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十二月
科学家们指出,太阳可能是一个双星系的组成部分。当然,由于太阳的伴星未被发现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必定又小又暗,而且距离太阳达几千天文单位①之遥。
【① 天文单位:地球至太阳的平均距离。】
他们终将找到它;“它”将出于人们意料之外被发现是“它们”;它们迟早有用处。
二○七五年一月
即便用二十一世纪华盛顿奢侈的标准来衡量,这间办公室也是富丽堂皇的。参议员康纳斯对古董有强烈的爱好。一堵墙上布满了皮面精装书籍;一副大型黄铜望远镜象征着他担任科学协会联络官的角色。他老家那个州出产的一张织工复杂的那伐鹤地毯覆盖着大部分镶木地板。一个落地大座钟。油画,古老的地图。
计算机终端精心隐藏在笨重的柚木办公桌顶端抽屉里。办公桌上:一个吸墨用具、摆在正中央的几支自来水笔和一台历史悠久的仅传声的黑色贝尔电话机。电话铃响了。
他的秘书说,利文塞尔博士正等着见他。“三十秒内等我的话,”参议员说。“然后把电话挂断,让他进来。”
他把电话听筒放好,朝一个壁镜走去,整一整领带和斗篷,继而用指甲把润唇脂底线刮平。他用一只手梳理一下正在变稀疏的白色长发,回到办公桌旁,一只手搁在电话上。
笨重的门悄悄打开了,一个矮小的人微微鞠了一躬。“老爷。”
参议员伸出双手向他迎去。“哦,别一本正经的,查利。给我双手吧。”那人握了他的双手,只握了一下子。“我几时成了你的‘老爷’,你这傻瓜?”
“上星期开始,”利文塞尔说,“协会会员们一直用比‘老爷’更糟的名字称呼你呢。”
参议员摇了两下头。“没错,没错。我表示同情。不过,这是那些人的意志嘛。”
“当然。”利文塞尔把这句话压缩成为一个词:“那-些-人-的-意-志。”
康纳斯朝书架走去,打开一块雕花板面:“想喝点吗?”
“好的,老兄。”查利叹了一口气,坐到沙发里陷得很深。“正中下怀。给一点雪利酒或者别的什么都行。”
参议员把酒端来,坐在查利身边。“你早该听我的话了,早该让广告协会写你的建议了。”
“我们有好作家呢。”
“对不起,我有不同看法。不足百分之二的选民费心去投票: 他们大多投给拥护政府的人。现在你利用工程师协会——”
“你利用那些工程师。还有——”
“他们使用广告协会。”康纳斯耸耸肩膀。“他们搞到了预算。”
“出售桥梁、电厂、穿梭式飞船挺容易。出售纯科学就难了。”
“这么说你就更有理由——”
“是的,当然。要双倍预算,把一半给广告人员。或许明年吧。我来,不是要跟你谈这件事。”
“无线电信息吗?”
“对。你读过报告了吗?”
康纳斯望着酒杯里头。“查利,你知道我没有时间——”
“不过,有人看过报告了。”
“哦,没错。我的职员里一个很好的天文学家:他给了我一份压缩报告。那玩艺儿非常令人感兴趣。”
“十一光年之外存在着一种智能文明——这‘非常令人感兴趣’?”
“当然。真正的突破嘛。”令人不安的沉寂。“呃,关于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两个措施。第一,我们正在尽力弄清他们在说什么。这挺难。第二,我们要给回音。挺容易的。这就是你的用武之地了。”
参议员点点头,看上去有几分小心谨慎。
“让我解释一下。以前我们已经给这个天鹅61号星球发过信息。实际上它是个双星,有一个黑暗的伴星。”
“像我们一样。”
“有点像。不管怎么说,他们从来没有给我们回音。显然他们没有在听:他们并没有在发信息。”
“但是我们接收到了——”
“我们正在获得的信息是离地球十一光年的信息。那是十一年前发出的一大堆混乱不堪的广播信号。信号非常微弱,但显然不是由任何一种天然来源发送的。”
“那么我们已经在发回一个信息了,跟他们发来的是同一种信息。”
“没错,但是——”
“这么说,这一切跟我有什么瓜葛呢?”
“老兄,我们不想跟他们低声细语交谈——我们要呐喊!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利文塞尔啜了一口酒,往后靠在沙发上。“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将需要他妈的大量电力。”
“呃,没错。查利,电力就是金钱。你谈的是多少电力?”
“全包下来。我要关闭死谷十二小时。”
参议员一声不吭噘起嘴,形成一个圈。“查利,你工作一向太卖力了。又搞一次灯火管制吗?有意搞的?”
