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詹诺夫·裴洛拉特凝望着灰暗曙光中的朦胧景色,心中交杂着遗憾与犹疑。
“我们待的时间还不够长,葛兰。这儿似乎是个既亲切又有趣的世界,我希望能够再多了解一点。”
崔维兹原本在埋首操作电脑,这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难道以为我就不想啊?我们在这个行星上吃了三顿正餐,风味完全不同,每一顿都可算是美味佳肴,我真想多吃几顿呢。我们也根本没有遇见几个女人,而且全都是走马看花。她们有些看起来相当诱人,足以——嗯,你晓得我心里想些什么。”
裴洛拉特微微皱起鼻头。“喔,我亲爱的兄弟,她们的鞋子简直像牛铃铛,每个人的衣服都花得一塌糊涂,还有她们的眼睫毛,无所不用其极地弄得怪模怪样,你注意到她们的睫毛没有?”
“你大可相信我注意到了每一件事,詹诺夫。你讨厌的那些都只是表相,只要稍加劝诱,她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把脸洗干净,然后,在适当的时候,还会把鞋子和五彩缤纷的衣服全都褪去。”
裴洛拉特说:“这点我愿意椬信,葛兰。然而,我更想进一步打探地球的资料。目前为止,我们听到有关地球的说法,没有一则能使人满意,而且相互间充满了矛盾——一个人强调放射性,另一个又特别提到机器人。”
“但两人都说地球已经死了。”
“这倒是真的,”裴洛拉特答得很勉强。“不过可能只有一种说法正确,或者两种说法都只有一部分正确,或者他们说的都不是事实。无论如何,葛兰,这些传说只是使真相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听到这些说法,你一定也心痒难熬,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找出真正的答案吧。”
“没错,”崔维兹说:“我向银河中每一颗矮星发誓,我的确也有这种冲动。但我们眼前的问题是盖娅,一旦把这件事弄清楚之后,我们就可以到地球去,或者回到赛协尔来多待些日子。不过,盖娅要列为第一优先。”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手头上的问题!如果我们相信昆特瑟兹说的话,死神正在盖娅恭候我们的大驾。我们到底应不应该去?”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你会害怕吗?”
裴洛拉特犹豫了半天,彷佛是在钻研自己的心灵。最后,他用相当简单、实事求是的态度答道:“我怕,怕死了!”
崔维兹往椅背上一靠,转过身来面对着裴洛拉特,也用沉稳而实事求是的态度说:“詹诺夫,你没有理由要冒这种险。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让你留在赛协尔,你可以把自己的行李全部卸下,并且留下一半的信用点,在这等我回来接你。那时只要你还有兴趣,我们就再到天狼星区去,假如地球真在那里,我们一定会把它找出来。万一我一去不返的话,赛协尔上有的是基地官员,他们会负责将你送回端点星。假使你打算留在此地,我心里并不会感到不舒服,真的,老朋友。”
裴洛拉特猛眨着眼睛,嘴唇紧闭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再度开口,用稍微粗哑的声音说:“老朋友?我们认识才多久?差不多一个星期吧?可是我却拒绝离去,这是不是很奇怪?我的确很害怕,可是我决定留下来陪你。”
崔维兹做了一个不明白的手势。“可是为什么呢?我真的没有要求你留下。”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但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因为……因为……葛兰,我对你有信心。我觉得你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原本打算去川陀,现在我已经明白,如果我们真的去了,可能也会一无所获。你坚持我们到盖娅去,而盖娅必定是银河的一个重要枢纽,许多事情似乎都跟它牵连在一起。假如这还嫌不够的话,葛兰,我目睹你逼迫昆特瑟兹的手段,那实在是高明的诈术,让他不得不把盖娅的详情吐露给你。总之,我对你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么说的话,你对我真的有信心喽。”
裴洛拉特说:“是的,我对你有信心。”
崔维兹将一只手搭在对方的上臂,一时之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他终于说:“詹诺夫,如果我的判断错误,让你遇到了什么——不论是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可不可以请你现在就先原谅我?”
裴洛拉特赶紧说:“喔,亲爱的伙伴,为什么这么问呢?我是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为了你。现在,拜托——让我们尽快离开吧,我担心我的懦弱不知何时会再度发作,让我从此羞愧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遵命,詹诺夫,”崔维兹说:“一旦电脑确定没有问题,我们就在第一时间离开。这一次,只要我们确定大气层上方没有其他船舰,我们就使用重力推进垂直上升。当周遭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我们的速率就会越来越快,要不了一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达太空了。”
“太好啦,”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捏开一个塑胶咖啡容器的盖子,开口处几乎立时冒出了热气。然后他将奶嘴含在口中,开始吸吮容器内的咖啡,同时还吸进了适量的空气,将滚烫的咖啡中和成适当的温度。
崔维兹咧嘴一笑。“你已经学会熟练地使用这些东西,可以称得上是个太空老兵啦,詹诺夫。”
裴洛拉特盯着那个塑胶容器,过了一会儿才说:“既然我们的太空船可以随意调节重力场,我们当然能用普通的咖啡杯了,对不对?”
