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拉地区的内陆深处,有一片巨大而荒凉的悬崖,这片怪石嶙峋的悬崖就是祖拉地区和莱恩高原的分界。悬崖底下是由小山组成的丘陵地带。在那儿,其中某座山中的中心,两个憔悴不堪的探索者被紧紧捆在十字架上,悬挂在一个深黑洞穴的边缘,等待着黎明的来临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这座山是死火山,火山口的坑道就像是六条向外射出的辐条或骨胁,而何罗和埃尔丁则处于最中心;四条辐分别向罗盘上四个端点延伸,一条辐则直直地指向头顶。穿过山顶的裂缝,伸向天空,最后一条辐则垂直地指向地下——形成了这个深黑的洞穴。
在这座火山的全盛时期,各条坑道都曾奔流着熔岩,而那条垂直的烟囱状通道必定是当时最主要的出口。甚至现在那条通道(因为处于梦谷的最低处,射程也较短)虽然没有了火山活动,也并非死气沉沉。通向北边的坑通几乎是水平延伸的,宽度和高度都能和大教堂的规模相媲美,从中心点到它朝向荒凉的,恶名昭著的莱恩高原的出口,距离约有一英里长。盖吉曾把三艘黑色的飞船及船员停泊在那古老而庞大的坑道出口。
东边、南边、西边的坑道都是狭窄而低矮的,并且有几处被碱玄岩和团体熔岩阻塞住了,成为蜘蛛、穴居蜥蜴和其他小型爬行生物的巢穴。
“真是个地狱!”埃尔丁低声咒骂着,打破了持续已将近半小时的沉默局面。在刚过去的半小时中他们俩都心情沉重地想着自己不明不白、充满疑窦的经历,以及难以把握的未来。“我们还是对整个事件的真相一无所知!为什么盖吉一伙要伪装成海盗?他们究竟在这儿隐藏了什么,干了什么或策划了什么勾当?除了使无辜的船只沉没,残害船上乘客之外,肯定还有更大的阴谋——否则无法解释所有的那些诡计——但阴谋是什么呢?”
他的话在这可怖的地方回响着,声音逐渐减弱。何罗耸耸肩,简单地答道:“说得对,但是……”
“什么?”
“我依然相信我们会很快发现真相的。很快!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因为它必定和这座火山——或者说这座逝去的火山有极大的关联。”
他说话时,从下面传来一种沉闷、遥远的嗡嗡声或隆隆声,仿佛是地层深处的一些巨人恰恰选择了在同一时间开始击打他们的魔鼓。来自那不可测知的深渊的震动,使空气也随之振动起来,一股股尘土和小浮石从罅隙和壁架上掉了下来;慢慢地,那种嗡嗡声有了固定的节奏,像是某种巨大而不知名的引擎在地壳底下颤动着。
“嗯!”埃尔丁若有所思地说,“我认为它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东西,是吗?”
“它肯定不是火山的活动,对吧!”何罗转过身来,“那就归结到一个问题上来了:这‘地狱’是什么?我的意思是这条黑色的通道肯定比庞特更深,并且下面还有什么活的东西……”
“你是说就像奥恩住在她的坑里那样?诺姆夸的那个可怕软体动物,在疯月之战结束时被咱们封在了萨克曼德之下。”
“也许比奥恩更可怕。”何罗阴沉地回答道。
“比奥恩更可怕,”另一个做了个鬼脸,“这是个想象的地狱,你已经到达这儿了……伙计!但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地底下并非是真的生命,就是假造生命,对吗?”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何罗说,“都是肮脏的生命,而且……”
“屏住呼吸。”埃尔丁突然打断他的话。
何罗立刻明白了这个老梦幻队员的警告。这种地下的嗡嗡声对他们来说已不再陌生,迄今为止他们已经在这儿停留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这是他们第三次听到从地下传来的那种奇特震颤声。现在他们已经对伴着那个声音所出现的一切东西相当熟悉:首先是气味。