“不需要什么灯火管制。死谷有十四小时的应急蓄电量。”
“以一半的负载量可以维持十四小时。”他把酒干了,摇着头向酒柜走去。“首先你说你需要电力。继而你说要把电力关闭掉。”他拿着用麻布覆盖着的酒瓶走回来。“你的话讲不通啊,伙计。”
“其实不是把电关闭掉,而是把它调过来。”
“这是个谜吧?”
“不,听我说。你知道,电力其实不是来自死谷电网;死谷只是个小站和蓄电池。电力来自轨道的——”
“我全知道,查利。我有科学证书呢。” -
“当然。所以我们的设备是轨道上的一个大型微波激光器,它发射出一束密集的光能,足以让北美洲运转下去,足以——”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可不能——”
“所以我们把它调过来,让它射到月球上的一个电力网。将电力分程送到远边的大型无线电抛物面天线反射镜上。将电力转换为无线电波,将电波指向天鹅61号。给他们来一次猛烈的轰击,把他们的心烧焦吧。”
“这样做可不太友好。”
“实际上不会那么猛烈——但是这将比任何2l厘米的天然光源要强烈得多。”
“我不懂,伙计。”他揉揉眼睛,作作怪相。“我也许可以暗地里干这种事,只能告诉一些人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这只能暂时奏效……你需要十二小时,这到底有何目的?”
“喏,那玩艺儿不会像对准死谷那样自动对准月球。估计要用整整一小时让它调过来对准。”
“那么,我们不要对他们发射无线电冲击波嘛。我们有个五小时方案,首先建立一种互通的语言,然后把我们的情况介绍给他们,最后问他们几个问题。咱们要发射两遍。”
康纳斯重新倒满两杯酒:“2047年你多大,查利?”
“我生于2045年。”
“你不晓得那次灯火管制。十万人死去……你却要我提出——”
“得啦,老兄,这是两码事嘛。咱们知道现在蓄电池在起作用——而且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多数人车上的自动保险装置都有故障嘛。假如我们提醒他们将要停电,他们会检查一下自动保险装置或者干脆避开露天地方逃避起来。”
“广播电视台呢?他们将不得不轮番广播。你准备告诉人民他们能观看什么呢?”
“让广播电视台见鬼去吧。他们将听到自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以来最轰动的消息。”
“有可能。”康纳斯拿起一支烟,将烟盒推到查利面前。“你不知道2047年加利福尼亚那些参议员的遭遇吧?”
“没好事,我想。”
“是的,确实如此。他们被控告了。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被私刑处死。不过真正的麻烦还是在轨道上。”
“像你说的:人们交纳电网税给加利福尼亚。他们认为电力来自加利福尼亚。倘若有人闹事,他们对加利福尼亚发泄怒气。我是加利福尼亚的自由党参议员,查利;向我要月亮吧,或许我还能想点办法,别叫我为了死谷的事瞎忙乎。”
“行啊,行啊。这可不是我在求你为我打电报给它,老兄。只要推它为候选人罢了。我们将千方百计教育——”
“那不起作用。你还没有让岩礁探测飞船投票通过呢——这与谁也毫不相干,有L-5号承担费用嘛。”
“只要推它为候选人罢了。”
“我们会考虑的。我有一个限额,你知道这一点。三百周年国庆就要到了,他妈的人人都要当候选人。”
“求你了,老兄。我的事比那个重要,比什么都重要。推它为候选人吧。”
“也许作为附加条款提出。不敢担保。”
一九九二年三月
摘自《传真与图片》,1992年3月12日:
古式太空探测飞船被新星毁灭
1.先锋10号于1973年向地球发回第一批木星照片(见左上图和右上图)。
2.1987年离开太阳系。这是离开太阳系的第一件人造物。
3.昨天国家科学通讯社报告,先锋10号上午开始探测到密集的辐射线。辐射线越来越多,下午三时左右达到最大值。其后回落。辐射线必定来自太阳系外面。
4.国家科学通讯社和夏威夷科学家说先锋10号穿过同步加速器辐射面,辐射来自我们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两个星球。
A.两个星球是小型“黑矮星。”
B.两个星球互相环绕运行,每40秒运行一周,环绕太阳运行一周需要350,000年。
C·其中一个星球由反物质构成。这是一种触及真正物质即爆
炸的物质。夏威夷科学家见到的是一圈暗淡不可见的(红外线)光,每二十秒一闪一灭。这种光来自两个星球大气接触的地方(见左下图)。