“那当然,但是你无法让众多的太空常客,放弃那些太空专用设备。‘天龙’如果也用普通的咖啡杯,如何能够显得跟‘地虎’有一大段距离?你看到舱壁和舱顶那些圆环吗?过去两万多年以来,这种吊环是太空航具不可或缺的配备,而在重力推进的船舰中,吊环却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可是它们仍旧没有消失。我敢拿这艘太空船打赌一杯咖啡,当重力推进船舰起飞的时候,太空老兵还是会假装被压得窒息;当船舰维持着单位重力加速度——也就是正常重力时,他们却会拉着那些吊环荡来荡去,彷佛仍旧处于失重状态一样。总之,这两件事情我都敢打赌。”
“你在跟我开玩笑。”
“也许有一点,不过凡事都会产生社会惯性——即使是科技的进展也不例外。否则太空船上就不会有那些没用的壁环,也不会为我们准备配有奶嘴的杯子。”
裴洛拉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喝他的咖啡。等到喝完之后,他才问道:“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起飞?”
崔维兹突然开怀大笑,一面笑一面说:“骗倒你啦,当我开始谈到那些壁环,我们就正在起飞,你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现在,我们已经离地有一公里半了。”
“你又在唬我。”
“看看外面。”
裴洛拉特依言照做,然后说:“可是我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本来就不应该有感觉。”
“我们这样做不会违规吗?我是说,我们应该跟着无线电指标盘旋而上,就像我们降落时那样做螺旋状飞行,对不对?”
“我们没有理由那样做,詹诺犬,没有人会阻拦我们,没有任何人会的。”
“降落的时候,你说……”
“那完全是两码子事,他们并不怎么欢迎我们到来,却恨不得列队欢送我们离去。”
“你为什么会那么说,葛兰?跟我们谈到盖娅的只有昆特瑟兹一个人,而他却央求我们不要去。”
“你可别相信,詹诺夫,他只是在做样子罢了,无论如何他也要诱使我们前往盖娅。詹诺夫,你说佩服我从他口中诈取内幕的本事,很抱歉,我实在愧不敢当。如果我什么也没做,他终究还是会自动告诉我们:假如我把耳朵塞起来,他甚至会冲着我大吼大叫。”
“你怎么会这么讲呢,葛兰?这简直是疯言疯语。”
“妄想症是吗?是的,我知道。”崔维兹转身面向电脑,专心地将感官延伸出去,然后说:“我们没有遭到阻拦,没有任何船舰在拦截距离之内,也没有收到什么警告讯号。”
然后他又把椅子一转,对着裴洛拉特说:“告诉我,詹诺夫,你是如何发现盖娅的?当我们还在端点星的时候,你就已经晓得盖娅了。你知道它位于赛协尔星区,也知道它的名字跟地球同义,这些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裴洛拉特似乎呆住了。“如果我还在端点星上的研究室里面,那么我可以翻查一下旧档案。我并没有随身带着所有资料,像发现某项资料的日期这一类纪录就一定不在身边。”
“好,那你想想看,”崔维兹绷着脸说:“赛协尔人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不愿意谈论盖娅的真面目;政府甚至鼓励迷信式的传说,让这个星区的一般民众都认为,普通空间中并没有一颗这样的行星。其实,我还能再告诉你一件事,注意看!”
崔维兹再度转身面对电脑,手指在指令感应板上轻快地掠过,动作自然、潇洒而熟练。当他将双手按在两个掌印上的时候,立刻又体验到温暖的接触与拥抱。与此同时,他又像往常一样,感觉到部分的意识向外渗出。
他说:“这是电脑记忆库中的银河舆图,我故意没有把来自赛协尔的资料加进去。我准备让你看的部分,相当于我们昨晚看到的赛协尔夜空。”
接着整个舱房暗了下来,荧幕上立时出现一片夜空的景象。
裴洛拉特沉声道:“跟我们在赛协尔看到的一样美丽。”
“其实更加美丽,”崔维兹用不耐烦的口气说:“这个显像没有任何种类的大气干扰、没有云雾、没有地平线附近的吸收作用。不过请稍等一下,我来做一些调整。”
显像开始平稳地挪移,两人都产生了本身正在移动的错觉,裴洛拉特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扶手。
“那里!”崔维兹说道:“你认得出来吗?”
“那还用说,那正是五姊妹,昆特瑟兹指给我们看的那个正五边形,绝对错不了。”
“是没有错,可是盖娅又在哪里?”
裴洛拉特猛眨着眼睛,却看不见中央处有任何黯淡的星辰。
“它不在那里。”他说。
“对了,它不在那里,因为它的位置不在这个电脑的资料库中。这些资料库故意做得不完整、故意整我们冤枉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因此我可以断定,设计这些资料库的基地银河舆理学家,纵使拥有数量庞大的资料,却对盖娅一无所知。”
裴洛拉特说:“你想,假如我们到川陀去……”
“我怀疑即使到了那里,也无法找到任何有关盖娅的资料。赛协尔人一直将它的存在视为秘密,我猜想盖娅人本身的守密程度,恐怕还要更为严格。几天以前,你自己告诉我说这并非不寻常的现象,有些世界为了逃税或避免外界的干扰,会故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一般来讲,”裴洛拉特说:“只有在银河中星辰稀疏的区域,星圆绘制者或天体统计师才会偶然发现这种世界。它们能够隐匿起来,乃是因为位置偏远孤立,而盖娅的舆理位置却不是这样。”
“没错,这是另一个不寻常的地方。我们暂且把星图留在荧幕上,以便你我继续探讨银河舆理学家疏漏的原因。让我再问你一遍,既然连这方面的专家都不知道盖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在搜集有关地球的神话、地球的传说、地球的历史,总共已经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我的好葛兰。现在我身边没有完整的纪录,教我怎么回答……”
“我们可以想办法试试看,詹诺夫。比方说,你听说它的存在,是在你研究工作的前十五年,还是后十五年呢?”
