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类花了很长时间才最终破译海豚的语言。成功破译以后,他们才发现海豚的名字实际上是每个海豚的声纳图谱,并且在其中突出了每个海豚最不同寻常的体形特征。所以,海豚唯一喜爱的人类艺术是政治漫画,这也就不足为怪了。
  星丛上最好的探测船飞行员是一条英文名字叫“长喙”的海豚——他的亲属们用颤音和滴答声来表示他那巨大的口鼻部。对于他们想要表达的原意来说,“长喙”实在是一个蹩脚的译法。
  长喙最喜欢的探测船是“琅姆信使”,一艘铜色的楔形舰。二十米长,十米宽。一个大水箱横穿探测舰的轴线,水箱左侧和右侧是隔离开的填充了空气的座舱,它们呈 U形,在舰船的后部会合,中间隔着气锁。左舷的座舱通常保持着适宜人类居住的环境,右舷被设置成为瓦达胡德人习惯的稍冷一些的气温。
  在驾驶时,长喙把小小的、能够自由飘浮的遥控器夹在自己的尾鳍和胸鳍上。探测船有几百个姿态控制装置,使它的运动方向能够最大限度地接近海豚在水箱里的游动方向。这种技术非常消耗能源——以至于瓦达胡德人拒绝投标建造这种类型的探测船,但是它的机动性能非常好,而且根据长喙的体验,在这种探测船里——飞翔”的感觉绝对一流。
  “琅姆信使”能够一次离开星丛独自工作几个星期,但是在这次任务中,它离开星丛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而且探测船上的工作人员只有长喙和杰格。
  “琅姆信使”通常存放在七号船坞,这是五个能直接从工程环面米到海洋甲板的船坞之一。探测船被固定在甲板壁上,三条通道管以浅角进入到舱顶盖内。
  长喙和杰格上船以后,由多个分段部分连接起来的船坞门移动到了船坞顶上。长喙那著名的起色动作颇具观赏性。先把探测船急速升起,离开船坞,然后他在水箱里翻滚,弯成拱形,让“琅姆信使”开始一段惊险的预热启动飞行——经过所有的船坞舱门,围着中央圆盘绕上一大圈;之后他翻滚向水箱的另一边,使船划过一个长长的弧线——就好像在真空的宇宙中盘旋,以探询世界。
  杰格变得有点不耐烦了,都是长喙就像所有的海豚一样,丝毫没能察觉到杰格的感受。他在水箱中做了一系列的旋转和空翻,探测船也脸之做出相应的举动。杰格脚下的引力盘完全抵消了由运动产生的加速度,但是在水箱中,长喙却能感觉到探测船的运动,探测船仿佛已经成为他身体的延伸。
  最终,当他玩够了之后,长喙滑着一条大弧度的航线出发了——仍然是一种浪费能量的行为,但是比沿着直线、或是普通的天体力学的弧度完全一致的曲线前进要有趣得多。
  即便这儿离绿色恒星的表面有三千万公里,但看上去它仍然占据了大半个星空。琅姆信使的力场罩和物理防护罩比星丛装备的强得多,因而它可以往近距离掠过绿色恒星。在长喙独特的导航动作下,探测船一头扎了过去,在距离那个巨大天体的光晕上空仅十万公里处擦身而过。安装在探测船机翼前沿上的采集铲吸入了少量恒星上的大气样本。
  “这个恒星的绿色令我疑惑。”长喙通过水箱中的水用麦克风说道。和多数海豚一样,长喙可以大致模仿人类及瓦达胡德人的声音(虽然语法较为混乱——因为在鲸类语中没有词语排列顺序这种概念),当他们模仿时,计算机只是对这些声音稍加处理,让声音听上去更清楚些。只有当他们在说海豚语时,计算机才会启动翻译模式。
  杰格嘟囔着说:“我也觉得奇怪。它的表面温度是一万两千度,这东西应该发出蓝光或白光才对,而不会是绿光。光谱分析也不对劲,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重元素集中在一个恒星上。”
  “或许被破坏了,在穿过捷径时?”长喙问道,并在水箱中盘旋着,以此控制着探测船围绕轴线缓慢转动。即便装备了额外的防护罩,始终将船的某一侧对着那个恒星也是不安全的。
  杰格又发出了一阵嘟囔声。“我觉得有可能。这个星球的大部分色球层及日冕可能在穿越捷径时被刮掉了。捷径的唇缘闭合时刮过光球的表面,剥去了表面稀薄的气体层。然而,所有以前的实验结果都表明穿过捷径的物体不会发生任何结构上的变化,当然,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大的物体穿过捷径。”
