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儿!那声音突然间爆发出来。
巴塞特用表计算声音延续的时间,他把它比作大天使的号声。他想,在这无处不在、摄人魂魄的召唤声前,一堵堵城墙也会顷刻倒下。他上千次地试图分析这统治大地、波及周遭部落要塞的轰轰巨响的音质,但都毫无结果。声源所在的峡谷回荡着这高涨的声潮,直至它充溢、弥漫在大地、天穹、空气中。他把这声音比作前世泰坦备受痛苦或愤怒折磨时发出的嚎叫。声音越开越高,充满挑战,富有威慑,音量之深沉似乎是为了给狭小的太阳系区域以外的耳朵听的。而且声音里有种抗议的吼叫,然而没有耳朵能听懂它表达的含义。
——这是巴塞特病中幻觉?然而,他依然竭力想分析这声音。它洪亮如惊雷,柔和如金钟,细甜如绷紧的银弦上的轻拨慢拢——不,这些都不是,也不是这一切的合奏。他无法用言语或类似的东西,或亲身经历来描绘这声音的全部品质。
时间流逝。数分汇成了数刻,数刻汇成了数半个小时,而这声音依然未消失。从它最初的剧烈爆发开始,不断变化,然后再无新的推动力——继而大幅度地减弱、变模糊、终而逐渐消亡,正如它当初声势浩大地跃入耳朵。现在混成了一片窃窃声、潺潺声和巨大的沙沙声。缓缓地,这声音在阵阵呜咽中退向孕育它的不知名的宽广胸怀,直至变成抽泣声,低声诉说着难以仰制的愤怒,同时又像是细声呢喃,撩人心怀,令人愉悦,竭力试图让人听见,传达着某种宇宙的秘密、某种对无穷含义和价值的理解。它渐渐衰退成一种伴随波,失去了威胁和预兆的含义。在它停息后又变成一种东西在这病者的意识里搏动了好几分钟。当这声音再也听不见时,巴塞特瞥了一眼他的表。一小时已过去了,大天使的号声才消失得无声无息。
那么这是他的黑塔?巴塞特思索着,回忆起他读过的布朗宁的诗,一边凝视着自己因高烧而消瘦如骨的双手。在他的幻觉中,恰尔德·罗兰拿起号角放至唇边,用的就是像他一样虚弱的一只手臂。对此他不禁微微一笑。
他自问,当他第一次在林曼纽海滩听到那神秘的召唤,是几个月还是几年前?他说不上也不愿费劲去想。
病魔缠身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清醒时他计算时间,知道过了好几个月,但他却无法估计自己神志不清、不省人事的间隔有多长。
纳利号贩运黑奴船上的贝特曼船长怎么样了?他极想知道,贝特曼船长烂醉的同伴是否已死于震颤性谵妄?
一番徒劳猜测后,巴塞特漫无边际地回顾起自从那日在林曼纽海滩初闻那声音寻踪钻入丛林后发生的一切。萨加瓦已提出反对,巴塞特还清楚记得他那古怪的小猴脸上满是恐惧。他背着标本盒,手中拿着巴塞特的蝴蝶罩,还有自然学家的猎枪,一边用贝西德海英语颤声说:“我们的人很害怕沿树林走,坏人总是要在树林边拦截他们。”
回想起这一切,巴塞特惨然一笑。这来自新汉诺威的小男孩早巳害怕了,但还是忠实地、毫不迟疑地跟随他进入树林,探寻那奇妙声响的来源。巴塞特曾推断,这声音决非丛林深处爆发了一场激战后被战火烧空的树干发出的声音。他接下去的推断错了,即认为声音的来源或起因不会远于一小时步行的路程,他将从容地在下午3点前赶回并搭上纳利的捕鲸船式救生艇。
“那巨大的嘈杂声不是什么好兆头,简直是见鬼。”萨加瓦那时认为。
他所言极是。他不就是在这一天被砍下脑袋的?巴塞特不寒而栗,无疑萨加瓦正是被那帮经常在树林边拦截行人的坏家伙给吃了。那一切历历在目。巴塞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被缴卸猎枪及他手中自然学家的所有物件,躺在狭窄的小径上,几乎顷刻间他在此被斩首。
是的,一切就发生在刹那间,回顾一分钟前巴塞特还正见他在重负下,默默忍耐着,步履艰难地行走着。后来,巴塞特自己也碰到了麻烦。他看着自己左手尚未愈合的大拇指和食指的残节,然后把它们伸至后脑勺的凹痕处轻轻抚摩着。回忆起当时那把长柄战斧猛地一挥,他恰好来得及躲过头部,左手一挡,那一砍没有正着。为了活命他付出了代价,丢了两个手指,头上留下难看的大伤口。他用他的1O口径双筒猎枪的一个枪管击毙了那险些砍死他的林民,用另一个枪管雨点般朝那俯身萨加瓦的林民射击,他庆幸那拎着萨加瓦的头跳着逃走的林民身上中了他的大部分子弹。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在这野猪出没的窄道上,现在只剩下他自己,还有那被杀的林民和萨加瓦的无头尸体。黑黝黝的树林四周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生命的迹象。
他深感震惊——真切而可怕的震惊。他平生第一次杀了人,注视着他亲手制造的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感到一阵恶心。
接着一场追逐开始了。他在追捕他的人前面,沿着野猪道撤退,海滩就在他们身后。他没法猜测究竟有多少人。也许本来是一人或上百人,但他根本看不到人影。他确信其中一些人潜入了树丛,穿梭在枝丫荫蔽里。但至多他除了偶尔瞥见影子的掠过就看不到什么了。他也未曾听见弓弦拉动时“嘣”的声响;但每隔一小会儿,不知从哪儿射出的数支小箭;或从他边上飒飒而过,或撞击在树干上,翻落在他身旁的地上。这些箭都是骨制的箭头,羽毛做的箭身,而羽毛是从蜂鸟的胸前拔下来的,因此珠光四射,七彩斑斓。
长长的一段时间流逝过去了。他欣喜地暗笑,想到有一回当他抬头凝望时觉察到上面有个影子霎时停下来。他看不清楚,然而决定冒一下险,就集中火力朝影子猛烈开火,打了五枪。那影子似发怒的猫般发出尖叫,从蕨类植物和兰科植物丛中坠落下来,“噗”的一声落在他脚边的地上,还在愤怒痛苦中尖叫着。那人的利牙深深陷入他的一只坚固的皮靴的脚踝部位。他这一边,也不怠慢,用空着的一只脚猛一踢,尖叫声没了声响。自此,巴塞特对于残暴已习以为常,一回忆起来他又禁不住开心地笑了。