“什么?噢,如果我们这么粗略地划分的话,是在后十五年。”
“你还可以回想得更清楚一点,例如,我猜你是在最近几年才闻悉盖娅的。”
崔维兹凝视着裴洛拉特,却无法看见对方隐藏在阴暗中的表情,于是他将舱房的光线调亮一点,荧幕上壮观的夜空景象随即变得有些朦胧。这时崔维兹才发现,裴洛拉特完全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怎么样?”崔维兹催促道。
“我在想,”裴洛拉特谨慎地说:“你大概猜对了,不过我可不敢发誓保证。当我写信给列德贝特大学的吉姆柏教授时,我并没有提到盖娅,假如当时我已经知道的话,照理说应该会跟他提上几句。而那是——让我想想看——是九五年的事,也就是三年以前。我想你的确猜对了,葛兰。”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崔维兹追问道:“在某次通讯中?某一本书里?某篇科学性论文中?还是某一首古老的歌谣?到底是什么?拜托!”
裴洛拉特靠着椅背,两臂交抱在胸前,整个人一动不动,陷入深度沉思的状态。崔维兹没敢催促,只是在一旁焦急地等待。
最后,裴洛拉特终于开口:“是在某次私人通讯中,但你千万别问我是谁写的信,亲爱的兄弟,我可不记得了。”
崔维兹不敢直接逼问裴洛拉特,只能技巧地诱导他逐步回想,慢慢把答案引出来。他的双手都已经渗出冷汗,便顺手在腰带上抹了一下,继续问道:“是一位历史学家写的信?还是一位神话学专家?或是一位银河舆理学家?”
“没有用的,我根本没法替那封信配上一个名字。”
“或许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署名。”
“噢,不,这简直不可能。”
“为什么?你从来不理会不具名的信件吗?”
“我想那倒不至于。”
“你曾经接到过这种信件吗?”
“偶尔,不过很少。最近几年来,我在某些学术圈中变得小有名气,许多人都知道我专门搜集特定的神话与传说。跟我保持书信往来的学者,如果从非学术性来源发现相关资料,有时就会好心地转寄一份给我。像这一类的资料,有些就没有提到作者或出处。”
崔维兹说:“好的,但你是否直接收到过未具名、而又不是由学术圈朋友转寄来的资料?”
“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不过非常罕见。”
“你是否能够确定,盖娅的资料不是这样子来的?”
“未具名的通讯实在太少见,如果盖娅的资料真是这样来的,我想我应该会记得才对。但是,我仍然不能确定这个资料的来源——注意,这并不代表我真是从匿名信件中获知的。”
“这点我了解,不过可能性总还是有的,对不对?”
裴洛拉特很勉强地说:“我想应该足吧,可是你问这些干什么呢?”
“我还没有问完,”崔维兹用蛮横的口气说:“暂且不论匿名与否,你是从哪里收到那份资料的?哪一个世界?”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饶了我吧,我根本就毫无印象。”
“有没有可能是来自赛协尔?”
“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
“照我说,你的资料正是来自赛协尔。”
“你爱怎么说都可以,然而你说的并不一定就是事实。”
“不一定?当昆特瑟兹指着五姊妹中央那颗暗星的时候,你马上就知道它正是盖娅。在昆特瑟兹还没有告诉我们之前,你就先说了出来,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
“这怎么可能呢?你怎能立刻认出那颗暗星正是盖娅?”
“因为我手上那个有关盖娅的传说,其实很少用‘盖娅’这个名称。通常都是用譬喻的说法,而且有许多不同的譬喻。其中一个重复过好几次的是‘五姊妹的小兄弟’;另一个则是‘五边形之心’,有时也称为‘五边形中点’。当昆特瑟兹指出五姊妹和中央那颗星的时候,那个隐喻就立刻从我脑海浮现。”
“你以前从未跟我提过这些隐喻。”
“我原来并不知道它们的意义,也不觉得有必要跟你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你是一个……”说到这里裴洛拉特犹豫了起来。
“一个外行?”
“是的。”
“我希望你能了解,五姊妹排出的五边形,其实并非一种绝对的形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维兹乐得哈哈大笑。“你这只没上过太空的土蚯蚓,你以为天空具有一个实质的形体吗?还是你以为星辰都被钉在天上?唯有在赛协尔行星所属的行星系中,人们才会看到五姊妹构成一个正五边形。在环绕其他恒星的行星上,五姊妹所呈现的形状都会不一样,原因之一是观察的角度变了;原因之二,由于这五颗星与赛协尔行星的距离各不相同,如果从其他的角度观察,也许根本不能构成一个几何图案。可能其中一两颗星在这半个天球,而其他三、四颗却在另一半。你看——”
崔维兹又关上舱房的灯光,同时俯向电脑。“赛协尔联盟总共由八十六个住人行星系组成,让我们将盖娅——或者说盖娅所在的位置——予以固定,”(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五姊妹构成的五边形中央处,立刻出现了一个小红圈。)“然后在其他八十五个行星系中,随机选取一些世界,将显像转换成那些世界所见的星空。”
星空的景象开始变换,裴洛拉特一面看一面猛眨眼睛。那个小红圈一直保持在荧幕正中央,可是“五姊妹”却已消失无踪:红圈周围虽然有几颗亮星,却没有构成一个紧致的几何图形。星空继续一变再变,一直不停地变换着,红圈始终固定在原处,却从未出现亮度相当的恒星构成的正五边形。顶多偶尔有一个扭曲的五边形,其中五颗星的亮度也不尽相同。昆特瑟兹指给他们看的那个完美几何结构,从头到尾都没有在荧幕上出现过。
“看够了吗?”崔维兹问道。“我敢向你保证,唯有在赛协尔行星系的各个世界上,五姊妹看起来才像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样子。而在其他的住人世界上,就绝对不会刚好是那样。”
裴洛拉特却说:“赛协尔的观点可能流传到其他行星。在帝政时期,很多谚语都是以川陀为基准,有些甚至传到了端点星。”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赛协尔将盖娅视为天大的秘密,难道还可能发生那种事吗?赛协尔联盟之外的世界,又为什么会对这种传说有兴趣?如果夜空中没有那样的星象,有谁会关心所谓‘五姊妹的小兄弟’呢?”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
“既然如此,难道你还不了解,你收到的盖娅资料必定源自赛协尔吗?它甚至不是来自联盟的其他区域,而正是联盟首都世界所属的行星系。”
裴洛拉特猛摇着头。“你说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可是我却怎么都记不得,我就是想不起来。”
“无论如何,你至少看出我的论证极具说服力,对吧?”