  琅姆信使的监视屏充满了燃烧着的绿火,直视观察窗口已经全部转化为不透明状态。“带我们绕行赤道一周,”杰格说道,“然后绕着极地轨道再来一圈。这个恒星的结构可能并不均匀。在被这些吸收光谱线搞得焦头烂额之前,我想确认一下整个球体的光谱线是相同的。”
  以千分之一的光速绕行周长为五百万公里的赤道一周,几乎要花五个小时,绕行极地轨道还要再花五个小时。长喙使琅姆信使保持螺旋前进状态,同时,杰格一直盯着扫描设备,仔细观察黑色的垂直吸收线。他一直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着:“一团乱麻,一团乱氯”——事实的真相还是不明朗。
  杰格观察了恒星在超空间中留下的痕迹,以此研究恒星的构成物质。它比他以前想像的要重一些。除了颜色以外,它的表面还是典型的恒星表面,由紧密排列的、质量较轻的暗色小珠构成,这些暗色小珠是由光球内部的对流单体形成的。它甚至还有黑子,但是和其他恒星不同的是,这些黑子互相连接成哑铃形。毫无疑问,这确实是一颗恒星 但是和杰格以前见到的恒星都不一样。
  终于,所有绕行活动都结束了。“准备回家吗?”长喙问道。
  杰格抬起他的四个臂膀,做了个放弃的姿势。“好吧。”
  “问题解决了?”
  “没有,这样的一个恒星应该是不存在的。”
  琅姆信使转向星丛方向飞去,杰格整理着整个航行过程中收集到的数据。

  凯斯躺在他妻子的旁边,又一次难以入睡。他在黑暗中看着莉萨的身影,看着薄薄的床单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她本来应该能过得比现在更幸福,他想。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试图让呼出的这口气带走心中的忧虑,然后他在脑中开始想像一些愉快的场景。
  莉萨有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向上翘起像一弯新月。她的嘴很小巧,但是嘴唇很饱满——嘴唇的高度是宽度的一半。她的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是西班牙人,她继承了母亲富有光泽的头发,以及父亲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四十六年的生命里,凯斯·兰森从来没有遇到任何在烛光中比莉萨更动人的人。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2070年,那时他二十二岁,她二十岁,身材凸凹有致,美妙玲珑。当然,随着年龄的增大,她的身材按照自然规律发生了一些变化。尽管她的身体依然健康。但是比例已稍稍失调。以前的凯斯无法想像一个四十四岁的女人能够对他产生什么吸引力,但是令他感到无限惊奇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品位发生了改变。尽管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无疑会使他变得麻木,但是每当他看到莉萨以一种新的形象出现时——穿了套新衣服,或是伸展着身子去够放在高处架子上的东西——她仍然能使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然而……
  然而,凯斯知道时间已在他自己身上留下痕迹。他开始谢顶。哦,世上竟然有“治疗”谢顶的方法——想像一下,像男人谢顶这类如此自然的事需要什么治疗!——但要是真的采用这些治疗手段,未免显得有点愚蠢。而且,中年科学家本来就应该是个秃子,这好像是约定俗成的事。
  直到五十五岁遇害身亡时,凯斯的父亲一直保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他现在怀疑父亲使用过头发再生治疗,但对于他本人来说,去接受这种治疗显得太低级了。