D.两个星球有个大磁场。辐射线来自高速离开星球并尽力穿过磁场的物质。
E.两个星球距离太阳是我们与太阳之间距离的5000倍左
右。它们位于一个相反的角度,与太阳系的其他行星相比较(见右下图)。
5.国家科学通讯社说我们没有来自两个星球的任何危险。它们距离太远,而且太阳系的任何部分都未曾穿过辐射区。
6.发现这两个星球的女人要把它们命名为岩礁和漩涡①。
7.科学家们说他们不知道那两个星球到底来自何方。太阳系里别的任何事物都好理解。
【① 岩礁和漩涡:原文Scylla and Charybdis,指的是意大利墨西拿海峡上的岩礁和岩礁对面的大漩涡。在希腊神话里,岩礁上有个六头女妖,因此“前有岩礁后有大漩涡”有腹背受敌、进退两难的意思。】
二○七五年二月
查利想,飞船在扑层空间对接阶段开始之时正是容易区分科学家和累赘的时刻。科学家是那些神色紧张的人。
从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很平静——丝毫也不像穿梭式飞船起飞的时候那种令人伤筋动骨的加速度。L-5号闪光透明的气缸只是慢慢地接近,继而旋转过来指向他们。
问题是,一个大得足以容纳四千人的太空殖民地具有比神更大的惯性。倘若穿梭式飞船太快撞入交接窝,它会像手风琴那样折叠起来。飞船研制的时候已经考虑到承受反向的应力。
查利没有乘坐头等舱,但他们还是让他到上面圆顶观察室去,这是职业上的优待。在那边只有另外两个人,站在维尔克罗地毯上,用皮带绑在一根栏杆上,双手紧紧抓住另一根栏杆。
他俩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轻女子,可能是殖民地的新居民。男子正在兴致勃勃地讲着什么。女子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没有在听。她咬着牙,紧握栏杆的指关节发白。查利想说几句关心的话,但是你屏着呼吸的时候挺难开口说话。
最后几公尺距离最艰难。你无法看到飞船船身曲线另一边的情况,喷气驾驶发动机老是发出轻微的嘎噔嘎噔的声音:向左,向右,前进,后退。倘若穿梭式飞船折叠起来,圆顶观察室会哗啦一声碎掉吗?还是噗一声突然飞走?
不消说,这一切都由计算机控制。驾驶员只是高高坐在那儿,在失重状态中感到有几分焦躁不安。
然后是低沉的呜咽声,近乎亚声震颤,这时穿梭式飞船光滑的船身对着摩擦缓冲垫发出呜咽声。查利等待着响亮的碰撞,它的意思是他们太快了一点:摩擦缓冲垫下翕碎的合金板碎裂,吸收了他们向前运动的能量;这是最后一着拼死的抵抗。
假如无法停下来,他们将撞上一堵两米的坚硬钢墙,这就会使他们停下来。这情况以前发生过一次。但是这一次没有撞上钢墙。
“请坐好,直到压力得到平衡,”录音广播说。“感谢诸位乘坐本飞船。”
查利从飞船的极点爬下来,回到客舱里。他叭嗒叭嗒走回他的座位,老老实实等着耳朵噗噗作响。此后侧门打开了,他跟其他乘客一道穿过通向电梯的管状隧道。他们站在天花板上。
有人在金属墙上涂写了一首矫揉造作的打油诗:
困在电梯里几小时,不得已:
这个电梯价值百万元。
天下没有所谓离心力:
L-5号吮吸着。
又过了失重的三十秒钟,他们降落到地面上。二十多号人在上客平台上等待着。
查利走了出来,闻到香橙花和新刈草地的芳香。他到家了。
“查利!嗨,到这儿来。”一个年轻人站在一辆双座自行车旁边。查利紧紧握了他的双手,然后跳上后座。“去喝一点吧。”
“你是否得到——”
“先喝一点再谈吧。”他们沿着平坦的碎石路骑车进城去。
酒吧柜台只是一个雨篷,外面摆着几张桌子和椅子,俯瞰着城中心的湖泊。没有酒吧招待员:你到服务台去,打入你的信用号码,然后选择酒类或者果汁,考虑要不要真空蒸馏的不掺水纯酒。他们谈了一阵子穿梭式飞船神经,然后:
“你从康纳斯那儿得到什么结果?”
“几句承诺,用处不大。今晚我要在会上作一个详尽的报告。不过,看来我们甚至上不了候选人名单呢。”
“那么是不是咱们说过的事就要发生了?咱们本来该按弗朗索瓦·皮丁的主意办事的。”
“太冒险了。”皮丁的计划是告诉死谷说他们必须关掉激光进行修理,对那些土拨鼠只字不提信号的事,回答信号就是了。“假如他们弄清真相,他们会公然控告咱们的。”
那人摇摇头:“我永远无法理解那些土拨鼠。”
“这与你不相干。”查利是地球上出生、地球上受教育的心理学家。“这里出生的人没有一个能理解的。”
“可能如此。”他站立起来。“多谢你请我喝酒;我得回去工作了。你知道开会以前要打电话给比密斯博士吧?”