“哟呼!”埃尔丁说,紧闭双目,抿紧嘴唇,甚至竭力夹紧鼻孔以拒绝吸人那种比存尸所的味道更难闻的气味,然后是:“啊哈!”何罗响应道,当一阵炽热刺鼻的黑烟从梦谷中心升腾上来时,他似乎想压抑住自己的感觉功能。臭烘烘的蒸汽和烟沿着深坑四面的墙壁升上来,在他们头上翻腾,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他们,并且一直通过烟囱状的通道升到天空中。头顶上,拂晓之前微弱的星光被升起的烟雾所遮蔽。地底下的嗡嗡声仍在继续,疯狂地敲打着,伴随着地底深处的颤动。
他们俩人睁开了刺痛的眼睛,起初勉强呼吸着,接着就张大口吞吸着依旧带着恶臭的空气,逐渐放松了自己的鼻孔;埃尔丁第一个开口说话:“天哪!我多么希望有个衣帽钩。”他呻吟着。
“少说话,”何罗喘着气说,“你需要多呼吸。依据前两次经验,这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但是漫游者并没有听,相反,他对壕沟蹩起了眉头,下颏伸到了宽厚胸膛的前面,“你认为地底下有机器,”他说,“这是某个怪异工厂的烟囱,地狱中的某个腐臭工厂。”
“还挺诗意的。”何罗说。他对此类词句总是很敏锐。而且他的记忆力也不错,因此现在眯起了眼睛,“它使我联想到我曾听说过的什么事物。”
“哦,是什么?”埃尔丁问道——但是何罗还没来得及回答,“看,又来了!”
又有一阵可怖的烟冲上来了,黏糊糊的,并且还有点温热,像是黑暗中某种龙的呼吸;紧接着,何罗开始咳嗽,一边努力睁着眼睛,一边开口说话,唾沫飞溅。“老伙计,是我的——(咳、咳……)——幻觉?还是——(咳、咳……)周围突然变亮了些?”
“不是幻觉,不是,”埃尔丁回答,“在这些该死的烟雾升起来之前,我曾仰头看着星星,当然从一到这儿起那个洞口就总是有星星——甚至外面是白天也一样——但是事实上在前一小时它们已经开始变黯淡了。大快亮了,这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东西:清晨冷冷的光线从这个漏道和那些岩石的坑道中透进来,难道你感觉不到吗?我能,现在也能:太阳,正从梦谷的边缘升起它金色的光环。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哦,挺住,老伙计!”何罗喊道,“这是怎么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太阳?那个永不倒下的老埃尔丁哪儿去了——那种从不怕死的精神,那张倔强不服输的嘴?”
“至于最后一项,”埃尔丁说,“它还长在这个虚弱颤抖的下巴上!好吧,刚才你本来想说我的话使你回忆起什么来着——‘地狱中腐臭的工厂’这类话?”
“是啊!”何罗说,“我想也许是库兰斯,或者是老国王卡特他自个儿,我记不确切了,是在一个宴会或类似的场合,我记得我稍稍喝了点酒。我在靠前的席位上,而你在后边的什么地方,但是我确实记起了这个名称,它似乎是流散于梦谷里某些黑暗的地区,那些有噩梦的深坑,能直达疯狂的无底深渊。而且我还听说过‘在那些深坑的底部洞穴里,恐怖引擎发动了,迷失的梦幻者的灵魂喂饱了老大神的黑梦’,噩梦得到燃料,被传送到人间折磨做梦的人们!”
在一段沉默之后,埃尔丁低声说:“你认为这儿是其中的一个洞穴?”
何罗咬着嘴唇,“我们不会是跌入黑暗中的第一批受难者,对吧?并且知道许多内幕——诸如他们的喂养习惯——看起来维持这个地狱的必然是新鲜肉体。只是这个深坑对新鲜肉体的需求量比别的地下洞穴更大。”
“恐怖引擎?”埃尔丁咕哝着,舔过的嘴唇突然发干了,“噢,这儿又——”
又有一阵烟升起来了,烟雾所带来的恶臭使他不得不闭上嘴,腐臭的蒸汽在他们头顶盘绕而上,冲向了新的一天。接着,这第三次不明地底深处的可怖蒸发,就如同爆发时一样突然地结束了,地下的嗡嗡颤抖声消失了,沉寂再一次降临到这个散发着臭气的昏暗地方,但是只一会儿——
“你听到了”何罗说,“脚步声!有许多人朝这边来了。”
“在北边坑道!”埃尔丁说,“而且越来越近了,盖吉和他的同伙要来把咱们押到地狱或者梦谷的黑暗中心,给克突尔胡的噩梦机器充当燃料!”
