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为什么这样做?”葛兰·崔维兹问
这是个老问题了,自从来到盖娅后,他就时常这样问自己。在凉爽的夜晚,他有时会从甜美的睡梦中惊醒,这个问题就像个小蹦似的,在他心中无声地敲着: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为什么这样做?
不过直到现在,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来问杜姆——盖娅上的一位老者。
杜姆很清楚崔维兹的焦虑,因为他能感知这位议员的心灵结构。但他未曾做出任何回应,因为盖娅绝对不能触碰崔维兹的心灵,而抵抗这个诱惑最好的办法,就是狠下心来漠视自己所感知的一切。
“你指的是什么,崔?”杜姆问道。交谈时他实在很难不用简称,不过没关系,反正崔维兹也已经逐渐习惯了。
“我所做的那个决定,”崔维兹答道:“选择盖娅作为未来的蓝图。”
“你这么做是正确的。”杜姆坐在那里,边说边抬起头来,一双深陷的老眼凝视着站在面前的这位基地客人。
“你是说我做对了?”崔维兹不耐烦地说。
“我/我们/盖娅知道你不会犯错,这正是我们着视你的原因。你具有一项特殊的本领,能在资料不全的情况下做出正确决定,而你也已经做出决定,选择了盖娅。你否决了植基于第一基地科技的银河帝国,也否决了以第二基地的精神力学所建立的银河帝国,因为两者无矣诩是无政府状态,你判断它们无法长治久安,所以你选择了盖娅。”
“没错,”崔维兹说:“正是如此!我选择了盖娅,一个超有机体,整个行星共享一个心灵和共同的个性,所以必须发明‘我/我们/盖娅’这种代名词,来表达一种根本无法表达的概念。”他一面说,一面不停地来回踱步。“最后它会发展成盖娅星系,一个涵盖整个银河的超特级有机体。”
他突然停下脚步,近乎无礼地猛然转向杜姆:“我跟你一样,也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是你一心盼望盖娅星系的来临,所以对这个决定十分满意,而我并非全心全意欢迎它,因此我无法轻易相信这是正确的决定。我想知道自己为何做出这个抉择,想要好好衡量、监定一下它的正确性,然后我才会满意。对我而言,光凭感觉认定是不够的。我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对的?究竟是什么机制使我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我们/盖娅也下了解你是如何做出正确决定的。既然已经有了决定,知不知道原因难道很着要吗?”
“你代表整个行星发言,是吗?你代表了每一滴露珠、每一颗小石子,甚至行星的液态核心所构成的共同意识?”
“没错。而且不仅是我,在这颗行星上,只要是共同意识够强的部分,全都可以代表整个行星发言。”
“那么,是否整个共同意识都乐意把我当成黑盒子——只要这个黑盒子能起作用,就不需要再去细究内部?我可不接受这一套,我不喜欢当黑盒子,我想知道这里面有何玄机,想知道自己究竟如何、为何选择盖娅和盖娅星系作为人类未来发展的蓝图,唯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
“可是你为什么如此不喜欢,或者说不信赖自己所做的决定?”
崔维兹深深吸了口气,以低沉有力的声音缓缓说道:“因为我不喜欢成为一个超有机体的一部分。这个超有机体为了整体的利益,随时可能将我抛弃,我不想变成这样可有可无的一份子。”
杜姆若有所思地望着崔维兹。“那么,你想改变自己的决定吗,崔?你知道,你可以这么做。”
“我非常希望能改变这个决定,但我不能仅凭个人的好恶行事。在有所行动前,我必须知道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单凭感觉判断是不够的。”
“如果你觉得正确,那就错不了。”杜姆缓慢而温和的声音一直没有任何变化,与崔维兹内心的激动恰成强烈对比,令崔维兹更加心烦意乱。
在直觉与理智间摆荡多时之后,崔维兹终于挣脱这个无解的挣扎,以微弱的声音说:“我一定要找到地球。”
“因为它与你迫切想知道的答案有关?”
“因为它是另一个令我寝食难安的问题,而且我觉得这两者之间一定有所关联
。我不是一个黑盒子吗?既然我觉得这两者有关,难道还不足以说服你接受这个事实?”
