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潜以后微缩器又亮起来了,四周围的液体变成了一种闪烁的、不透明的乳状物,但就从《海神号》内可以观察到的情况来说,以后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至于这种不透明状态是否在向外扩散,船是否还在继续缩小,那也无从说明。
格兰特在这段时间里没有说话,其他人也没有说话。这种状态似乎要永远延续下去。接着微缩器的光熄灭了,欧因斯喊道:“大家都好吗?”
杜瓦尔说:“我很好。”科拉点了点头。格兰特举起一只手,表示不错。迈克尔斯稍稍耸了耸肩说:“我还行。”
“好!我想我们现在已经充分微缩了。”欧因斯说。
他啪嗒一声打开一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碰过的按钮。他焦灼地等着一个表盘开始活动。过了一会儿,它活动起来了——在上面现出黑色清晰的数字60。在船上稍低而能被其他四个人看到的地方,一个类似的表盘上也出现了相同的数字。
无线电发出刺耳的嘎嘎声,格兰特拍发了“一切良好”的回电,一时气氛显得好象到达了一个高潮。
格兰特说,“他们在外边说,我们已经充分微缩了。你猜对了,欧因斯舰长。”
“而且到了这个地方。”欧国斯说着,大声叹了一口气。
格兰特心里想:微缩是完戍了,但任务还没完成。现在才不过刚刚开始哩。六十。六十分钟。
他大声地问道:“欧因斯舰长。船为什么在振动?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迈克尔斯说,“我感觉到了,是一种不均衡的振动。”
“我也感觉到了,”科拉说。
欧因斯用一块大手帕擦着额头,从气泡室走下来。
“对这个我们没有办法。这是布朗运动。”
迈克尔斯举起一只手,说了声“哦,我的上帝,”表示他理解,但自己无能为力,而只好听天由命。
格兰特问道:“谁的运动?”
“布朗的,如果你一定要寻根问底的话。罗伯特·布朗,十八世纪的一位苏格兰植物学家,是他首先观察到这个现象的。你瞧,水分子从四面八方轰击我们。如果我们足尸尺码的话,那么相形之下,这些分子简直太小了,因此它们的冲撞起不了作用。可是我们被大大缩小了,这个事实引起的结果就同如果我们保持不变,而我们周围所有的东西都被大大放大的结果是一样的。”
“就象我们周围的水那样。”
“一点也不错。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情况是很不错的。我们周围的水,有一部分跟我们一起被微缩了。然而在我们进入血流以后,每个水分子的重量——就我们现在的大小比例来说——将达一毫克左右。这些单个的分子仍然太小,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成千上万的水分子将同时从四面八方冲击我们,而这种冲击力并不会均匀地分散开来。在任何的一瞬间里,从右边冲击的分子将比左边的多好几百,而这多出来的好几百个分子的联合力量,将把我们推向左边。过一会儿,我们又可能会被往下挤压一点,等等,我们现在感觉到的振动,就是水分子的这种乱冲乱撞的结果。以后情况还会更严重。”
“好呀。”格兰特呻吟着说“要吐,我就要吐了。”
“充其量不过一小时罢了。”科拉很生气地说道:“我希望你能象个大人就好了。”
“船能受得了这种冲撞吗,欧因斯?”迈克尔斯问道,明显地感到忧虑。
欧因斯说:“我想能。我事先曾尝试过对这个情况进行过计算。根据我现在的感觉着来,我的估计不会太离谱。这能经受得了。”
科拉说:“船即使撞坏了,压扁了,在短时间内它肯定是能经得起轰击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能在十五分钟或更少一点的时间内到达血块,把它处理掉,完事以后,就真正无所谓了。”
迈克尔斯在椅子扶手上捶了一下说:“彼得逊小姐,你在说瞎话。如果我们设法到达了血块,把它破坏了,使宾恩斯恢复健康,然后紧接着就让《海神号》被砸得粉碎,那么你认为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就是说,除了我们要送死——这一点,为了不妨碍进一步辩论,我可以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之外,还会怎么样呢?这还会要了宾恩斯的命。”
“这我们懂,”杜瓦尔口气生硬地插嘴说。
“你的助手显然不懂。要是这船被捣成碎片,那么,彼得逊小姐,一到六十分,不,五十九分钟的时限,每块碎片,不管多么小,都会扩大到原来的体积。即使这艘船分解成原子,每个原子也会扩大,而宾思所全身就会被我们这些人和船的物质所渗透。”
迈克尔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响得象发出吱声。他继续说:“如果我们保持完整的话,要把我们从宾恩斯体内取出来是容易的。如果船撞成了碎片,那就没有办法把每一快碎片都从宾恩斯体内冲涮出来。不管彻底到什么程度,总会留下点什么,这就足够在解除微缩时把他弄死。你明白吗?”