“是的,我看出来了。”
“接下来还有个问题,你认为这个传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但我猜它应该早在帝政时代就出现了,它带有那种古老的色彩……”
“错了,詹诺犬。五姊妹和赛协尔行星的距离都不算远,所以它们看来才会那么明亮,而且其中四颗星都具有高速的‘自行’。由于五颗星分属不同的星族,因而‘自行’的运动方向全都不同。我将星图的时间慢慢往回调,你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代表盖娅的小红圈依然保持原来的位置,五边形却渐渐分开,其中有一颗缓缓地挪动,另外四颗则向不同的方向迅速飘移。
“看到啦,裴洛拉特,”崔维兹说:“现在你还能说它是正五边形吗?”
“显然是一边大、一边小。”裴洛拉特答道。
“盖娅还在正中央吗?”
“不,它偏到一边去了。”
“很好,这是一百五十年前,那五颗恒星所呈现的形状,只不过距今一个半世纪而已——你所收到的那份资料,其中有‘五边形之心’等等的描述,在本世纪之前,这些说法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意义,甚至对赛协尔而言也不例外。你收到的那份资料必定源自赛协尔,而且还是本世纪的产物,也许就是过去十年之内出现的。虽然赛协尔人对盖娅守口如瓶,你却能无意中获得那份资料。”
崔维兹又把灯打开,同时关掉了星图的显像,然后他坐在原处,以凌厉的目光盯着裴洛拉特。
裴洛拉特说:“我被你搞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想想看!不久以前,我不知道怎么会突发奇想,忽然想到第二基地依旧存在。那时我正在竞选议员,正准备做一场竞选演说,为了吸收游离选票,我故作惊人之语,在开头说了些诉诸感情的题外话:‘万一第二基地仍旧存在……’当天稍后,我又独自寻思:它有没有可能真的存在?于是我开始阅读相关的历史书籍,不到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已经确信这是事实。纵使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是我总有一种感觉,感到自己拥有一种奇妙的本能,能够从纷乱的臆测中撷取正确的结论。这一次,虽然……”
崔维兹沉思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再看看接下来发生的事吧!世上的人那么多,我却偏偏对康普推心置腹,最后竟然被他出卖了。结果布拉诺市长逮捕了我,然后又把我放逐到太空。可是她为何要选择放逐,而不是干脆将我囚禁,或是试着威胁我住口?又为什么给我一艘最新型的太空船,让我能在银河中进行不可思议的跃迁?除此之外,她为什么坚持要我带你同行,并且建议我帮助你寻找地球?
“而我自己,又为何那么肯定我们不该到川陀去?对于我们的探索计划,我自觉你心中必定有个更好的目标,而你立刻就提起盖娅这个神秘世界。现在我们却发觉,你那个资料的来源近乎是一个谜。
“我们来到赛协尔——这不过是我们理所当然的第一站——竟然就在这里碰到了康普。他主动对我们说了一段地球的兴亡史,然后又向我们保证,说地球位于天狼星区,并且怂恿我们赶快到那里去。”
裴洛拉特说:“你又来了,照你这么说,好像所有的情势都在促使我们前往盖娅;可是你刚才又说,康普试图说服我们到别处去。”
“冲着他那句话,我就决心维持我们原先的调查路线,因为我完全不再相信这个人。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这也许正是他所期望的结果吗?他也许是故意劝我们到别处去,目的却是希望我们不要离开。”
“那只是你的幻想。”裴洛拉特嘀咕了一句。
“是这样吗?让我们继续推敲下去,我们去找昆特瑟兹,只因为他刚好就在附近……”
“并不尽然,”裴洛拉特说:“我记得他的名字。”
“你只是觉得那个名字有些眼熟,你从来没有读过他写的任何东西——至少你不记得,而你为何还会觉得眼熟呢?反之,他刚巧读过你的一篇论文,而且对它万分倾倒,这样的机会又有多大?你自己也承认,你的工作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还有呢,那个带我们去见他的妙龄女郎,也无缘无故地跟我们谈起盖娅,还告诉我们它在超空间里头,好像一定要让我们牢记在心。当我们向昆特瑟兹问起盖娅的时候,他表现得好像不愿意谈论这件事,尽管我对他不太客气,他却没有叫我们滚出去。他反而把我们带到他家里,半路上还不厌其烦地指出五姊妹,甚至特别提到中央那颗暗星,生怕我们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呢?这一切,难道不是一连串异常的巧合吗?”
