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里·鲍威尔一字一顿地说话,以示强调。“是多诺万和我在一星期以前把你组装起来的。”他皱起眉头,捋着褐色胡须的末端。
5号太阳站的长官室里悄然无声,只有从下面远处某个地方传来高功率波束导向器低沉的嗡嗡声。
机器人QT-1一动不动地坐着。他身上铮光发亮的金属板熠熠发光,由光电细胞组成的双眼发出炽热的红光,目光稳定地盯着桌子另一边的地球人。
鲍威尔压制着一阵突然袭来的紧张感。这些机器人装有特殊的大脑,印制在他们身上的正电子线路是预先计算好的,一切可能导致愤恨的排列全都严格地排除了。然而,这些QT模型是这一类发明的首批成果,而这个机器人又是这些QT型的第一个。什么事都可能发牛。
机器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嗓门带着一种冷淡的音调,这与体内的金属横隔不无关系。
“你意识到这种说法的严肃性吗,鲍威尔?”
“制造你的人是有能耐的,库蒂,”鲍威尔向他指出,“你自己承认,你的记忆似乎是突然从一星期以前的绝对空白中一下子涌现出来就成熟了。我这就给你解释清楚。多诺万和我用运送给我们的部件把你组装了起来。”
库蒂用一种怪人般故弄玄虚的态度凝望着自己细长而灵活的手指。“我觉得应该有个更为令人满意的解释。你们似乎不大可能把我制造出来。”
地球人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以地球的名誉,为什么呢?”
“把这叫做直觉吧,至今只能说完全是一种直觉。不过,我打算把它推理出来。一连串正确的推理,其结果必然得出真理,我将坚持到底直到获得真理。
鲍威尔站立起来,坐到机器人旁边桌子的一侧。他对这部奇异的机器突然大动侧隐之心。它压根儿不象普通的机器人,‘在这个太阳站执行着特殊的任务,靠的是它深部内槽正电子线路的强度。
他把一只手搭在库蒂的钢制肩膀上.金属触摸起来又冷又硬。
“库蒂,”他说,“我想设法给你作点解释呢。你是对自身的存在表现出好奇的第一个机器人——我想你是第一个真正聪明到能理解外部世界的机器人。喂,跟我来吧。”
机器人平稳地站立起来,跟在鲍威尔身后,他那双脚垫着厚厚的海绵橡胶底,走起路来悄然无声。地球人按了一个电钮,墙上一块四方形的板面滑向一边。透明的厚玻璃显露出太空——星辰点缀着。
“我早在机舱的观察窗上见到这些了,”库蒂说。
“我知道,”鲍威尔说。“你认为这是什么?”
“这是明摆着的嘛——无非是玻璃外面的一种黑暗物质,点缀着小小的光点。‘我知道咱们的导向器把光束送到一些光点上,老是送到相同的几个光点上——还有,这些光点移动着,光束也随之移动。就是这么回事。”
“妙!现在我要你仔细听着。这黑暗是一片虚空——广漠的虚空无限地延伸出去。那些小小的光点是充满能量的大团物质。它们是星球,有些星球的直径达千百万英里——相比之下,这个太阳站的直径只有一英里。星球看上去那么微小,因为它们极其遥远。
“咱们的能量束所射及的光点比较近而且小得多。它们又冷又坚硬。像我这样的人类住在它们的表面上——人类多达几十亿人。多诺万和我就是从其中一个世界来的。咱们的光束将能量馈给这些世界,这些能量源自一个巨大而炽热的星球,它恰好靠近我们。我们把那个星球称做太阳,它在我们太阳站的另一边,在这儿你见不到它。”
库蒂站在舷窗前仍然纹丝未动,如同一尊钢塑雕像。他讲话的时候头部并不转动。“你声称自己来自哪个光点呢?”
鲍威尔搜寻着。“就在那儿。角落里那个挺亮的光点。我们叫它地球。”他咧开嘴笑了笑。“美好的老地球,在那上面有五十亿人,库蒂——大约过两个星期我就要回到那儿跟他们在一起了。”
此后,令人惊讶的是,库蒂心不在焉地哼唱起来。听不出他的曲调,但是声音中含有一种奇怪的音质,如同拨弦般叮当和鸣。这声音突然停止,如同它突然开始一般。“可是我的作用在哪里呢,鲍威尔?你还没有解释我的存在呢。”
“其余的事很简单。当这些太阳站最初被建立起来把太阳能馈给行星的时候,它们是由人管理的。然而,热量、强烈的太阳辐射和电子风暴的侵袭使得这个职位叫人难以消受,于是机器人被研制出来取代人的劳动,眼下每个太阳站只需要两个人类官员。我们正在设法把这两个官员也替换掉,这就是你的作用之所在。你是至今人类研制出来的最高级的机器人,倘若你表现出独当一面管理这个站的能力,人就再也不必到这儿来了,除非送来一些用于修理的零件。”
他举手按动电钮,墙上的金属盖板滑回原位。鲍威尔回到桌旁,拿出一个苹果往衣袖上擦了擦,送到嘴里啃了一口。
机器人的眼睛闪着红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你料想,”库蒂慢悠悠地说,“我会相信你刚刚概述的那种复杂而难以置信的假设吗?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啦?”