科拉好象有点泄气了。她说:“这一点我没有考虑过。”
“那么,你就考虑考虑吧,”迈克尔斯说。“你也考虑一下,欧因斯。现在我想再一次弄清楚《海神号》到底能不能经受得了布朗运动的影响。我要搞清楚的不仅仅是在到达血块以前,而且是在到达血块以后,工作完毕以后,以及返回以前,能不能经受得住!你得考虑好你要讲的话,欧因斯。如果你认为这条船逃不过这一关,那我们就没有权利进行下去。”
“那么,好吧,”格兰特插嘴说。“别吓唬人了,迈克尔斯大夫,你得给欧因斯舰长机会说话呀。”
欧因斯坚持说:“直到我感觉到了我们现在经历的这种不完全的布朗运动,我才得出最后结论。对于目前这种运动,我觉得我们能经受得了整整六十分钟的不断撞击。”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否应该仅仅根据欧国斯舰长的感觉就去冒险?”迈克尔斯说。
“根本不是这样。”格兰特说。“问题是:我是否接受欧因斯舰长对于形势的估计?请记住,卡特将军说过得由我来做出政策决定。我现在接受欧因斯的说法,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因为我们没有比他更有权威,或对船有更深了解的人可以咨询了。”
“好吧,那么,”迈克尔斯说,“你的决定呢?”
“我接受欧因斯的估计。我们继续执行任务。”
杜瓦尔说:“我同意你的意见,格兰特。”
迈克尔斯稍微有点脸红。点了点头,“好吧,格兰特。刚才我不过是提出我自己认为合理的一点看法。”他坐到他自己的椅子上。
格兰特说:“你提出了你的那种非常合理的看法,我很高兴。”他还是在舷窗跟前站着。
过了一会儿,科技走到他身边平静地说道:“从你的话里听不出你害怕,格兰特。”
格兰特干笑着说:“啊,但是那是因为我会做戏,科拉。如果是由别人对这决定负责,那我一定会激烈发言要求撤走的。你瞧,我有着怯懦的感情,但努力不做出怯懦的决定。”
科拉瞧了他一阵。“我觉得,格兰特先生,你有时候得费很大功夫让自己说些话,叫人家听起来觉得比你实际上坏。”
“哦。我不知道。我有一种才……”
正说到这里,《海神号》剧烈地颠簸起来,先是大幅度地摆到一边,然后又摆到另一边。
天啊,格兰特心里想,我们开始晃荡了。
他抓住科技的肘子,迫使她回到座位,然后艰难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这时欧因斯摇晃着,踉踉跄路地企图走上扶梯,他喊道,“真见鬼,他们该事先跟我们打个招呼嘛!”
格兰特把身子紧紧贴在椅子上,注意到计时器的读数是59。——这一分钟可真长,他心想。迈克尔斯说过,时间感将随着微缩而变慢,他显然说对了。将有较多的时间来思考和行动。
也会有较多的时间来反复思虑和陷入惊慌。
《海神号》晃动得更厉害了。船是不是会在执行使命之时甚至还没有开始之前就破裂呢?