裴洛拉特说:“如果你这么铺陈的话……”
“你喜欢怎么铺陈都可以,”崔维兹说:“我却不相信能有这么一大串异常的巧合。”
“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特别意义呢?有人暗中策动我们到盖娅去吗?”
“没错。”
“是谁?”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该问。谁有能力调整他人的心灵?谁能够悄悄改变他人的心意?谁又有办法转移各种事件的发展方向?”
“你是想告诉我,这正是第二基地干的事?”
“嗯,我们听说的盖娅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它是招惹不得的,进攻它的舰队一律全军覆没,到过那里的人全都有去无回,甚至连骡都不敢与它为敌——事实上,骡可能就是那里出生的。我当然认为盖娅就是第二基地,而寻找第二基地便是我的最终目标。”
裴洛拉特又猛摇着头。“可是根据某些历史学家的说法,骡正是被第二基地制伏的,他又怎么可能是其中的一份子?”
“他是个叛徒吧,我想。”
“可是第二基地为何又要处心积虑,策动我们前往他们的大本营呢?”
崔维兹的目光不再凌厉,眉头也蹙了起来。他回答说:“让我们来推理一下。第二基地似乎一直奉行着一个信条,那就是对自身的一切尽量保密;最理想的情况,是银河中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过去一百二十年来,大家都认为第二基地已经灭绝,而这必定完全符合他们的理想。然而,当我开始怀疑他们仍旧存在时,他们却根本毫无反应。康普知道这件事,他们本来可以藉由他,使用各种方法让我闭嘴——甚至将我杀害,可是他们并未采取任何行动。”
裴洛拉特说:“你遭到逮捕,这笔帐可以记到第二基地头上。根据你告诉我的,这样就能避免端点星的民众知晓你的看法。第二基地的人完全没有动用武力,就达到了这个目的,他们可说是绝对奉行塞佛·哈定的那句名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
“可是掩住端点星民众的耳目并没有什么意义,布拉诺市长已经知道我的想法,而且——至少——也曾考虑过我有可能是对的。所以现在,你看,他们想要伤害我都已经太迟了。如果在一开始,他们就及时将我铲除,那么谁都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如果他们一直不碰我,他们或许也不会受到任何怀疑,因为他们可以设法使端点星上的每一个人,都相信我是一个怪人,甚至还可能是个狂人。而我一旦发现,如果将自己的信念公诸于世,就会立刻毁掉自己的政治前途,那我大概就不得不闭嘴了。
“可是如今,他们想干什么都太迟啦。布拉诺市长已经对情势起了疑心,所以才会叫康普来跟踪我。而且她对康普也不信任——这点她比我聪明多了,她特地在康普的太空船上装了超波中继器。因此,她也知道我们来到了赛协尔。昨晚当你入睡之后,我让电脑送出了一道电讯,直接传到基地驻赛协尔大使的电脑中。我向他解释说我们正飞往盖娅,甚至连盖娅的座标也一并附上。假使第二基地现在对我们采取任何行动,我确定布拉诺一定会追查到底;而引起基地的注意,绝不是第二基地乐意见到的事。”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厉害,难道还会在乎是否会引起基地的注意吗?”
“没错,”崔维兹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始终躲躲藏藏,就是因为他们某些方面仍旧薄弱,而基地的科技又太过先进——甚至可能超出谢顿当年的预料。他们使用那么委婉,甚至是鬼祟的手段,设法把我们弄到他们的世界,似乎就代表不愿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果真如此的话,那就等于他们已经输了,至少输了一部分,因为他们早已引起他人的注意。我怀疑他们还有什么本事,能够扭转如今这种局势。”
裴洛拉特说:“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呢?如果你的分析正确的话,他们大老远把我们引诱到银河这一端来,不等于是自取灭亡吗?他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
崔维兹瞪着裴洛拉特,慷慨激昂地说:“詹诺夫,我对这件事有一个感觉。我有一种特殊的天赋,能够从趋近于零的线索中,推敲出正确的结论。当我的想法正确的时候,我的心中就会现一种信念,而我现在就有这种自信。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某种东西,而且亟需得到,这才会甘冒曝光的危险进行一切。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不过我一定要找出来。假如我真的拥有什么异能,而且又是威力无穷的话,那么我希望自己能善加运用,只用在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上。”
他微微耸了耸肩,又说:“现在你晓得我是多么疯狂的人了,老朋友,你还要跟我一道去吗?”
裴洛拉特答道:“我告诉过你,我对你有信心,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
崔维兹大大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开怀大笑。“好极了!因为我另外还有一个感觉,就是你在整个事件中应该也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既然这样的话,詹诺夫,我们立刻全速航向盖娅,前进!”