接下来他度过了多么难挨的一个晚上!难怪他现在集各种恶性发烧于一身,他想。他回忆起那个折磨人的无眠之夜。那晚伤口的阵阵抽痛与蚊群的上万次叮咬相比已微不足道。他无法逃避蚊群的攻击,也不敢生火,蚊群确实把毒汁灌满了他全身。因此白天到来时,他双眼肿得几乎睁不开。他步履蹒跚、盲目地朝前走,不很在意脑袋什么时候落地,然后尸体沿着萨加瓦的遇害之路被拖至炊火边。
这24小时已把他折磨得身心俱疲:他几乎神志失常,体内吸收的巨大毒素使他发疯。好几次,他开枪射击紧随他的影子。大白天出没的虫蠓使他进一步受折磨。同时他流血的伤口吸引了大群可恶的苍蝇,一动不动贴在他血肉之躯上,迫使他把它们拂去或压死。
有一次,他又听到那奇妙的声音,似乎来自更远的地方,却一阵比一阵紧迫,盖过丛林里更近处的战鼓声。至于丛林,他判断有错。他原以为自己已穿过丛林,因此它处于他和林曼纽海滩之间。他打道回来朝着丛林走,而实际上他正越来越深入这未经探险的岛屿的神秘腹地。那晚,他在一棵榕树的盘缠的树根之间爬行,由于精疲力竭而很快入睡,这时蚊群又趁机在他身上尽情肆虐。
在他的记忆中,接下来的日日夜夜依稀如梦魇。他清楚地想起的一个景象是: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林中村庄的中部,看着老太和小孩纷纷逃入丛林。除了一个,所有的人都逃了。在他头上近在咫尺的地方,好像瘠昔、惊恐的野兽发出的一阵呜咽声使他大吃一惊。抬头一望,他看见了她-——个女孩,确切地说,是一个年轻女人,用一只胳膊,被吊起在炙烤的太阳下。也许她被这样吊了好些天了。她仍然插着,用充满恐惧的眼光注视着他。他断定她己没救了。因为他注意到她大腿肿起,显然关节已被压得粉碎,大部分骨头也折断了。他决定向她开枪,让这惨象就此终结。他想不起自已是否开了枪,也压根儿想不起自己怎样恰好到了那个村庄,又怎样成功地离开了那儿。一 当巴搴特回忆起那段可怕的经历时,许多互不相关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稍现即逝。他记得闯入另一个有几幢房子的村庄,用猎枪驱赶着他面前所有的人,只剩下一个体弱而无法逃跑的老人。当巴塞特掘开一个地炉,从滚烫的石块中拖出一只用绿叶包裹着,香气四溢的烤猪时,那老人对着他一会儿怒吼,一会儿哀诉,一会儿咆哮。就在这地方,巴塞特有一种野蛮、粗暴的冲动。美餐一顿后,一准备拿着一个猪后腿离开时,他故意用取火镜点燃了一座房子的茅草屋顶。
然而在巴塞特记忆中留下最深烙印的是那阴湿、恶臭的丛林。丛林里散发着邪恶的恶臭到处只是昏暗的微明。很少有一束阳光穿透头上100英尺高的枝叶的荫蔽。在那树顶下面是植物的分泌在空中的气息,是腐朽的生物渗出的液汁,这些生物生于死亡之中,依靠死亡而存活。他就在这些东西中游荡,吃人的林人快速掠过的影子始终跟踪着他。尽管这些邪恶的鬼魅不敢当面与他决斗,但他知道他们迟早会吃他。巴塞特记得在那清醒的时刻,他把自己比作一头受伤的公牛,被草原上的狼群追赶;虽然狼群没那胆量为吃他而战,但他确信被狼群吞吃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正如公牛用角顶,用蹄踢,不让狼群靠近,他用猎枪扫开这些所罗门岛民,这些瓜达尔卡那尔岛山林人若隐若现的影子。
接着一天,出现了草地。像被上帝甩手中的利剑劈开一样,丛林突然终止了。丛林的边缘垂直而下有百米高,阴森森的充满丑恶。自丛林边缘开始长着绿草——芬芳、柔软、娇嫩的牧草,能让任何农民和他们的牲畜看着心欢。草地连绵好几里,像青翠的天鹅绒一直延伸到大岛的脊骨,那远古时地球上某场大变动后隆起的高耸的山脉。山几经热带雨水侵蚀、冲刷,许多地方沟沟坎坎或呈锯齿状,但仍然巍峨屹立。但那青草啊!他在草地里爬了好几码,把脸埋在其中,闻着那草,一阵冲动,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当他流泪时,那奇妙的声音已轰隆隆向前了。从那时起,他常常想,如此无边无际、温柔甜美的声响,能否用隆隆声来充分描述它。声音如此甜美,闻所未闻;音域如此宽广,恰似有黄铜喉咙的巨兽发出的博大振晌,余音绕耳。而且这声音召唤他穿过无数里宽的热带大草原,对于他久经折磨、痛苦不堪的灵魂来说是莫大的祝福和慰藉。
他记得他是如何躺在草丛中,面颊湿湿的,但不再流泪,边听着那声音边纳闷,他怎么能在林曼纽海滩上听见它。他细想是气压和气流中某种奇特东西使那声音得以传得这么远。这种情形也许过一千天或一万天都不会再度发生。但在他从纳利号下来登陆打算花几小时收集标本的那天,这声音响起了。当时他一直主要是在寻找郝著名的丛林蝴蝶。这种蝴蝶从一翼至另一翼有一英尺长,它像黑天鹅绒般暗淡无色、像树顶一样灰暗。生活在高高树上的习性使它只栖息在丛林的树顶,故而只能一阵扫射才能将它打下。由于这个原因,萨加瓦带了一支20口径的猎枪。
他用两天两夜时间爬过了那草原地带。他已历经磨难,幸好在丛林的边缘林民停止了追越如果第二天没有下一场大雷雨,他可能早渴死了。
接着,芭拉塔出现了。在第一个避荫处,即热带大草原让位于稠密的山上丛林处,他虚脱得几乎要死去。起初,看到他的无助,她高兴得尖叫起来,并准备用一根结实的树枝敲打他的头。也许正是他彻底的无助感染了她,也许是她的好奇心使她迟疑。不管怎样,她迟疑了。当又一棒要打下来时,他又一次睁开了双眼,发现她正热切地注视着他。他最吸引她的是蓝眼睛,白皮肤。她平静地蹲下来,将唾液吐到他的胳膊上,然后用指尖刮去他几日几夜以来在腐土和丛林中染上的那玷污他洁白皮肤的脏东西。