里德坐到卡特在窗口的座位上。安瓿——它盛着几毫升经过部分微缩的水,现在肉眼看不到并完全微缩了的《海神号》就淹没在这水里——在零位座上闪烁着发出亮光,就象放在天鹅绒衬垫上的一颗珍贵宝石似的。
不管怎样,里德想出了这个比喻。但这并没有使他得到安慰。计算是精确的,微缩技术也能使目标物的大小符合计算的精确性。可是计算是在匆忙而紧迫的几个钟头之内,用一种未经验证的计算机程序搞出来的。
毫无疑问,如果大小稍有差错,那是可以改过来的,但所需要的时间却要从六十分钟里拿出来——而再过十五秒钟以后就是五十九分了。
“第四阶段。”他说。
沃尔多早就移到了安瓿上方,尖爪已经调整好从水平而不是从垂直方向来钳东西。这机器再一次对准了中心,悬臂又降下来,尖爪极其轻巧地互相靠拢了。
安瓿被拿了起来,就象顽皮的小狮子被母狮用爪子坚决但是轻柔地抓住似的。
最后轮到护土了,她轻快地向前走去,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随手打开了。她从盒子里取出一根小玻璃管,小心翼翼地把它套在下边有着稍稍狭窄的颈部的一个扁平头上。她把管子垂直地放在安瓶的上方,让安瓿滑进管口十分之二、三英寸远的地方,直到空气压力紧紧把它吸住为止。她轻轻地把它转动了一下,然后说:“针筒合式”。
(里德居高临下看到了,不自然地笑着放下心来,卡特点头表示赞许。)
护士等候着,沃尔多慢慢地把悬臂提了起来。平平稳稳地,安瓿和针筒也随着向上升。在高零位座三英寸的地方,停下了。
护士尽可能轻地把安瓿底部的软木座取下来,露出一个位于原来本是平平的安瓶底部中央的小小的奶头状突起。它当中的微细开口上遗著一层极薄的塑料薄膜,这虽然抗不住哪怕是轻微的压力,却能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严密防漏。
护土又迅速行动起来,从盘子里取出一根不锈钢针头,把它装在奶头上。
“针头合式,”她说。
原来的安瓿已经变成皮下注射器了。
沃尔多伸出了另一付尖爪,把它们调整到针筒头部,然后钳住了。现在沃尔多这整整一台机器用两只尖爪钳住那皮下注射器,平稳地移向巨大的双扇门,这门在它靠近的时候打开了。
用机器运载液体,动作达到了非人力所能及的平稳程度,任何人凭肉眼就根本觉察不到那里面有任何运动。然而卡特和里德都十分清楚,即使是最细微的运动,对《海神号》乘员来说,都将不亚于一场风暴。
机器进入手术室,在手术台旁边停下来以后,卡特发出了“与《海神号》联系!”的命令,表明他承认这一事实。
回电是:“一切良好,但略感摇晃。”看到电文,卡特勉强笑了笑。
宾恩斯在手术合上躺着,成了房间里第二个使人感兴趣的中心。他身上那条电热毯一直盖到了锁骨。毯子上一根根细小的橡皮管通向手术台下面的中央电热装置。
离开宾恩斯那被划成一格一格的光头稍远一点的地方,安置着一组灵敏的探测器,它们形成一个不规整的半圆,以便对放射性照射做出反应。
一组戴着纱布口罩的外科医生和他们的助手环绕着宾恩斯站着,目光严肃地盯着向他们靠近的机器。墙上的计时器显得很突出,就在这时刻,读数由59变成了58。
沃尔多在手术台旁边停下了。
两个传感器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好象突然被赋予了生命似的。按照一个动作敏捷的技师远距离操纵发出的指令,它们一边一个在皮下注射器两旁站好了位置,一个靠近安瓿,一个靠近针头。
这个技师桌上的一个小荧光屏发出绿光,一个尖头信号在屏幕上出现了,逐渐暗淡下去,又亮起来,又暗下去,就这样一亮一暗,周而复始。
技师说道:“正在接收《海神号》发出的放射现象。”
卡特两手一合,大声拍了一下,面容严肃地表示满意。又一个难题,一个他自己一直不敢与之正面交锋的难题,被克服了。这个问题不仅牵涉到必须检测的放射现象,而且与已经微缩的放射性微粒本身有关;这些微粒,由于体积不可置信地比原子还细小,可以通过任何普通的传感器而不为它所察觉。所以这些微粒必须首先通过一个解除微缩器,而必要的、把解除微缩器和传感器并列联接起来的装置,是在那天凌晨乱哄哄的几小时之内搞起来的。
现在抓着皮下注射器针筒的沃尔多在往下压,压力均衡地逐渐加大。安瓿与针头之间的脆弱塑料屏障被压破了,接着,针尖上出现了一个小水泡,它滴进下面的一个小容器里,随后出现了第二个水泡,第三个。
针筒往下降落,安瓶里的水位也下降了。然后那个技师眼前荧光幕上的尖头信号改变了位置。
“《海神号》进入针头。”他大声说道。
针筒停留在原处不动了。
卡特看着里德,“行吗?”