“埃尔丁,我,”何罗竭力找着合适的词,“我只想说——我的意思是……”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漫游者的声音粗哑,“好吧——我宽恕你。”
“我想说的是……什么?”何罗的嗓音中难以掩饰住惊讶,“请原谅,为什么?”
“为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坏事,你对于我的所有不良居心,以及你对我所有的谩骂,我全部都宽恕你。”
何罗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他被激怒了:“你真他妈的混蛋——只会恐吓,酒囊饭袋,黑心肚肠,又老又怪……”
“包括那一句,”埃尔丁平静地说,“并没有那么老,如果你不介意我指出来的话。”在何罗暴怒之前,他接着说:“现在你明白我们可能要向什么样的神明祷告了吗?如果如此易怒,看起来我们剩下的唯—……”
“长角的怪物,嗯,还有什么,”在尸布二号上祖拉地区的祖拉对莫利恩和德·玛里尼说,“他们的一艘黑船发现了何罗和埃尔丁正徒步沿着祖拉地区的西部边界向山中深处走去,可升起了海盗旗的飞船,从空中冲下来掠走了他俩。这无疑正是这一对探索者所需要的——与海盗们相处,找出真相,或者故意搞点破坏——但是一旦他们登上飞船,就能发现自己所面临的东西了。莱恩类!他们矮胖的身躯使他们露出了破绽:遮住他们爪趾的宽大鞋子,宽大的嘴巴,以及被三角帽所遮盖住的长角。但是已无法逃离了——许多像他们一样的人都尝试过挣脱逃离,但无一成功。黑船已经上升到高空,并向盖吉的火山飞去,啊哈!那些长角的怪物继续和他们玩着游戏,装作热情地欢迎何罗和埃尔丁上飞船,(当然他们也的确是,不过不是以海盗的身份,)那俩探索者的一举一动都装得像海盗似的——但是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个罪恶的伪装,一旦到达他们的目的地,这一切就会立刻停止……”
“命运安排我那天晚上刚好在尸布号上,并且发现了他们在飞行,我进舱与他们打招呼,在飞船黑色的甲板上发现了那两个了不起的小丑。我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当然我确信莱恩类也早已知道他们是谁了,然后我命令他们把那俩人交给我,是的,因为我和他们俩有账要算广”但是那些像人的畜牲不听我的。他们必定已经知道他们的新‘成员’正是盖吉想要见的人,并且毫无疑问盖吉自有安排。就那样,他们说我最好早点走,别妨碍他们——否则就不客气!我的船上只有船员,没有一个能帮助我的战士;莱恩类握着所有的牌,我只能让他们走。“
“盖吉藏身的火山究竟在哪儿?”德·玛里尼很想尽快离开,担心他已经晚了。
“就在……那儿!”祖拉说,“看见了吗?”
正是拂晓时分。太阳已升上了三分之一,整个梦谷金灿灿的——除了幽深的祖拉地区,这儿永远是昏暗的,就像被潮湿而且长满青苔的倾颓墓碑所笼盖着。但是祖拉所指的遥远北方,在灰色的海面上,淡紫红色的烟雾遮蔽的山峰依稀可辨;甚至现在也能看到其中的一座山峰上升起一阵阵黑色的烟雾,遮住了梦谷上空的星辰;同时,在西北方的地平线上,苍白的月亮突然被一朵几乎看不见的怪云所定住而变暗,那朵云伸出类似触须似的东西,缠绕着,扭曲地飘过天空,向同一座山峰飞过去。
德·玛里尼已经明白过来了,睁大眼睛;他抓住莫利恩的手,匆匆跑向时钟飞船,进入那艘奇异的飞船里后,他立刻喊祖拉:“祝你好运,祖拉,让他们下地狱吧!”