“或许吧。”杜姆以平静的口吻说。
“如果说,银河中的人和地球的渊源已经有数千年——甚趾蠼万年,我们怎么可能完全忘却这个起源行星?”
“两万年的时间比你所能理解的还要久。关于早期帝国,我们所知极其有限;很多几乎可以肯定是虚构的传说,我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着复,甚至完全采信,因为实在找下到其他资料。而地球的历史比帝国还久远。”
“可是一定有些纪录流传下来。我的好友裴洛拉特专门搜集有关早期地球的神话传说,任何可能的资料来源他一律不放过。那是他的工作,更是他的兴趣。下回有关地球的资料,流传下来的也只有神话和传说,如今已找不到任何确实的记载或文献。”
“两万年前的文献?任伺东西都会由于保存不当或战祸而腐朽或者损毁。”
“可是总该有些相关的纪录,例如副本、副本的誊本、副本的誊本的拷贝,这类资料没有那么陈旧,不过却一样有用,然而它们也全都被清光了。川陀的银河图书馆照理应该保有地球的相关文献,事实上,这些文献在其他可考的史料里也曾提及,可是在银河图书馆中却找不到了。提到这些文献的资料也许还在,但所有的引文却全部失踪。”
“你应该记得,川陀在几世纪前经历过一场浩劫。”
“可是图书馆却安然无恙,第二基地人员将它保护得很好。而且不久前,正是第二基地的成员发现地球的相关资料已不翼而飞,,那些资料是在最近才被刻意移走的。为什么呢?”崔维兹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瞪着杜姆。“如果我能找到地球,就能找出它在隐藏些什么——”
“隐藏?”
“隐藏也奸,被隐藏也罢。我有一种感觉,一旦让我解开这个谜,我就能知道当初为何舍弃个体的独立性,而选择盖娅和盖娅星系。届时,我想,我会真正明白自己的抉择为何正确,不再只是感觉而已。而如果我是对的——”他无奈地耸耸肩膀,“就让它继续下去吧。”
“如果你真有这种感觉,”杜姆说:“而且感到必须寻觅地球,那么,当然,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不过,我们能提供的协助实在有限。譬如说,我/我们/盖娅并不知道,在数不清的世界所构成的浩淼银河中,地球到底位于哪个角落。”
“纵使如此,”崔维兹说:“我也一定要去寻找——就算银河无尽的星辰使我的希望如同大海捞针,就算我必须独行到天涯海角。”
2
崔维兹置身盖娅宜人的环境中。这里的温度总是使人感到舒畅,快活流动的空气清爽而无寒意。天空飘浮着几朵云彩,偶尔会将阳光遮蔽一下。如果户外某处地表的水蒸气密度下降太多,立刻会有一场及时雨滴时补充。
这里的树木生长得非常整齐,像是一个果树园,整个盖娅想必都是如此。无论陆地上或海洋里的动植物,都维持着适当的数量与种类,以保持良好的生态平衡。当然,各类生物的数量会在“最适度”上下小幅摆荡,甚至人类的繁衍也不例外。
在崔维兹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唯一显得与周遭物件无法协调的,就是他那艘名为“远星号”的太空艇。
扒娅的数个人类成员已将远星号清理得干干净净,并完成了各项保养,工作做得又快又好。太空艇内添置了充足的食物与饮料,该换的陈设一律更新,机件的功能也着新检验过,崔维兹还亲自将电脑仔细检查了一遍。
这艘太空艇是基地少数几艘着力驱动的航具之一,它从银河各处无所不在的着力场抽取能源,因此不必添加任何燃料。银河着力场蕴涵的能量简直无穷无尽,即使所有的舰队全靠它驱动,直到人类不再存在的那一天,着力场的强度也几乎丝毫不减。
三个月前,崔维兹还是端点星的议员。换句话说,他曾是基地立法机构的一员,就职权而论,可算是银河中一位着要人物。这真的只是三个月前的事吗?他感觉好像是十六年前,也就是半辈子以前的经历。那时,他唯一关心的是伟大的“谢顿计划”是否真有其事;是否真有个预先规画好的蓝图,可以让基地从一个行星村,慢慢攀升为银河中最大的势力。
就某些方面而言,变化其实不算大。他仍旧具有议员的身分,原来的地位与特权依然不变。不过他相信,自己绝不会再回到端点星,着拾往日的地位与特权。虽然他与盖娅小辨模的井然秩序格格下入,但同样无法适应基地庞大的混乱局面。银河虽大,却没有他立足之处,不论走到哪里,他都像个孤儿。
