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北边,一道光射向半空中。那光来自五座山峰的后面,光束穿过一根蓝色烟柱,直射而上。烟柱轮廓分明,犹如一场大雨从雷云中直泻而下。闪亮的光束,就像探照灯,在蔚蓝色的薄雾中搜索,没有留下任何阴影。
在光柱升上时,五座山峰轮廓幽暗清晰,但见整座山形如一只巨手,在光的映照下,伸张开五根巨大的手指j似乎正朝前扑去,想要抓回什么。闪亮的光柱稳定了片刻,随即破裂成无数个小光球,来回晃悠,然后缓缓地降落,好像正在搜寻什么东西。
森林里变得非常安静,所有树木没有一丝声响。我感觉到猎狗们都紧挨着我的腿,也毫不出声,可是他们浑身颤抖,毛发耸立,眼睛紧盯着沉落的光球,充满了惊恐神色。
我看看安德森。他正注视着北边。此时,光柱再一次射向天空。
“不可能是极光。”我心里说着,嘴唇却没动。我的嘴涩涩的。
“如果真是极光。我也从未见到过这个样子。”他说话的语气和我一样。“再说谁听说过这种时候会有极光呢?”
他说的正是我所想的。
“我看那边正在捕捉什么。”他说,“是一次可怕的行动,我们幸好离得远。”
我说:“光柱上来一次,好像山就动一动。想捉住什么呢,斯达?这让我想起夏恩·纳得,他用云状的冰手拦住艾布利斯为食尸鬼挖的鬼穴外,不让食尸鬼出洞。”
他举起一只手,侧耳静听,只听见北边高空中传来一阵哼唧声。那不是极光出现时的哨音。嗖嗖的噼啪声,像创世纪时的鬼风刮过夜妖栖息的、叶片上只有经脉的古树。那声音听起来在索求什么,非常迫切。它充满诱惑力,要把我们引到发光的地方去,声音中透出了坚定性。它像无数只手指撩动着我的心,使我极想奔跑上去,融入那光亮之中。被捆在桅杆上的乌利西斯听到塞壬清亮甜美的歌声时,感觉肯定也是如此吧。
哼唧声越加响了。
“那些狗究竟怎么了?”安德森大声喊道。“你瞧!”
只见那些拉雪橇的狗哀嚎着朝光亮处奔去,消失在树丛里,接着就传回了它们的哀鸣声,随后哀鸣声也消失了,只剩下空中不断的哼唧声。
我们的营地正对着北面,估计已到达通往育空河的科斯科昆河第一个大湾道以上的300英里处,无疑已进入了人迹未至的荒芜之地。我们刚开春就从道森市出发,前往被世人遗忘的五座山峰。听阿萨贝斯的巫医说,那山里流的是黄金,像挤出拳头缝的油灰。我们找不到一个印第安人愿意跟我们走,都说掌形山上闹鬼。
头一天晚上我们已看见过那些山峰,借助冲上天空的光亮,隐约看到一个轮廓。此时此刻,我们又看到了引我们来时的亮光。
安德森呆立着,一阵奇怪的唏唏沙沙声打破了哼唧声,听起来像一头小熊正朝我们走来。我朝篝火里添了些木柴,等火旺时,看见有一样东西穿过柴丛。那东西四肢着地,但走路样子并不像熊。我忽然感觉到,那动作就像婴儿爬楼梯,战战兢兢,让人好笑,又让人害怕。那东西越来越近,我们提起枪,但又放了回去。我们突然发现那爬行物原来是人!
那是一个男人。他仍然像爬高一样向前挪着,到我们的篝火边才停下。
“没事了。”爬行人说道,声音就像头顶上传来的哼唧声。“这里安全多了。他们出不了那蓝色烟雾,他们抓不住你。除非你送上门去……”
他侧身倒在地上。我们跑了过去。
安德森跪下来,说:“天哪!弗兰克,你瞧!”