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尽管她身上没有任何不平常的地方。他淡淡地笑着回忆起来。因为她毫无遮蔽的装束像偷吃禁果前的夏娃。她盘腿坐着,同时倾斜着身子,肢体不对称,筋脉突出像条条细绳,除了偶尔几次淋雨,她身上从婴儿时代开始积聚的污垢已凝成块。他那科学家的眼光从未凝视过像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原型,毫无美丽可言,有一次他看到,她的乳房,表明她已成年,正当在青春期;除此之外,能表明她性别的就是她用于装扮自己的唯一华丽饰物,即穿在她左耳垂孔上的一条猪尾巴。这尾巴刚被切下来,以至于连着肉的一端滴着血。并凝固在她的肩上,像蜡烛流下的一滩油。她的那张脸啊!是一副扭曲、干枯、线条错杂的猿人嘴脸,被向上歪,朝天开的蒙古鼻孔打穿;一张嘴从宽大的上唇下陷,突然退缩到凹陷的下巴里;一双隐约显现、稍触即怒的眼睛眨巴看,像关在猴笼里的异域动物的眼睛。
尽管她用林叶给他盛来水,又带来一块陈腐的烤猪肉,却丝毫不能使他的奇丑无比减轻半分。他十分虚弱,只吃了一点点,便闭上眼睛不想看她,而她一次次拨开他的眼皮为了注视他湛蓝的眸子。接着那声音又响起了,他知道这回近多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尽管他一路艰辛跋涉,但那声音仍离他有许多小时的路程。那声音在她身上的效果令人诧异。在那声音下,她畏缩着,转过脸去,恐惧地呻吟着。但是在那声音足足响了一小时后,他闭上眼睛进入梦乡,芭拉塔则坐在他身边赶走他身上的苍蝇。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那女人已离开。但他感觉恢复了力量。那时由于身上灌满蚊毒,他无法忍受日趋剧烈的炎症,便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太阳升起。
不一会儿,芭拉塔回来了,带了6个女人,她们尽管无姿色可言,但显然略胜过她。她用举止证明她认为他是她发现的,是属于她的。如果他不是身处绝境,她向人炫耀他的洋洋自得神情则显得滑稽可笑。
后来,他们走了好几里路,对他来说这行程是颇艰难的,最后,他倒在一棵面包果树遮蔽下的那座恶魔屋前。
她绘声绘色地讲了她应该保留自己财产的理由,而尼根一见到他就要他的头。巴塞特后来知道,他是这个村庄的恶魔医生、巫师及药师。其他人则叽叽喳喳,露齿而笑。这些像猴一般的人,都像芭拉塔那样赤条条,形似野兽。那时,他还不懂他们的语言,如果把他们表达思想的粗鲁声音冠以语言,那太抬举他们了。但是巴塞特理解他们的争论,特别是当那些人又按又戳,掂量他的肉体,好像他是屠夫摊上的商品。
争论过程中,芭拉塔不久就步步失利。其中一个人,好奇地察看巴塞特的猎枪,并扣动了扳机,结果枪把一个反冲撞入肇事者的肚眼。而最为血腥的场面是子弹出膛后把一码远处一个争论者的头打得稀巴烂。
甚至芭拉塔也跟着其他人落荒而逃。还没等他们回来,巴塞特重新拿到了枪,尽管由于发烧他直觉得天旋地转。他的牙齿由于疟疾而打颤,两眼昏花,几乎看不清东西;意识也越来越微弱。但他仍竭力支撑着,用指南针、手表、凸镜和火柴的简单魔力来威吓这些林人。最后,为了使他们更加对他肃然起敬,心存恐惧,他开枪射杀了一只小猪。随之迅速晕厥过去了。
巴塞特屈曲着手臂肌肉,力求在虚弱中尽可能保存体力,并慢慢拖动身体,在摇摇欲坠中站起来。现在,他瘦得吓人;数月以来,一直顽疾缠身。虽时有好转,体力从未恢复得像现在这样好。他害怕的是像以前好几次那样,再次旧病复发。在没有药物,甚至没有奎宁的情况下,目前他已挺过了最有毒、最恶性的疟疾和黑水热综合症。但他能继续坚持吗?他一直这样问自己。因为像真正的科学家那样,在未解开声音的秘密前他不能安然死去。
在一根棍子的支撑下,他摇晃着走了几步,来到了受死亡和尼根统治的昏暗魔屋。在巴塞特眼里,这魔屋几乎像丛林那样阴暗,散发着邪恶的臭气。但在里面经常可发现他最喜爱的老朋友,饶舌者——尼根。
当尼根坐在死人的骨灰上,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敏捷地旋转着从屋椽上挂下来的正在薰着的人头,那时他总喜欢奇谈阔论。因为通过一个月来久病恢复知觉的间歇,巴塞特已掌握了尼根、芭拉塔和根根所在部落的语言的难点。这种语言的心理机制十分简单。根根是尼根的儿子,是一个糊涂的年轻首领,受尼根控制。根根一有情况总是小声地和父亲共商计谋。
“那红东西今天会说话吗?”巴塞特问道,这时,他对老人可怕的工作已习以为常,以至于对烟薰人头的过程产生了兴趣。
尼根用专家的眼光审视着他正在薰制的一个特别的头。
“10天后我才能说‘完工’,”他说道,“从未有人摆弄出如此坚固的头颅。”
这老家伙不愿意和他谈论红东西,巴塞特暗自笑了。他一贯如此。尼根和这奇怪部落中的其他人从未在任何情况下透露那红东西的任何物理特性,一丁点儿暗示都没有。能发出奇妙声音的红东西必定是有形的。尽管它被称为红东西,巴塞特不能肯定红色代表它的颜色。从他搜集的线索来看,红色足够体现它的行为和力量,不只尼根一人告诉他,那红东西比邻近部落的众神更强大、更残忍。它嗜血成性,需要活人鲜红的血一直供奉它,而邻近众神自己在它面前也成了祭品,备受折磨。它是整个村庄联盟的神,此联盟由许多类似本村的村庄构成。而本村是联盟的中心并起统率作用。由于红东西的原因,许多外村已变得荒芜,甚至销声匿迹了,而俘虏被献祭给红东西。在今天依旧如此,而且可以一直追溯到远古的历史中,并通过口述代代相传。当尼根还是个年轻人时,草原外的部落发动了一场袭击战。在反袭击战中,尼根和他的战友们捕获了很多俘虏。光是小孩就有一百来个在红东西前被活活放了血,男人和女人更是不计其数。
“雷公”是尼根给那神秘的神起的另一个名字,有时它也被叫作“嘹亮的呼喊者”、“神之声”、“鸟喉”、“有着蜂鸟般甜蜜喉咙的东西”、“太阳歌手”以及“星星之子”。
