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和几位朋友待在克拉玛家,那是靠近巴黎的一个家族,并在那儿受到勋爵德·居基先生的隆重款待。当我们回家,约在夜里九点钟,夜清月圆,凝望那一轮皓月,我们浮想联翩,似乎离月球的距离真的缩短了。大家举目凝视那一轮静穆深沉的皎月,个个畅所欲言。一位认为,那势必就是天穹的顶窗,另一位则立即断言,那是月亮女神狄安娜用来在上面捋平太阳神阿波罗的领圈和袖口的圆盘;而另一位却认为,那不妨就是太阳他本人,于夜间蓬开了焰晕下的头发,在通过孔隙来窥视了解他离开之后世界上的动静。
“至于我吗,诸位先生,”我说,“愿陈述己见,以尽本分,所以,我想和大家一起进行猜测,但并非想拿你们来开心取乐,也不想用那些奇异想法来聊以自娱。我认为,月球是一个类似我们地球的人间天地。相对而言,我们看待月球,就像月球看待地球一样。”
我的这番话遭到同伴们的哄然大笑。
“而且,也许,”我接着说,“(先生们)在月球上,有人也正在嘲笑那些坚持认为我们所处的地球也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是,我若对他们断言,有许多学者对此都持有同样见解的话,那么,我等于一言未发,因为,那样只能使他们笑得更厉害。
然而,这一想法,由于其果敢精神符合我的禀性,并且受到矛盾法则的印证,所以便深寓于我的心中。于是,在随后的回家路上,我心里充满了关于月球的种种幻想。
为了证实自己这种可笑的幻觉,我用理智的思考几乎使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有时候,一个奇迹,一次偶然的事故,一种天意,一次幸运,或可以称之为幻想或假想,或什么希奇古怪的念头,会使我作出种种推测。
回到家,我便上楼走进我的房间,在那儿我发现桌子上有一本打开的书。那本书我并没有在那儿放过。
那是《卡达诺》①当中的一篇;尽管我无意去阅读书中的篇章,但一眼瞥去,似乎鬼使神差,目光恰巧落在那位学者著述的一段上。他告诉我们,一天夜里,他就着烛光夜读,只见二位身材高大的老叟于那扇关闭的门中穿门而入。那俩人回答了他提出的很多问题之后,也让他解答了一些问题。原来,他俩是月球上的居民。随后,他俩瞬间便消失了。
【① 卡达诺(1501-1576):意大利数学家,医生,占星学家。】
我惊讶不已,不仅因为看见一本书会自己摆在那儿,而且因为那发生的时间竟会如此巧合,还有书中恰巧翻到的那一页。所以我以为,那一连串偶然的事情其实是一种昭示,在向人们表明,月球就是一个人间世界。
“不是吗?”我自言自语道,刚刚谈到的一件事,竟会有也许是世界上专门论述那个话题的唯一书本,从书架上飞落到我的书桌上,以理相助,并且恰巧翻开那段十分离奇的冒险叙述之处;继而,又迫使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朝其一瞥,便凭借我的想象力去进行沉思默想;最终,又依靠我的心力去捕获那些由我深思熟虑之后形成的种种构思。
“毫无疑问,”我继续说,“出现在那位著名学者面前的那二位老叟,其实,就是取出我的书后翻到那一页的那二位。这样,可以省去其灌输给卡达诺之后再用来教诲我的那番高谈阔论所需付出的唇舌之苦了。然而,”我又说道,“我仍然无法解开这一疑惑,除非我能飞到天上去。”
“那么,何不一试呢?”我脱口而出,“从前,普罗米修斯上天盗取火种。我难道没有他的胆量?为什么我不能接着干,指望稳稳当当地一步登天呢?”