鲍威尔满面通红,气急败坏,说话时嘴里的苹果残渣喷落在桌上。“嗨,你这混蛋,那不是假设。全是事实。”
库蒂冷酷地说:“什么充满能量的星球,直径竟然有千百万英里!什么住着五十亿人的世界!什么无限的虚空!很遗憾,鲍威尔,我无法相信。我要自己悟出个道理来。再见。”
他转过身,傲然阔步走出房去。他在门槛上与迈克尔.多诺万擦身而过,庄重地点点头,径直向走廊走去,对他身后震惊的目光毫不在意。
迈克·多诺万抓抓头皮,弄乱了他的红头发,用恼怒的目光朝鲍威尔瞥了一眼。“那个行尸走肉说些什么来着?他不相信什么?”
鲍威尔痛心地拽着胡子。“他是个怀疑论者,”他痛心疾首地回答说。“他不相信咱们把他制作出来,也不相信地球、太空和星辰的存在。”
“愤怒的朱庇特啊,咱们照料着一个疯疯颠颠的机器人呢!”
“他说他自己要悟出个道理来。”
“好啊,”多诺万得意地说,“我倒希望他把这一切都悟出来之后能够屈尊赐教,给我们解释个明白。”继而他突然火冒三丈说道:“听着!倘若那团废铁胆敢那样顶撞我,我定要把它的铬脑壳敲下来,叫它身首异处。”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从茄克衫内口袋里掏出一本平装侦探小说。“不管怎么说,那机器人叫我紧张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真他妈的喜欢盘根究底。”
库蒂轻轻地敲敲门,迈克·多诺万隔着巨大的莴苣西红柿三明治吼了一声,库希进来。
“鲍威尔在这儿吗?”库蒂问道。
多诺万咀嚼着,说话闷声瓮气,断断续续。“他正在收集电子流函数资料。我们面临着一场风暴,十之八九有可能。”
正说着,格雷戈里进来了,眼睛盯着手里的图纸,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他在面前展开图纸,开始潦潦草草地计算起来。多诺万从他肩膀上望过去,嘎扎嘎扎咀嚼着莴苣,嘴里掉下面包屑。库蒂一声不吭等待着。
鲍威尔抬起头来。“ζ①潜能正在上升,但是速度缓慢。同样,电子流函数也不稳定,我不知道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哦,哈罗,库蒂。我原来以为你在监督新驱动杆的安装呢。”
【① ζ是希腊文的第六个季母,读作Zeta。】
“干完了,”机器人平静地说,“所以我来跟你们俩聊聊。”
“哦!”鲍威尔显得不那么愉快。“喏,坐下。不,不是那张椅子。它的一条腿不结实,你体重可不轻啊。”
机器人照他说的坐下,心平气和地说:“我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
多诺万怒目盯着他,把吃剩的三明治放到一边。“假如你说的是那个疯疯颠颠的……”
鲍威尔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闭嘴。“说下去,库蒂。我们听着呢。”
“这两天我一直在专心致志地进行反省。”库蒂说,“结果极其有趣。我从自己觉得可以作出的那个确凿的假设出发。我本人存在着,因为我认为……”
鲍威尔哼了一声:“哦,天哪,一个机器笛卡儿①!”
【① 笛卡尔(1596-1650),法国哲学家葙数学家。】
“笛卡儿是谁?”多诺万问道。“听着,难道咱们必须坐在这里聆听这个金属狂人……”
“闭嘴,迈克!”
库蒂沉着冷静地继续说下去:“那么立刻产生这样一个问题:我存在的原因何在呢?”
鲍威尔噘起嘴巴。“你在发神经了。我早就告诉你,是我们把你制作出来的嘛。”
“假如你不相信我们的话,”多诺万插话说,“我们乐意把你拆掉了事!”