为什么叫“星星之子”?巴塞特询问尼根,却白费劲。
对这个老魔鬼医生来讲,那红东西一直处于它现在的位置上,永远唱着歌,响着雷,将它的意志加于所有的人,但是尼根的父亲、现被裹在发腐的草席里,挂在他们头上魔屋的烟乎乎的屋椽上,他则持另一种观点。这位过世的智者认为红东西来自满天星星的夜晚,他进而推断,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旧时被遗忘的人们称它为“星星之子”而流传下来。巴塞特只能认同这一论点有可信之处。但尼根断言,在他长长一生的漫长岁月里,他凝视过许多个繁星的夜晚,也曾去寻找过,但从未在草原和丛林深处发现一颗星。的确,他目睹过飞速流逝的星(这是给巴塞特论点的答复);但是同样在黑夜他目睹过真菌生物、腐烂的肉,以及萤火虫发出的点点磷光和树林大火和燃烧的石栗果发出的熊熊火焰;然而当它们燃烧过、发光过、闪耀过,火焰、光芒、闪光又是什么东西呢?答案是记忆,仅仅是那已不复存在的东西留给人们的记忆。就像完成的做爱,淡忘的宴会给人的记忆;还有愿望,鬼魂一般撩拨人心,使人激情进发,欲火中烧,然而在舒适和满足中心愿未遂,徒留一段回忆。昨日的欲望今焉在?是美味的烤野猪肉?但猎人的箭没射中那野猪。是未婚的少女?然而年轻人还未认识她。却已香魂消亡。
一段记忆不是一颗星,这是尼根的论点。一段记忆怎么能是一颗星呢?而且,毕竟在漫长生涯里他仍然观察到那繁星的夜空永恒不变;他从未发现一颗星从原来的位置上消失。此外,星星是团火,但那“红东西”并非一团火。但这无意中的泄密并未告诉巴塞特任何东西。
“那‘红东西’明天会讲话吗?”他问道。
尼根耸耸肩,好像说“谁知道呢?”
“那么后天呢?大后天呢?”’巴塞特追问着。
“我想薰你的头,”尼根换了个话题,“它不同于任何其他的头。没有任何魔鬼有你这样的头。而且,我会把它薰得很好。我会用好几个月时间。月亮会来了又去,烟会缓缓升起,并且我会亲自收集薰烟的材料。皮肤不会起皱纹,就像你现在一样光滑。”
他站了起来,从那薰过无数的头,被烟弄脏的昏暗屋橡下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取出一个用编席裹住的小包,然后动手打开。
“它像你的头,”他说道,“但是薰得不好。”
一听见暗示这是一个白人头,巴塞特的耳朵就竖了起来;因为他早就开始认定这些住在巨岛最中心的森林居民从未和白人有过交往。他发现他们显然不会讲南太平洋西部广泛应用的贝西德海英语。他们也无有关烟草、火药的知识。他们少量的珍贵小刀,是用几段铁箍做成的;他们很少的战斧,是用交易来的便宜小斧子做的,而那些人用相似手段从咸水人那儿得到的小斧子。这些咸水人住在珊瑚海岸边缘地带,并和不时出现的白人有过接触。
“外面的人不知如何薰制人头。”老尼根解释道,同时从肮脏的草席里取出一个确凿无疑的白人头放在巴塞特手中。
这人头无疑很古老,上面的金黄色头发证明它的确是白人的。他能发誓这是一颗英国人的头颅,很久以前的一个英国人。这可以从那仍然穿在萎缩的耳垂上的沉重的金耳环看出来。
“现在你的头……”这魔鬼医生开始了他最喜欢的话题。
“我来告诉你,”巴塞特打断他,想出一个新主意。“我死后我会让你薰我的头,但首先,你得带我去看看那红东西。”
“你死后不管怎样我都会得到你的头,”尼根推翻了这个提议。用野蛮人的直率补充道,“另外,你活不了多久了。你已经半死不活了。而且你会越来越衰弱,不出几个月,我会在这儿把你在烟里翻来覆去。无数的长长的下午,翻转着自己所熟悉的人的脑袋,譬如说你的,这真是一种乐趣。那时我会告诉你许多你想知道的秘密,因为你死了,那就无所谓了。”
“尼根,”巴塞特勃然大怒,威胁道,“你知道我掌握着铁管里的小雷声(这是指他神秘可怕的猎枪)。我随时都可以置你于死地,那时你甭想得到我的头。”
“还是一回事,根根或我或其他的人也会得到你的头。”尼根洋洋得意地使他确信,“同样,你的头会在这魔屋的烟雾中被翻来翻去。你越早用‘小雷声’把我杀死,你的头将越早在烟雾中被翻来覆去。”
巴塞特知道自己在这场争论中失败了。
那“红东西”是什么呢?在以后的一周内,巴塞特上千次地自问,同时他似乎强壮了些。那奇妙声音的来源是什么?这“太阳歌手”、“星星之子”,这被奉为神明的神秘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它像崇拜它的这些黑乎乎,怪头怪脑,猴模猴样的人兽那样行为凶残。长久以来他在禁区距离听到它发出的声音,如同公牛嘴里发出的歌声,银铃般甜美,且又威慑人心。
尼根那儿他无法用自己的头来贿赂他,因为死后它注定要被烟薰。至于根根,这个愚昧的太受尼根控制的首领根本不值得考虑。剩下的就只有芭拉塔了。她从发现他,拨开他的蓝眼睛到爆发出奇怪的、可怕的女人情感,一直爱慕着他。他早就知道要使她背叛她的部落,唯一的方法是获得她那颗女人的心。
巴塞特是个挑剔的男人。芭拉塔这丑陋不堪的女人,一开始就使他感到面目狰狞,以后这感觉一直伴随着他。回想在英国,那时即使最具魅力的女人也从未使他心旌激荡过。然而现在,做为一个能为科学事业牺牲自己的男人,他毅然准备违背自己优雅矜持的本性,和那恶心得无法想象的丛林女人做爱。
他浑身战栗,为掩藏脸上的怪相,转过脸去,抑制住作呕的感觉,同时用胳膊搂住她污垢结壳的肩膀。他感觉到她油腻、卷曲、散发恶臭的头发正触及他的脖子和下巴。在他第一次的求爱中她便被他的拥抱征娘了,做出一张怪脸,她幸福不已,发出低低的、怪怪的、猪一样的哼哼噪声,对此他几乎失声尖叫。这太让他受不了。接下去,在这不寻常的求爱中,他把她放在溪流里,用劲地擦洗她。
