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玛蕾奴有些犹豫地对着席尔瓦·加纳露出微笑。她现在已经习惯随意地出入他的办公室。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席尔瓦叔叔?”
“不,亲爱的,我的工作不会很忙碌。这是皮特设计要排除我的方法,而我也接受这项安排,这同样也是我摆脱他的方法。我不会向每个人都承认这回事,不过由于你有洞悉谎言的能力,我只会对你说实话。”
“这样是否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席尔瓦叔叔?这已经让皮特委员长吓一跳,而且这也会吓坏了奥瑞诺,如果我曾告诉过他我有这种能力。”
“这并不会让我感到不舒服,玛蕾奴,你知道,因为我早就放弃了。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再费力地套上假面具。事实上,这还令我心情感到宁静。当你停下来好好思考的话,你就会发现编织谎言是件很困难的事。如果人们真的那么懒惰,那么他就——就永远不会说谎。”
玛蕾奴再次微笑。“这就是你为什么喜欢我的原因吗?因为我让你可以偷懒?”
“你看不出来吗?”
“不。我只能知道你喜欢我,但我无法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你的动作只显示出你喜欢我,不过真正的原因却是深藏在你的内心之中,我所能得到的只有某些模糊的感觉。我无法更加深入。”
“很高兴你办不到。人的内心是相当肮脏、阴暗、令人不快的地方。”
“你为什么这样说,席尔瓦叔叔?”
“经验。我没有你的天赋,不过我处在人群之中的时间远比你长。你喜欢你自己真正的内心吗,玛蕾奴?”
玛蕾奴看来十分惊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你喜欢你想到的每个念头吗?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冲动?说实话。虽然我无法读出你的动作,不过请你说实话。”
“有时候我会想到愚蠢的东西,或是卑鄙的东西。有时候我会气愤自己,竟会想做某些我并不会真正去做的事。但是这并不常有,真的。”
“不常有?别忘了你很习惯于自己的内心。你很难察觉到。就像你身上穿的衣服一样。你不会感觉到与衣料的碰触,因为你已经习以为常。你的头发卷垂到你的脖子,不过你没有注意到。如果别人的头发触到你的后颈部,你会觉得很痒并无法忍受。别人内心的想法不见得会比你自己更糟糕,不过那毕竟是别人的想法而且是你所不喜欢的。比方说,你可能不会喜欢我喜欢你,如果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仅仅接受我喜欢你的这件事情存在,将会是比较好的结果,而不要搜查我内心的真正理由。”
不能避免地,玛蕾奴说道,“为什么?理由是什么?”
“我喜欢你,是因为我曾经是你。”
“那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说我曾是拥有美丽双眼以及洞察天赋的年轻女孩。我是说我在年轻时认为自己长像平庸,并且每个人都因我的外貌而不喜欢我。而我知道我很聪明,我就是无法了解为什么每个人不会因我的聪明而喜欢我。由于一项不好的特质却忽视其它好的特质,以致于轻视某一个人,似乎是件不公平的事。
“我心里受到伤害并且感到愤怒,玛蕾奴,而且发誓我绝不会像别人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别人,不过我没有多少机会实现。后来我见到你。你长得并不像我以前那样地平庸,而你却比从前的我更加聪明,不过我并不在意你比我更强。”他开怀地笑着。“这就像是给我第二次机会,更好的机会。不过算了,我不认为你是来和我谈这些事情的。我或许没有你那般敏锐,不过我还是多少看得出来。”
“那么,我来这儿是因为我母亲的关系。”
“噢?”加纳突然皱起眉头,显然地表现出因兴趣而增加的困扰。“她怎么了?”
“她已经快要完成在这里的工作计划,你知道的。如果她回到罗特,她会要我和她一起回去。我一定要回去吗?”
“我认为应当如此。你不想回去吗?”
“一点都不想,席尔瓦叔叔。我觉得我待在这儿相当重要。所以我想请你告诉皮特委员长,你愿意将我们留在这儿。你可以提出一个听来很合理的理由。至于委员长,我很确定他将乐意让我们留在这里,特别是,如果你告诉他,妈妈发现涅米西斯将摧毁地球。”
“她这样告诉过你吗,玛蕾奴?”