“也祝你好运,探索者,”她点头回答,“如果你还赶得及的话,见到那对混蛋时替我向他们问候。”
德·玛里尼坐在他那奇特的交通工具里。他简单地指了指那座遥远的火山,说了声“到那儿去”。在像时钟飞船这样的机器里,一切都是完美有效的——只要能看见目标,就几乎能立刻到达那儿。当第三次黑色的烟从那座山的古老通道中升起时,他到达了那儿,盘旋着停在了火山上方,而下面的烟雾一阵阵冲上来,围住了时钟飞船,继而飘向空中。
现在他明白这座死火山的腹地究竟藏着什么了。
“上次我来到梦谷时,”他对莫利恩说,“我猜泰特斯·克娄陷入和何罗及埃尔丁同样的处境。他和蒂安妮娅在被喂入那些伟大老大神用来制造人类最可怕噩梦的恐怖引擎之前,要受到尼阿索特普的刑罚。这座火山,以前必定是一座活火山,而现在成了这类引擎的废气排放通道。这些罪恶的黑烟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点。上次它还是在地下的一个深坑中——一个怪异的地下洞穴,几乎没有任何梦幻者到过那儿;这次它到这儿的地面上来了。烟雾被伪装成这座长期休眠火山偶尔释放的余烬。”
“还有我们刚才看见的奇怪月食?”莫利恩兴奋起来了。
“难道阿塔尔也通知了尼阿索特普那个伟大信使?”
德·玛里尼点了点头。“大老神通晓传心术,他们打算再次人侵人类的梦幻,为发起征服伊利西亚的暴动做准备。何罗和埃尔丁是特殊的重要梦幻者,克突尔胡会通过尼阿索特普,从他们身上尽可能地了解有关东西,然后把他们绞成肉浆,送入那些噩梦机器里。看!”
通过时钟飞船中具有放大功能的扫描器往外看,只见山西面的斜坡突然被一个蠕动着的阴暗雾状物盖住了,而那个雾状体伸出触角,缠绕着,把自己拖进朝西的那条早已熄灭、几乎被熔岩阻塞的坑道。“这是尼阿索特普的千种异形中的一种。”德·玛里尼焦躁地说,“他不会无缘无故前来,我们应该还有时间。”
接着,这个探索者立刻毫不迟疑地将时钟飞船向烟囱通道底部垂直地降落下去,只见下面越来越黑暗,剥蚀的熔岩墙壁飞速地向上掠去,黎明的晨光在高高的顶上越退越远,只剩下一线窄窄的白光。
“你们还在等什么?”埃尔丁朝着一整列长着宽嘴脸的人面兽咆哮道。后者正斜眼瞥着何罗。“快来,劈呀!或者最好让我从十字架上下来,给我柄剑,我劈给你们看——只是不要绳子,哈哈!莱恩高原的卑劣子孙们——你们的父亲们在月光下的污泥中繁衍生育,你们的母亲们同所有的四足兽交媾!你们没出生前就已经够脏的了。你们死的时候——你们全都不得好死,如果世上还有什么正义公理的话——甚至祖拉也不愿欢迎你们这类畜牲去查尼尔花园,我见过更英俊的黑夜兽!”
“英俊得多。”何罗赞同说。他似乎相对平静些,但对埃尔丁情绪激昂的讥骂也不无得意,“它们根本没长脸。”
他们的话对那些人面兽毫无作用,但是面对他们站在坑的另一边的盖吉却粗鲁地走了过来,站在边缘的莱恩类急忙让过一边。何罗和埃尔丁曾经在那艘黑船刚把他们带到这儿时见过盖吉,那时他没有愚弄他们,现在他们也不打算这么干。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丝绸长袍——因为在这火山上的深处他再也没有必要伪装自己——看起来他简直毫无人形,就像埃尔丁曾说过的:“只有疯子才能梦到那种形状的怪物!”