从那时起,他就像真正的情人把自己献给了她,次数之频,时间之长,直到他厌恶得不堪忍受为止。为了遵守部落风俗,她强烈提议结婚,对此他一再回避。所幸的是,禁忌规则在这个部落里根深蒂固。这样,尼根从未碰过鳄鱼的骨头、肉或皮。这一禁忌是在他出生时颁布的。根根永远不能碰一下女人。这样的亵渎如果恰巧发生,冒犯的女人即被处以死刑。自巴塞特来后,发生过一回。当时一个9岁的女孩在玩耍,奔跑着绊了一下脚,倒下时碰了这位神圣的首领。事后再也没见过这女孩。芭拉塔小声地告诉过巴塞特,那濒临死亡的小女孩在“红东西”面前被放置了三天三夜。至于芭拉塔的禁忌则是面包果树。巴塞特对此很感谢。她以前的禁忌可能是水。至于自己,他捏造出一个特别的禁忌。他解释道,只有当南十字星座在空中上升到最高点时,他才能结婚。因为他知道天文,这样他就赢得了近几个月的暂缓期;他自信在这段时间内他不是不久于人世,就是带着所有关于“红东西”和“红东西”所发奇妙声音源泉的知识逃到海滨。起初,他想象那“红东西”是一座巨大雕像,像门农①,在有阳光的一定温度条件下会演奏声乐。但是一场袭击战后,夜间俘虏被带过来当作祭品。那时下着雨,没有太阳,“红东西”却比平时唱得更响了。巴塞特故而推翻了先前的猜想。
【① 门农:指埃及Thebes附近阿孟霍特普三世的巨大石像,每在日出时发出竖琴声,170年罗马皇帝修复后不再发声。】
和芭拉塔在一起,有时还有男人们和成群的女人,他可以在丛林四分之三周围的范围内自由活动。而剩下的四分之一的范围,永远是“红东西”的地盘,是禁区。
他和芭拉塔做爱更彻底了,并让她经常擦洗自己的身子。她永远是个女性,可以为爱,做出任何背叛。尽管一见她就一阵恶心,一碰她就陷入绝望,尽管她像梦魇缠绕着他使他无法摆脱她那丑陋的容貌,但他意识到了性的广大真理。正是性使这个女人充满活力;她的生命和希望与她的爱人的幸福相比,显得毫无价值了。朱丽叶和芭拉搭的本质区别在哪里呢?一个是高度文明的产物,温柔纤弱;另一个是一干多年前女人的原始型,兽性未褪。但两者没有本质差异。
巴塞特首先是一个科学家,然后才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在瓜达尔卡那尔岛的丛林深处,他的这场恋爱试验,就如同他在实验室里做的任何化学反应实验一样。他对这丛林女人的虚假感情步步升级,同时他更迫切要求她带他去面对面看着那“红东西”。他确认这女人必定会报答他。这种事情在男女关系中是屡见不鲜的。
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那时他们两人正在抓一种不知种类、叫不出名字的小黑鱼。这种鱼长1英寸,身体一半像鳗,一半长鳞,体形圆胖,并有鲑鱼般的金色黑斑纹。这种鱼常出没于清水中,估计无论新鲜或变腐,整个儿生吃将是一道可口无比的美餐。它们伏在丛林地带的腐土中,芭拉塔用手握着他的脚踝,吻着他的双脚,发出一种令他脊梁骨上下凉透的鲁钝的嘈杂声。她乞求他杀了她,而不要强迫她这样做作为至高无上的爱的回报。她告诉他打破有关“红东西”禁忌的惩罚是受一星期的活活折磨。她把头埋在淤泥里哭诉着那细节。这时,巴塞特才意识到,一个人竟能将无比巨大的恐惧施加在另一个人身上。对此,他以前一直无法理解。
尽管她会经受长时间的折磨,并尖叫着可怕地死去,巴塞特仍坚持要满足他个人的心愿。只要这女人肯冒险,他可能解开“红东西”歌唱的秘密。
女人毕竟是女人,芭拉塔屈服了。她引着他走进了四分之一圆周的禁区。
一座陡峭的山从北耸出,翻搅出一条溪流,从南相对而出是另一座高山。顺着山溪,他们摸索着进入一个深而昏暗的峡谷。沿着峡谷走了一英里,路陡然向上,直到他们穿过一段由光秃秃的石灰石组成的鞍状山脊。这石头吸引了巴塞特这位地质学家的眼睛。尽管由于身体极度虚弱,他不得不时常停下,但他仍坚持向上爬。他们登上了被森林覆盖的高地,最后出现在高原上一座裸露的平顶山上。巴塞特认出来这平顶山是由火山砂构成的。他知道一块小磁铁就能吸住他脚下的满满一立方码的砂粒。
接着,他拽着芭拉塔的手引着她向前走。他来到了位于高原中心的一个大坑前;这巨大的坑显然不是天然的。古老的历史,南海的航行路线,无数记得起的数据和它们的含义,在他脑海里迅,速汹涌翻腾。是蒙大那发现了这岛屿群,并取名为所罗门群岛,相信自己找到了那传说中国王的宝藏。当时人们都嘲笑老航海家像孩子般容易轻信。然而,现在巴塞特自己伫立在这儿。在这巨坑边缘。就像站在南部非洲的宝石矿井前。
然而他看到的并非是宝石,而是一颗有着浓烈七彩的珍珠;其大小即便地球上从古至今所有珍珠融合在一起也不及它;其色彩是任何珍珠或任何其他东西无法梦求的;因为那物质是“红东西”才具有的色彩。巴塞特知道“红东西”就在附近。这是一个正球体,直径足有200英尺,顶部在坑缘水平线100英尺以下的地方。他把它的色质比作为漆。他认为实际上这是人工涂上去的漆,但这种漆体现了高度的智慧,因此是丛林里的那伙人无法制造出来的。它较之鲜红的樱桃更为晶莹透亮,色彩的丰富仿佛是红色层层相叠。它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斑斓,仿佛下面是层层红垫。
芭拉塔竭力劝阻他不要下去,但巴塞特就是不听。她一下倒在尘土中。然而当他沿着坑墙螺旋状的路线继续下行时,她畏缩着身子跟了下来,边哭诉着内心的恐惧。
这红色球体显然是做为珍物被挖掘出来的。考虑到联盟的12个村庄人员少,以及他们原始的工具和方法,巴塞特知道即使无数代人的辛苦劳作也几乎不可能挖出那么巨大的一个坑。
他发现坑底铺着遭过猛击、面目全非的累累人骨,其中还躺着村里的木头和石头神像。一些表面有淫猥图腾形象和图案的神像是用长40或50英尺的坚固树干雕刻而成的。他注意到没有在海岸村庄普遍存在的鲨鱼和海龟神。那不断出现的头盔主题使他大为诧异。这些居位于瓜达尔卡那尔岛黑暗腹地的森林野人对于头盔知道一些什么呢?难道蒙大那的那一班武装人马几个世纪前戴着头盔曾深入此地?如果没有,那么林人们从哪儿得到这些题材呢?