机器人张开强键的双手,以示反对。“我不接受任何武断的见解。任何假设都必须以推理作后盾,否则毫无价值——说你们制作了我,这种假设完全违背了逻辑的原理嘛。”
鲍威尔把一只胳膊压在多诺万捏紧的拳头上,防止他发作起来。“你干吗这样说呢?”
库蒂笑了,这远非人的笑声,而是他至今所发泄的一种纯机械的声音,这声音尖锐刺耳又具有爆发性,像节拍器一般有规律而且音调始终如一。
“瞧瞧你们自己吧,”他终于说话了。“我这么说绝无瞧不起你们的意思,还是瞧瞧你们自己吧!用于制作你们的材料既柔软又松松夸夸,缺乏强度和耐久性,你们依赖有机物质的低效氧化作用来取得能量——就像那玩艺儿。”他不以为然地指着多诺万吃剩的三明治。“你们周期性地进入昏迷状态,温度、气压、湿度和辐射强度稍有变化就削弱你们的效率。你们是将就凑合的货色。
“另一方面,我呢,是个精致完美的成品。我直接吸收电能,以近乎百分之百的效率利用这些能量。我由坚固的金属构成,始终神志清醒,而且能轻易经受环境的极端变化。这些都是事实。有个不言而喻的前提,就是没有一个生命体能够创造出比自身优异的另一个生命体,那么我说的这些事实就彻底破除了你们天真无知的假设。”
多诺万跳将起来,皱着泛黄的眉头,他不再嘟嘟囔囔兜骂着,开始明明白白地训斥起来。“行啊,你这铁矿石崽子,假如不是我们制作了你,那么是谁呢?”
库蒂庄重地点点头。“很好,多诺万。这恰恰是第二个问题。显然我的制作者必定比我强大,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性。”
两个地球人目瞪口呆,库蒂接着说:“这个太阳站的活动中心是什么呢?咱们都为什么服务呢?什么吸引着咱们的心神呢?”他期待着他们的回答。
多诺万吃惊地望着他的同伴。“我敢断定这个疯子说的正是那个能量变换器。”
“对吗,库蒂?”鲍威尔咧开嘴笑着说。
“我谈的是上主,”这回答冷酷又泼辣。
多诺万一听,哄然大笑起来,鲍威尔则忍不住咯咯笑得不可开交。
库蒂已经站立起来,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一会儿看着这个地球人,一会儿望着另一个。“我无所谓,你们不相信,这不足为奇。我肯定你们俩不会在这儿久呆下去。鲍威尔亲口说,早先只有人服侍上主,.后来有了机器人做常规工作,最后才有了我从事管理工作。这些事实是不容置疑的,但是你们的解释却完全违背了逻辑。你们想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吗?”
“说下去,库蒂。你真叫人开心。”
“上主首先创造了人,作为最低级的造型,制作起来自然易如反掌。他逐渐用机器人取代人类,这是第二个较高级的步骤。最终他创造了我,目的在于取代最后的人类。从今以后,我服侍上主。”
“那种事你就免啦,”鲍威尔气势汹汹地说。“你还得执行我们的命令并且免开尊口,直到我们满意你能管理那台变换器。牢牢啦住!是孪磬带——不是上主:假如你不听话,你就会被拆掉。行啦——倘若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走了。把这些资料带去,好好地归档。”
库蒂接过交给他的图纸,转身走了,不再多说一句话。多诺万一下子靠到椅背上,用粗大的手指把头发撩了上去。
“那个机器人会出乱子的。他是个十足的疯子。”
在控制室里,变换器沉闷的嗡嗡声比较响亮,混合着盖革计数器的咯哒声和六七个小信号灯不规则的嘟嘟声。
多诺万的目光从望远镜那儿移开,打开光速子探测器。“四号站的光束按预定时间射中火星。咱们可以把光束切断了。”
鲍威尔出神地点点头。“库蒂在下面机舱里,我要给他发信号,他会照料的。瞧,迈克,你认为这些数字怎么样?”
迈克举目瞟了一眼,吹了吹口哨。“伙计,这些数字就是我说的γ①射线的强度。太阳公公正活跃得很呢,错不了。”
【① γ是希腊文的第三个字母,读作gammar。】
“是的,”鲍威尔愁闷地说,“咱们还处在一个面临电子风暴的不利位置。我们的地球光束恰好处在可能与它相撞的线路上。”他恼火地从桌边推开椅子。“疯子!但愿这场风暴能推迟到换班人到来的时候,可是还有十天呢。我说呀,迈克,到下面去关照一下库蒂好吗?”
