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萨诸塞州监狱 死刑执行室
午夜渐渐逼近,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心里不停地回味着卡特博士的话。
监狱医生在给她注射抗组胺药时,她心想卡特一定是在说谎。这医生将协助行刑,给她注射毒药,可他居然担心她会对毒药有不良反应。玛利亚只顾在那儿沉思默想,没有在意这件事有多滑稽。
“但我确实看到霍利活蹦乱跳的,”她又想道,“而且科学家不可能知道我们的计划,这么说来他的话是真的。”一开始她获悉霍利是死而复生的,她感到又兴奋又困惑,因为这证明她的计划是可行的。可是科学家解释过以后,她的兴奋便一下子全消失了,她越想科学家说过的话,越是担心她的计划也许并不可行。
女看守们叫她戴上尿布,以防她临死之前大小便失禁。这时候她搜肠刮肚地思索会不会有其他可能。卡特博士承认他并不完全清楚基因是怎样起作用的,所以他可能搞错了。这就意味着她的计划不一定会受到影响。要是神父能在这儿给她指点就好了。
是的,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帮忙?如果科学家说的是对的,那么再安排一个计划也来不及了。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因为现在木已成舟。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希望卡特博士搞错了。
看守带她沿着走廊往死刑执行室去的路上,她的脑子里一直翻腾着这些想法。但是门开了以后,她看到了自己将在里面死去的房间,她的脑子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
这个长不足十五英尺,宽不足十英尺的白色房间里最主要的东西是张蒙着黑布的台子,形状像一个倒下的十字架。台子的主体和两边延伸出来的部分都装有厚实的皮带,用来绑住死刑犯人。台子两边的延伸部分旁边各有一个电视机大小的独立式镀铬盒子,上面分别挂着一根静脉输液管。盒子上面放着一组注射器,一只用来注射麻醉剂,另外两只与输液管相连,注入毒药。用两个静脉滴注是为了防止用一个万一会出现问题。
行刑室里有一面有机玻璃墙将死刑犯人与现场证人隔离开来。在此之前有人告诉她,毒药是从有机玻璃墙后面输送过来的。这里有两部电话机,一台直接与州长办公室相连,用来接受可能行刑前最后一刻发来的缓刑令。按照传统,监狱长守在这部电话旁边,在到达规定行刑的午夜时分后再等三分钟,才下令执行。不过,自从美国总统提出二○○○年犯罪议案以来,这种程序已成了一个虚设的形式。从二○○○年二月八日到现在,全美国没有发生过一次在行刑前对死刑犯减判缓刑的例子。
玛利亚扫视着站在有机玻璃隔墙后面的现场证人,目光落在了身材瘦小、形容枯槁的神父身上。他瘦骨嶙峋,一套简朴的黑色服装松松垮垮地像是披在身上,并不是眼下流行的宽松式样。以前她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他看上去有多大年纪,但今晚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已有九十六岁高龄。在她的心目中,他仍然不受年岁的限制。他是一位神父,当整个世界都以冷眼对她的时候,是神父给了她支持,给她指明了方向。此刻,她多么渴望能与他谈谈,将自己心中的疑虑,还有恐惧说给他听。她坚信他会给自己安慰的。
然而,她无法与神父交谈。她必须有信心,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十字架。
看守押着她走向行刑台时,她的目光透过有机玻璃隔墙,希望能迎上神父的目光,因为她突然感到十分渴望告诉他计划出了问题。他只是朝她笑笑,那是一种鼓励与会意的微笑,一眨眼的功夫不到,那笑容就消失了。
但你不明白,她想朝他喊。可能不会成功。她开始挣扎的时候,看守们已经将台子竖起来,费力地绑她的手脚。
“出了一些问题。”她喊道。她用力推开一名看守,拼命想朝玻璃隔墙这边冲过来。“阻止他们,”她大声喊叫,“我还没有准备好。”
伊齐基尔的双眼充满关切,但他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监狱长和其他证人漠然地看着四名经验丰富的看守将她摁在行刑台上,每一个人负责绑好一只手臂或腿,先是右腿,然后是左腿被绑好,接下来是两只手臂。再下来将她的身躯和头绑住,直到她整个身体都被固定在台子上。最后,他们将行刑台重新放平。接下来,监狱医生将两个静脉滴注针头分别插入她左右手臂的静脉,然后接上心脏监视仪,可以看到她什么时候进入临床死亡状态。
有机玻璃隔墙上面式样简洁的白色挂钟指到了十一点五十八分。就是在这一刻,她忽然领悟到卡特对她讲的那一席话的全部含义。再没有时间自我欺骗了,如果他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她必死无疑,自己的生命也就白白送掉了。她不但没能阻止卡特的计划,而且浪费了自己为人治病的能力。她的一生不是拯救生命,而是以上帝的名义杀戮生命。
现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真理,即第一位救世主所教导的宽恕与救赎——这位救世主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让所有的人都能悔罪,都能找到永生。
她躺在自己的十字架上,等待毒药流入静脉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祈祷了一句:
“宽恕我,神父,因为我有罪。”
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不去摸自己的红宝石戒指,但他的手指却不听指挥,还是不停地抚弄戒指。玛利亚说过要有信心,但他仍然十分紧张。一开始看守押着玛利亚进入死刑执行室时,玛利亚显然十分惊恐,这使他大为意外。上午她还信心十足,对他的疑虑不以为然。但他从玻璃这边看到她突然显得很害怕,显得疑虑重重。他只有这样理解她为何挣扎:即使最勇敢的生灵面对死亡也会突然感到恐惧。就连基督本人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不也曾经因为感到被遗弃而绝望过吗?