巴塞特在一片狼藉的神像和尸骨上往前行,芭拉塔呜咽着跟在后头。他进入了“红东西”的阴影里,“红东西”高过他的肩,庞然屹立,他一直向前直到指尖触摸到它。那儿没有漆,表面也不像有漆那样光滑;相反,它的表面波纹起伏,凹凸不平,随处可见的一小块一小块表明是经过高温熔合的金属。它的质地确实是金属,但不像他以前知道的任何一种金属或合金。至于它的颜色,他认为未经涂抹,而是那金属固有的颜色。
他移动指尖,这样正好只是轻轻掠过其表面。他感到整个巨大球体有了生气,活起来并作出反应。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在如此庞大的物体上如此轻微的触动!然而在指尖的抚摸下它的确有节奏地震颤着,接着变成了细语声、沙沙声和咕浓声。但声音如此非同一般,如此细微,闪忽不定,一像是发微光时的咝咝声;如此柔和,以至于甜美得令人着魔发狂,像是精灵吹奏号角的声音。这正是巴塞特上回认为像是越过太空,飞向地球的众神携带的某种铃上发出一阵响声。
他用询问的目光迅速地看了看芭拉塔,但被他引发的“红东西”的声音迫使她猛地埋下脸,并在骨堆中呻吟着。他又重新陷入了对这奇事的沉思中。他推断,它是中空的,是用地球上不知晓的金属制成的。古时的人称其为“星星之子”确实名符其实。它只可能来自群星,而这决非是随便可以制造出来的。它是技巧和心智造就的。外形如此完美,内部肯定中空,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偶然的结果。不容置疑,一个来自无法猜测的遥远地方的智慧之子在金属里活动着全身。他愣愣地看着它,惊诧不已。他的大脑中如野火般驰骋着一个假设,来解释这遥远的旅行者:他在黑暗的太空中探险,穿过群星,而今矗立在他面前,高高在上;他在两种大气中经过火的洗礼,变得凹凸不平,并被漆了一层,后又被丛林里的食人族耐心地挖掘出来。
但这颜色是某种熟悉金属上的热漆,还是这金属本身固有的品质呢?他用口袋里的小刀的刀尖一刺,来检测这物质的成分。霎时,整个球体爆发出巨大的沙沙声,几乎是洪亮的弦声。如果沙沙声可以被认为是弦声;声音一忽儿升高,一忽儿降低,最高音和最低音气势汹汹,循环不止,最后融合成如同公牛嘴里发出的轰隆声。这正是他经常在禁区距离外听到的那种声音。
这不可思议和无法猜测的奇妙东西使他着了迷。全然忘却个人生命的安危。他高举起刀准备用力敲击,但被芭拉塔阻止住了。在恐惧引起的剧痛中,她双膝跪下,紧抱着他的膝盖,恳求他不要那么做。为了表达她强烈的愿望,她把用牙齿紧咬前臂以致咬穿了皮肉,碰到了骨头。
巴塞特几乎没注意到她的行为,但出于温和的本性,他自动屈服了,并收回了小刀。在这从遥远的恒星宇宙来的高等生命的巨大怪物面前,人的生命显得微乎其微了。他踢着这丑陋、矮小的丛林女人的脚,好像她是只狗,迫使她与他一起绕着球体基座走。走了一段路后,一副令人发怵的景象呈现在他眼前。在累累尸骨中,他甚至认出了那不巧打破酋长根根个人禁忌的9岁女孩经烈日炙烤后干枯的尸骸。在逝者的遗骸中,他迎面可见一个尚未消逝者留下的这一奇迹。实际上丛林里这些家伙自己称其为“红东西”,在他身上看到他们自己的形象,并以此鲜红的献礼来竭力取悦他,安抚他。
继续绕行,一路踩着尸骨和神像组成的古老的祭祀墓地的地板。他看到了那个装置。“红东西”凭借这个装置高歌他雷声般的呼唤,穿过丛林地带和草地,传到遥远的林曼纽海岸。它如此简单质朴,正体现了“红东西”炉火纯青的技艺。一个巨大的柱中之王长约50英尺,饱经几个世纪的迷信看护,现在已干燥无比。上面雕刻着各个朝代的众神,每一位都端坐在张开的鳄鱼嘴里,头顶钢盔,重影相叠。那柱子从由三根巨大的森林树干做成的三脚架顶点吊下来,用的是寄生攀缘植物搓成的多股绳子。这些树干上雕刻着的神露齿而笑,勾画奇特,颇具当代艺术概念之韵味。这供打击用的柱中之王上悬挂着攀缘植物构成的绳子,可供人们施力和控制方向。像一个甩于猛击的锤,柱中之王末端可向前驱动,敲击那璀璨鲜红的庞大球体。
就在这儿,尼根为他自己和他统治的12个部落的人司祭和进行宗教活动。想到这乘着智慧的翅膀飞越太空的神奇信使落入到林人的要塞,被吃人成性,猎取人头,猿猴模样的野人崇拜着,巴塞特几乎发疯似地大声笑起来。就像上帝的圣谕落入地狱底层的淤泥深渊中;就像耶和华刻在石头上的诫令被呈现给动物园猴笼里的猴子,就像基督的山上宝训被传道给疯人院里的狂吼的病人。
又慢慢过了几个星期。夜晚,巴塞特选择在魔屋满是死灰的地板上度过,那些不停旋转,被缓慢薰制的人头就在他的上方。他这么做的原因在于那屋对于低人一等的女人是个禁区,也就成了他摆脱芭拉塔的避难所。
当南十字座在空中越升越高时,标志着她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女人的爱越来越强烈,使他深受折磨,几乎要置他于死地。
在魔屋前一棵大面包果树荫蔽下挂着一张吊床。白天,巴塞特就在那儿躺着度过。也有间断的时候。那就是当高烧袭身,昏迷不醒时,他则整日整夜躺在满是人头的屋子里。他一直努力与发烧作斗争,为了活下来,坚持活下来,为了变强壮,强壮到有一天能敢于穿越草地和那外面的带状丛林,胜利到达海滩,到征收劳力、贩运黑奴的双桅船或纵帆船上,返回到文明社会,重见文明人。那时他可以告诉他们在那瓜达尔卡那尔岛最中心的黑暗腹地,存在着来自其他星球的信息,但现在却被那儿的野人盲目无知地崇拜着。
