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这个美丽的绿色世界,在人类最伟大的城市,人类的最后一员已奄奄一息。我们这些人类的创造物,对他的即将离世深表哀痛,对他的过去深表怀念。人类曾经统治他所了解的刀物,就是统治不了自己。
就像我的其他狗人,我老了。可是我的血依然充满活力。如果这最后一个人对我说的是真话,我的生命还可能延续无数年。那也是人类的功劳,就像我们,还有猿人,归根结底全是人类的功劳。狗人有漫长的历史,和人类相处了很长时间。然而,要是没有罗杰·史春,我们也许还在月球上吠叫,抓着身上的跳蚤,或者卧在人类帝国的废墟上,迷惑于人类的历史。
早期资料表明,狗能笨拙地说几句人话。哼格是罗杰·史春的宠物。史春在努力研究话语的过程中,看到了理想,设想一种新的生命。经过对哼格的喉和嘴进行手术,使狗说人话更有可能。这些手术还比较简单。相比之下,寻找别的“说话”狗更难。
结果史春还是找到了5只,并以此为起点,开始采用选种、培养、手术、训练、腺移植、X射线突变等方法,工作稳步进展。起初有资金问题,但他的宠物很快受到关注,卖价很高。
史春去世时,原来的6只狗繁殖到数干只。他观察养育了20代。我们这一品种,一代只需3年功夫。他眼看后园的牲口棚变成大研究院,弟子上百。所有的人都望他早日成功。最重要的是,他目睹自己的狗在短时间内学会了一定的语言交流,而不再以摇尾交流了。
他业已开始的事业未曾间断。到2000年底,我们开始和人类并肩工作。对此,即使罗杰·史春也难以相信。我们有自己的学校、住宅,跟人类一起工作,有自己的社会。我们愿意的话,甚至可以独立。我们的寿命不再是14年,而是50年,甚至更长。
人类也已走得非常遥远。太空中的星球几乎唾手可得。人类控制荒芜的月球已有数百年。火星、金星正在召唤。人类两度登上,但是未能返回。它们已近在咫尺。人类差不多征服了宇宙。
然而,人类没有征服自己。他在前进道路上障碍重重,因为他得出去,杀戮同类。回忆历史,人们离家征战,互相撕杀。城市化为灰烬,南方的平原重新变成荒漠。芝加哥被青雾笼罩,生命渐渐消亡。结果,死的死,逃的逃,只留下一座空城。人去城空,可是城市上空的青雾依旧,日日月月,年年岁岁,笼罩不散。
我也曾经参战,驾驶着专为我们制造的飞机,翱翔于新星帝国的城市上空。一枚枚微型原子弹从机上投下,落在房顶、农场,落在属于人类的万物之上。人类造就了我们,告诉我必须战斗。
不知为何,我没有战死沙场。最后一次大逃亡后,人类死亡了半数。我召集起同类,追寻人类,来到北方,发现已有人把这里当作避难地。三座人类建造的城市依然耸立,被包裹在青雾之中,一片荒凉。人们躲进森林,簇拥着小火堆,出猎食物时,三五成群。可是不到1年,战争结束了。
战争后,人类和我们一度和睦相处,计划重建原有的一切。可后来发生了瘟疫。研制出的抗瘟药也无济于事,因为疾病蔓延迅猛。瘟疫漂洋过海,翻山越岭,势不可挡。人类导致了瘟疫,却受瘟疫肆虐。它像一剂士的宁,人吃了就严重抽搐,呕吐,然后丧命。
人类曾联合抵抗瘟疫,但难以控制。它无情地蔓延,甚至侵入到北方的小村落。眼睁睁看着我的主人们被痛苦地吞噬,心觉悲伤。人类消失了。从此,世界变得支离破碎,只抛下我们这些狗人。连续几周,我们用自己所能操作的无线电拼命调谐,结果杳无音讯。这才知道人类已经灭绝。
我们几乎什么都不会做,又只得像以前一样寻找食物,用一双经过手术改造的手,小规模地种些作物。荒瘠的北国对我们并不合适。
我召集起四散的部落,开始向南长途跋涉。我们春季种粮,秋李打猎。运载用的雪橇旧损了,我们无法更换,结果行速更慢。偶尔遇到小股同类,可多已恢复野性,我们只得迫其就范。在南下的途中,队伍渐渐壮大。我们一路寻找人类。5万年来,我们狗人与人类共同生活,为人类效力。除了他们,我们不了解别的生命。