崔维兹紧缩下颚,愤怒地将手指插进一头黑发中。现在不是长吁短叹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地球。假如寻找有了结果、自己尚能全身而退,那么还有的是时间坐下来慢慢哭泣。或许,那时会有更好的理由这样做。
毅然硬起心肠之后,他的思绪开始飘回过去——
三个月前,他与詹诺夫·裴洛拉特——一位博学而性格纯真的学者——一起离开了端点星。裴洛拉特受到满腔怀古热情的驱使,一心一意想要发掘失落已久的地球遗址。崔维兹利用裴洛拉特的探索作掩饰,真正的目的是要寻找自己心中的目标。结果他们并未找到地球,却意外地发现了盖娅,崔维兹还懵懵懂懂地被迫做出。
现在,情况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换成崔维兹决心要寻找地球。
至于裴洛拉特,他也有个意外的收获。他遇到了宝绮思,一位黑发、黑眼珠的年轻女子。宝绮思就是盖娅,其实杜姆也是——甚至身边的一粒沙、一根草,也全都等同于盖娅。即将迈入晚年的裴洛拉特,怀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激情,与年纪小他一半有余的宝绮思坠人情网。说来也真奇怪,宝绮思这个年轻女郎,对年龄的差距似乎根本不在意。
这段恋情实在非比寻常——但裴洛拉特的确很快乐,使得崔维兹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有找寻快乐的不同方式,这也正是独立个体的特点之一。然而在崔维兹所选择的银河中,(若干时日之后)个体的独立性将被完全摒弃。
想到这里,莫名的痛楚再度浮现。当初自己出于无奈所做的抉择,现在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着担,而且……
“葛兰!”
叫唤声闯人崔维兹的思绪,他抬起头,朝阳光射来的方向望去,猛眨着眼。
“啊,詹诺夫。”他用热诚的声音答道——热诚得有些过分,因为他不想让裴洛拉特猜到自己的苦闷,甚至还努力装出高兴的样子。“我看你一定费了好大劲,才和宝绮思扯开来。”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微风吹乱了他丝一般的白发,一张长而严肃的面容,此刻更是显得又长又严肃。“事实上,老弟,是她建议我来找你……来……来讨论一件我想讨论的事情。当然,这并不代表我自己不想找你,而是她似乎比我先想到这件事。”
崔维兹微微一笑。“没关系,詹诺夫。我想,你是来跟我道别的。”
“噢,不,并不尽然。事实上,可以说刚好好相反。葛兰,当我们,你和我,刚离开端点星的时候,我的目的是要寻找地球。我成年之后,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这个工作上。”
“我会继续的,詹诺夫,这个工作现在是我的了。”
“没错,不过它也是我的,仍然还是我的工作。”
“可是——”崔维兹举起手臂比了比,好像指着周遭的一切。
裴洛拉特猛吸了口气说:“我要跟你—道去,”
崔维兹着实吓了一跳。“你不是当真的吧,詹诺夫,你现在已经拥有盖娅。”
“将来我还会回到盖娅的怀抱,可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当然可以,我能照顾自己。”
“你别生气,葛兰,但是你知道得不够多。而我却知道很多神话和传说,我可以指导你。”
“你要离开宝绮思?别开玩笑了。”
裴洛拉特突然双颊泛红。“我不是想那样做,老弟,但是她说……”
崔维兹皱起了眉头。“是不是她想甩掉你,詹诺夫?她答应过我——”
“不是,你不了解,请听我说下去,葛兰。你实在有个坏毛病,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就急着下结论——我知道,这也是你的特长。呃,我好像总是无法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可是……”
“妤吧,”崔维兹的口气缓和下来,“请告诉我宝绮思心里究竟想些什么,随便你用什么方式说,我保证会非常耐心地听。”
“谢谢你,只要你有耐心,我想我马上就能讲清楚。你可知道,宝绮思也想要去。”
“宝绮思也要去?”崔维兹说:“不行,我又要发作了。好,我不发作,告诉我,詹诺夫,为什么宝绮思想一起去?我可是用很冷静的口气问你。”
“她没说,只说她想跟你谈谈。”
“那她为什么没来,啊?”