里德点点头。他说:“我们现在可以进针了。”
两组爪子把皮下注射针头稍稍斜翘了起来。沃尔多又开始移动,这次是移向宾恩斯脖子上,一个护士正在用酒精匆匆擦着的某个地方。脖子上画出了一个小圆圈,圈内有个较小的十字,皮下注射器针尖移向十字的中心。那两个传感器也跟着来了。
针尖触到颈部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它把皮肤戳破,刺进到规定的深度,针筒轻微地动了一下,负责传感器的技师大声说道:“《海神号》已被注入。”
沃尔多匆匆离开了。一群传感器象一些急于碰上目标的触角似的蜂拥而来,散布到宾恩斯头部和颈部的各个地方。
“追踪。”传感器技师大声说道,同时啪喀一声揿下一个电钮。六个荧光屏亮了起来,各带一个尖头信号,但位置不同。在某一个地点,荧光屏上的情报被馈送给一台电子计算机,这台计算机控制着宾恩斯循环系统的大地图。一个明亮的小点在地图上颈动脉里显示出来。《海神号》就是被注射进这个颈动脉的。
卡特想到要祈祷一番,但不知道怎么措词。在地图上看来,再也没有什么距离比从光点的位置到大脑中血块的位置之间的距离更近的了。
卡特注意着计时器,它已经走到57了。然后他的眼光紧跟着沿着动脉,向头部、向血块,准确无误而且相当迅速地运动着的光点。
一瞬间,他闭上眼睛,默默想道:请保佑,如果那边什么地方有什么主宰的话,请千万保佑。
格兰特感到正常呼吸有点困难,他大声喊道:“我们已经被运送到宾恩斯跟前。他们说他们将把我们弄进针头,然后注进他的脖子。我已经告诉他们,我们感到有点晃动。呃——有点晃动!”
“好啊,”欧因斯说。他在挣扎着操纵机器,设法把握住这种摇摆运动,消除其影响,但成绩不大。
格兰特说:“听我说,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进入——噢——针头?”
“在针头里我们将要比较局促一些。那么移动针头对我们的影响就会很小。另外——噢——一点,我们要尽可能不让微缩了的水注射到宾恩斯体内。”
科拉说了声,“啊,哎呀!”
她的头发都披散下来了,当她枉费心机地,想把头发理一理,撩出眼睛的时候,差一点儿摔倒了。格兰特试图去挽她,可是杜瓦尔已经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上臂。
这古怪的摇摆突然开始,也突然停止了。
“我们进入针头了,”欧因斯宽慰地说。他把舰外灯打开了。
格兰特凝视着前方。看不到多少东西。在前方,生理盐溶液象点点萤火虫似的闪闪发亮。在上面和下面远远的地方,有一道弧形的东西发出更大的亮光。是针头的管壁吗?
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向迈克尔斯转过身来。“大夫……”
迈克尔斯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现在勉强张开了,同时他的头也朝声音来的方向转了过来,“啊,格兰特先生。”
“你看到什么了?”
迈克尔斯注视着前面,微微摊开双手,他说:“闪光。”
“你能看得真切吗?是不是看上去一切都在跳来跳去?”
“是呀,是在跳呀。”
“这是不是表明我们的眼睛被微缩伤害了?”
“不,不,格兰特先生。”迈克尔斯困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耽心变成瞎子,那就不必了。你睁开眼瞧瞧《海神号》里达四周围的东西。一瞧着我,舰里边有没有什么看起来不对劲的东西?”
“没有。”
“很好,在舰内,你是用同样微缩了的视网膜来看微缩了的光波的,这样一切都不错。但是经过微缩的光波一跑到外面,进入一个微缩程度较小,或者根本没有微缩的世界,那就不容易反射回来了。事实上这种光波,穿透能力强。我们在各处只能看到间歇性的反射光,团此船外面我们看起来一切都在闪光。”
“我明白了。谢谢你,大夫,”格兰特说。
迈克尔斯又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我很快就会不晕船了。这种闪烁的光线和布朗运动两者加在一起,使我头痛。”
“船在走动!”欧国斯忽然减了起来。
现在他们在向前得去,这种感觉是错不了的。在远处,皮下注射器针头的弧形管壁似乎比以前结实了,这是因为经过微缩的光波,从管壁上反射回来的斑斑光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融成一片了。这时坐在船上就象是乘滑行铁道火车,从一个无限延长的斜坡上滑下来似的。
向前面往上看,结实的管壁似乎已到尽头,成了个忽闪忽闪的小小圆圈。这圆圈慢慢扩大,然后加快了速度,接着裂开大口,把船带进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渊一而且到处都是闪闪亮光。
欧因斯说,“我们现在已经进入颈动脉。”
计时器读数是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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