“知道。在海角有一份通知给我。”
“她有一件令你惊讶的事要告诉你。”
“她不是总有令人惊讶的事吗?你们这些小丑,在我走掉之前你们在这里总是啥也不干。”
阿比盖尔·比密斯在电话上要说的话就是查利应该到她的住处吃晚饭;她要帮他做好会前的思想准备。
“太好吃了,阿比。我吃不起地球上的山珍海味呢。”
她笑了,把盘子堆放在洗碗机里,然后冲了两杯咖啡。她坐下的时候又笑了笑。这个女人身材粗壮,满头白发,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布满皱纹。
“今晚你的情绪挺快活的。”
“没错。这是一种期盼的快乐。”
“约翰尼说你有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那小子,他啥也不知道。这么说,你在参议员那儿没有得到什么进展罗。”
“没有。比我预料的还不如。你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康纳斯是个好心肠的家伙。他已经为咱们干了许多工作。”
“说下去,阿比。都做了些什么?”
“他说得对。把那些土拨鼠的电视关掉二十分钟,他们就会再闹一场革命。”
“阿比……”
“咱们将把信息发出去。”
“当然。我估计咱们会发的。利用远边,用我们现有的任何瓦特数。假如咱们运气好的话——”
“不。没有足够的电力。”
查利舀了半匙糖搅进他的咖啡里。“你打算……公然反抗康纳斯吗?”
“去他的康纳斯。咱们压根儿不准备使用无线电。”
“使用可见光?。还是红外线?”
“咱们准备用传递的办法。用‘代达罗斯号’。”
查利正把咖啡杯子送到嘴边,他泼翻了不少咖啡。
“喂,来一条餐巾。”
二○四○年六月
摘自《旧秩序简史》(弗里曼通讯社,2040年):
……假如你认为那是一种浪费的话,考虑一下代达罗斯工程吧。
这是继L-5号飞船之后最大的太空庞然大物。现在L-5号营运正常,因为它富有实效。但是代达罗斯(名字取自一个能飞的希腊神)——这是把钱投入耗子洞的一个鲜明的实例。
这些科学家于2016年说服资产阶级捐资以便旅行到另一个星球!工程将耗时一百多年——但是科学家们将生儿育女并把子女培养成科学家(无论他们是否愿意!)。
他们将使用所有旧氢弹作为燃料——好像咱们这儿地球上永远不需要这种燃料似的。倘若L-5号有朝一日认定他们不喜欢咱们,于是把动力光束关闭掉,那会出现什么情景呢?
代达罗斯据称是一艘近乎一千米长的太空船!飞船的大部分是在太空中建造的,材料取自月球,但是许多构件——当然是最昂贵的部分——只能从地球运送上去。
他们差点儿就要建造好了,但是发生了政治大分裂和人民革命。人民不像资产阶级那样坐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死也不肯让他们使用那些氢弹。
因此我们把氢弹留在赫尔辛基,太空瘾君子们回去做他们该做的事。他们每年请求使用那些氢弹,但是人民意志每年都说不。
太空船仍然在那上头,这是个细致入微又毫无价值的工程,耗资数以万亿计,纯属一个天文数字。太空船作为资产阶级假大空的不朽功业,比起埃及的金字塔更加劳民伤财!
二○七五年二月
“这么说来,岩礁探测飞船只是个计策,以便搞到燃料——”
“哦不,其实不然。”她递给他一份蓝色封面的文件。“我们还在向岩礁飞行。收集几百万吨梯恩梯当量的变性反物质,再从漩涡收集同等数量的变性物质。
“我们不打算搞一艘发电飞船,查利。氢燃料使我们到那外面去;一旦到了那边,它将给磁瓶供电以便容纳真正的燃料。”
“物质的总湮灭。”
“说得对。M乘以C至小数第九位。咱们谈的不是用几个世纪到天鹅61号上去。九年时间,一去一返。”
“那些土拨鼠不会喜欢的。他们对原先的代达罗斯号充满反感情绪——”
“别理睬那些土拨鼠。我们照样要用他们那些宝贵的氢弹干我们说过摹干的一切:到岩礁去,搞到一些反物质,把它带回来。只是要长途返回罢了。”
“你不会告诉他们说这就是咱们要干的事吧?这与他们毫不相干……”
她摇摇头,又笑了笑,这一回有几分苦笑。“今天早晨你没有看过《人民邮报》的社论吧?”