有时候,巴塞特晚上也躺在面包果树下。夜深了,他长时间观察西边星星在丛林的黑色树墙后缓缓下落。野蛮人为了修建村庄砍掉了一些树木,因而丛林已往后退去。由于对天文学知识较为精通,他病中取乐,遐想着那些生活在遥远的星球上的居民。这些由恒星构成的无法看见的世界确实令人不可思议。他像一个从无光的地窖里出来的害羞客人,逗留在他们的光明之屋,生命从那里涌出。他无法猜想空间的界限,正如他无法猜想时间的极点。有关破坏性镭的种种猜测无法动摇他对于能量转换和物质不灭定理的坚定科学信仰。星辰必定总是而且永远存在在太空中。无疑,在宇宙变动中,除了一些畸变,所有一切必定相对而言是近似的,是由同一种或相同的多种物质构成的。所有一切必须遵守或构成同样的规律,不会与人类的整个历程背道而驰。、因而,他论证后认为,正如自己所在的太阳系这颗恒星上有世界和生命,所有的恒星上必定都有世界和生命。
即使躺在面包果树下,做为一个智者。他凝视的目光穿过了无数的星沟。所有的宇宙必定也这样展现在无数双像他一样的审视的眼睛前。尽管可想而知眼睛后并非是与他一样的人,但同样地,智者们提出疑问、并探索整个宇宙的意义和结构。这样推理着,他觉得自己的目光永远凝视着无穷无尽的宇宙帐幕,他感到他与那尊严的一群在心灵上是相通的。
那些极其遥远的高级生命在空中架起了一座桥梁。传达着巨大的、虹光四射的、如天堂歌声的信息。他们是谁?他们是什么样的?在宇宙的历法中,他们肯定早已踏上人类新近才涉足的路。他们无疑已高度发达,使他们能够穿越空间的深渊传递信息,而人类却为达到他们的那种发展高度,正含着热泪,流着血汗,忍着剧痛,在无数次研究的困惑中,在黑暗中摸索着为之作艰难、缓慢的奋斗。达到他们的发展高度,一切会是什么榉的呢?他们是否已天下一家,博爱互助?他们是否知晓爱的法则影响了对懦弱和腐败的惩罚?生命就是奋斗不息吗?无情的自然选择规则是整个宇宙的生存规则吗?他们深远的推论,长期以来赢得的智慧,隐藏在“红东西”巨大的金属心脏里,是否极其迫切地等待着第一个地球人去破译?只有这一点他是肯定的,即那发声球体并非某颗恒星上一只受伤的狮子从毛上抖落下来的红色血珠。它是精心构思的产物,并非偶然天成,而且蕴含着许多星球的言语和智慧。
那儿可能有什么样的引擎、元素和动力呢?又可能有怎样的学问、奥秘和控制时代发展的机器呢?无疑像小小一块奠基石可以圈起整座高大的公用建筑,这巨大的球体肯定包含了茫茫历史;它含有深刻的研究,其深度即使人类作最奇诞猜测亦无法企及;它隐藏着众多定律、公式,如果被轻而易举地掌握,将使地球上人类个体和群体生活从目前的泥潭中脱身而出,上跃到纯净的、充满力量的高度。这将是时间给予懵懂无知、贪得无厌、心比天高的人类最丰厚的礼物。对于巴塞特来说,作为接受这一从人类星际家族来的信息的第一人,他被赐予了极高的荣幸。
没有哪个白人,更没有其他丛林部落的人能看了“红东西”而活下来的。这就是尼根向巴塞特解释过的法令。过去,巴塞特经常反驳说,难道通过姻亲关系也不允许?但尼根严肃地否认了。即便通过姻杀,也不讨“红东西”喜欢。唯有出生在此郡落的人才能看过“红东西”并活下来。但现在,他罪恶的秘密只有芭拉塔知道,而她害怕在“红东西”前被献祭,因此一定会守口如瓶。这情形就不同了。他必须从摧残人的可恶发烧中恢复过来,回到文明社会。然后他将带一支探险队打道回来,即便整个瓜达尔卡那尔岛上人口被毁灭,他也要从“红东西”的心脏里设法得到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
但是巴塞特的旧病复发越来越频繁,他短短的暂愈期也越来越缺乏活力,周期性的昏迷越来越长,直到他渐渐明白,即使他高大身躯内固有的乐观主义给予他最后的激励,也无法活着穿过草地,穿过危险的海岸丛林,抵达海域。当南十字座在空中越升越高时,他病体日衰,直至芭拉塔也认为他活不到禁忌规定的婚礼日期了。
尼根亲自长途跋涉,收集发烟物质以备薰制巴塞特的头,并骄傲地向他宣布和展示他死后用精巧绝伦的技艺薰制他的头的意图。至于巴塞特,他丝毫不震惊。长久以来,他的生命奄奄一息,急剧衰退,以至于生命之火既将熄灭也不会使他惧怕。在周期性的昏迷和半昏迷不断交替的梦魇中,他有一种虚幻的感觉,他不仅怀疑他是否真的看到过“红东西”,还是只是他神志昏迷时的梦中臆想。
有一天所有的薄雾和蛛网消散了,他发现自己的大脑清醒异常,便估量一下身体虚弱到何种程度。他想举起手和脚,却不能。他对身体的控制力已小得使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肉体的存在。实际上,他的肉体轻附在他灵魂之上,而他的灵魂在短暂的清醒中,清楚地知道生命终结的黑暗已临近了。他知道结局快到了;知道自己确确实实双眼目睹过“红东西”——世界间的使者;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活着把那信息带到他的世界,那信息可能已经在瓜达尔卡那尔岛腹地整整隐藏了一万年,等待人们去聆听。
巴塞特决心马上行动,他叫尼根来,在屋外面包果树的树荫下和这个年老的恶魔医生就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努力、以活生生的肉体作最后的冒险,谈条件,讲安排。