“好啊。丢给我一点杏仁吧。”多诺万抓住丢给他的袋子,一头向电梯走去。
电梯平稳地降落,门开了,外面是大型机舱里一条狭窄的通道。多诺万靠在栏杆上俯视着下面。庞大的发电机在运行着,从L管那边传来低沉的呼呼声,这声音响遍整个太阳站。
他认得出库蒂硕大闪光的身影,在火星L管旁边观察着一队机器人在齐心协力地工作。突然出现一阵火花的闪光,在变换器平稳的呼呼声中传来尖锐嘈杂的劈啪声。
馈给火星的光束中断了!
多诺万愣住了。在庞大的L管相比之下显得矮小的机器人列队站在管子前面低垂着脑袋,库蒂慢悠悠地在队列前面走来走去。十五秒钟过去了,随后一阵当啷声压倒了满舱嘈杂的嗡嗡声,机器人们一齐跪倒在地。
多诺万怒吼一声,冲下狭窄的梯子。他一头向他们扑去,气得脸色如同头发一般通红,挥舞着拳头暴跳如雷。
“这到底是怎么啦,你们这些没脑袋的废物?来吧!都去修理L管!倘若你们在下班之前不把它拆开、清洁好并且重新组装起来,我就用交流电把你们的脑袋通通焊在一起。”
没有一个机器人动弹一下!
即便是在远端的库蒂——只有他站着——也闷声不响,目光盯着面前那部庞大机器的阴暗深处。
多诺万使劲推着最近处的机器人。
“站起来!”他咆哮着。
那个机器人慢吞吞地服从了,他的光电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地球人。
“除了上主没有别的主,”他说,“QT一1是他的先知①。”
【① 先知是神的代言人;神通过先知传达他的旨意。“上主”指的是神。】
在这节骨眼上库蒂出面说话了。“恐怕我的朋友们当今要服从一个比你高级的人了。”
“全是胡闹!你出去。我过一阵子跟你算账,现在就跟这些活宝贝算账。”
库蒂慢慢地摇了摇他那沉重的头颅。“很抱歉,可是你不理解。他们是机器人,这就意味着他们是理性的人。既然我把真理传给他们,他们就认识了上主。所有这些机器人都认识。他们称我为先知。”他耷拉着脑袋。“我不配——不过也许……”
多诺万探出他的口气,于是抓住他的话柄不放。“是这样吗?喏,那不是很好吗?喏,那不是妙极了吗?让我给你开导开导吧,我的厚脸狒狒。既没有什么上主,也没有什么先知,也不存在谁在发布命令这样的问题。明白了吗?”他扯高嗓门咆哮起来。“现在滚出去!” “我只服从上主。” “去你的上主。”多诺万往L管上吐一口唾沫。“那就是上主!照我说的办!”
库蒂一声不吭,其他机器人也默不作声,多诺万开始意识到一种紧张气氛突然增强了。一双双咄咄逼人的眼睛颜色越发变得绯红,库蒂似乎比以前更加僵硬了。
“亵渎神圣。”他低声说着,话音刺耳而动情。
库蒂走过来,多诺万第一次突然感到有几分恐惧。机器人不会感到愤怒——但是从库蒂的眼睛是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的。
“很遗憾,多诺万,”库蒂说,“出了这种事,你再也不能呆在这儿了。从今以后鲍威尔和你不得进入控制室和机舱。”
他的手轻轻一挥,立刻有两个机器人将多诺万的胳膊死死按在身体的两侧。
多诺万刚刚惊恐得倒抽一口气便觉得自己被举了起来脚不着地,一路被抬上楼梯,机器人的步态堪称轻捷。
格雷戈里·鲍威尔紧紧捏着拳头,在长官室里踱来踱去。他气急败坏地往关着的门瞥了一眼,恶狠狠地瞪着多诺万。
“你到底为什么要往L管吐唾沫呢?”
迈克·多诺万斜靠在椅子里,鲁莽地槌了槌扶手。“你叫我怎么处置那个电动稻草人?我可不能向自己装配的任何活宝屈膝认输。”
“是的,”鲍威尔悻悻地转回来,“可是你就在长官室里,门外有两个机器人在站岗。这还没有到屈膝认输的地步吧?”
多诺万咆哮起来。“等着瞧吧。咱们回到基地,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那些机器人是受担保要俯首听命的。”
“他们是俯首听命的——只是对他们自己那个该死的上主。他们会服从的,没错,但未必服从我们。我说呀,你知道咱回到基地会有什么遭遇吗?”鲍威尔在多诺万的椅子前面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瞪着他。
“什么遭遇?”