他指着那人的手,只见手腕上裹着厚厚的衬衣布条。两只手就像两只树桩,手指卷在掌心,皮开肉绽,形似一头小黑象的脚。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腰里圈着一条金属带,沉甸甸的,上面挂有一个环,环上有一条白链,亮闪闪的,有十几节长。
“他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安德森问,“瞧,他睡得很熟,双手却仍在爬,两脚前后跟着!看他的膝盖,天晓得他是怎么爬的?”
正如安德森说的,那爬行人在沉睡中四肢仍在移动着,做着有意识的爬行动作,让人惊心。好像他的四肢具有独立的生命,可以独立于身躯自行运动,可运动方式像铁路信号灯。你站在火车后,看过上下交换的信号灯,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头顶的哼唧声陡然停了下来。光柱落下去再也没有上来。爬行人平静下来了。周围笼罩上柔柔的霞光。
天亮了,短暂的阿拉斯加的夏夜已结束。
安德森揉揉眼,形容憔悴。
“老兄!”他大声说道,“你像是病了一场!”
“你也好不了多少,斯达。”我说,“你怎么想?”
“我看谜底就在那儿。”他指着那一丝不动的躺着的人说。我们已在他身上扔了一张毯子。“不论他是干什么的,他就是他们追逐的对象。那根本不是什么极光,弗兰克,而是地狱之光。以前听传教士说过,可那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今天我们不走了。”我说,“我不想叫醒他,不管那五座山峰之间有多少黄金,也不管山后有没有妖魔鬼怪。”
爬行人睡得很深沉。我们为他清洗了双手,为他扎上绷带。他的四肢僵硬得像拐杖。我们上下忙着,他一动没动,像倒下时一样,手臂略微抬起,腿部弯曲。
“他为什么要爬?”安德森低声问道,“为什么不用脚走?”
我开始锉他的腰带。腰带是金做的,但不像我见过的金子。纯金质地软,这金腰带软是软,可有股子邪气,粘乎乎的沾锉刀。我用刀划开,从他身上拉下后抛到远处。真恶心!
他睡了一整天。夜暮降临时,仍没醒。
当晚,没有出现光柱,没有四处搜寻的光球,没有哼唧声,恐怖好像已经消失。
爬行人醒来时已是中午。听见他开口慢慢说话,我一阵惊喜。
“我睡了多久?”他问。我注视着他,只见他黯然的蓝眼睛中,充满了迷惘。
“将近两天一夜。”我说。
“昨晚那边天空有亮光吗?”他朝北边挪挪下巴,神情急切,“有嗡嗡声吗?”
“什么也没有。”我说。
他又将头靠到地上,两眼望着天空。
“这么说他们放弃了。”他终于说到点上了。
“谁放弃了?”安德森问。
“峡谷里的人。”爬行人平静地说。
我们睁大眼睛看着他。
“峡谷里的人。”他说,“魔鬼在洪水泛滥前创造的,不知怎么逃过了上帝的惩罚。只要你们不听他们叫唤,就不会有危险。他们出不了那蓝色烟雾。我被他们抓去过。”他又添了一句,“他们想引诱我回去!”
我和安德森互相对视,心里有同样的想法。
“你们错了。”爬行人说,“我没疯。给我点东西喝。我快完了,希望你们在我死之前带我到南方去,越远越好。然后放把火把我烧了。那样他们就无法用魔法拖我回去了。等我把事情说了,你们也会走的。”他停顿了一会又说,“我身上的镣铐解下了?”
“是我割的。”我迅速说道。
“感谢上帝。”爬行人轻声说道。
我们把白兰地和水送到他嘴边,他都喝了。
“我的手脚都快死了。”他说,“就像我的灵魂一样。我活该受罪。让我告诉你们那只手后面的事吧。”
“听我说,我叫史戴顿,辛克莱·史戴顿,耶鲁大学1900届,探险家。我去年从道森市出发,出来寻找形状像手的五座山峰。早听说那儿闹鬼,山间流着纯金。你们也在找它吧?错不了。去年深秋,我的同伴病了,就让几个印第安人送他回去了。没多久,所有印第安人都跑光了。我决心坚持到底,就搭了棚,备足食物,躺在里边过冬。春天一到,我又上了路。差不多两周前,我看到了那五座山峰。但不是从这边,是那边。再给点白兰地吧。”
“我绕了个大弯子。”他接着说:“我朝北走过了头,又折回来。从这边只能看到森林,一直到掌形山麓。从那边……”
他沉默了一会儿。
“那边也是森林,但没有这边大。没有!我穿出森林,眼前是延伸几英里的平原,荒凉苍老,就像巴比伦城废墟周围的沙漠。尽头就是五座山峰。我与五座峰隔开很远,中间像有一道矮矮的石堤。接着我穿过了马路!”
