?”
“哦,当然了。还有那次我在森林里迷路了;我以前提过的。还有,我想想,我还记得小时候把部族同伴的手指咬断,因此惹了麻烦。”
“你是因为生气才那么做的吗?”
“不是。我们当时在一起玩儿,那只是个意外,后来他的手指也长回来了。”
“你还记得什么?”
“学切割皮革,捉蝴蝶。我想想……我还记得卡罗部族第一次开始沿着克雷布河迁移的事。我还记得——还有什么?——我还记得某个达官贵人来拜访卡罗部落时候引起的混乱。我当时不知道那是谁,但后来得知那是迪博的——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迪博的祖母,萨尔—萨尔登女王。”
“你还记得有皇族拜访卡罗部族?”
“有点儿印象。他们将我们这些小孩子带到克雷布河边,把我们身上冲洗干净,好觐见女王。我还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被带到江边去;他们一直担心我们会被江水冲走。”
“还有什么?”
“学玩拉斯图塔尔①。天啊,学得真烦:走到游戏板前下一步棋,然后走回来好让对手也能走过去下一步棋。”
【① 一种木板游戏,靠战略取胜。】
“还有什么?”
“哦,我想还有好多事情,但都七零八碎的。一场暴风雨;第一次经历地震;发现一只死去的‘翼指’。”
“一只‘翼指’?是紫色的吗?”
“不,白色带浅橙色条纹的。像一只条状雨燕,我想。”
“还有什么?”
“学习阅读;背诵长长的文字和相关词语。”
“那你记得这些事情哪个是最先发生的吗?”
“很难讲。它们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
“那在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一直困扰或惊吓你的回忆呢?”
“嗯,我提到过那次地震:着实吓到我了。当然,后来慢慢就习惯了。我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也很害怕。但没什么真正让人震惊的事,你要问的是这个吧?”
“是的。”默克蕾博说,“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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