2
赫拉·布拉诺市长看起来绝不只六十二岁:她并非总是显得那么苍老,不过如今却是例外。由于心事重重,以致于当她进入舆图室的时候,竟然忘记避开可恶的镜子,不小心跟自己的影像打了个照面,这才晓得自己的形容变得多么憔悴枯槁。
她忍不住长叹一声,这份差事真能将人耗得油尽灯枯。她已经担任了五年的市长,而在此之前的十二个年头,她隐身在两个傀儡市长之后,其实早已大权在握。这十七年以来,一切都极为平静,一切都极为成功,一切都极为——累人。一帆风顺尚且如此,假如是疲累、挫败、霉运的组合,她怀疑有什么人能吃得消。
她突然之间领悟到,自己的运气的确还不算坏。但一想到自己只能随波逐流,不能有什么大作为,这个可怕的想法就令她万念俱灰。
谢顿计划一向都相当成功,未来也将会顺利执行,然而这完全是第二基地的功劳。她身为基地的伟大舵手(正式的名称应该是“第一”基地,然而在端点星上,从来没有人想到要加上这个形容词),也只能算是躬逢其盛罢了。
历史将不会记得她这个人,顶多只是一笔带过,甚至根本只字不提。她就像坐在一艘太空船的驾驶舱中,而这艘太空船实际上却是由外界遥控。
甚至连茵德布尔三世都做了一点事,至少,基地是在他掌权的时代,不幸陷落于骡的手中;他至少导致了基地短暂的覆亡。
可是后人回顾历史,却会说布拉诺市长什么都没有做!
除非这个葛兰·崔维兹,这名莽撞的议员,这根避雷针,能替她扭转干坤……
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舆图,这套舆图并非由最现代的电脑产生,而是一团三维雷射阵列在半空投射出的银河全讯图。虽然它无法移动、旋转、扩张、收缩,但是使用者可以在它四周移动,以便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这个模型。
她按下一个开关,银河舆图就有一大片变成了红色(如果不算核心区域的“无生命地带”的核心区域,差不多占了总体积的三分之一)。这个红色区域代表基地联邦,它总共涵盖了超过七百万个住人世界,全部都在“议会”与她自己的统治之下。这七百多万个世界也都各自选出代表,共同组成一个庞大的“行星议院”,成天专门争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还郑重其事地投票表决,却从来没有机会处理任何重大的议题。
她又轻轻按了一下开关,联邦边缘各处便同时冒出许多粉红色区域,这代表影响力的范围。那些区域还不是基地的疆域,不过它们虽然名义上是独立的,却连作梦也不敢反对基地的任何行动。
她心中百分之百确定,银河中没有任何势力能与基地抗衡(甚至连第二基地亦然,只可惜它的下落至今成谜),基地可以随心所欲派出最新型的星际舰队,轻而易举地建立起第二帝国。
然而,谢顿计划执行至今,仅只经过了五个世纪。根据这个计划,必须历经十个世纪的准备期,第二帝国方能建立。而第二基地的任务,便是确保谢顿计划的执行正确无误。想到这里,市长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同时牵动了满头的灰发。如果现在就采取行动,基地无论如何都会失败;虽然他们的舰队无坚不摧,却仍旧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
除非崔维兹这根避雷针,能够吸引第二基地发出的闪电,如此就有办法追踪闪电的来源。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柯代尔在哪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不应该迟到。
柯代尔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召唤,不一刻便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从来没有显得如此慈祥和蔼——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配上两撇灰白的胡子与晒黑的皮肤。虽然说他慈祥和蔼,他看起来却并不算老,事实上,他的年纪比她还足足小八岁。
他怎么会一点倦容都没有?当了十五年的安全局长,岁月竟然不曾在他睑上留下任何痕迹?
3
柯代尔恭谨地缓缓点了点头,这是与市长进行讨论之前的必要礼节。这一类规矩是茵德布尔家族传下来的陋习,如今一切几乎都已改变,唯独礼仪规范是唯一的例外。
柯代尔说:“抱歉我来迟了,市长。不过你逮捕崔维兹那件事,如今麻痹的议会终于开始有反应了。”
“哦?”市长以极其冷静的口气答道:“快要爆发宫廷革命了吗?”
“休想,门都没有,一切都在我们控制之下,只不过将会有些聒噪。”
“就让他们去聒噪吧,那样会让他们觉得舒服一点,而我——将会置身事外。我认为,我可以诉诸一般民意的支持吧?”
“我想你可以获得支持,尤其是端点星以外的各个世界。除了端点星之外,没有人会关心一名失踪议员的下落。”
“可是我却关心。”
“哦?又有消息了?”
“里奥诺,”市长说:“我想要知道有关赛协尔的详情。”
“我可不是长了两条腿的历史课本。”里奥诺·柯代尔带着微笑答道。
“我不要听历史,我只要知道事实。为什么赛协尔是独立的?你看——”她指着全讯舆图的红色部分,在螺旋内圈的内侧部分,有一被围住的白色区域。
布拉诺说:“它差不多被我们完全封死——几乎快被吞没了,然而它仍旧是白色的。根据我们的舆图,它甚至不是粉红色的忠诚盟邦。”
柯代尔耸了耸肩。“虽然它并非正式的忠诚盟邦,却也从来未曾招惹我们,它一直是中立的。”
“好吧,那你再看看这个——”她又轻轻碰了一下控制开关,红色区域突然向外扩大许多,几乎涵盖了半壁银河。“这是骡死亡的时候,”布拉诺说:“他所征服控制的领域。如果你朝红色区域里面望去,就能发现赛协尔联盟此时完全遭到包围,不过仍然是白色的,它是骡唯一放过的包围区域。”
“它当时也是中立的。”
“骡可不怎么尊重中立。”
“他似乎对赛协尔破了例。”
“似乎是破了例。赛协尔有什么特别之处?”
柯代尔答道:“什么都没有!相信我,市长,只要我们想要它,它随时都是我们的。”
“是吗?但事实上它并不是我们的。”
“我们还没有这种需要。”
布拉诺上身靠向椅背,手臂轻轻扫过控制开关,将银河舆图关了起来。“我想现在我们得要它了。”
“对不起,我没听懂,市长?”