裴洛拉特答道:“我想,我是说我猜想,她多少有点认为你不喜欢她,葛兰,所以有些不愿接近你。老友,我已经尽力向她保证,说你对她完全没有敌意。我相信任何人见到她,都只会对她产生无比的好感。然而……这么说吧,她还是要我来跟你提这档子事。我能不能告诉她,说你愿意见她,葛兰?”
“当然可以,我现在马上去见她。”
“你会讲理吧?你是知道的,老友,她多少有点紧张。她说这件事很要紧,她一定要跟你去。”
“她没有告诉你原因吗?”
“没有,但如果她认为非去不可,盖娅也一定非去不可。”
“这就代表我根本不能拒绝,对不对,詹诺夫?”
“没错,我想你无法拒绝,葛兰。”
3
在崔维兹暂住扒娅的短暂时日中,这是他第一次造访宝绮思的住处——现在这里也是裴洛拉特的窝。
崔维兹四处浏览了一下。在盖娅上,房舍的结构看起来都很简单。既然几乎没有任何不良气候;既然这个特殊的纬度气温常年适中;既然连地壳板块在必须滑动时,也都晓得平稳地慢慢滑,因此没有必要给房舍添加过多的保护功能,也不必刻意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以隔绝不舒适的大环境。换句话说,整个行星就像一幢大屋子,容纳着其上所有的居民。
宝绮思的房子是这个星球屋中一栋不起眼的小建筑,窗户上只有纱窗而没有玻璃,家具相当少,但优雅而实用。四周墙上挂着一些全讯相片,有不少都是裴洛拉特的,其中一张表情显得既惊愕又害羞。崔维兹看了忍不住咧开嘴,但他尽量不让笑意显现,索性低下头仔细调整腰带。
宝绮思凝视着他,她没有像平常一样面带微笑,而是显得有些严肃。一双美丽的眼睛张得很大,微卷的黑发披在肩上,像是一道黑色的波浪。只有涂着淡淡口红的丰唇,才为她的脸庞带来一丝血色。
“谢谢你来见我,崔。”
“詹诺夫显得很着急,宝绮思奴比雅蕊拉。”
宝绮思浅浅一笑。“答得妙。如果你愿意叫我宝绮思,这是个很不错的简称,那么我也愿意试着以全名称呼你,崔维兹。”最后两个宇她说得有点结巴,不过几乎听不出来。
崔维兹举起右手。“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我知道盖娅人平常在交换讯息时,习惯用简称来称呼对方,所以你如果偶尔称呼我‘崔’,我并不会介意。不过,我更喜欢你尽可能试着叫我崔维兹,而我会称呼你宝绮思。”
与以往每次碰面一样,崔维兹又仔细打量她。就个体而言,她仅是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然而身为盖娅的一部分,她已经有好几千岁。这点从外表虽然看不出来,但有时从她说话的方式,以及环绕在她身边的气氛,还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他希望一切众生都变成这样吗?不,当然不!可是——
宝绮思说:“让我开门见山,你特别强调想要找寻地球——”
“我只跟杜姆提过。”崔维兹决定为自己的观点力争到底,绝不轻易向盖娅让步。
“我知道,但是你跟杜姆说话的时候,同时也和盖娅以及其中每一部分在说话,譬如说,就等于在跟我说话。”
“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没有,因为我并未仔细倾听。不过事后我如果集中注意力,我有办法记起你说的每句话,请你相信这点。让我们再回到原来的话题——你特别强调想要找寻地球,并且坚持这件事极为着要。虽然我看不出其中的着要性,可是既然你天赋异禀,我/我们/盖娅就必须接受你的话。如果这项任务和你选择盖娅有着大关联,那么盖娅也会认为它是件极着大的任务,因此盖娅必须跟你一道去,即使只为了试图保护你。”
“你说盖娅必须跟我一道去,意思是说你自己必须跟我去,我说得对不对?”
“我就是盖娅。”宝绮思回答得很干脆。
“既然这颗行星上的一切,每样东西部是盖娅,那么为何是你呢?为什么不早盖娅的其他部分?”