在长袍颤动着的褶折的半遮半掩下,盖吉实际上是个长着鳞片的白色异物:貌似癫蛤螟,然而却不失强壮,在一定限度内随心所欲地伸缩他的软骨身体;没有长眼睛,但他的视力显而易见却很好,一声迟钝的响鼻打过后,一对球状体上长出了两条发颤的粉红色触角,用来估计形势;现在这个东西的头冠又缩回去了,出现了两个宽宽的眼洞。粉红的触角的功能可能类似于眼睛,但是肯定不能发声。盖吉的一个爪子里握着一根嘀嘀响的毒笛,这是他用于交流的工具。在他演奏或“说话”时由一个有角兽作翻译,那个翻译长着比其他有角兽更肿大的角,地位也更高。
“探索者们,”他开始翻译了,其他弟兄们则围在四周,眼光中不无嫉妒之色,‘你们,梦幻者何罗和漫游者埃尔丁,盖吉希望你们明白,你们是这儿特别的贵宾。尼阿索特普亲自来看望你们,甚至这个色姆——盖吉的伟大信使也被请来伺候你们,怎么样,你们难道不感动吗?“
“我要向尼阿索特普呕吐,”埃尔丁喊道,“如果他闻起来或看起来有盖吉一半的恶心,我要向他吐两次!甚至何罗也会向他吐的,尽管他不像我这样容易犯恶心。”
“简而言之,”何罗补充道,“我们无所谓。”
露着爪趾的那个翻译把他们的话通报给盖吉。盖吉的形体立刻开始快速地收缩、膨胀和颤动,这被探索者们理解成为他怒火中烧的表现,在他还没来得及恢复常态,突然——“无所谓?”一个新的声音加了进来,所有的头都转向了朝西的那条岩熔通道,从那儿涌进来一个难看的雾状体,舔起来味道也许像酸牛奶一样,但整体内部跳动着生命的脉搏。这个嗓音——是个年轻的嗓音,语调轻快而甜美,如此柔和,以至于几乎能催人入眠——从那团像是有知觉的雾状体中发出。当莱恩类退回到东边和北边的坑道时,那团雾慢慢地变厚了——或者是到了一个固定的点上被吸到了一起,变成了——尼阿索特普的形体!
尼阿索特普高高瘦瘦的,被一层金灿灿的衣服包着,戴着发光的冠冕,随着雾越积越多,尼阿索特普的形体也越来越清晰,他是(或者看起来是)一个男人,有一张宛如古代克姆王国年轻法老一样的骄傲脸——但是他的眼睛是属于那些黑夜之神的,充满了倦意,冷漠无情和辛辣幽默。
“探索者们,”他向前走了一两步,使得盖吉也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些,“你们无所谓……”他脸上浮现出可怕的笑容,“但你们不久就会改变态度的,相信我。”
埃尔丁一时语塞。他被绑在十字架上,头部恰与中央洞穴的地板齐平,想说些什么,但话语仿佛在他嗓子眼里噎住了一样。从这位邪恶的新来者到来的方式看,他必定比盖吉和他的角兽们更为可怕。埃尔丁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何罗先前未曾大喊大叫,他的精神相对还比较清醒,此刻挺身而出了。
“不管你是谁或什么。尼阿索特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们这样感兴趣,但把我们挂在这儿你什么也得不到。把我们从十字架上放下来,或许咱们还能谈谈——”
“安静!”法老嘘道,他如漆的眉毛由于发怒而扬起来了,盖吉和他的海盗们退得更远;尼阿索特普走到了坑边,目光如炬,瞪着两个孤立无援的梦幻者:“你竟敢同我讨价还价!我是克突尔胡的首领,有着约哥·索苏斯的炽烈思想,用御风而行者伊萨夸的舌头说话,通晓在全世界呼啸的风的所有密语2 我是伊比。慈特尔,阿特拉奇一那查,马屁精扎特何瓜,尼奥格特哈和沙迪一美尔!我的头脑就是他们的头脑,运行的是他们的思维,我是尼阿索特普,蠕动的混乱!”