“马路!”安德森叫喊起来,不敢相信。
“是马路。”爬行人说:“一条平坦的石头路,直通山里。噢,绝对错不了,好像有无数人走了几千几万年,足迹斑斑。两边有沙子石堆。很快我注意起那些石头,都是人工开凿的,从堆砌的形状看,几万年前可能还是房屋。我隐约感到古人们都在周围,四处透出远古的气息。嗯……
“离山峰越来越近。废墟堆越来越厚,上面笼罩着难以描绘的凄凉,感觉到有鬼魂伸出手来揪住我的心。那些鬼魂都非常苍老,必定是鬼魂的祖先。我朝前走去。
“现在看清了,山麓的矮石堤原来是一堆厚厚的废墟。实际上掌形山还很远。马路穿过两块高耸的岩石,形似一个进口。”
爬行人稍停了一会。
“那的确是进口。”他说,“我来到进口处,走了进去,满怀敬畏,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我站翟一块又大又平的石头上,前面就是一个大窟窿!有五个科罗拉多河大峡谷那么宽,深不见底。我低头看去,犹如站在一条裂缝边,穿过地球,看到了另一头的广阔无垠的宇宙星云。五座山峰耸立在一边,像一只警告世人的巨手,直指苍穹。无底的峡谷口,在我两侧弯弯曲曲,伸向远处。
“我看到一千英尺深,下面就蒙上了厚厚的蓝雾,就像傍晚在高山上看到的那种云雾。峡谷深不可测,像拉那拉克的墨瑞峡谷,令人生畏,只有初生牛犊有胆量跳过去,但决不敢跳第二次。
我爬离峡谷口,站起来时浑身酥软,一手搁在一侧门柱上,只见上面有雕像。那是一尊英雄像,依然清晰可辨,背朝外,伸展双臂,头带奇特的尖顶饰物。看看另一侧门柱,雕像完全一样。门柱呈三棱柱体,雕像背对峡谷,两位英雄似乎要拦住什么。我仔细看,在伸展的双手后面又隐约发现别的图形。
“我模糊看出了点名堂,一下子感到难以言状的恶心,感觉那是些竖立着的大鼻涕虫,膨胀的身体快爆开了,头部都呈球状,让人十分恶心。我又走到峡谷边,爬到大石板上,朝峡谷里张望,看见有台阶通入峡谷!”
“台阶!”我们惊叫起来。
“是台阶。”爬行人重复了一遍,仍然很有耐心。“好像不是凿成的,而是砌上去的。都有六英尺长,三英尺宽,从大平台往下伸,直到消失在蓝雾里。”
“谁会造那种台阶呢?”我问,“谁会在峭壁上砌台阶通到无底洞去呢?”