“里奥诺,我把那个笨蛋议员送到太空,是要他当一根避雷针,我感觉第二基地会被他唬到,会认为他是相当危险的人物,甚至比基地更加危险。如此他就注定会遭到雷击,而我们就能找出雷电的源头。”
“这个我懂,市长!”
“我本来的想法,是要他去川陀那个废墟,到那个图书馆去翻箱倒柜一番——不管那里还能剩下什么资料——以寻找地球的下落。地球那个世界,你应该记得,那些无聊的玄学家常常强调,说它就是人类起源之处。他们说得好像头头是道,虽然那几乎不可能是真的。第二基地不会相信他要找的就是地球,因此他们必定会采取行动,查出他真正的目标。”
“可是他并没有去川陀。”
“没错,他竟然跑到赛协尔去了,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但是请原谅我这只老警犬,我的职责就是怀疑每一件事,因此请你告诉我,你是如何获悉他和那个裴洛拉特去了赛协尔。我知道康普曾经做过报告,但是我们又能信任康普几成?”
“那个超波中继器告诉我们,康普的太空船的确降落在赛协尔行星。”
“这点毫无疑问,但你怎么知道崔维兹和裴洛拉特也在那里?康普飞往赛协尔可能另有原因,他也许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关心另外那两人的下落。”
“事实上,驻赛协尔大使已经通知我们,说崔维兹和裴洛拉特的太空船也抵达当地了,我可不信那艘太空船没人会自动飞去。此外,康普在报告中说曾经与他们交谈过,就算他不值得信任,我们还有其他的报告可供印证——有人在赛协尔大学见到他们两人,他们去那里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历史学家,跟他请教一些事情。”
柯代尔以温和的口气说道:“这些报告我全部没有收到。”
布拉诺哼了一声。“别吃味了,这些报告全都由我亲自处理,而且我现在不就是在知会你吗?这也并没有延误多少时间。我刚刚接到大使送来的最新消息,他说我们的避雷针又上路了;崔维兹在赛协尔行星待了两天,然后就离开了。他告诉大使说,他正航向另一个行星系,该星系距离赛协尔约十秒差距。他还将目的地名称和银河座标传给了大使,大使随后就转来给我们。”
“康普有没有证实这些事?”
“大使向我们报告两人离开的消息之前,康普的报告就已经送来了。当时康普还不确定崔维兹要去哪里,想必他会继续跟踪。”
柯代尔说:“我们还没有找出情势改变的原因。”他将一颗含片丢进嘴里,一面舔着一面沉思。“为什么崔维兹要去赛协尔?他又为什么要离开?”
“我最感兴趣的问题却是:到哪里?崔维兹准备到哪里去?”
“你刚才说过了,市长,不是吗?你说他把目的地名称和座标给了大使。你是在暗示他对大使说谎?还是说大使欺骗了我们?”
“即使假设每个人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没有任何人犯了无心之失,那个名称也令我感到好奇。崔维兹告诉大使,说他要到‘盖娅’去,盖世的盖,女字旁的娅,崔维兹特别仔细解释了一遍。”
柯代尔说:“盖娅?我从来没听说过。”
“是吗?这并不奇怪。”布拉诺向刚才舆图显像的位置指了指。“从这个房间的舆图中,理论上,我可以立刻叫出每一颗拥有住人世界的恒星,以及许多附近没有人迹,本身却十分显着的星体。如果我操作得当的话,总共可以标示出超过三千万颗——包括独立的、成双成对的、挤成一堆的。我可以标出五种不同的色彩,或是一个一个标示,或是一次全部解决。但我无法在其中找到盖娅的位置,在这套舆图中,盖娅根本就不存在。”
柯代尔说:“舆图上显示的恒星,只占了银河中总数的万分之一。”
“话是不错,可是那些未显示出来的恒星,没有一个是住人行星,崔维兹为何要去一个无人的行星呢?”
“你有没有试过中央电脑?它收录了银河中所有的三千亿颗恒星。”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这能相信吗?你我两人,我们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们的舆图漏掉了数千个住人行星——不只是这个房间里的舆图,中央电脑的资料也一样。盖娅显然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市长,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崔维兹也许只是去瞎闯一番,也可能是故意要骗我们,太空中也许根本没有一颗叫盖娅的星体,他给我们的座标上可能什么都没有。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摆脱我们的盯梢,既然他跟康普碰过面,或许已经猜到自己被跟踪了。”柯代尔的口气仍旧很冷静,甚至有点像在哄小孩子。
“这样做又如何能摆脱我们?康普当然会继续跟踪下去。不,里奥诺,我心中另有一个想法,我们很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听我说——”
她顿了一下,然后又说:“这个房间完全屏蔽,里奥诺,你要了解这一点。我们不会被任何人窃听,所以请你有话尽管说吧,我自己也打算这么做。
“如果那些情报可信的话,这个盖娅距离赛协尔行星只有十秒差距,因此它是赛协尔联盟的一部分。在整个银河中,赛协尔联盟要算是经过充分探勘的区域,其中所有的星系,不论有没有住人,都已有详细的纪录,而住人世界的资料更是钜细靡遗,只有盖娅是唯一的例外。姑且不论它上面是否住了人,总之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也没有收录在任何舆图中。此外,赛协尔联盟对基地联邦保持着奇特的独立状态,甚至对当年的骡也维持独立。事实上,自从银河帝国崩溃之后,它就一直是独立的。”
“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相干?”柯代尔谨慎地问道。
“我讲的这两点当然应该有关联,赛协尔包容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行星系,而赛协尔是个碰不得的地方,这两点不可能没有牵连。不论盖娅是什么样的世界,它都自我保护得很周密,除了近邻之外,几乎不让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而它又一直保护着周围的世界,令外人从来无法征服赛协尔。”
“你是在告诉我,市长,那个盖娅正是第二基地的大本营?”