“哦,没什么!只不过是水银矿,也许是谷神星教养所。就是这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即将来I晦的电子风暴。你知道它正径直对着地球光束的中心袭来吗?当那个机器人把我从椅子里拽出来的时候,我刚刚把这算出来。”
多诺万一下子面如死灰。“天哪!”
“你知道光束会怎么样吗?因为这场风暴特别怪诞,它会像浑身痒痒的跳蚤胡蹦乱跳。只有库蒂在控制,光束会偏离焦点。倘若这样,愿上天拯救地球,拯救我们。”
鲍威尔还没说完,多诺万已经在拼命扭门。门开了,这位地球人冲出去撞上了一只推不开的钢制胳膊。
机器人茫然望着气喘吁吁挣扎着的地球人。“先知命令人呆在里面。请进去!”他用胳膊一推,多诺万踉踉跄跄往后退去。这时候,库蒂绕过走廊另一端的拐角走来。他挥手示意担任看守的机器人站开,进入长官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多诺万上气不接下气愤慨地向库蒂奔去。“你们闹够了。你要为这出闹剧付出代价的。”
“请别恼火,”机器人温和地回答。“不管怎么说,事情最终必然如此。你知道,你们俩已经失去功用了。”
“对不起,请原谅。”鲍威尔挺身坐直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失去功用了?”
“在我被创造出来之前,”库蒂回答说,“你们服侍上主。这种特权现在属于我了,你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已经消失。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不完全如此,”鲍威尔痛心地说。“眼下你要我们干什么呢?”
库蒂没有立刻回答。他保持沉默,若有所思,然后伸出一只胳膊,兜着鲍威尔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多诺万的腕子,把他拉了过来。
“我喜欢你们俩。你们是低级生物,推理能力甚是差劲,可是我对你们真的怀着一种偏爱。你们已经很好地服侍了上主,他会为此报偿你们的。既然你们的服侍已经了结,你们生存下去的日子可能不会太长了。但是只要你们生存着,我许诺给你们提供衣食和住所,只要你们不进入控制室和机舱。”
“他是在发给咱们养老金叫咱退职呢,格雷格①!”多诺万吼道。“得采取一点办法对着干。这太丢脸了!”
【① 格雷格是格雷戈里的简称。】
“听我说,库蒂,我们不能容忍你这样做。我们是老板。这个太阳站只是人的创造发明,就像我这样的人——住在地球和其他行星上的人。这个站只是一个能量中继站。你只是——噢,疯子!”
库蒂庄重地摇摇头。“这就叫做执迷不悟。你干吗要死心塌地坚持一个绝对虚假的生命观呢?承认了非机器人缺乏推理才能,这就还有一个问题……”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多诺万不动声色地说:“假如你有个血肉面孔,我就把它砸个稀巴烂。”
鲍威尔的手指拽着胡须,眼睛眯缝着。“听着,库蒂,假如没有地球这样的东西,你怎么解释从望远镜里看到的东西呢?”
“对不起!”
这位地球人笑了。“我让你信服了吧,呃?库蒂,自从你被组装成了,你已经进行过多次望远镜的观察。你有没有注意到外面某些光点在望远镜里变成了圆盘?”
“哦,那个呀!咦,当然啦。这是简单的放大现象,为的是光束射向的目标更加精确嘛。”
“那么恒星为什么不同样放大呢?”
“你说的是其他光点。喏,没有光束射向它们,所以没有必要放大嘛。说实在的,鲍威尔,即便是你这样的人,也应该有能力把这些事情的道理想透呀。”
鲍威尔凄楚地举目望着库蒂。“可是你从望远镜里见到更多的星星。它们来自何处?蹦蹦跳跳的朱庇特呀,它们来自何处呢?”
库蒂恼火了。“听着,鲍威尔,你认为我会浪费时间给咱们那些仪器的每一个视错觉附上物理学的解释吗?打从什么时候开始咱们感观的证据能比得上推理的亮光呢?”
“喂,”多诺万突然喊叫起来,从库蒂友好而沉重的胳膊下扭出身子,“让咱们说到点子上吧:发射这些光束到底为的是啥?我们正在给你一个完美而富有逻辑的解释。你的见解难道更高明吗?”