“不是没底。”爬行人平静地说,“有底,我到过。”
“你到过?”我们重复了一遍。
“是的,沿台阶下去。”爬行人说,“真的,我下去了。”
“我拾级而下,不过不在那天。我先在门外扎营,天一亮,我把背包装满食物,从边上一口井里灌满两壶水,就穿过门,来到峡谷口。
“台阶呈40度斜角沿壁而下。我边走边细心观察。阶石呈淡青色,和壁上的花岗岩很不同。我原以为建造者是利用突出部分雕凿出台阶的,然而下面的台阶块块角度规范,我就产生了怀疑。
“大约走了半英里,到了一个平台。台阶在此拐了个‘V’字形弯,继续下去,倾斜角度和上面的一样。台阶呈‘之’字形而下,转了三个弯后,我就意识到下面都一样。天然岩石绝不至于这么规则,这些台阶肯定是人工建造的!谁造的呢?答案就在那上面的废墟里,可是我想再也不能亲眼看见了。
“到中午,五座山峰和峡谷口都看不见了。上面下面全是蓝色云雾。周围也空空荡荡,石壁早已消失。我没有一丝困惹,没有一丝恐惧,只有满心好奇。我将发现什么呢?是南北两极还处于热带时期的统治人类的古老而神奇的文明?我相信这里不会有生命,因为一切都太古老了。然而,眼前如此壮观的台阶必然通往某个神奇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呢?’我继续拾级而下。
“每隔一段距离,我就经过一个小洞口。过2000级一个口子,再过2000级又一个口子,一直这样下去。傍晚,我在一个口子前停下来,估计已到3英里深处,而实际上弯弯曲曲足足走了1O英里。我检查了洞口,发现两侧各有一尊雕像,形状与上边的两尊一样,只是面朝前方,伸出手臂,好像要拦住下边来的东西。雕像的脸上罩着面纱,身后没有什么可怕的图案。我走进洞,洞内有20码宽,干燥而明亮。洞外,只见蓝雾像一根圆柱竖立着,轮廓鲜明。我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我想口子上的雕像是卫士,但是他们要防备谁呢?
“蓝色云雾越来越浓,光亮暗淡下来。我想上面已是黄昏。我吃了点东西就睡了。等我醒来时,蓝色云雾又亮了,我想象上面已经天亮。我又继续前进;全然不顾身边张牙裂嘴的深渊。我吃得很省,可一点不觉得疲劳饥渴。当晚我在另一个洞过了夜,天亮时又往下走。
“就在那天下午,我第一眼看见了城市……”
他沉默了片刻。
“城市,”他终于又开口了,“你知道,有一个城市。但不是你们所见的城市,也不是别人所谈论的城市。我想,那峡谷形状像一只瓶子,五座山峰前的裂缝是瓶颈,但瓶底多大我说不上来,也许几千英里吧。我首先看见蓝雾下面有小光点,又看见……树冠,姑且说是树吧,但不是我们这种树。它们样子很难看,像蛇一样,弯弯曲曲,树干又细又高,树顶上像一只只卷须搭成的厚实的鸟窝,叶片又小又难看,像箭头。树是红色的,血红色,非常扎眼。四周,我看见一些闪亮的黄点,知道那是水,因为我发现有东西在上面穿行,或者说起码看到了水花和涟漪。可是,是什么打破了平静的水面呢?我没看见。
“我的下面就是……城市。朝下看去,只见无数只圆筒,密匝匝堆得很高,三只、五只、一打,层层叠叠,像金字塔。很难说清城市的样子。就这么说吧,你有很多一样长度的水管,先并排放三只,然后在上面放两只,再上面放一只;或者用五只作底,再四只、三只、二只、一只地叠上去。明白了吗?就那样子。顶部有塔形,有伊斯兰教寺院的尖顶形状,有漏斗形,扇形,还有的歪歪扭扭,奇形怪状。它们都发出光亮,像冒着淡红的火焰。边上是红色的树,像九头蛇,守护着那满身珠宝的巨大的睡蠕虫的巢穴!
“离我脚下几英尺以外,台阶向前伸展,形成巨大的拱桥。桥的跨度很大,超乎自然,好像是一座跨越地狱、通往仙宫的大桥。拱桥蜿蜒而下,穿进最上一堆圆筒,然后就消失其中,叫人毛骨悚然。真中了邪了。”
爬行人停了下来,两眼上翻,浑身战栗,手脚又作着可怕的爬行动作,嘴里哼哼唧唧,就像我们看见他的晚上所听到的声音。我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他才平静下来。
“该死的!”他说,“峡谷里的人!我刚才哼唧了吧?是的,可他们现在逮不着我,逮不着!”