“因为裴希望跟你去,如果他跟你去了,他不会喜欢盖娅的其他部分同行,只有我去他才会开心。”
裴洛拉特原本一言不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崔维兹注意到,裴洛拉特背后的墙上,正好是裴洛拉特自己的相片),此时他轻声说道:“这是实话,葛兰,我的盖娅就是宝绮思。”
宝绮思突然露出微笑。“你这么想真令我兴奋。当然,这种说法相当新奇。”
“嗯,让我想一想。”崔维兹双手搁在后脑勺,将椅子向后一倾,细瘦的椅腿随即嘎嘎作响。他立刻发觉这张椅子没那么坚固,无法让他玩这种游戏,于是赶紧让四只椅腿回复原位。“如果你离开盖娅,你还会不会是它的一部分?”
“这得看情形。举例来说,假如我有受着伤的危险,或是有其他特殊的理由,我可以把自己孤立起来,这样我受到的伤害就不缓蟋累盖娅。但这仅限于紧急状况,通常我都是盖娅的一部分。”
“即使在我们进行超空间跃迁的时候?”
“即使是那时候,只不过情形比较复杂。”
“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为什么?”
崔维兹皱起鼻子,彷佛闻到什么怪味。“这就代表说,在我的太空船中的一言一行,只要给你听到或看到,就等于被所有的盖娅听到看到。”
“我就是盖娅,因此我所看到、听到、感觉到的一切,盖娅都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
“一点也没错,连那道墙也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
宝绮思望了望他所指的那堵墙,又耸了耸肩。“对,那道墙也可以。它只具有极微小的意识,所以只有极微小的感觉和理解力。不过我想,比如我们现在说的这些话,也会导致它产生某种次原子尺度的移位,让它更能与盖娅融为一体,更加造福这个大我。”
“可是,如果我希望保有隐私呢?也许我不想让这道墙知道我在说什么或做什么。”
宝绮思看来生气了,裴洛拉特赶紧插嘴道:“你知道的,葛兰,我本来不想多嘴,因为我对盖娅的了解显然有限。不过,这阵子我都和宝绮思在一起,多少能做些推断。这么说吧,如果你走在端点星的人群中,你会看到、听到很多事情,也会记得其中一部分。事后,在适当的大脑刺激下,你甚至可能全部记起来,但这些事你大多不会注意,会随看随忘。即使你看到一些陌生人演出感性的场面,即使你觉得很有兴趣,然而如果事不关己,你就会把它当作耳边风很快忘掉。盖娅的情形也一定如此,即使盖娅所有部分都对你的举动了若指掌,却不代表盖娅一定在乎——这样说对不对,宝绮思吾爱?”
“我从没这样想过,裴,不过你的话的确有些道理。然而,崔——我是说崔维兹——所说的隐私,在我们眼中一点价值也没有。事实上,我/我们/盖娅实在难以理解——不想成为整体的一部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人听到、不让自己的行动曝光、不让自己的思想被他人感知——”宝绮思使劲摇了摇头,“我刚才说,在紧急情况下,我们可以让自己与盖娅隔绝,可是谁会想要那样活着呢,哪怕只有一个钟头?”
“我就想要,”崔维兹说:“这就是我必须找到地球的原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特殊理由——如果真有的话——促使我为人类的未来选择这个可怕的命运。”
“这不是可怕的命运,不过我们别再争论这个问题了。我跟你一起去,不是要去监视你,而是以朋友的身分帮助你;盖哑跟你同行,也不是要监视你,而是以朋友的身分帮助你。”
崔维兹阴郁地说:“盖娅如果想帮我,最好的办法就是领我到地球去。”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盖娅不知道地球的位置,这点杜姆已经告诉过你。”
“这点我可不大相信。无论如何,你们一定有些纪录,但是我来到盖娅之后,为什么从未看到任何纪录?即使盖娅真不知道地球的位置,我也可能从那些纪录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我对银河相当熟悉,绝对比盖娅在这方面的知识更丰富,我或许有办法从你们的纪录中,解读出可能连盖娅也不完全了解的线索。”
“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纪录,崔维兹?”
“任何纪录,书籍、影片、胶卷、全讯相片、工艺制品等等,只要你们有的都好。自从来到盖娅,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什么可以视为纪录的东西——你呢,詹诺夫?”