经过这几阵突如奇来的奇思异想,这也许可以叫做狂热的胡言吧,我便开始构想进行如此美满旅行的一些可能性。因我急于求成,于是,为了使自己的方案准确无误,便闭门谢客,躲在一间冷清的农舍里。在那儿,我将我的幻想在技术上加以完善,并与我的设计相互匹配,最后,我就用如下的方法向天空进发了。
我站在一组玻璃杯中间。那些杯子都盛满了露水,紧紧地系在我身上;烈日炎炎,热气吸吮着露水,如同其作用于乌云一般,将我带向高空。
终于,我发现自己位于天空的中等高度以上的区域。然而,我发现热气的吸吮力在飞快地牵引我,但并非如我原先所期待的那样朝月球逼进,所以,月球与我的距离比我出发时似乎更远了。于是,我便敲碎了几只小玻璃杯,直至我觉得体重超过了那股吸吮力为止。
后来,我便开始再次朝地球下降。因为,我的看法并没有错,再次落地之后没多久,从我出发升空探月的时间推算,当时势必接近半夜时分。然而,我发现,太阳却正处于子午线上,时值正午。
我让您自己去琢磨吧,我当时有多么惊诧;其实,我那一惊,非同小可,真不知该如何去看待那一奇迹。于是,便不揣冒昧,凭空认为,上帝为了赞赏我的勇气,将太阳再次定在太空,照耀着我进行如此高尚的冒险行为。但更为使我惊异的是,我竟然弄不清身处何方了;我认为,既然是扶摇直上,那么,我就应该再度落在我离开时的老地方。
不管怎样,我身负全套行装,朝一间略像农舍的房屋走去。我看见那儿炊烟袅袅,并且与我相距不会超出手枪射程。
忽然,我发现自己被一大群人围住了,他们个个都赤条条的。
他们看见我似乎极为惊讶,因为我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位(据我所想)浑身挂满小玻璃瓶的人。不仅如此,他们见我行走时几乎脚不碰地,都不知该怎样称谓我那身行装。因为,的确如此,他们并不明白,我在身上挂满玻璃瓶,瓶内盛满露水,利用正午的阳光,将露水蒸腾,以此热力将我带入高空。当时,如果我身上有足够多的小玻璃瓶,那股热力很可能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上天空。
我记得对他们说过话,但他们似乎都成了惊弓之鸟。刹那间,他们便在附近的森林里消失了。然而,我还是抓住了一位。他那双脚毫无疑问是力不从心了。
我向他询问,但那是相当费劲的(因为当时我真是憋得够呛)。我问他,据他们估计从这儿到巴黎有多远?人们在法国赤身裸体已有多久了?以及他们为啥那么惊慌失措地从我身边逃跑?
我问话的那个人是位上了年纪、肤色黄褐的家伙。他冷不防地扑倒在我的脚下,高举双手,叉指抱住后脑,张着大嘴,紧闭双目。他透过牙缝,咕哝了好一阵儿,但我连一个发音清晰的单词都分辨不出,只能把他的话当成聋哑人发出的闷声甍气的嚷嚷。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队踩着鼓点、正步行进的士兵;接着,我看见有二人离开队伍,走过来与我搭话。
当他俩近得足以听见我的嗓音时,我便问道,我当时身处何方? “你在法国呀,”他俩答道,“但是什么魔怪让你穿上那身衣服的?我俩怎么不认识你呀?难道那支舰队过后就返航了吗?你正打算把这消息报告给司令吗?你为什么把白兰地分装在那么多小玻璃瓶里?”
对于所有这些问题,我都作了回答。魔怪并没有让我穿上那身衣裳}他俩不认识我,因为他俩不可能认识天下所有的人,我对那条船只通往巴黎的塞纳河也一点都不了解;我可不知道什么《医务官》号的消息;我身上也没有带白兰地酒。
“嗬,嗬,“他俩一边对我说,_边抓住我的胳膊,“你可真是一位快活人,走,司令会设法了解你的,绝不含糊。”
他俩把我带向那队士兵。在那儿,我才得知,我是真的在法国。不过,那地方是在新近归属法国的。于是,过了一会儿,我便被带到那位司令面前。
他询问了我的籍贯、姓名和身份,我一一作了回答,使其感到很满意。接着,我就给他讲述了我那次旅行的可喜成功,管他相信与否,或许,他仅在装模作样而已。但他很热心,在他的套房里给我安排了一间。我十分高兴,能够遇见这么一位见解高超的人。我告诉他,在我升空时,地球一定旋转了一圈,对此他丝毫不感到惊诧;因为我在巴黎升空约十公里高度时,就开始可以垂直往下掉:而现在却掉在加拿大。
第二天,以及在接着的几天里,我们进行了一些探讨,话题都是有关我的月球旅行的设想。但过了一些时候,由于他军务繁忙,我们之间的哲理性会话便中止了。于是,我便重新开始计划登月。
月亮刚刚升起,我便在林中漫步沉思了。我应该如何努力去使我的冒险获得成功呢?最后,在圣徒约翰节前夜①,当他们正在要塞开会,讨论是否应该支援那儿的土著反对易洛魁人时,我独自走向驻地后面一座小山的山顶。我在那儿干的事我将在下面叙述。
【① 圣徒约翰节前夜:六月二十三日,圣徒约翰诞生。此日一度以宗教仪式加以庆祝,其氛围有如圣诞前夜。此日临近夏至。】