“我太忙了。”
“我也太忙了,老兄;忙得顾不上吃喝。我的一个职员还是把它送来了。”
“说的是代达罗斯的事吧?”
“不……说的是有关天鹅61号的事。那些疯科学家企图让那些蠢货明白地球上有生命。”
“他们会把咱也变成蠢货的。”
“错不了。”
三干人坐在山坡上,这是个“天然”圆形剧场,用月球尘土和地球草地铺设而成。人们议论纷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比密斯博士刚刚给他们讲述了远征天鹅61号的情况。
大约叫了十次“请安静”以后,比密斯才能继续讲下去。“因此你们可以明白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广播这次会议。地球会接收到会议情况。同样,现在L-5号上面没有土拨鼠媒介。他们旋转着返回地球,穿梭式飞船连同他们的替换设备必须在海角维修。另外两艘穿梭式飞船在这里。
“所以我请求诸位——还有诸位必须坚守岗位的同行们——要为伊莎贝拉典当了她的珠宝以来最伟大的事业保守秘密,直到我们起飞。
“现在,我们社会科学部主任利文塞尔博士要跟诸位谈谈挑选船员的事。”
查利讨厌在公共场合讲话。在这一场合,他觉得像个基督徒正走在殉教的路上。他在讲台上把潮湿的讲稿揉揉平。
“呃,基本问题。”一千人要求他大声讲清楚。他调整一下麦克风。
“基本问题是,我们有供大约一千人工作的余地。可能每四个人就有一个以上要去。”
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会众点头称是,发出一阵响亮的嗡嗡之声。“关于挑选船员的事,我们不搞独断独行……但是我已经制订了几条准则,比密斯博士也同意这些准则。
“显然,倘若有人需要高级医疗,他或者她就不应该打算去当船员。由于同样的原因,一般不考虑接收老年人。”
阿比盖尔悄悄地说:“六十四岁不算太老,查利。我要去。”先前她一言不发。
他望着比密斯继续说:“其次,我们必须留下那些对于L-5号的保养绝对必不可少的人,包括保养发电站的人员。”阿比盖尔对他笑了笑。
“我们不拆开配偶,至少,呃,九年加上……但是我们也不带孩子。”他等着混乱场面平静下去。“在这一次飞行任务中,孩子是累赘。你们只好为孩子寻找养父养母。或许他们在下一个航次可以去。
“因为我们无法承受累赘。我们不知道天鹅61号上什么情况在等待着我们——乍听起来一千人似乎挺多的,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当你考虑到我们需要所有人类知识和所有人类能力的横断面的时候,你就不觉得一千人够多了。可能人们会出于意料之外发现一个会唱情歌的人比一个等离子物理学家更有用。无法事先了解那边的情况。”
4000人确实好不容易保守了秘密,与其说是出于个性的力量不如说是由于对地球和地球人根深蒂固的偏执狂。
参议员康纳斯的三百周年庆祝活动实际上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尽管有个“一统世界”由“人民意志”统治着,某些地区比其他地区有更大的权势,民族主义决没有寿终正寝。这是一个因素。
另一个因素是土拨鼠们对储存在赫尔辛基的热核炸弹的感情反应。那些炸弹全都成了古董:大多数已有一个世纪以上的历史。科学家们说这些热核炸弹绝对安全,但是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炸弹从技术上说仍然属于交出炸弹的那些国家所有,十枚之中有九枚被北美和俄罗斯平均瓜分掉了,剩余的十分之一在四十二个其他国家中分配。这些国家每隔几年就联合起来争论如何处置这些劳什子。人人都要以某种实用的方式摆脱这些炸弹,但是没有人愿意提供资金。
查利·利文塞尔的建议简简单单。L-5号将会提供有效资金、材料和人员。他们将在挪威海的一处荒芜的岩石上拆开这些古老的炸弹,每次拆一枚,将炸弹转变成为供代达罗斯号飞船使用的一式一样的燃料密封舱。
岩礁/漩涡双星探测飞船将安排时间对两个太空大国表示敬意。这艘飞船重新命名为“约翰·F·肯尼迪号”,将在美国建国三百周年纪念日离开地球轨道。飞船将在中途以一个重力加速度飞向双星系,然后首尾翻转过来,以相同的速度减速飞行。它将使用一个磁勺收集岩礁的反物质。到了2077年五一节,它将又一次重新命名,回程开始的时候乃是“利昂尼德·I·勃列日涅夫号”。为了安全起见,反物质将送到一个月球研究站,靠近远边。L-5号的科学家声称,利用物质总湮灭所产生的能量将在地球上建立起天堂。
多数人对此表示怀疑,不过愉快地盼望着三百周年的焰火。
二○七六年一月
“见鬼去吧!”查利气得脸色发青。“我——我不干。不!”