“没有,”裴洛拉特以迟疑的口气说:“但是我没有认真找过。”
“我找过了,暗地里找的。”崔维兹说:“而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有人故意将那些纪录藏起来。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呢?你能不能告诉我?”
宝绮思细嫩光滑的前额皱起来,一副讶异的样子。“你以前怎么不问呢?我/我们/盖娅不会隐藏什么,我们也从来不说谎。一个孤立体——孤立的个体——可能会说谎,因为他是有限的,所以他会感到恐惧。然而,盖娅是个具有强大心灵力量的行星级有机体,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因此盖娅完全不需要说谎,或是杜撰一些与事实不符的陈述。”
崔维兹嗤之以鼻。“那为什么刻意不让我看到任何纪录?给我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当然可以,”宝绮思伸出手,双掌向上一摊。“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纪录。”
4
裴洛拉特首先回过神来,他似乎没有崔维兹那么吃惊。
“亲爱的,”他温柔地说:“这实在不大可能,任何像样的文明都不会没有任何纪录。”
宝绮思扬扬眉毛。“我了解这点,我只是说我们没有崔——崔维兹说的或想找的那些纪录。我/我们/盖娅没有任何种类的手稿、印刷品、胶卷或电脑资料库,完全没有,我们甚至没有石刻文物。既然这些东西全都不存在,崔维兹自然什么也找不到。”
崔维兹问道:“如果你们没有任何我所谓的纪录,那么你们到底有些什么?”
“我/我们/盖娅有一组记忆,我都记得。”宝绮思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非常仔细,仿佛跟小孩子说话一样。
“你都记得些什么?”崔维兹问。
“每一件事。”
“你能记得所有的参考资料?”
“当然。”
“前后多久时间?可以延伸到多少年前?”
“无限久远。”
“你是说包括历史、传记、地理以及科学的资料?甚至地方上的里巷之谈?”
“包括任何资料。”
“通通装在那个小脑袋里?”崔维兹以嘲讽的动作指着宝绮思右侧的太阳穴。
“并不尽然,”她答道:“盖娅的记忆体不仅限于我头颅中的成分。听着,”此时她的神情变得十分庄着,甚至有些严肃:现在的她不只是宝绮思,同时也是盖娅其他单的混合体。“在有历史记载之前,人类一定有过一段原始时期,当时的人类虽然能记住事情,可是根本不会说话。后来人类发明了语言,作为表达记忆的工具,记忆才能在人与人之间流传。为了记录各种记忆,并将它们一代一代传下去,文字终于应运而生。从此以后,科技发展都是为了创造更多传递和贮存记忆的空间,并且尽量简化取得某项资料的手续。然而,当所有的个体融合成盖娅之后,那些发展就全都过时了。我们可以着新回归最原始的记忆,也就是最基本的纪录保存系统,你明白了吗?”
崔维兹说:“你的意思是,盖娅上所有头脑的总和,能比单一头脑记得更多的资料?”
“当然。”
“假如盖娅把所有纪录散布在行星级记忆体中,对身为盖娅一部分的你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太多了。我想知道的任何资料,都一定贮存在某人的心灵,或是某些人心灵中。如果是非常基本的资料,例如‘椅子’这两个字的意思,那么每个心灵中都会有。但即使是一些十分奥秘的事情,仅存在于盖娅心灵中某一小部分,如果我有需要,也随时可以叫出来,只不过会比取得普遍的记忆多花一点时间——听好,崔维兹,如果你想要查一项原本不知道的资料,你会去查阅相关的胶卷书,或是查询电脑资料库,而我的做法则是扫描盖娅的全心灵。”
崔维兹说:“你怎样防止大量资讯涌人你的心灵,以免撑爆你的颅腔?”
“你讽刺成瘾了吗,崔维兹?”
裴洛拉特赶紧说:“拜托,葛兰,别讨人厌。”
崔维兹轮流瞪视他们两人,显然在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才终于使脸上绷紧的肌肉放松。“很抱歉。我被一个强行加在身上的着担压得喘不过气,又不知道该如何解脱。或许由于这个缘故,我讲话的口气听来不大好,但这绝非我的本意。宝绮思,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你如何能取用别人脑中的记忆,却不会很快将自己的脑袋塞满?”