一会儿后,他又平静如初。
“我走过拱桥,从那……建筑物顶上下去。开始四周漆黑,只觉得台阶呈螺旋状。我盘旋而下,来到里边。我说不出我进了什么地方,暂且称之为房间罢。我们从未见过峡谷里的一切,因此叫不出名堂。我脚下100英尺深处是地面,墙壁呈一定坡度,我站在一排形似月牙的地方。房同很大,充满斑驳陆离的红光,像绿色和金色斑点相杂的火蛋白石中所看到的光。我走到最后一级石阶,看见眼前竖着一高大的圆形祭坛,祭坛的柱子上刻有奇特的漩涡,像长满触须的凶恶的章鱼。背景是奇形怪兽,都刻在血红色石头上。祭坛正面是一块紫色大石板,上面也刻有图案。
“我无法描绘那些图案!没有人能够,人眼看不懂他们,就像看不见时间,只有凭大脑深处的微妙感觉才能模糊感觉到。它们没有固定形状,说不清是什么样,像仇恨,像恶魔间的战斗,像在烟雾缭绕的地狱般的丛林中盘旋,像令人切齿的欲望和野心,让人没齿难忘。
“我站在那儿,意识到祭坛上有一东西,高出我50英尺。我知道那儿有,我的每根毛发每一块皮肤都能感觉到,有一个非常邪恶、非常恐怖、非常古老的东西。它潜伏着、蹲着,发出威胁,它是——无形的!
“我身后有一蓝色光环,我跑过去。这时感觉有什么人要劝我回去,叫我登上台阶逃走。但是已经不可能。我对那个隐形者非常害怕,于是继续朝前奔跑,好像脚后有大水追来。我穿过光环,来到一条街上。街道一直延伸,到看不见为止,两侧摆满刻有图案的圆筒。
“到处都是红树,树丛里有石洞。这时我才看清石洞表面的奇怪装饰物:它们像表皮光洁的树枝,上面长着高高的毒兰花。对,那些圆筒就是这样。它们早应和恐龙一起消失。真是……邪。像针刺你的眼睛,用刀锉你的神经,经过一次就忘不了。里面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圆筒上有圆圆的洞口,就像神殿里的光环。我钻入一只筒,进入一间拱形的空房间。房间很长,弧形的墙壁在20英尺高处收拢,留有一条缝通向上面的拱形房间。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神殿上见过的斑驳陆离的红光。我被绊了一下,可什么也没看见。地上肯定有东西,于是我伸出手,在地上摸到一样东西,冷冷的,很光滑,会动。我转身就跑,离开了那个地方,我只想作呕,像要疯了一样。我盲目地奔跑,搓着双手,吓得流下了眼泪。
“等我清醒时,发现还在圆筒堆和红树丛中。我想返回原处,去找神殿。我恐惧得要命,像一个新生命第一次受到惊吓。我找不到神殿!云雾渐渐浓厚,光线暗下来了,圆筒发出更亮的光。我知道外面又天黑了,我也感觉到我的危险时刻已随之而来。云雾变浓就是一种信号,生活在峡谷里的一切都将苏醒。
“我爬到一个洞边,隐蔽在一块怪石后面。我想或许能待到蓝光再次出现,躲过危险。此时周围响起了嘟哝声,越来越响,终于形成了巨大的嗡嗡声。我从右头边向下面的街道窥视,只见许多亮光窜来窜去,而且还有亮光不断从圆形门中浮游出来,挤满了整条街道。最高的高出路面8英尺,最矮的或许2英尺。有的来去匆忙,有的逍遥自在,有的点头鞠躬,有的驻足窃窃私语,可在亮光的下面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安德森吸了口气。
“没有。”他又往下说,“下面什么也没有,亮光只是可怕的一部分。那些光无疑是生物,他们有意识,有意志力,有思想,别的什么我不得而知。最大的有2英尺宽,中间是个明亮的核心,红蓝绿三色相间。核心逐渐暗淡,只剩一点微光,然后逐渐消失,似乎什么也没有了,但是又似乎还有什么。我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那失去光亮的东西,看透那可感觉却不能看见的东西。
“我突然浑身僵硬,一种又细又冷的东西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我转过头去,发现身后有三道亮光,呈淡蓝色,一个个看着我(只要你能把光想象成眼睛)。又一鞭抽在我肩上。从最近的一个亮光下传来刺耳的私语声。我尖叫起来。街上的嗡嗡声刹时都停了下来。我从淡蓝色的光球处转移目光,朝外看去,只见街上的亮光密密麻麻都升到我站的高度,然后停下来注视着我。他们拥挤上来”推推攘攘,好像百老汇大街上那些充满好奇心的人群。我感觉挨了二十多次抽打。
“我醒来时,发现又回到了大神殿,躺在祭坛边,四周静悄悄,只有斑驳的红光。我一骨碌站起来,奔向台阶,可是被什么东西猛拉回去,接着就看见腰上套了一个黄色金属圈,上面挂着一条链子,链子向上经过一块高突的岩石,将我锁在祭坛上!