“你是唯一能够——”
“这不是事实,阿比,你知道的。”查利在她的办公室隔间里从一面墙踱到另一面墙。“能管理L-5号的有几十号人,能力比我强。”
“不见得,查利。”
他停下脚步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探出身子。“得啦,阿比。只有一个具备逻辑头脑的人可以留下来处理各种问题。她不但在职位上显示了自己的能力,而且她年纪太大了,不能——”
“我可不听这种屁话。”
“喏,阿比……”
“不,你听我说。开始建造代达罗斯号的时候我还在吃奶;我长成姑娘和年轻女人的时候就参与了它的建造。
“我可以带你乘坐穿梭式飞船到那外面去,让你看看我亲手钉上的铆钉,那是半世纪以前的事了。”
“那是我的——”
“我获得了飞船船长执照,查利。”她的口气软下来了。“年龄是个因素,没错。这次只是今后多次航行的首航而已——到了它返回的时候,我的年纪就真的太大了。你将正处在壮年时期……你有着二十多年担任协调人的经验,我确信他们在下一个航次将任命你担任飞船船长。”
“我不愿当船长。我不愿当协调人。我只是要去!”
“你和另外三干人都要去。”
“在不去或者不能去的一千人当中难道就没有一人可以当协调人吗?我可以提名让你——”
“问题不一在这里。L-5号上压根儿没有一个人像你在地球上那样具有威信和上层社会关系,也没有一个人理解土拨鼠们。”
“这就叫做种族歧视,阿比。土拨鼠就跟你和我一样。”
“一些人跟你我一样。每当你有机会,我没见到你站在地球的立场上……什么,你喜欢这上头的景色吗?难道你喜欢生活在一个罐头盒里?”
他一时答不出话来。阿比接着说:“无论谁当协调人都将不得不吹牛说大话,尽力搞好L-5号和地球之间的关系。这一直是你毕生的工作,查利。而且,你在这里既有名望又受到尊敬。你是唯一合乎逻辑的人选。”
“我不跟你的逻辑争辩。”
“我知道。”他们俩都不必提起查利和其他人签署的那份文件,该文件授与比密斯为代达罗斯号/肯尼迪号/勃列日涅夫号挑选船员的最后裁决权。“查利,尽可能别太嫌恶我。我得为我的人从事最辉煌的业绩,为我所有的人。”
查利怒目瞪了她好长一阵子,继而一走了事。
二○七六年六月
摘自《传真与图片》,2076年6月4日:
太空农场下个月前往双星
1.下个月前往岩礁/漩涡的“约翰·F·肯尼迪号”飞船如同一个小型L-5号,尾部带着氢弹(见左上图、右上图)。
A.行程二十个月。他们可以运载几个人并装满食品、空气和水——也可以像L-5号那样在一个封闭的生态环境中运载许多人。
B.他们本来也可以仅带一二百人去管理农场和原材料。但是几乎全体太空瘾君子都要去。不管怎么说,他们习惯于那种生活方式(而且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到过任何地方)。
C.当他们返回的时候,那些农场将用作L-4号的创办场,L-4号象L-5号,但开初较小,设在月球的另一面(见左下图)。
2.有关三百局年纪念的其他传真与图片,见封底。
二○七六年七月
“约翰‘F·肯尼迪号”发射的那一天查利即将结束在地球上度过的一个星期。他讨厌接受采访,于是从海角穿梭式飞船航天港的广播电视中心休息室溜了出去。他的白色出入证使他得以独自走到外面飞船的起落跑道上。 ’
午夜班穿梭式飞船正在跑道另一端加添燃料,在夕阳照耀下反射出红白色光辉。它的形体在柏油碎石路辐射出的蒸腾热气中摇曳闪动着。软柏油的气味在他的脑子里总是跟告别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内心的宽慰。
他走到跑道中央,看了看他的表。还有五分钟。他点燃一支烟,但是把它丢掉了。他重新检查一下脑子里的计算:这个航次开始的时候将向西南低飞。他举手挡住阳光。每秒150枚氢弹,那将是一种什么景观?在新闻媒介中,这些氢弹被叫做燃料密封舱。小心翼翼地进行组装、把它们轻轻提升到轨道上并把它们安装在燃料箱里的那些人称之为炸弹。他们说,比满月的亮度大十倍。在L-5号上,没有墨色滤镜的话你可不能朝它张望一眼。
没有预热:一个无比明亮、五彩缤纷的光点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它闪烁了几分钟,然后在薄雾中略有几分朦胧,继而飞走了。
美国大部分地方要等到大约两小时以后它返回的时候才能见到它,到那时它将使黑夜转变为白日,与当地焰火表演竞相辉映。此后每隔两个小时查利将再一次见到它,然后登上穿梭式飞船。最后人们将不再用一个已故政治家的名字来称呼它。
二○七六年九月
“代达罗斯号”到达旅程的中点,首尾翻转过来并开始减速飞行的时候,L-5号上举行了一次平静的庆祝会。船员发来的进展报告描绘旅程“平安无事”。当时他们以近乎十分之二的光速飞行。传递信息的激光红向移动,从蓝光移到橙光;报道首尾反转已成功的那条信息花了两个星期从“代达罗斯号,’传递到L-5号。
他们宣布作了微小的航线修改。他们经分析认为来自岩礁/漩涡光的偏振是由于他们的相位角度加大了,他们深信该星系象土星一样被扁平的岩屑光环包围着。他们将“低位进入”以避免碰撞。
二○七七年一月
三星期以来“代达罗斯号”一直在发回岩礁/漩涡星系的可辨认照片。他们最终拍到一张戏剧性照片,足以消除对土拨鼠的忧虑。
查利把全息立体照片放在办公桌上,用指头推着它转动起来,感到惊异之至。
“简直难以置信。他们是怎么做的?”