  他回想起了蔓蒂·李。当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时,他对那位娱乐明星非常着迷。当时,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女人身上的大乳房更令他激动的了,可能是因为同班上的小女孩还没人发育出乳房来。乳房是禁地的象征,代表着奇异的成人性世界。蔓蒂——被某些娱乐收视指南称为“双星系”——以她的体形著称。但是当凯斯发现她的乳房是假的之后,他一下子对她失去了所有兴趣。每当他看到她时,他总是禁不住会想起她那肿胀而又光滑的皮肤下面的填充物以及皮肤上的疤痕(尽管他知道合成代谢激光手术刀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噢,如果他在他自己的头上也做假,那简直就是该死。如果当别人看到他时,对他指指点点地说,嘿,这家伙其实是个秃子,那也是一件该死的事。
  所以,莉萨·塞万提斯和凯斯·兰森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仍然相爱,虽然不像他们年轻时那样热烈,但是是以一种更令人满意、更令人平和的方式。

  然而——
  然而,该死,他才刚过四十六岁。可他已经老了,秃了,头发白了。迄今为止,他仅仅在高中及大学中与三个——如此之小的一个数目——女人有过笨拙的接触。三个,加上莉萨——总数是四,平均算来,每十年接触的女人连一个都不到。上帝,他想着,就连一个瓦达胡德人都能用他一只手上的手指将他的女伴数清。
  凯斯知道他不应该这么想,他清楚他和克莱莉萨之间共同拥有了其他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一段随着年龄增长不断积聚和演进的爱情,以及他们之间稳固、安全且又温暖的联系。

  然而——
  然而出现了李安妮·凯伦道特。就像他年轻时的性感偶像蔓蒂·李,李安妮有着优雅的亚洲人外形,凯斯总是对亚洲女人的某些地方着迷。他不知道李安妮的年纪,但是毫无疑问她肯定比莉萨年轻。当然,作为飞船的指挥官,他能轻易地访问李安妮的私人档案,但是他害怕这么做。看在上帝的份上,她可能还不到三十岁。李安妮是在星丛上次经过鲸鱼座天仑五时才加入的,现在,作为内务官的她,经常与凯斯在舰桥上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而且,无论他与她已经待了多长时间,他总是盼望着下次见面的时间会更长。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干什么蠢事。事实上,他认为自己仍然控制得很好。但是,每当他在内心深处进行反省时,他却无法对正在发生的这一切视而不见。他已感受到中年危机,害怕自己不再是个强健的男子汉。有什么能比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睡觉更能驱散这种感觉呢?
  无聊的幻想。当然是的。
  他翻身侧躺着,背对着莉萨,将自己蜷缩成胎儿的形状。他绝对不会做任何可能伤害莉萨的事,但是如果她永远察觉不到的话——
  上帝,清醒点。她肯定能察觉到。在那之后,他怎么才能面对她呢?还有他们的儿子索尔,他该怎么面对他?他曾看到过儿子冲着他骄傲地笑,或是冲着他恼怒地大叫,但是还从未看到儿子向他投来鄙视的目光。
  他多么想能沉入睡乡啊,他多么想不再折磨自己。
  他向黑暗中望去,眼睛瞪得大大的。

  琅姆信使停泊后,长喙前去进食,杰格直接去了舰桥。这位瓦达胡德人现在依靠一根雕刻着杂乱花纹的拐杖保持直立——总比四脚着地强点。凯斯、莉萨、萨和李安妮都已睡了一晚,还有菱形——嗯,艾比人不用睡觉,这个事实使他们本来就很长的生命对于其他人来说更显得不公平。通常做汇报时,杰格会站在六个工作站前方,然而今天他却直接走向坐椅廊,瘫倒在中间那张椅子上。其他人只好纷纷旋转工作站面对他。
  凯斯期待地看着瓦达胡德人。“怎么样?”