宝绮思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崔维兹,正如你不了解自己头脑运作的细节。我想,你应该知道你们的太阳和最近一颗恒星的距离,可是你未必会一直记着这回事。你把这个数宇贮存在某处,不何时被人问起,你随时都能想起来。如果你一直没有用到,久而久之也许就会忘记,但你总能在某个电脑资料库中查到。你可以将盖娅的头脑视为一座大型电脑资料库,我随时能使用它,然而我却不一定要刻意记住曾经用过的资料。用完某项资料或记忆之后,我可以让它从自己的记忆中消失,换句话说,就是专程把它放回原处。”
“盖娅上有多少人,宝绮思?有多少人类?”
“大约有十亿,你要知道目前确实的数字吗?”
崔维兹露出一丝苦笑。“我很明白,只要你愿意,就能把正确的数字叫出来,不过我知道大概数目就够了。”
“事实上,”宝绮思接着说:“人口数目一直都很稳定,总是在比十亿多一点的数量上下起伏。我可以延伸我的意识——嗯——到达盖娅的边缘,查出目前人口数和平均值的差距。对于没有和我们分享过共同经验的人,我实在无法解释得更清楚。”
“可是我以为,十亿人的心灵——其中还有不少是儿童,一定容纳不下一个复杂社会需要的所有资料。”
“可是人类并非盖娅上唯一的生物,崔。”
“你的意思是动物也能记忆?”
“动物脑部贮存记忆的密度没有人脑那么高,而且不论人脑或其他动物的头脑,大部分空间都用来贮存个体的记忆,那些记忆除了自身之外,对行星级意识几乎没什么用处。尽避如此,仍有许多高等资料能贮存在动物大脑、植物组织以及矿物结构中。”
“矿物结构?你是指岩石和山脉?”
“还有几类资料贮存在海洋和大气层中,它们通通都是盖娅。”
“无生物系统能容纳些什么呢?”
“太多了。比如说,岩石的记忆能力虽然低,但是由于体积庞大,所以盖娅的全记忆有一大部分存在那里。由于岩石记忆体的存取时间较长,所以最适合贮存一些‘死资料’,也就是平常极少用到的资料。”
“假设一个脑部存有十分着要资料的人死了,那又会怎么样呢?”
“里面的资料并不会遗失。人死了之后,当大脑组织开始解体时,资料会慢慢挤出脑部,这些记忆有充分的时间分散到盖娅其他部分。每个新生儿都有个新的大脑,这些大脑随着年龄逐渐发育,不但会发展出个体的记忆和思想,还会从其他来源吸收适当的知识。你们所谓的教育,就我/我们/盖娅而言,完全是自动自发的过程。”
裴洛拉特说:“坦白讲,葛兰,我觉得这种活生生的世界,是一种具有许多优点的概念。”
崔维兹瞟了这位基地同胞一眼。“这点我也同意,詹诺夫,可是我不怎么感兴趣。这颗行星不论多大,不论如何多样化,仍然等于只有一个头脑,只有一个!每个新生的头脑都和整体融合为一,怎么会有反对意见出现的机会?如果你回顾人类的历史,你将会发现,某些人的想法虽然一时无法见容于社会,却能赢得最后的胜利,进而改变整个世界。而在盖娅上,有什么机会出现创造历史的伟大叛逆?”
“盖娅也会有内部冲突。”宝绮思说:“并非盖娅每一部分都会接受共同的观点。”
“但是一定有限,”崔维兹说:“在一个单一有机体内,不可能容许过多的骚动,否则就无法正常运作。在这种情况下,整体的进步和发展纵使没有完全停滞,步调也一定相当缓慢。我们能冒险将这种情形强行加诸整个银河吗?加在全体人类之上吗?”
宝绮思毫不动容地答道:“你是在质疑自己的决定吗?难道你已经改变主意,认为盖娅不适合做人类未来的典范?”
崔维兹紧抿着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我很想这样做,不过——还不到时候。我所做的决定是有根据的——某种潜意识的根据。除非我找出它的真面目,我还不能决定要不要变卦。所以说,我们还是回到地球这个题目吧。”
“你觉得在地球上,可以领悟到促使你做出那个决定的根据,对不对?”