往日的华盛顿已成荒原。在此,我们与另一家族相遇。他们没有恢复原始本性,有马为他们干活,甚至有马具,还有他们能够操作的机器设备。我们在这里住了10年,组建了政府,建设起一座简陋的城市。原先人类用手干的活,我们得重新发明创造,以便用我们的爪子和牙齿操作。我们又有了安全感,而且找到一些·人类书籍。我们可用这些书教育后代。
后来,有一家族西行时经过我们的谷地。他们告诉我们,听人说我们的一支部落在东边找到了避难处和粮食。那是一座大城市,位于湖边,城里高楼林立。我猜那是芝加哥。他们没听说过青雾的事,只听说那里可能有生命。
当晚,我们围着火,判定如果城市住过人,就有为我们设计的住所和设备。还可能有人呢。甚至可能以人类的传统养育我们的后代。我们忙碌了几星期,为远行到芝加哥作准备。我们将给养装上粗劣的马车,套上牲口,出发东行。
我们在芝加哥城外扎营时,已临冬季。芝加哥城依旧壮观宏伟。荒弃了60年,眼前的一切还是生气勃勃,城西的自动喷泉还在喷洒。
夜葶下,我们悄悄地向另一支部落逼近。他们住在一个大广场上,满地脏物。我们发现他们甚至没有从文明社会带来火种。对方不肯让地盘,我们也不要求,双方发生一场恶斗。但是他们太沉溺于人类提供的巢穴,再说也没有听说的那么众多,所以到日出时,战死的战死,被俘的被俘,一个不剩。被俘的接受教养,使之听命于我们。古老的城市归我们了,空中的青雾经过多年之后终于消散了。
城里有丰富的食物,有我会管理的食物加工厂,有我们可以居住的房屋,还有电力,需要时只要一拨开关,原子核就会爆炸发电。在这里,即使没有手,我们也能太太平平生活许多年,哪怕找不到人,我们也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改变四肢,使之能操作人类操作的工具,干人类干的工作。
我们清理掉城里的垃圾,迁到大芝加哥南区。那里曾是狗人区。几个从父辈那里接受过人类文明教育的长者和我共同建立起一个特别政府,开动了供水供电设备。从此又恢复了安定的生活。
4个星期后,我的一名副官把保尔·坎扬带到我跟前。啊!人!活生生的人!久违了!保尔面带笑容。我示意那些急着看热闹的都退下。
“我看见了你们的灯火。”他解释道,“开始以为有人回来了,又觉不可能。可是,文明显然有了继承者。于是我就请你的手下带我来见首领。我得到了来自人类的问候。”
“问候。”我气乎乎地说,好像看见我们所崇拜的人都回来了。我哽噎了,内心感到极大的宽慰,感到已经完成了使命。有问候,还有你们的上帝的祝福。我根本不抱希望还能够见到人类。”
他摇摇头。“我是最后一个。50年来,我一直在找人,可是毫无踪影。呵,你们很不错嘛。我愿意和你们一起生活。等我好了,和你们一起干。不知什么缘故,我居然没有死于瘟疫。不过我还是大伤元气,现在常常感到体虚,动不了,也照顾不了自邑,所以来投靠你们。”
“真有意思,”保尔停顿一下又说道:“我好像认识你。你是哼格·贝尔伍夫十四吧?我是保尔·坎扬。你也许还记得我吧?不记得了?噢,那是很久以前,当时你还小。也许我的气味因这场病而改变了。但是你眼睛下面的白色条纹还在。我记得你。”
他回来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终于有一个人来到我们之间。他有一双手,对我们极有帮助。最重要的是,他是_位经验丰富的长者,会指点我们的工作。可是正如他所说,他常犯老毛病,犯病时浑身猛烈抽搐,因此而变得非常虚弱。一躺就是几天。我们学会照料他,需要时就帮助他,甚至为了他的到来,我们整个社会进行调整。终于有一天,他来向我呈上一条建议。
“哼格,”他说,“如果你有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希望人类回来。恢复往日的秩序,和人类一起工作。你我都知道,我们非常需要人类。”
保尔咧嘴一笑。“现在似乎人类更需要你们。如实现不了这一愿望,下一个愿望是什么?”