伊齐基尔看着新救世主四肢伸开被绑在十字形行刑台上,然后他转过脸看看上方的挂钟。十一点五十九分。现在可不是懦弱的时候。疑虑和恐惧很快就会结束,一个壮丽的新时期即将开始。
其他见证人与医生都看着监狱长。接下来的几分钟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不过到了准时十二点零三分,监狱长离开了沉默的电话机,朝医生点点头。
于是按钮立即被按了下去,结束玛利亚生命的程序开始了。首先,一种叫硫喷妥纳的巴比妥类催眠剂输入了静脉滴注管。然后加入了大剂量的巴夫龙,这是一种用来停止肺功能的肌肉松弛剂。最后,输入了同样剂量的氯化钾,让心脏停止跳动。
伊齐基尔凝神注视着玛利亚,看看她的身体是否有毒药侵入的反应。但他所看到的只是她双目紧闭,几秒钟后,深深地吸入了最后一口气。
十二点零四分,医生检查了所有监视仪,宣布犯人已死亡。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伊齐基尔低下头,念了一句简短却发自内心的祷词,求上帝保佑她的灵魂,保佑她平安复活。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将至关重要。兄弟会已经豁出去了,一点差错也不能出。他全神贯注地想着这些,没有注意到官方摄影师走进来,记录下在行刑现场的证人们。伊齐基尔突然转身要离开时,一道亮光闪过来,他急忙举起一只手,刚好挡住了差点让他睁不开眼睛的相机闪光灯强光。摄影师连声道歉,他挥挥手表示算了,眨眨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下,便大步走向出口处。他必须赶快行动,要做的事情很多。
身体不同部位的细胞死亡时间也不同。曾经有过一些报道,有些死亡数小时甚至数日的尸体,它们的头发和指甲仍在生长。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与世隔绝的太平洋岛屿上那些疯狂的士兵一样,这些远离身体中心的细胞并不知道主战场的战斗已经失败,不知道它们也应该投降。相反,它们尽可能继续战斗,直到最后它们不避免地也走向死亡。
监狱太平间
在铺着地砖的地下室太平间里,两名工作人员在等待刚被处死的犯人尸体通过电梯运送过来。较年轻的伦尼·布莱格斯不停地在工作服上擦着自己冒汗的手。他已经在这里干了近一个月,但看到死尸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与死人打交道倒没什么,就是深更半夜也没什么问题。他以前在医院工作时也干过这个。但这里的死人都曾经是些杀人犯或强奸犯,这就不一样了。这让人感到不像真实的生活,倒像是发生在斯蒂芬·金写的小说里。
他突然听到上面响起了齿轮的隆隆声。电梯装着货物下来了。
他的上司,卡尔文·杰特森一边抽烟,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他说:“来了,伙计。死亡快车。”
“你要是一直抽烟,你自己也会搭上这快车的。”伦尼边说边挥手赶走烟雾,其实他心里宁愿闻万宝路烟味,不愿闻福尔马林和死人味,尽管有人认为它们都是一回事。
“我不在乎死,”卡尔文笑着说,他那张因长年不见天日而显得灰白的脸上笑出了皱纹,“死神与我是老朋友了。”
只听到哐啷一声,电梯旁的灯亮了起来,门打开了。
卡尔文朝他挤挤眼睛:“今晚我们可真是荣幸,我的小徒弟。因为今晚和我们打交道的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四处作案的坏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传道士’。”
“是啊,是很难得。”伦尼说,一边帮着把轮床从电梯里推出来,停在太平间前面部分靠门口的地方。杀人犯总是让他毛发倒坚,这个大杀人犯更使他毛骨悚然。
“你知道她杀了人以后,对受害者做些什么?”卡尔文说,他的香烟粘在下嘴唇上,好像在玩魔术。“她有一支笔尖特别长的钢笔,她用这支笔刺进……”
“我不想知道。不要说了,好吗?”
卡尔文笑出声未。“当然可以,伦尼我的伙计。没必要这么紧张。喂,你能不能到隔壁把东西拿过来;我们可以在这里灯光下给死人净身,你就不会太害怕了。”
“我不害怕。”伦尼否认道,一边走到太平间后面去取毛巾和化学药剂,还有用来装尿布的垃圾筒。
“当然你不害怕,伦尼我的伙计,”他听见卡尔文在他身后安慰地说,“当然你不怕。”
伦尼拖来一只小推车,推到贮存柜旁。他忙着拿毛巾,注意到毛巾已不多了,这时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阵极细微的风,室内温度有点变化,就像门开了那样。他想这可能是自己的想像吧,便继续取东西,把化学药剂和其它一些东西装进手推车里以后,把车推回到与太平间前面相连的拱道那里。他快推到卡尔文那里时,仔细听着,卡尔文可能会开一些“小玩笑”,但破天荒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
“我们需要再领一些毛巾,”伦尼通过拱廊时说道,“我去拿……”
他见到卡尔文后便立即住了口。他的上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就在他前面,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的脸比平常更苍白。他的嘴在动,可却没有声音出来,灭掉的烟头从他的下唇悬挂下来,两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即使对于擅长恶作剧的卡尔文·杰特森来说,这种表演也是够精彩的,这伙计看起来一副吓掉了魂的样子。
“卡尔文?你在搞什么名堂,卡尔文?”
卡尔文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他狡黠地看了伦尼一眼,“是你干的,对不对?”卡尔文似乎有些恢复了镇静,但他说话的声音仍然那么害怕,伦尼听得心烦意乱。
“干得很巧妙。该死,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转过身去刚刚一秒钟,伙计。最多两秒钟。”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该死的废话,”伦尼说,他被吓得脑子都不转了。
接着卡尔文朝旁边走了几步,伦尼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的尸体不见了。
该死的“传道士”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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