“不,她没有说过,不过她没有必要说。你可以向委员长解释说,妈妈可能会不断地烦扰他,坚持说太阳系有必要接收到我们的警告。”
“你有没有想过,皮特真的会这样地热心帮我吗?如果他知道我想要将尤金妮亚和你留在艾利斯罗圆顶观测站的话,他有可能立刻命令你们回到罗特,好故意来和我作对。”
“我十分肯定,”玛蕾奴平静地说道,“委员长会希望我们留在这儿,更甚于故意和你作对。除此之外,你也希望妈妈留在这里,因为你——你喜欢她。”
“非常喜欢她。似乎是我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人。不过你的母亲不喜欢我。你不久之前曾告诉过我,她的心中时常还想念你的父亲。”
“她愈来愈喜欢你了,席尔瓦叔叔。她现在非常地喜欢你。”
“喜欢并不代表爱情,玛蕾奴。我想你本人应该也发现到这两者的差异。”
玛蕾奴红了脸颊。“我是在说你们大人。”
“就像我,”加纳仰头大笑。然后他说道,“很抱歉,玛蕾奴。大人们总是认为年轻人不懂得什么是爱;而年轻人总认为大人忘了什么是爱;而你知道,两方面都错了。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认为留在艾利斯罗圆顶观测站是件相当重要的事,玛蕾奴?当然不会是因为你喜欢我。”
“当然我喜欢你,”玛蕾奴认真地说道。“非常喜欢。但是我想要待在这里,因为我喜欢艾利斯罗。”
“我解释过这是个危险的世界。”
“对我不是。”
“你还是很确定瘟疫不会影响你?”
“当然不会。”
“不过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即使我还在罗特上的时候。我没有理由不这么想。”
“不,你之前当然不会这么想。不过在你知道瘟疫这件事之后呢?”
“那并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我在这儿感到完全的安全。比起罗特更加地安全。”
加纳缓缓地摇头。“我必须承认我完全不懂。”他详视着她平静的脸孔,她那双深黑色的明亮大眼半隐在长长的睫毛后头。“无论如何,让我读读你的肢体语言吧,玛蕾奴,如果我能办到的话。你是指你有自己的方法,无论任何代价,就是要待在艾利斯罗。”
“是的,”玛蕾奴断然地说道。“并且我认为你将会帮助我。”
41.
尤金妮亚·茵席格那的双眼闪着怒光。她的声音不大,不过却十分强烈。“他不能这么做,席尔瓦。”
“当然他可以这么做,尤金妮亚,”席尔瓦平静地说道。“他是委员长。”
“但他并不是绝对的统治者。我有公民权,其中之一就是行动自由。”
“如果委员长发现一种紧急情况,为了这件事的处理,就可以限制一个人的行动,而其公民权将被暂时中止。这大概是行动授权第廿四条的要旨。”
“但那不过是罗特在创建时代,所留下来的老掉牙约法罢了。”
“我同意你的说法。”
“如果我大声疾呼,皮特会发现他的立场——”
“尤金妮亚,请听我说。就这样子吧。以现在的情况而言,为什么你和玛蕾奴不愿意留下来呢?我们十分欢迎你们待在这儿。”
“你在说什么?这就像是未经指控,未经审理,未经判决的监禁。我们被迫无限期地留在艾利斯罗”
“请你不要为反对而反对。不会这么糟的。”
“不会有多糟?”茵席格那以不尊重的语气说道。
“因为你的女儿,玛蕾奴强烈地希望留下来。”
茵席格那表情木然。“玛蕾奴?”
“上星期她来找过我,谈论了许多驱使委员长命令你们留在艾利斯罗上的建议。”
茵席格那几乎快从座椅上跳起,看来十分愤怒。“而你就照她的话去做?”
加纳迅速地摇头。“不。好好地听我说。我所做过的,只不过是通知皮特,你在这儿的工作已经完成,并且询问他是要你和玛蕾奴回去罗特,或是继续待在这里。这是完全中立的陈述,尤金妮亚。在送出讯息之前我曾让玛蕾奴看过,而她却十分满意。她这么样地说着‘如果你给他选择,他就会将我们留下来。’结果,很显然他真的这样做了。”
茵席格那倒入座椅中。“席尔瓦,你真的遵照一个十五岁女孩所说的吗?”
“我并不认为玛蕾奴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不过告诉我,为何你急于回到罗特去?”