“我伸手到衣袋里掏刀子,想割断金属环,可刀子不在!我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脖子上一只水壶。我想他们以为水壶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我想挣开金属环,可那东西像是有血肉的,在我手里蠕动着,把我箍得更紧了!我拉链子,就是拉不动。我又感觉到祭坛上的那隐身考的存在。我趴在石板边,眼里掉下了泪水。你想想,孤零零一人在这么个地方,到处充满古怪的光,高高的祭坛上伏着可怖的怪物,难以想象的怪物,散布恐怖的无形怪物……
“我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看见柱子边有一只黄色碗,碗里有浓厚的白色液体。我喝了液体,死了也无所谓。可味道很不错,喝了之后,一下子又有了劲。我显然不会挨饿了。不管那些发光物是什么,他们也有人的欲念。
“斑斑驳驳的红光开始变深,外面又出现嗡嗡声。许多光球从圆洞口涌出,按等级高低排列,直到挤满神殿。他们的嗡嗡声变成了歌声,音调起伏。随着节奏,光球也上下起伏。
“一整夜,光球来回地窜,歌声随着光球起伏也响了一夜。终于我觉得自己也只是一个有意识的原子,夹在高低起伏的歌声中,随着光球一起升起沉落。跟你说吧,连我的心脏也和他们一起跳动!红光渐渐消退,光球蜂拥而出,哼唧声也随之消失。我又是单独一人,我知道在我自己的世界,天又亮了。
“我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柱子边又有一些白色液体。我仔细看了锁住我的链子,便开始摩擦其中两节。几个小时后红光又暗下来时,已磨出了一个口子。我有了希望,终于有机会逃跑了。
“光球又来了,哼唧声又响彻通宵,光球上下起落。那声音控制了我,它穿过我的身体,直到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随之颤动。我的嘴唇开始发抖,像恶梦中的人拼命地想叫喊,后来终于像峡谷里的人一样哼唧起来。我的身体跟光球一起弯下直起,动作、声音都和那些不知名的东西融合在一块,灵魂却仍在退缩,感到害怕却无能为力。我在哼唧时终于看见了他们!”
“看见了光球?”我傻问道。
“光球下的东西。”他答道,“巨大而透明,像蜗牛,晃着十几根触须,嘴张得圆圆的,就在光球下边,光球就是眼睛。那些东西像鬼怪,样子像鼻虫,怪模怪样。我可以看透他们的身体。正当我一边哈腰哼唧,一边定睛注目时,天又亮了。他们朝洞口蜂拥而入,既不爬行,也不直立行走,而是漂浮进去,很快都没了踪影!