“不消说,这是一种蒙太奇。”约翰尼是留下来的最年轻成年人之一:心脏杂音、膝关节支撑不住、天体物理学家常有的饮食过度。
“这两个星球是一幅红外线频闪快照。有点儿像。当飞船在轨道上绕着双星系运行的时候,大约拍摄了一两万张底片,然后进行拣选和加工。”他用手指着,但这没有用,因为查利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着全息立体照片。
“两个星球的大气层接触的地方有层状火光,这是用紫外线拍摄的,显示出更多细微的结构。”
“这些光环挺容易拍摄的。用可见光,曝光时间稍长即可,而且显示了星球的背景。”
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名助手把头伸了进来。“打搅一下可以吗,博士?”
“当然可以。”
“俄罗斯五一委员会有人打电话来。她想知道他们是否把飞船的名称改为‘勃列日涅夫号’了。”
“改了。不过告诉她,我们选定了‘利昂·托洛斯基号’这一名称。”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的。”他动手把门关上。
“等一下!”、查利揉揉眼睛。“告诉她,呃……飞船在那边轨道上的时候不搞纪念性的智称。他们将在回程开始的时候给它重新命名。”
“这是真的吗?”约翰尼问道。
“不知道,谁在乎这个?再过一两个月,他们将不愿意按任何人的名字给它命名。”他和阿比已经制定出一套计划——据称还不太成熟——以便保护L-5号免受土拨鼠愤怒的惩罚:卫星上没有人预先知道飞船在飞往天鹅61号。这是船员们在前往岩礁/漩涡的路上作出的决定;他们修改了驾驶系统以便在轨道上围绕双星运行的时候经受物质-反物质的破坏。L-5号将从“代达罗斯号”离开岩礁/漩涡的时候发射的一份通话首先获悉这个叛变计划。到了信息传到地球的时候他们已经上路一个月了。
这一切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至少他们一直小心翼翼不让有关“代达罗斯号”真实使命的任何记录留在L-5号上。不过,三千人确实知道实情,任何胜任愉快的工程师和物理学家都会对此产生怀疑。
阿比已经感觉到,尽管他们多半有可能被揭露出来,但是土拨鼠们肯定不能生23年的气——即便他们对反物质和其他奇迹没有得到什么印象……
而且查利认为,这再也不是他们担惊受怕的事了。
结果“代达罗斯号”的船员将有更大的事要担惊受怕。
二○七七年六月
俄罗斯人庆祝了五一节——查利从电视里观看了这一庆典,每当他们提到“利昂尼德·I·勃列日涅夫号”飞船的时候他都畏畏缩缩——五一节以后形势恢复正常。
查利和另外三千人紧张兮兮地等待着“令人惊异”的消息。
不出所料,六月初消息传来了,改用资料频道以防被窃听。但是这一则消息谈的并不是他们盼望中的事。
“我是阿比盖尔·比癌斯,跟查尔斯·利文塞尔通话。
“查利,我们遇到麻烦。飞船已被损坏,一大块某种物体击中船尾,正好击穿主传动反射层,毁了一套控制传感器和一台高空喷气发动机。
“就我们所能判断的来说,局势是稳定的。我们保持加速飞行,略低于一个重力加速度。但是我们无法驾驶,也无法关闭主传动装置。
“我们在轨道上运行的时候未曾遇到碎石光环方面的麻烦,因为我们保持在罗什极限之内。进入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成功地利用了光环的天然分界线。返回的时候我们用了同样的方法,但这是一个较慢较复杂的过程,因为现在飞船的质量大得够呛。一定有一块外部光环边缘的碎石撞进了飞船。
“倘若可以关掉传动装置,我们可能碰碰运气把它修理好。但是因为没有处于一个重力加速度状态,工作舱赶不上飞船。不管怎么说,那下面的辐射线在几秒钟之内就会把操作员炸熟的。
“我们正在修理飞船。假如你有什么想法,请告诉我们。我突然想起这开脱了你的罪责——我们曾经向地球返航,但是受到无情的斥责。我将用常规通讯频道发送一份大意相同的信息。这段通话是绝密的。