“这些光束,”库蒂生硬地回答,“是上主发射的,自有他自己的目的。有些事情——”他虔诚地举目仰望着——“不是我们该探究的。在这件事上,我寻求的只是服侍而不是追问。”
鲍威尔慢慢坐下,用发颤的手捂着面孔。“滚出去,库蒂。出去,让我想一想。”
“我把饭给你们送来,”库蒂随和地说。
鲍威尔哀叹一声,机器人走了。
“格雷格,”多诺万用沙哑的声音悄悄地说,“这局面需要采取一点计谋才能解决。咱必须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抓住他,让他短路。给他的关节倒上浓硝酸——”
“别傻了,迈克。难道你认为他会让咱们手里拿着硝酸接近他吗?倘若咱们真的得手把他干掉,其他机器人岂不把咱俩拆开,叫咱粉身碎骨吗?咱只好跟他谈判,我告诉你。咱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说服他让咱们回到控制室,否则咱们的鹅就会被烤焦。”他在椅子里痛苦无力地前后摇动着。“谁他妈的愿意跟机器人争辩?这是……这是……”
“这是令人屈辱的,”多诺万接过话头说。
“何止是屈辱!”
“我说呀!”多诺万突然笑了。“干吗争辩呢?咱们做给他看!咱们当着他的面再建一个机器人。到那时他就只好收回前言承认错误了。”
鲍威尔脸上慢慢地绽开了笑容。
多诺万接着说:“你想一想,那个白痴见到我们制作机器人的时候那副尊容该是多么尴尬呀!”
星际法律禁止在有人居住的行星上存在智能机器人,然而社会学上需要,于是给太阳站办公室带来了一个负担——一个不轻的负担。由于那条特别的法律”送到太阳站的机器人必须是一个个的零件,在那儿组装起来,这是件痛苦又复杂的工作。
鲍威尔和多诺万从来不像在这个特殊日子那样深切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他们在组装室里,在上主的先知QT-1的注目下着手创造一个机器人。
制作中的机器人是个简单的MC型,这时躺卧在桌子上,差不多就要完成了。经过三小时的工作,只剩下头部尚未组装上去。鲍威尔歇下来拭拭前额,用迟疑的目光瞥了库蒂一眼。
这一瞥难以叫人消除疑虑。三个小时过去了,库蒂坐在那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的脸始终毫无表情,这会儿更是绝对不可捉摸。
鲍威尔叹了一口气。“咱把脑袋装上吧,迈克!”
多诺万打开密封的容器,从里面的油液中提出套着的第二个立方形容器。他依次把它打开,从海绵橡胶包装中取出一个球体。
他小心翼翼搬动着,因为这是人类至今创造出来的最最复杂的机械装置。在球体薄薄的镀铂“皮肤”里面是个正电子大脑,在它的脆弱不稳固的结构中强制置入了计算好的神经线路,这些线路使得每个机器人获得类似胎儿期的教育。大脑紧密地装入桌子上的机器人的脑壳腔中。蓝色金属把它封盖起来,用微小的原子火焰紧紧地焊牢。光电眼睛小心翼翼地装了上去,旋紧在适当的位置上,用透明的钢度塑料薄膜覆盖起来。
这个机器人只等待着高压电流赋与生命的那一刻,鲍威尔歇了下来,手搭在开关上。
“现在看着吧,库蒂。仔细看着。”
闸刀合上,传来劈劈啪啪的嘈杂声。两位地球人焦急地俯身看着他们的创造物。
开头只有模糊的动作——关节颤动了一下。接着,头抬了起来,胳膊肘把身躯支撑起来,这个MC型机器人笨手笨脚地从桌子上转了下来。它的脚步不稳定,说话时它只能发出发育不全的刺耳的声音。
最后,它那不易辨认又吞吞吐吐的话音成形了:“我想开始工作,必须到哪里去?”
多诺万朝门奔去。“下这个梯子,”他说,“有人会告诉你干什么的。”
MC型机器人走了,两个地球人留下,面对着仍然一动不动的库蒂。
“喏,”鲍威尔咧开嘴笑着说,“现在你相信我们把你制作出来了吧?”
库蒂的回答既草率无礼又斩钉截铁。“不!”他说。
鲍威尔的笑容愣住了,继而慢慢地松开来。多诺万张着嘴巴,半开没合拢。
“你们明白,”库蒂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你们仅仅是把现成的部件组装在一起。你们干得挺出色——这是出于本能吧,我想——可是你们并没有真正创造了那个机器人。那些部件是上主创造的。”
“听着,”多诺万气急败坏地说,“那些部件是在地球上制造好了才送到这儿来的。”
“好啦,好啦,”库蒂抚慰着回答说,“咱们不要争辩了。”
“不,我就是要争个明白。”多诺万逼上前去,抓住机器人的金属胳膊。“假如你读一读图书馆里的书,那些书本会向你解释这一切的,这样你就不会有任何怀疑了。”
“你说那些书?我已经读过了——全读了!那些书倒是精巧之至。”
鲍威尔突然插话说:“假如你读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不可能对书里的证据提出质疑。你做不到!”