我早已制作了一架我认为可让我如愿高飞的飞行器。那架机器似乎完美无缺。于是,我便置身于其中,从崖顶朝空中纵身一跃。但是,由于我措施不当,啪一声,摔进了身下的山谷。
尽管我浑身擦伤,但我回到房间,并没有灰心丧气。我用牛肉汁涂抹了全身,因为我从头到脚伤痕累累。接着,我喝了一点儿烈酒,壮壮胆子,然后,就回去寻找我那架飞行器。但我未找到。因为几位被分派到森林里采伐营火用木的士兵碰巧遇见那东西,便将其搬进了要塞:他们在那儿费了好大的劲猜测其为何物之后,发现了设计中的弹射作用。于是,有些士兵说,可将许多爆竹捆在上面,因为那些爆竹爆发的力量会将飞行器送往高空。于是那架飞行器便张着宽阔的双翼升空,人们个个以为那是一条喷火的巨龙。
与此同时,我却在不停地寻找那东西,但最终让我在魁北克市场发现了它。当时,他们正要将用火点燃绑在飞行器下的爆竹。
我眼见自己亲手制作的东西行将毁坏,真是悲愤极了。于是,便径直朝那位正在点火的士兵冲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夺下他手中的火柴。旋即,在盛怒之下,又纵身跃入飞行器。
我这样做是想把缚在上面的爆竹解下来。但是,已经太迟了,因为我的双脚刚刚进入机身,便嗖的一声腾空而起,窜入云端。
我很惊恐,可并未瑰飞魄散。但在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我都记得住。因为当时火焰刚刚吞噬一层爆竹,另一层便爆炸了。那些爆竹是以六加六的方式安放的,每六根之间由一根导火线串连,结果,层层引爆,直至硝酸钾着火,烈焰摧毁了引起爆炸的爆竹,方才排除险情。然而,由于所有的易燃物都烧光了,那场由爆竹引起的大火也就画上了句号。
正当我一心准备头撞山顶之际,却十分平静地感到,自己仍然在继续飞腾;自然,再见了,我的飞行器,因为我看见它再次朝地球坠落。
那次非同寻常的冒险行动令我神彩飞扬,心花怒放;看见自己脱离了险境,真是大喜过望,竟然不揣冒昧,对此加以哲理性总结。
当时,在我眼光四处搜索,同时想着自己是如何脱险时,我只见自己的身子飘浮在空中,身上仍旧沾着油腻的牛肉汁,那是我涂抹在身上治疗那次坠落之后身体的擦伤之处的。
我知道,月球当时正与北斗七星共处同一空域,在那个位置,月球通常是要吸吮各种动物之精髓的。她自然也饮用了我涂抹在身上的牛肉汁,其吸吮力如此之大,以至月球本身与我靠得比以往都要近,连那些云层都丝毫不能削减其吸吮力。
据我当时计算,在我飞过分隔地球与月球的那片空域四分之三还要多的路程时,突然,我头朝下脚朝天地往下坠落,尽管当时我并未绊倒。确实,我对此一直都未察觉,如果不是觉得脑袋在身子底下负荷着身体重量的话。
事实上,我很清楚,我并不是再次往我们这个世界下落:因为尽管我发觉自己位手两个月球之间,那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我朝一个月球飞得越近,与另一个便飞离地越远。但我肯定,我们地球是二者当中较大的一个星球:因为经过一二天航程,远方太阳的折射混淆了为数众多的星体和空域,太阳在我眼里仅呈现为一只硕大无朋的金色圆盘。那自然使我产生幻觉,认为在朝月球下降;当我开始回想时,我对以下看法深信不疑,即我是在经过四分之三路之后才开始坠落的。因为,我思忖道,由于太阳与我们地球迥然不同,所以,其活动范围也势必不同;结果,当我感到太阳中心的威力时,已经太迟了。
最后,据我估计,我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坠落过程之后,由于我急骤下降,无法更为精确地观察太阳,所以,仅记得,发现自己在一棵树下,陷在三四根由我坠落时折断的相当粗大的树枝当中,面孔被一只撞在脸上的苹果砸得满面汁液。
真幸运,那地方,正如你过后会知道的那样,原本是人间天堂,而我恰巧落在上面的那棵苹果树乃生命之树也。所以,你可尽管断定,倘若没有那一场巧合,我纵然有一千条命,也都将魂丧气散。
我曾多次思索这一流行的看法,即假如有人从高空坠落,那么,他在触地之前便早已断气了。故据我的冒险之行,我断定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另外,那溅入我嘴中的灵验的苹果汁,势必唤醒了我的灵魂。当时,我的那颗灵魂离我的肉体并不远,依旧热腾腾的,还在支配行使生命的各项功能。其实,我刚一落地,还未明白其所以然,我的苦恼情绪便消失了;尔后,我在整个旅途中所尝到的那种饥肠辘辘的滋味一起彻底消失了……
(徐伟彬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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