“有手。”我说,“我日思夜想,都希望有手。可是我永远不会有。”
“也许会有,哼格。你的寿命已两倍于正常寿命,而且仍然身强力壮,你想过为什么吗?瘟疫侵入了我的血液,可是我能够坚持下来,你想过为什么吗?从出生到今我快70岁了,可是仍就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你想过为什么吗?”
“偶尔想过。”我回答说,“我没有时间想问题。即便想了,我所知道的唯一答案就是人。”
“回答得好。”保尔说,“你说得对,亨格。答案就在于人。那就是我记得你的原因。战争爆发前3年,你正接近成熟时,来到我的实验室。现在记起来了吗?”
“实验,”我说,“你因此记得我吗?”
“对,就是那次实验,我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你的腺,把某些组织植于你的身体。我在自己身上也试验过。我当时正在寻找不死之道。虽然你那时没有任何反应,但真的见效了。我不知道你们还可以活多久。手术使我对瘟疫有了抗体,但不能完全克服。”
原来如此。保尔站立着,久久地注视着我。“是的,我无意中救了你,使人类的未来得以继续。然而,我们现在是谈论手的问题。”
“你知道,美国的东面有一大陆叫非洲。但是你知道吗?那儿的人对猿人进行研究试验,就像这儿的人对你们进行研究试验。人类在猿人身上取得了进展,但不及在你们身上取得的多。我们开始得太晚了。不过他们会说一门简单的语言,会做一般性工作。我们改变了他们的手,使大拇指和另外四指相对,像我的一样。哼格,那就是你的手。”
保尔·坎扬和我开始制定周密计划。城市的机库里,有为我们设计的飞机。以前我从不觉得有什么用。经检查,发现飞机状态良好。我首先驾机起飞,重新开始从前进行过的训练。这些飞机备油飞行可绕地球10周。必要时可在湖面上接近大油桶加油。
大部分机械工作由保尔·坎扬做。他的身体时好时坏,一好就干。我们负责拆卸机上的战斗设备。600架飞机中只有两架报废。这些飞机将运载约2000只狗人,外加飞行员。我们将带上许多筒麻醉瓦斯,万一非洲猿已恢复野性,就可以加以制服,将他们绑上飞机送回来。我们在四周的房屋中砌起坚固的房间,以便强行控制他们。如果他们不闹,也可按设计把房间调整得舒舒服服。
起初,我计划亲自率领远征队,而保尔·坎扬说,非洲猿可能更愿意听他。他说:“毕竟是人类教育关心过他们。他们或许还模糊记得我。而你们,他们只当是野狗,敌人。我可以出去,与他们的首领接触,当然要有你们的保护。要不是我去,就可能干上一场。”
每天,我带凡位年轻的狗人上飞机,教他们操作控制器,他们学会后,就开始教别人。等全部学完要几个月时间,但大家和我一样,都知道很需要手。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值得一试。
暮春,远征队出发了。我可以通过电视了解他们的进展情况。控制器很不容易操作。另一端当然只有坎扬在身体好的时候控制。
在大西洋上空,他们遭遇到一场暴风雨。3架飞机坠入水中。但是,在我的副官和坎扬的指挥下,其余的都战胜暴风雨,着陆于开普顿市的废墟附近。他们没有发现任何猿人的踪迹,于是对丛林、平原进行了数星期的搜寻。他们发现了猿,捕捉到几只却发现只是些自然造就的原始动物。
最后,他们终于成功了,但纯属偶然。他们建起营地,准备过夜。为防御漫游的野兽,他们点燃篝火。坎扬的身体难得这么好。营地外围的帐篷里设立了电视广播站。坎扬正在播放一天中发生的事情,突然一张粗糙而毛茸茸的、沾满污垢的脸出现在身后。
坎扬肯定已看见影子,因为他猛然回头,然后屏住呼吸,缓慢地躲开。眼前是一只猿。坎扬站立着,静静地观察,不知它是野生还是经过驯养的。猿也在迟疑,然后朝前走来。
“人——人,”猿开口说话了,“你回来了。你去了哪里?我是托尔米。我看见你,就过来了。”
“托尔米,”坎扬笑着说,“见到你真太好了,托尔米。坐下,我们谈谈。见到你很高兴。哦,托尔米,你看上去老了。你的父母是人类养的吗?”