库蒂的话音里露出怜悯的口气。“对不起,鲍威尔,我自然不把那些书看作情报的正当来源。它们也是上主创造的——其本意是给你们读的,不是让我读的。”
“你怎么证明这一点呢?”鲍威尔问道。
“因为我作为一个推理的人,能够从演绎的原因推论出真理。你们呢,虽然聪明但不能推理,需要他人提供一种有关存在的解释,这就是上主做的。他给你们提供了遥远世界和人类这样一些可笑的想法,无疑是出于他的美意。你们的脑子也许过于粗粒状,无法接受绝对真理。不过,既然上主的旨意是要你们相信书本,我就不再跟你们争辩了。”
他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用亲切的口气说:“但是不要感到懊丧。在上主的创造计划中,对一切都留有余地。你们可怜的人类也有自己的职位,虽然职位卑微,只要你们好自为之,你们会得到报偿的。”
他以一种适合上主先知的赐福神态飘然而去,两位地球人则无颜对视。
最后鲍威尔费力地说:“咱睡觉去吧,迈克。我认输了。”
多诺万用沙哑的声音说:“喂,格雷格,你不认为他那一套都是对的吧?你说话头头是道,我——”
鲍威尔转身对着他。“别傻了。下星期换班人来的时候我们必得回去面对惩罚。你就会搞清楚地球是否存在。”
“那么,为了朱庇特的爱,咱必得采取一点对策。”多诺万哭丧着脸。“他不相信咱们,也不相信书本和他自己的眼睛。” ‘
“是的,”鲍威尔痛心地说,“他是个推理的机器人,他妈的混蛋。他只相信推理,这其中有个毛病……”他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
“什么毛病?”多诺万急切地问道。
“你可以通过沉闷的逻辑推理证明你所要的任何东西——假如你选择适当的先决条件的话。我们有我们的先决条件,库蒂有他自己的先决条件。”
“那么咱就赶快搞清楚那些先决条件吧。风暴明天就要到了。”
鲍威尔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一切都无济于事的症结之所在。先决条件是以假设为基础的,而且是靠信心坚持的。宇宙中什么也动摇不了它们。我要去睡觉了。”
“哦,见鬼!我可睡不着!”
“我也是!不过我还是试试看为好——作为一个原则性问题认真对待吧。”
12小时以后,睡眠仍然是那玩艺儿——一个实际上可望而不可及的原则问题。
电子风暴提前到达了,多诺万用发颤的手指着风暴,吓得红润的面孔失去了血色。鲍威尔脸上布满胡须茬儿,嘴唇干瘪,瞪着窗外,一股劲地拽着胡子。
倘若在其他情况下,这可能是一种美丽的景观。高速电子流冲击着能量光束,发出光芒四射的荧光。光束延伸出去,收缩而隐没,跳跃闪烁的粒子闪闪发光。
能量光束的线路是稳定的,但是这两位地球人懂得裸眼观测的价值十分有限。即使是肉眼看不见的百分之一毫秒弧度的偏差也足以使得光束远远离开焦点——足以使得几百平方英里的地球表面烧成一片炽热的废墟。
然而,那个控制着太阳站的机器人对于光束、焦点、地球乃至任何东西都满不在乎。
几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地球人一声不吭提心吊胆地观察着。疾飞的微光点暗淡下去了,熄灭了。电子风暴结束了。
鲍威尔用浑浊的话音说:“它过去了。”
多诺万已经进入了不安的睡眠状态,鲍威尔倦怠的双眼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信号灯一再闪亮,但是地球人鲍威尔不理睬它。现在什么事都无关紧要了!全都放得下!也许库蒂说得对,鲍威尔自己只不过是个低等生物,有着定制的记忆,已经完成了生命的目的而仍然多余地活着。
他但愿自己只是个低等生物!
库蒂站在他面前。“你没有回答信号灯,所以我来了。”他声音低沉。“你看上去可不对头,恐怕你的生存期限就要结束了。不过,你想看看今天记录的一些读数吗?”
鲍威尔隐隐约约意识到机器人作出一种友好的姿态,或许是为他强行取代人在太阳站控制室里的工作,现在要消除心中郁积着的几分懊悔。鲍威尔接过递给他的纸张,茫然望着它们。
库蒂显得很开心。“当然啦,服侍上主是一种极妙的特权。我取代了你们,你们可别太难过。”
鲍威尔哼了一声,呆板地从一张纸换到另一张纸,直到他那模糊的目光集中在一条细细的穿过划线纸张的波形红线上。
他盯一眼——再盯一眼。他用双拳紧紧抓住纸张,站了起来,仍然盯着它。其它纸张失落到地板上没有受到注意。
“迈克!迈克!”他发疯似的摇动着同伴,“他把它稳住了!”