“我没有睡觉,而是磨了一天链子。到红光暗淡时,已磨穿6节。整个晚上我跟着峡谷里的人弯着腰,一起面对高高的盘膝而坐的‘东西’唱赞歌。
“经过一天,红光又一次暗淡下来,我不停地唱着赞歌。到第5天上午,我挣脱了链子。我自由了!我喝了碗里的白色液体,将吃剩的倒入壶里,然后奔向台阶。我向上飞跑,经过祭坛上无形的恐怖物,出门来到拱桥,飞速跨过,上了台阶。
“当你沿着悬崖峭壁往上爬,身后就是地狱,此种感受你能想象吗?后面是地狱,我胆战心惊。城市早就隐没在蓝色雾云之中,这才知道不能再爬了。我的心怦怦跳,瘫倒在一个小洞前,心想终于找到了避难所。我钻到洞里,尽量往里靠,等待云雾变得浓厚。说变就变,很快从下面远远传来充满愤怒的嗡嗡声。在峡谷口,只见一柱光穿过蓝雾冲向天空,然后缓慢消逝,昏暗中看见无数小球晃悠悠落到峡谷中。那些小球都是峡谷人的眼睛。光柱一次又一次冲上去,小球一次又一次落下去,他们是在搜捕我。嗡嗡声一浪盖过一浪,经久不息。
“我心中有个可怕的欲望,想加入他们一起哼唧,像在神殿上时一样。我狠命咬住嘴唇,不让开口。当晚,光柱一直没停地冲出峡谷,小球不停地晃荡,哼唧声响个不止。我现在才明白那些小洞的用途,那些至今仍然有保卫能力的雕像的用途。但是刻像的人是谁?为什么把城市建在峡谷边?为什么在峡谷里造台阶?他们与住在峡谷底的‘东西’是什么关系?那些‘东西’对他们有什么用以致于生活在峡谷附近?肯定有某种目的,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工程去造如此难造的台阶。为了什么呢?为什么峡谷边的人早就消失而峡谷里的人还在呢?’我不得而知,现在仍不知其解。我说不出一点儿道理。
“想着想着,天又亮了,随之又变得安安静静。我喝了壶里剩下的液体,爬出洞,又开始往上爬。到下午,两腿已动弹不得。我撕开衬衣,给膝盖做了垫子,把手也裹上,然后又向上爬。爬着爬着,又进到一个洞里,等到蓝色云雾再次变浓,光柱再次射出峡谷,嗡嗡的低语声再次出现。
“可这一次的嗡嗡声有些不同,不再有威胁的语气,而是充满召唤诱惑的语气,有一种引力。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恐惧,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走出洞,到晃动着的光球中去,随他们怎么对我;随他们把我带到哪里。这种欲望越来越强,光柱冲上一次,就增强几分,最后浑身都战栗起来,就像在神殿上听到赞歌时一样。我的身体像一只钟摆,光柱冲上来,我就向它倾斜过去!只有灵魂还滑醒,我紧紧抓住地图。整整一夜,我的灵魂与身体进行了搏斗,抵抗峡谷人的引诱。
“天亮了,我又爬出洞。面对台阶,我无法上去。双手已经磨破,流着鲜血,膝盖痛得要命。我使命一级一级向上爬。不一会儿,手麻木了,膝部也不觉得疼了。手脚都死了一样。可我的意志驱使我一级一级继续往上爬去。
“接下来就像一场恶梦,沿阶匍匐而上,没尽没头。记忆中充满恐怖景象:我藏在洞里,外面光芒冲天,嗡嗡声四起,不停地呼唤我。想起有一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跟随呼唤回到了刻有卫士像的门柱外,数不清的光球在蓝色云雾中注视我。我拼命不让自己睡着,一直向上向上,没完没了的台阶就像来自地狱,通向蔚蓝广阔的天堂。
“终于感觉到晴空就在头顶,眼前就是峡谷口。记得我穿过大石柱,缓慢地退了出来。想象蒙面巨人,头戴奇特的尖顶王冠,把我朝前推,阻止罗马焰火一样的光球引我回到深渊里去。那里有红树,有蛇缠在一起一样的树冠,有行星一样游荡在树丛里的峡谷人。
“后来在岩石缝里长长睡了一大觉,究竟多长,只有天知道。醒来时远远看见北边仍有光柱起起落落,‘嗡嗡声仍在高空呼唤。
“僵死的四肢又开始爬行,像一艘古船,我自己无法操纵,却把我带出妖魔之地。后来,就看见你们的……篝火,就……平安无事了!”
爬行人朝我们露出微笑,很快脸上没有了表情。他睡着了。
当天下午我们就带上爬行人向南出发。
我们走了3天,他睡了3天。
第3天,他在睡梦中死了。我们架起一堆木头,按他的意愿,焚烧了尸体,把骨灰木炭一起撒入森林。
谁能分出他的骨灰,变成一朵云把他带回到他所称的鬼地方,那才怪呢!我想即使峡谷里的人也没那么大的魔力,肯定没有。
不过我们没有回到五座山峰那里去加以证实。
(叶琴法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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