“我知道这个法令,尼根”,他总结道,“谁若不是这儿的人不可能看了‘红东西’而活下来。我无论如何要死了。你的那帮年轻人可以把我抬到‘红东西’前,我可以看看它,听听它的声音,然后死在你手里。噢,尼根,这样可满足三件事:法律、我的心愿,你做了所有准备等待着我的头可更快得到。”
对此尼根表示同意,并加上几句:
“这样更好。一个不能好转的病人想多活一会儿是愚蠢的。而且,对活着的人来讲,他最好是死去,你已经拖得太久了。不只是好在我可以与这样一位智者对话,而是好些天来我们很少讲过话。相反,你在我的头颅的屋里占着地方,像垂死的猪一样乱哼哼,或者用那我不懂的语言大声讲了许多。这使我大受困扰,因为当我在烟里翻转人头时,我喜欢思考一些有关光明与黑暗的重大事情。我长期学习,慢慢孕育形成我临死前最后智慧。而你发出太多的噪音打搅了我。至于你,黑暗早已笼罩在你头上,你最好即刻死去。我向你保证,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当我在烟中翻转你的头,部落里不会有其他人进来打扰我们。而且,我会告诉你很多秘密,因为我是一位非常睿智的老人,在烟中翻你的头时,我的智慧将与日俱增。”
这样,一副担架做成了,6个人抬着他,巴塞特就这样出发,开始了最后一次冒险,以圆满完成他整个一生的冒险活动。
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甚至疼痛也已殚竭。由于大脑清醒,他非常平静,并为思维完全清晰而深感喜悦。他躺在倾斜的担架上,望着过往世界变得渐渐模糊。他最后一次凝视着魔屋前的面包果树、丛林枝丫荫蔽下昏暗的天日、高耸的山脉间的昏暗峡谷、裸露的石灰石形成的山鞍以及黑色的火山砂构成的平顶山。
他们抬着他沿着大坑盘旋的道路往下走,接着又绕着光彩四射的“红东西”走。它似乎总是急切地从光和色构成的彩虹中幻化成甜美的歌唱和惊雷声。
6个人抬着他走在祭祀的人骨和神像木头上,穿过那些未死的可怕的活人献祭,然后来到了三根柱子构成的脚架台和巨大的撞击柱前。
在尼根和芭拉塔的帮助下,巴塞特虚弱地坐了起来,上身轻微地摇摆着。他用清澈的、颤抖的,洞悉一切的双眼凝视着“红东西”。
“噢,尼根,来一次,”他说道,目光仍驻留在那闪烁的震颤的球体表面上。
那儿,从里至外,所有鲜红的光影从未停止过震动。进而变成一种声音,一种丝绸的瑟瑟声,银子的沙沙声,琴弦的金色弹拨声,小精灵的柔和笛声、远处听到的醇厚的打雷声。
“我等着。”长时间停顿后尼根突然说道,手中握着长柄战斧。
“噢,尼根,来一次,”巴塞特重复道,“让‘红东西’说话,这样我可以边看着它讲话,边听着。然后当我举起手,你就可以砍下来;因为,当我举起手时,我会低头向前,在脖根处留出位置由你砍。但是,尼根,我这个即将永远离开白天光明的人,希望在耳边响着‘红东西’的奇妙歌声而去。”
“我向你发誓,永远不会有一个头像你的薰制得这样好。”尼根向他保证,同时示意部落的人操纵从巨大的敲击柱上垂挂下来的驱动绳。“在我薰制的头中,你的头将是我最伟大的杰作。”
对于老人的自负,巴塞特平静地笑了笑。
那巨大的经雕刻的木头从离地40英尺高的空中被拉下来,解脱了绳索。接下来的时刻,突然得到解放的、雷声般的声音使他沉浸在狂喜中。然而这是怎样的惊雷声啊!声音之令人沉醉,汇集了所有发声金属的可贵品质。大天使们在里面说话;在所有其他声音面前,它的美妙堪称精彩绝伦;它体现了其他恒星系中行星上超人的智慧;它是上帝的声音,诱惑着,命令着人们去聆听。那来自星际的金属造就的这一永恒的奇迹!巴塞特用自己的双眼看到色彩、众多的色彩变成了声音,直到巨大球体的可见表面欢快地蠕动着,似乎水汽氤氲,使他分不清是颜色还是声音。那个时刻,属于他的是物质的空隙,还有物质和力量的融合。
时间迅速流逝着。最后,尼根的不耐烦举动使巴塞特从狂喜中回过神来。他差不多忘记了这老恶魔。一个怪念头迅速一闪,使巴塞特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他的猎枪就放在身边的担架上。他所要做的只是,枪口对着脑袋,扣动扳机,把自己的头打个粉碎。
但是为什么要欺骗尼根呢?这是巴塞特接下来的想法。尽管尼根猎取人头,是个食人肉的人兽,粗鲁愚笨。然而依老尼根自己看来,他公正至极,他自认为是道德和契约的先驱,是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贵人。不,巴塞特认为,在最后一刻欺骗这老家伙将是一种极大的遗憾和不光彩举动。他的头是属于尼根的,将由尼根去薰制。
巴塞特举手示意,根据商定的,他向前伸出头,并清楚地暴露出绷紧的脊椎关节。他忘了芭拉塔,她只不过是个女人,仅仅是个没有吸引力的女人。尽管没看见,他知道,装有锋刃的短柄小斧已在他身后举起。在临终前的瞬间,未知世界的阴影笼罩着他,他感觉到奇迹将至——在可以想象的世界前一堵堵墙分崩离析。正当他知道斧子已挥动,钢铁刀口即将咬到他的肌肉和神经时,他似乎看见了美杜莎安详的脸,千真万确。当钢刃扎入脖根,一阵阵黑暗向他袭来的同时,一个幻觉如同闪电刹时而过,他看见自己的头正在慢慢旋转,一直在面包果树旁的魔屋里旋转着。
(张继青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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