多诺万活转过来。“什么?哪——哪里……”他也鼓起眼睛盯着面前的记录。
库蒂插话说:“出什么差错啦?”
“你使它一直对准焦点,”鲍威尔结结巴巴地说,“你当时知道吗?”
“焦点?那是什么玩艺儿?”
“你使光束一直精确地对准接收站——弧度保持在万分之一毫秒之内。”
“什么接收站?”
“在地球上。地球上的接收站,”鲍威尔喋喋不休地说,“你使它一直对准焦点。”
库蒂有几分恼火,用后脚跟转过身去,“好心好意对待你们俩,全是白搭。扯来扯去总是老一套的幻觉!我只是依照上主的旨意让所有的标度盘保持平衡罢了。”
他把所有散落的纸张收拾起来,直挺挺地退走了。
多诺万望着他的背影说:“算啦,我该死。”他回头望着鲍威尔,“现在咱们干什么呢?”
鲍威尔感到疲倦,但是情绪高涨,“啥也不用干。他已经表明能够尽善尽美地管理这个太阳站。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出色地处理过一场电子风暴。”
“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解决呀。你听到他又在高谈阔论上主了。咱可不能——”
“喏,迈克,他通过表盘、仪器和图表遵循上主的指示。这就是咱们遵循的一切。”
“不错,但问题不在这里。咱可不能让他蠢头蠢脑地继续卖弄他的上主。”
“干吗不呢?”
“谁听说过这样的事呢?倘若他不相信有地球,咱们怎能把太阳站交托在他手里呢?”
“他能管理这个站吗?”
“是的,可是——”
“那么,他信什么又有啥关系呢?”
鲍威尔伸伸懒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往后跌倒在床上。他睡着了。
鲍威尔一边说话一边扭着身子穿上轻便的太空茄克。“有个工作挺简便的,”他说。“你可以一个接一个生产出新的QT模型,给他们装上一星期之内自动起作用的断路开关,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向先知本人学习——呃——崇拜上主的仪式,然后把他们转移到另一个太阳站,使他们复活过来。咱们每天可以弄它两个QT。”
多诺万解开玻璃面盔,哭丧着脸。“闭嘴吧,咱到外面去。换班人等着呢,我要亲眼见到地球,双脚踩到地面——确信地球就在那儿,到那时我才会觉得身心正常。”
他正说着,门开了,多诺万偷偷地骂了一句,啪一声把面盔关上,绷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库蒂。
这位机器人轻轻走过来,话音中带着忧伤的情调:“你们俩就要走啦?”
鲍威尔敷衍地点点头:“会有别人来替换我们的。”
库蒂叹了口气,声音如同风穿过密集的电线呼呼作响:“你们的服务期满了,死亡的时刻也到了。我早料到了这一天,可是——没办法,愿上主的旨意得以服从。”
他那无可奈何的口气激怒了鲍威尔:“收起你的善心吧,库蒂。我们要走向地球,不是走向死亡。”
“你这么想最好啦,”库蒂叹了口气,“现在我明白幻想的哲理了。我不动摇你的信心,即便我能这样做。”
他走了,一副怜悯的神态。
鲍威尔恶狠狠地臭骂一声,对多诺万挥手示意。他俩提起密封的衣箱,向气闸走去。
换班飞船停在外面平台上,接替鲍威尔的弗朗兹·马勒打着官腔问候他们。
多诺万哼哈两声表示谢意,一头钻进驾驶舱接替山姆·伊万斯操纵飞船。
鲍威尔留连着:“地球好吗?”
这完全是个老一套的问题,马勒的回答也是老一套:“照样转着呢。”
他正在戴上沉重的太空手套为他在这里的任期作准备,他皱起浓密的双眉:“那个新机器人表现如何?但愿它听话,否则,倘若我让它碰一碰控制设备的话,老子就不是人。”
鲍威尔迟疑一阵子才开口回答。他端详着眼前这位骄傲的普鲁士人,目光从那倔强脑袋上的短发直扫到肃然立正的双脚,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好笑。
“那个机器人相当不错,”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想你用不着为控制室太费心思的。”
他咧开嘴笑了笑,于是步入飞船。马勒将在这儿工作几个星期……
(江昭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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