“我是在告诉你,那个盖娅值得好好调查一番。”
“我能否提出一个费解的问题,也许是你的理论难以解释的。”
“请说。”
“如果盖娅正是第二基地;如果在过去数个世纪以来,它一直成功地抵御外界的入侵,并且还保护整个赛协尔,把那个联盟当作它广阔、深厚的防护盾;又如果,它一直避免让自身的行藏泄露到银河其他各处——那么,所有这些保护网为何会突然消失?崔维兹和裴洛拉特离开端点星之后,虽然你建议他们到川陀去,他们却毫不迟疑地立刻前往赛协尔,如今又转向盖娅。更有甚者,现在你也有能力怀疑盖娅,你为什么没有受到某种外力阻止呢?”
布拉诺市长低下头来,灰白的发丝在灯光下闪着黯淡的光芒。沉默许久之后,她突然说:“我想,是因为崔维兹无意中搅乱了这个局面。他曾做过或正在进行中的某件事,在某方面危及了谢顿计划。”
“这绝对不可能,市长。”
“我认为没有任何事或任何人是十全十美的,即使是哈里·谢顿也并非完美无缺。谢顿计划必定有某种缺陷,刚好被崔维兹撞上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我们必须了解这一切的动向,因此我们必须到现场去。”
柯代尔终于现出凝重严肃的脸色。“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市长。在尚未经过详尽考量之前,我们绝对不可贸然采取行动。”
“别把我当成白痴,里奥诺,我并不想发动战争,也不是要派远征军去登陆盖娅,我只是要亲临现场——或是说尽量接近那里,如果你喜欢咬文嚼字的话。里奥诺,帮我个忙,我不喜欢跟军部的人打交道,经过一百二十年的和平岁月,那些人一定都变得阴阳怪气,可是你好像并不在乎。你去帮我查问一下,到底有多少战舰布署在赛协尔附近。我们能否让他们的运动看来像是例行调防,而不让对方发现我们正在动员?”
“经过如此长久的一段太平盛世,我确定附近不会有太多战舰,不过我会设法找到的。”
“就算只有两三艘也足够了,如果其中有一艘是‘超新星’级就再好不过。”
“你打算要它们做什么?”
“我要它们尽可能向赛协尔推进,但是不可引发任何事端。它们彼此之间还要靠得够近,以便相互提供支援。”
“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机动运用,我要在必要时能够立刻发动攻击。”
“对抗第二基地?假如盖娅有办法让骡都退避三舍,它当然不会把几艘战舰放在眼里。”
布拉诺眼中射出炽烈的斗志,她说:“老朋友,我刚才说过,没有哪件事或哪个人是完美的,甚至连哈里·谢顿都不例外。他在拟定那个千年计划时,绝对无法超越当时的格局;他是垂死的帝国培养出来的数学家,当年所有的科技几乎都奄奄一息,因而在他的计划中,无法充分考虑未来科技的进展。比如说,重力子学就是一门崭新的科技,当时他根本不可能预料得到。除此之外,许多其他的科技也都不断在突飞猛进。”
“盖娅也可能一直在进步。”
“在封闭的情况下?得了吧。基地联邦总共拥有千兆人口,这才能挑选出精英中的精英,集思广益研究发展,使得各种科技获得长足进展。一个孤立的世界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我们的战舰将向前推进,而我要跟他们一起去。”
“对不起,市长,你说什么?”
“我要登上战舰亲赴赛协尔边境。我想亲自观察一下实际状况。”
柯代尔张着嘴愣了老半天,然后才咽了下口水,喉咙发出一声怪响。“市长,那是——不太聪明的做法。”他极尽所能地强调自己的意见。
“不管聪不聪明,”布拉诺以激昂的语气说:“我都要这么做。我已经对端点星厌烦透顶,恨透了这里无止无休的政治斗争、派系对抗、合纵连横、背叛出卖。我在政治漩涡中心已经窝了十七年,现在我想要干点别的——别的什么都好。在那里——”她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整个银河的历史也许将被改写,我要亲自参与这件盛事。”
“你对这些事情根本一窍不通,市长。”
“谁又懂呢,里奥诺?”她站了起来,动作显得相当僵硬。“一旦你帮我把那些战舰的资料找来,一旦我把此地的无聊小事交代清楚,我就即刻准备起程。还有,里奥诺,别企图用任何方法让我改变心意,否则我会立刻翻脸不认人,把我们的老交情一笔勾销,然后将你撤职处分,这一点我还办得到。”
柯代尔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办得到,市长,然而在你下决心之前,能否请你再考虑一下谢顿计划的威力?你的计划也许是飞蛾扑火。”
“这点我倒不害怕,里奥诺。谢顿计划无法预料到骡的出现,有一就有二,既然它的计算曾经出现错误,那就有可能再度失灵。”
柯代尔叹了一口气。“好吧,如果你真的心意已决,我就只好忠心耿耿地全力以赴了。”
“很好,让我再警告你一次,你这句话最好真正出自肺腑。里奥诺,把这一点牢记在心,然后就让我们向盖娅进发,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