  杰格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随后开始了狗吠。“你们中的某些人应该知道,恒星可以分成三个年龄段。宇宙中最老的是第一代恒星,它们基本上由两种基本元素,氢和氦组成。在组成它们的物质中,重元素中所占比例不到百分之零点零二,而且这些重元素都是通过聚变反应在恒星内部生成的。当第一代恒星经历了新星或超新星爆炸后,重元素便会散落到星际尘埃中。由于第二代恒星是由这出尘埃汇聚而成,所以它们的组成物质或多或少都含有些金属元素——在这里,‘金属’指的是比氦重的元素。第三代恒星的年代则更近了,行星联邦所在的三个恒星系中的恒星,以及那些现在正在形成的恒星都属于第三代。当然,第一代恒星中的一小部分以及第二代恒星中的大部分仍然存在。第三代恒星的组成物质中大概有百分之二是金属。”
  杰格停顿了一会儿,将屋里的每张脸看了个遍。“然而,那颗恒星”他说道,并指着全息像中的绿色天体,“大概含有百分之八的金属元素,是一颗典型的第三代恒星所含金属物质的四倍。那东西内部有足够多的铁,甚至可以做到经济地开采。”
  “发绿光又是怎么回事?”凯斯问道。
  “当然那不是真正的绿光,就像所谓的红巨星不是纯粹的红一样。几乎所有恒星都是白的,只不过在色彩上稍有点差异罢了。”他用手指了指身边的星空全息像,向大家示意,“幻影按常规赋予全息像中的恒星以不同的颜色,颜色分配规则以赫罗图为基础。那颗恒星只不过带有点微绿的色调。它的金属成分削弱了它发出蓝光和紫外光的能力,所以。它发出的光更偏向于光谱的绿色部分。”他的毛发飞舞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肯定会说在我们宇宙的这个年龄段,不可能存在一个含有如此之多金属物质的恒星。它肯定是在某种非常罕见的情形下形成的,而且——”
  “请原谅我打断你的话,杰格。”菱形说道,“我侦测到了一个超光子脉动。”
  凯斯连忙旋转椅子,将脸冲着捷径。
  “上帝。”杰格强撑着站起身来,“大多数的恒星都是某个多星系统的一部分——”
  “我们无法再次承受恒星近距离通过了,不可能再来一次。”李安妮说道,“我们会——”
  但是捷径已停止扩张,一个小物体从里头冒了出来。此时捷径的直径仅为七十厘米,随后它坍塌成为一个无穷小的点。
  “是个信使。”菱形说道。 一个自动的通信浮标,“它的无线电发射应答机告诉我们它来自中央空间站。”
  “开启应答。”凯斯说。
  “收到消息,用的是俄语。”菱形说。
  “幻影,翻译。”
  中央计算机的声音响彻整个舰桥。“新东京殖民地瓦仑丁·伊利亚诺夫指挥官向星丛指挥官凯斯·兰森报告。一颗 M级红矮星刚刚在鲸鱼座天仑五的捷径冒出。幸运的是,它冒出后朝着远离鲸鱼座天仑五的方向前进了,而不是冲着鲸鱼座天仑五飞来。到目前为止,它还未对我们这儿造成严重损害。但是我们在引导信使绕过那颗恒星以抵达捷径系统时遇到些麻烦,这已经是我们的第三次尝试了。我们还设法与‘泥浆’的太空物理中心取得了联系,他们那儿也有个惊人的消息:那儿的捷径内也冒出了一颗恒星——一颗 B级蓝巨星。现在我正与其他所有已被激活的捷径联系,调查这种现象到底有多普遍。报告完毕。”
  凯斯环顾舰桥,浑身沐浴在绿色的星光下。“上帝。”他说。


《星丛》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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