“我想我80岁了。我说不准。很久以前我是人类养的。现在我老了。我的人说我太老了,当不了领袖了。他们不要我来找你,但是我了解人类,他们对我很好,而且有咖啡香烟。”
“我有咖啡、香烟,托尔米,”坎扬笑道,“等等,我去拿。你的那些人,他们生活在丛林里不苦吗?你肯和我一起回去吗?”
“是的,很艰苦。我希望跟你回去。你们有很多人吧?”
“不多,托尔米。”坎扬把咖啡、香烟递到托尔米面前,托尔米急切地喝干咖啡,又颤微微地在火堆上点着香烟。“不多,不过有些朋友。你肯定带来了你的人。我们交个朋友吧。你们来了不少吧?”
“是的,将近千人。我们都是大战后在人类城市中幸存下来的。有一个人放了我们,我就带大家出来,住进了丛林。他们想分成小部落,可我把他们合在一起。现在我们很安全,可是食物难找。”
“托尔米,在一个大城市里,我们有很多食物,还有愿意帮助你们的朋友,只要为他们效力。你还记得狗人吧?如果他们像人类一样对待你们,给你们喂食,驯养你们,你们愿意像跟人类一样跟他们一起干吗?”
“狗?我记得有人狗。他们不错。但这儿的狗不行。我是闻到狗味,可是不像我们平日闻到的味。我的鼻子不太灵。我愿意跟人狗干,不过我那些猿人可能学不快。”
后来的电视报道表明进展迅速。
我看见猿人们三三两两进帐篷面见保尔·坎扬。坎扬给他们食物,并介绍了我的狗人。
一开始,训练速度很慢,后来有些猿人渐渐不怕我们了,其余的就较容易了。只有几个猿人夺路逃走,没有再回来。
人类钟爱的香烟——我的人从来不吸——很有帮助。猿人们学起吸烟来津津有味。
几个月后,他们回来了,带回来九百多位猿人。保尔和托尔米已经开始教育。我们的首要工作是对托尔米进行全面体检,结果显示他非常健康,而且充满年轻猿人的活力。人类延长了自身的寿命,也延长了我们的寿命。托尔米显然是一个很成功的例子。
至今,他们已和我们相处3年。在此期间,我们教他们按我们的指示用手。高空中单轨车横空飞驰,工厂重新恢复生产。猿入学得很快,并且充满好奇,渴望学到新知识。他们迅遂繁殖,数量成倍增加。我们再不必为缺少人手而叹息。也许有朝一日,在猿人的协助下,我们可以进一步改变前爪,学会像人类一样双腿行走。
今天,我从保尔·坎扬的病榻前回来。保尔能说话时,我们就在一起——也许应包括忠实的托尔米。我们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今天我在保尔面前摊出了一揽子计划,准备对猿人进行心理和生理改造,使之成为人为止。自然曾把猿样动物改造成人,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猿人改造成人呢?到时候,地球上又有人类了,科学将重新发现星球,人类将有与自身相似的继承者。
我们狗人已跟随人类5万年。太长了,已不可能改变。世界万物中只有狗人追随人类如此之久,无法充当领袖。没有人,任何狗人都不完整,成为人的将是猿人。
这是一个美梦,但是绝对不是不能实现。
坎扬听了我的话笑了,像平时一样以诙谐的口气一本正经地提醒我不要把他们改造得太像人,免得再次发生瘟疫,毁了自己。我们有能力防止那种事再次发生。我想他也梦想重新有人类,因为他眼中的泪花表明,他对我很满意。
坎扬在我们中间孤苦伶仃,郁郁寡欢,常常剧痛难忍,只等死神慢慢降临。他很清楚难逃此劫。老毛病越来越严重,瘟疫病菌侵入更深了。
我和托尔米虽然分离了他的血液中的病菌,但是只能给他一·些止痛药,以减轻他的痛苦。他患的又好像是一种霍乱,我们据此作了一些处理。原来的抗瘟疫血清也提供了线索。我们的一些血清似乎可以减缓病状,但无法消除。
成工力的可能性很小。我没有将工作情况告诉他,因为我们能否救活他全凭运气。
人类濒临绝灭。实验室里,托尔米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想是一句祷辞。也许上帝——他从人类那里了解到的——会大发慈悲,保佑我们获得成功。
保尔·坎扬是人类世界剩下的唯一的人,我和托尔米曾热爱那个世界。现在坎扬躺在病房里,正奄奄一息,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时而遥望窗外,眼望南飞的鸟,凝视着,好像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他还能吗?我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
“没有人知道——”
(叶琴法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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