现在埃尔丁能够说话了,尽管声音有点嘶哑:“说得好,”他点头表示赞赏,“也许是有点戏剧性。但——”
“住口!”尼阿索特普咆哮道,周围更安静了,“保持安静,你们也许还能活得稍微长久些;恐怖引擎很快就会把你们吞没,你们的肉体将被压得粉碎,受惊的灵魂将被送去使做梦的人们从恐怖中惊醒,并且使他们永远受惊,疯狂下去——或者你愿意毫不费事地立刻就下到噩梦之坑去?你们和我谈话的时间越长,你们就能活得越久。一旦停下来——”
“做个了结吧!”何罗脱口而出,“如果要我们死,现在就动手吧,总比吊在这儿和噩梦之源浪费时间强。”
“做个了结?”法老的身躯明显后退了些,但是他继续怪异地笑着,想以此掩饰他的迷惑;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又变得冰冷无情了,“这真是你想要的吗?但是这虽然意味着选择,事实上你毫无选择权。”
探索者们已经意识到最严重的后果了:实际上没什么能够抵挡得住尼阿索特普,因为他声称他通过传心术,集老大神们的能量于一身,读解人类的思想就像人类看打开的书一样容易。一种悄悄袭来的麻木感侵人他们的脑子,一种仿佛属于外空的冰冻状态征服了他们犹豫的思维,尼阿索特普知道已经可以开始询问了。
“梦幻者们,你们依照梦谷中的方式成了博学之士,并且很快又成了传奇人物,至少,我把你们送进噩梦的磨齿轮中,把你们磨成肉浆的时候,能赋予你们传奇色彩。但是你们曾和老笨蛋阿塔尔交谈过,而他事实上并非笨蛋,他曾陪着受三重诅咒的库兰斯吃饭。闲谈,甚至和兰道夫·卡特等亲自交流过。你们被梦谷中的最高等级所接受,并负责鉴别较低层次成员的资质。正是你们的荣誉,你们的天才注定了你们的命运;现在有太多的梦幻者控制着人类的潜意识,这妨碍了老大神们的计划,尤其在现在这段时期。这就是为什么我什么时候不与你们说话了,你们都必须停止……”
“啊,但是库兰斯、卡特和阿塔尔已经学会对我封闭他们的思想——对我们——然而你们的脑子还是像打开的房间一样!你们不会拒绝我进人的。现在你们知道:恒星基本上没问题;老大神们将要来占有他们应得的那些东西:在梦谷,清醒世界,所有不同时空的世界,以及所有在地层或地层下的无限空间里的东西。当克突尔胡来临时,这些世界将解体成一片混乱,但如今还剩下唯一的障碍,他们始终必须攻克的目标:发现和摧毁伊利西亚。”
“然而通往伊利西亚的道路是隐藏着的,那些所谓的‘元老之神’藏在那儿,躲避克突尔胡的怒火,而克突尔胡发誓要向他们复仇,令他们万劫不复。但是你们两个最近来自清醒世界,原来是凡人,或许知道伊利西亚的某些秘密,知道寻找”元老之神“的道路,也许你们还令人难以置信地知道些伟大克突尔胡的消息,他至今尚未出现。我还得到可靠情报,甚至连‘一’也到梦谷寻找你们,他也想找到伊利西亚。或许他已经找过你们,并从你们这儿得到了什么消息?我也会从你们身上得到一切秘密的——如果你们知道任何秘密的话——所以我现在命令你们——打开你们的头脑,让我看到里面的全部思维厂两根雾状的卷须从尼阿索特普的黑眼睛中伸出来,蠕动着穿过空气,像鳗鱼一样紧紧地缠住了探索者们的前额,而后者绝望地做着精神上的最后挣扎,竭力保住思维。他们的大脑在尼阿索特普的“检查”下,就像洋葱一样被一层层地剥落下来——但是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尼阿索特普“检查”探索者们的精彩场面,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儿,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时钟飞船从中央通道中一点一点地慢慢降落下来。直到德·玛里尼从扩音器中传出的声音在狭窄的洞穴中嗡嗡响起,角兽们、盖吉、尼阿索特普和探索者们才一起注意到它。
“我就是你在我的‘一’么,尼阿索特普?如果是的话,有话何不直接跟我说?这些探索者对我一无所知。”
所有的眼睛都朝上了;当他们发现了那个静静盘旋着的时钟飞船时,所有在场的人立刻几乎同时惊呼了起来,但是德·玛里尼以前已遭遇过尼阿索特普,深知其中的危险;他现在是占了上风,但必须小心谨慎、防止丧失优势。
“你!”法老的声音嘶哑,“你,探索者德·玛里尼!”