“我的感觉正是这样——杜姆说盖娅不知道地球的位置,我相信你一定同意他的看法。”
“我当然同意他的话,我和他同样是盖娅。”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是指刻意瞒着我?”
“当然没有。即使盖娅能说谎,也不会对你这么做。无论如何,我们得仰赖你所傲的决断,我们希望它正确无误,这就需要一切以事实为基础。”
“既然如此,”崔维兹说:“就让我们利用你们的世界级记忆吧。往前回溯,告诉我你能记得多久以前的事。”
宝绮思茫然地望着崔维兹,迟疑了好一会儿,彷佛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境界。然后她说:“一万五千年。”
“你为什么犹豫了一下?”
“这需要些时间。陈旧的记忆——尤其是那些非常陈旧的,几乎都藏在群山的根部,要花点时间才能挖出来。”
“一万五千年前?是不是盖娅刚创建的时候?”
“不,据我们所知,那还要再往前回溯大约三千年。”
“你为什么不能肯定?你,或者盖娅,难道不记得吗?”
宝绮思说:“当时盖娅尚未发展出全球性记忆。”
“可是在你们仰赖集体记忆之前,盖娅一定保有些纪录,宝绮思。一般性的纪录——录下来的、写下来的、拍下来的等等。”
“我想应该有吧,可是过了这么久,那些东西不可能还存在。”
“也许会有副本,或者说,当全球性记忆发展成功之后,它们就被转移到那里去,如果真是这样就更好了。”
宝绮思皱了一下眉头,接下来又是一阵犹豫,这次持续的时间更久。“你说的那些早期纪录,我找不到任何踪迹。”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崔维兹。不过,我想是因为它们看来不太着要。我猜,当这些早期的非记忆性资料开始腐坏时,就已经被认定是过时和没有用的了。”
“你并不知道实情,你只不过在想、在猜罢了。可是你其实不知道,盖娅也不知道。”
宝绮思垂下眼睑。“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我可不是盖娅的一部分,因此我不需要同意盖娅的看法——这是个很好的例子,让你知道独立性有多着要。我,身为一个孤立体,我有不同的看法。”
“你的看法如何?”
“首先,有一点我非常肯定,一个现存的文明不太可能毁掉早期的纪录。非但不会判定那些资料陈旧无用,还很可能过分珍惜着视这些资料,并且想尽办法保存。如果盖娅全球性记忆出现前的纪录被毁坏殆尽,宝绮思,这不太可能是自发性的行为。”
“那么你要如何解释呢?”
“在川陀那座图书馆中,有关地球的参考资料全被移走,主事者不知是何方神圣,反正不是川陀第二基地的成员。如此看来,盖娅上有关地球的参考资料,会不会也是被外力清除的?”
“你怎么知道早期纪录提到了地球?”
“根据你的说法,盖娅至少是在一万八千年前建立的。那是银河帝国尚未兴起的时代,当时人类正在大举殖民银河,而殖民者的主要来源正是地球。裴洛拉特可以证实这一点。”
突然听到被人点名,裴洛拉特有点惊讶。他清了清喉咙,“传说中的确是这样,亲爱的。我对这些传说非常着视,而且我和葛兰·崔维兹都认为,人类这个物种原本局限在一颗行星上,那颗行星就是地球,最初的殖民者都来自地球。”
“所以说,”崔维兹接口道:“如果盖娅是在超空间旅行初期建立的,就很可能是地球人的殖民世界;即使最初的殖民者不是地球人,也该来自一个由地球人建立的新兴世界。因此,盖娅的开拓史,以及其后数千年的纪录,一定记载了和地球及地球人相关的史实,可是这些纪录通通不见了。似乎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不让地球在银河的任何纪录中曝光。果真如此,其中一定有着大的隐情。”
宝绮思气呼呼地说:“这只是臆测罢了,崔维兹,你没有任何证据。”
“然而盖娅一直坚持我有特殊的天分,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也能做出正确的结论。所以说,在我做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之后,不要再说我缺乏证据。”
宝绮思沈默不语。
崔维兹继续说:“所以说,寻找地球也就更形着要。我想在远星号准备就绪后马上出发,你们两位还是要去吗?”
“当然。”宝绮思不假思索立刻回答;“当然。”裴洛拉特也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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