“我的工作——”
“没有了。如果皮特不要你的话,在那儿不会有你的工作。就算假设他许诺你们回去,你会发现自己的职位更动。另一方面,留在这里你可以使用各种仪器设备,而你也确实在这儿不受限制地使用。毕竟,你在这儿完成了你无法在罗特上做到的工作。”
“我才不管我的工作!”茵席格那不能自持地大叫。“你看不出来我要回去的理由,就跟他想要留我们在此的理由一样吗?他希望毁掉玛蕾奴。如果我在离开之前知道这种艾利斯罗瘟疫,我们永远都不会来到这里。我不能拿玛蕾奴的心智做赌注。”
“她的心智不是我们能拿来冒险的,”加纳说道。“我宁可拿自己来做赌注。”
“但是留在这儿就是在冒险。”
“玛蕾奴并不这么想。”
“玛蕾奴!玛蕾奴!你似乎认为她是女神。她知道什么?”
“听我说,尤金妮亚。让我们理性地谈谈。如果玛蕾奴真的面临危险,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你们弄回罗特,不过先听我说。玛蕾奴并未出现任何妄想的征兆,不是吗?”
茵席格那颤抖不停。她的心情尚未平复下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是否曾宣称出现不合理的妄想,或是任何荒谬的言论?”
“当然没有。她非常敏感。你为什么这么问?你知道她不会没有道理地说——”
“这并不能证实什么。我知道。她从未对自己的洞察能力而大肆吹嘘。那或多或少都是在被迫的情况下才会表达出来的。”
“是的。不过那又如何?”
加纳平静地继续说道,“她是否曾宣称自己感受到某种奇异的力量?她是否曾确定地表示什么事情将发生,或是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完全由于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理由?”
“不,当然没有。她会坚持实证。她不会没有证据随意瞎猜。”
“然而就某一方面而言,或是只有这一方面,她的确是如此。她确信瘟疫不会影响她。她表示过她完全地感到这种确定性,确信艾利斯罗不会伤害她,即使她还在罗特上就有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随着她来到圆顶观测站后愈来愈强烈。她很确定,或者说是完完全全地确定要留在这儿。”
茵席格那睁大眼睛,伸手掩住嘴巴。她含含糊糊地发出声音后说道,“在这情况下……”随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嗯?”加纳机警地说道。
“你看不出来吗?这种瘟疫正在攻击着她?她的人格开始改变。她的心智已经受到感染。”
加纳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一阵子,然后说道。“不,不可能。在所有瘟疫的病例中,没有这方面的征兆被发现。这并不是瘟疫。”
“她的心智和别人不同。她可能受到不同方式的感染。”
“不,”加纳绝望地说道。“我不能相信。我不会相信。我相信要是玛蕾奴自称她能够免疫,那么她就不会被感染,而她的免疫性将帮助我们解开这个谜。”
茵席格那的脸色变得苍白。“这就是为何你要她待在艾利斯罗的原因吗,席尔瓦?利用她当作对抗瘟疫的工具?”
“不。我并不是为了要利用她而要她留下来。无论如何,她想要留下来,而且她可能会是个工具,这与我们单方面的利用她是完全不同的事。”
“而就因为她想要待在艾利斯罗,你就很乐于随她的兴?就因为她出于一种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连你或我都看不出任何合理或逻辑的渴望。你难道真的认为她这般地希望,就允许她留下来吗?你敢这样告诉我吗?”
加纳有些费力地说道,“事实上,我正朝这方向来思考。”
“你的确很容易就朝这方向来思考。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我的孩子。她是我唯一的——”
“我知道,”加纳说道。“她是你唯一从——从克莱尔那儿留下来的。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一直无法从失去他的打击中完全回复。我了解你的感觉。”他以和缓的语气说出最后一句话,温柔地看着她,仿佛要伸出双手抚摸她低垂的头,来安慰她一般。
“同样地,尤金妮亚,如果玛蕾奴真的想要探勘艾利斯罗,我们终究无法阻止她。而且如果她一直自认为瘟疫不会影响她的心智,或许这种心灵能力可以防止感染的发生。玛蕾奴的进取意志与信心,可能是她心理免疫的机制。”
茵席格那抬起头来盯了他一眼,目光中露出抑郁的神情。“你在胡说八道,而你没有权利将你突如其来的浪漫情怀,投入到一个孩子的身上。她对你而言是个陌生人。你不爱她。”
“她对我而言并不是陌生人,而我的确爱她。更重要的是,我钦佩她。爱并不会让我有如此深的信心敢冒这种危险,但钦佩的心情却可以。请你好好想想。”
然后他们坐着,彼此静静地盯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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