“我们又见面了,”德·玛里尼说。他摁下了时钟飞船中的武器按钮。一束铅笔般粗细的神奇光芒从时钟飞船的转盘中“咝咝‘地扫射下来,驱散了浓重的阴影,令那些僵立着的人面兽自惭形秽,光柱切断了搜索者和尼阿索特普之间的雾触须,使某种联系被割断了,不仅如此,这种割裂在多重时空世界中都引起了巨大震动。
在约哥·索苏斯封闭的空间中,当他正通过传心术感知埃尔丁温热、清洁的呼吸时,突然觉得一阵混乱和晕眩;在茹赖,当克突尔胡正梦想着统一和征服时,他可怕的触角突然一阵阵痉挛,挥舞起来,把周围几名类似水栖类的卫兵击成肉浆,不过他们立刻又恢复了原形并迅速后退了;沙迪美尔在地幔下抽搐着,接着飞速地潜人了岩浆之中,他觉得连他自己的头脑都快被那纯洁、干净的火烤焦了。
尼阿索特普从坑边踉跄地退后了几步,修过指甲的双手紧捂着脑袋,呻吟着说:“盖吉!搜索者们——快送他们下地狱!”在德·玛里尼再次发射武器之前,这个蠕动的混乱重新化成了雾状,涌向西边坑道的裂缝,消失了。
角兽们拼命逃窜,想挤过北边坑道,奔回他们的黑色莱恩之船,而时钟飞船所发射的烈火对他们紧追不舍。但是尼阿索特普命令盖吉不许逃离,盖吉从地上捡起了一柄剑,走向何罗和埃尔丁——走向深渊边上吊着他们和十字架的绳索。他高高举起了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弧,但没有划完,就被从时钟飞船射出的铅笔般粗的光柱截住了,他的剑被击成了碎片,连同他的一支胳膊——或者说他当做胳膊使的那个东西——也不见了;第二束光柱击中了他的脸,烧掉了他长在口鼻部疯狂挥舞的触须,接着是他长了麻风似的鳞片脸,最后是他脸后面的脑子或神经系统。虽然他不能说话,但还是喊出了他的第一声尖叫,就像是压力锅中的蒸汽被挤溢出来一样。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踉跄跄走向坑边,跌进了噩梦之渊。一阵火山灰和其他的小碎石也随着他掉了下去,离那两个已麻木和昏迷的梦幻者仅有数英寸之遥。
然后……
德·玛里尼很快就将时钟飞船停在了坑边。不久之后那两个晕眩的搜索者就被解救了下来,他们在从时钟飞船打开的门中透出来的红光周围蹒跚地走了几步,备受凌辱和蹂躏的生命力渐渐在他们麻木的四肢里恢复了。
约哥。索苏斯可是当德·玛里尼和莫利恩邀请他们进入时钟飞船时,“等等,”埃尔丁沉沉地说,向后退了一步,他看着何罗,征求意见似的扬了扬眉,“刚出油锅……?”他问道。
何罗摇了摇头:“别这么想,老伙计。”接着转向探索者,“我好像听说过有个月球生物称你为德·玛里尼?”
德·玛里尼咧嘴笑了:“你也许想到了我父亲,”他说,“但是别担心,我已经扔掉了同他一样的衣服——否则我不会在这儿。”
埃尔丁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一些,迟疑地说:“嗨,我好像记起你来了,在乌尔萨的宴会上,你是贵宾,亨利·劳伦特·德·玛里尼和泰特斯·克娄,那正是坏日子快到头的时候,你那时可好好露了一手。”然后他再次打量着时钟飞船,“但是,你要我们去的门太古怪了,而且我想它没法带我们一起离开;我是说,我已经不是小伙子了,是吧?你和那个女孩在里面想必已经很挤,更别说还要带上我们俩!”
德·玛里尼笑声更高了,“时钟飞船里头比外面要宽敞许多,漫游者。”他说。
“进来吧!”莫利恩说,“你们自己来看看。”
为了进一步说服他们,德·玛里尼又说:“快,我们可能还来得及赶去看看拉斯和祖拉地区的祖拉在梦谷空中把那三艘海盗船击毁。”
约哥。索苏斯这句话的确起了作用,因为那正是埃尔丁一直所想的——所期盼的最大乐事——他无法抵制这个诱惑。
在地下的某个黑暗深处,一种熟悉的、可怖的、怪异的颤动又开始了,就像是锤子在地穴深处敲打着;何罗和埃尔丁最后终于接受了德·玛里尼的邀请,登上了时钟飞船。
约哥。索苏斯这艘奇妙的飞船垂直地升起,穿过火山通道,飞向大空。在他们后面的远处,一股炽热的黑烟已经涌出,朝着地表升腾上来。这股上升的烟特别黑,带着一种特别的油味:当然是盖吉。他正飘向梦谷上空,在高高的纯净大气层中慢慢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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