“谈话结束。”
对于查利和L-5号摆脱危境来说,这一招灵光之至——局势的戏剧性变化招致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从未听说过的对太空旅行的普遍兴趣。
他们甚至有了一位英雄。一个志愿者乘坐严加屏蔽的工作舱用电缆吊放下去看看情况。在电缆绷断之前她已经发回了损坏部位的清晰照片。
“代达罗斯号”:公元二○八一年
地球:公元二一○一年
下面一则新闻,从《传真与图片》上删除,因为很难将它译成使该报大受欢迎的“平易英语”:
太空飞船越过天鹅61号——
有点儿像
(L-5号骗子)
今日收到“代达罗斯号”太空船的信息说,它刚刚在400天文单位距离之内越过天鹅61号。这一距离大致相当于冥王星与太阳之间距离的十倍。
实际上这艘飞船大约在11年前越过那个星球。该信息用了这一段时间才传回到我们这里。
我们不能确知现在飞船到底在哪里。倘若还没有修理好失去控制的传动装置,他们现在超越了天鹅61号星系大约11光年之遥(他们经过双星的时候飞船的速度大于光速的99%)。
倘若你从飞船乘客的观点看问题,情况就越发复杂了。由于存在相对性,当你接近光速的时候,时间似乎过得较慢。因此在这十一年的行程中,对于他们来说仅仅经过了四年。
L-5号协调人查尔斯-利文塞尔指出,飞船有足够的反物质燃料,可以不断加速飞行,直到银河系边缘。到那时,船员们仅仅多了二十岁左右——但是要到两万年以后我们才能听到他们的消息……
(删除这条新闻。还有材料报导飞船在天鹅6l号人们的眼里是什么形象,即便那边时间较慢,我们怎样始终跟他们谈话,但这一切都跟此文一样愚蠢。)
“代达罗斯号”:公元二○八三年
地球:公元二一四四年
查利九十九岁寿终正寝,临终甚为悲痛。十年前新闻媒介已经披露他们一直打算让“代达罗斯号”成为一艘星船。
很少人重视这条消息。那些重视这一消息的人一致认为,一次摆脱一千名科学家无论如何是好事一桩。瞧他们让咱陷入何等的困境。
“代达罗斯号”:距离67光年,仍然在加速。
“代达罗斯号”:公元二○八五年
地球:公元三五七八年
经过七年多的船上研究和发展——还有大约1500光年的旅行——他们好不容易把发动机关闭了。
由于使用尖端遥测技术,修复工作胜利完成,未曾再度危及人命。
现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十分宝贵。他们再也不仅仅是探索者;他们已经消耗了将近一半燃料。他们是殖民者,没有回程的票子。
他们取得成功的信息将在十五个世纪以后传回到地球。到时候地球上是否有一台红外线望远镜来检测这一信息,此事颇费猜疑。
“代达罗斯号”:公元二○九三年
地球:公元五○○○年收悉
飞船减速飞行期间,他们在航线上调查研究过几个星系。他们发现一个具有地球型行星的星系围绕着一个太阳型的太阳旋转,于是对准它飞行。
在他们开始让殖民者着陆的季节,该行星夜空的主要特征是一种艳丽发光的气态云雾,天文学家称之为北美星云。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L-5号的殖民者一个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加几年或者减几年就是美国建国三千周年的日子。
三千周年之际,美国本身有几分今不如昔了。
拍打着美国海岸的海洋充斥着厌氧微生物的绯红色浮渣;大城市已经陷落,城市的废墟已经差不多被永不停息的沙暴磨灭。
没有准备焰火,因为没有观众,因为没有人员策划;细菌毫不在意。五一节也将被遗忘。
太阳系里仅有的人住在一个玻璃金属管里。他们管理自动机械,别过脸去不理睬死亡的地球,崇拜天鹅星座,并且忘了为何崇拜它。
(郑秀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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