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广场的两边摆起了各色货摊,汤姆在去邮局的路上还挺纳闷,可现在明白了。这世界一切正常,问题只出在他身上:今天星期四了嘛。
他惯常去的那家小餐馆也比平时忙,常坐的位子被一对情侣占了,不过他过去时他们正好站起来,手牵着手,慢悠悠地穿过一张张堆满面包、水果和奶酪的桌子走了出去。那姑娘的相貌有点儿像奥黛丽·赫本,男的则穿了件无袖T恤,露出一身伞兵似的肌肉块儿,绿色的皮肤上长着些许鳞片,在汤姆看来就跟得了皮肤病似的。他真不明白——有史以来,单身汉们坐在餐馆里打量那些年轻情侣时都会冒出这样的疑问——那姑娘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侍者让·比诺耶也比往常忙,瞥见汤姆时他的神色几乎是惊奇的,不过并没有马上走过来招呼他。
反正汤姆也不赶时间,他手头有六张信息卡要看呢。它们面朝下摊在塑料桌布上,正好凑成一手牌,不过他差不多已经知道牌面是什么了:一张卡是蓝色的,几乎没什么装饰,只有—个简单的图案,像泛着波纹的水面,多半是垃圾邮件;另一张可能是某种他从来不用的网络设施的收费单;剩下那些无疑是从仅剩的几个赞助人那儿寄出的。
卡片边上,那对情侣用过的玻璃水瓶和葡萄酒杯构成了一幅完美的静物,他和这些卡片加入进去倒成了冗余的部分。上午十点就喝葡萄酒!这就是法国。那么,汤姆·凯利也不妨给自个儿来上一杯。也许要杯茴香酒就可以,跟早先喝的苦艾酒不会犯冲——用来提神正好。
汤姆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在上午明亮的光线中望出去:往上是圣玛丽教堂的尖顶,在一大片市场的遮阳篷之上巍然矗立,下面是过往人群,他们的服饰,皮肤,脸,都是那么鲜艳华丽时尚。
法兰西,这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法兰西。
有时候他觉得,只有在那些个星期三——也包括这个星期四——的上午,他才有机会见识这个地方。其余时间他总是置身于山巅的群星之中神游万里,捕捉雷达上偶尔闪动的信号,在无垠的宇宙中追寻另—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成为这样—个人——一个布里萨克太太和让·比诺耶那类人不屑一顾的老怪物,尽管他们并不真正了解他。这也是为什么他总是抽不出时间来学法语的原因。
让·比诺耶还在忙,一面甩着毛巾,一面给客人上薄荷饼,五官标准的俊脸上挂着一副开关式的笑容。他的翅膀收得极妥帖,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也有一副。就跟此地的许多人一样,他做这份工作是为了挣点钱好在下班后多上天飞几趟。只要了troisdigetpastismerci①的汤姆自然享受不到优先招待。
【①法语:三杯茴香酒。】
汤姆拣起一张信息卡,一面试图压下一个酒嗝,苦艾酒的余味泛阵发苦。
卡片是从英国伯明翰的艾斯顿大学寄来的,他甚至都忘记他们也在赞助他了。他半合上眼睛,手指顺着播放线滑下去。脑中出现了一个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坐在一张特别宽大的办公桌前。照他的经验,只有那些从不干实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办公桌。
“凯利先生,很高兴认识您……”年轻人顿住了,紧紧抓着桌沿,仿佛那张办公桌放置的地方是过山车的轨道顶端。显然对于手头的一干事务他还是个新手哩。“您也许已经在学术新闻上看到过了,我现在接替了莎莉·诺曼顿博士的职位。我个人并不认识她,但我知道大家对她的评价都很高,我感到很难过,我们损失了这样一位优秀的人和杰出的物理学家……”
汤姆暂时收回手指,回到现实。他只见过那女人一次。他记得她性格温柔活泼,富有同情心,因为严重的关节炎,必须依靠自动腿来四处走动,魔瓶对这种病还无能为力,至少当时是这样。
他们曾坐在伯明翰百年广场的青苔斑驳的大树和雕像下——那地方还留着他的另几段回忆——她时而叹息,时而微笑地向他解释学院的政策决不支持数十年前提出的德雷克方程,但她个人对有关外星生命的设想却很有兴趣,事实上她是在读了克拉克和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之后才开始涉足物理学的。汤姆当然听说过这两个作家,他俩几乎是同一代人呢。年少时他曾因为长时间埋在那些激动人心的发霉的模拟书里而患上灰尘过敏症。
他们愉快地聊着,在回校园的路上,莎莉·诺曼顿一面抬起腿来输入指令,一面吐露她手头有一小笔资金可以由她支配,是某项政府作业的余款,只要会计没注意到就可以挪给他用。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啦。现在她死了。
“……物理学家。不过在清理她的事务时,我注意到有一笔款子拨给了您的项目,我必须遗憾地说……”
汤姆略过这一段,直接跳到末尾部分,看见这个两眼一只绿、一只蓝的年轻人——而且指甲长得像鸟爪,说明他可能也是个飞人,虽然他看上去似乎不够瘦,又太容易受惊——这个年轻人宣布卡片上留了自己的模拟办公影像,随时乐意回答相关问题,尽管令人遗憾的是撤回资金的决定是不可能取消的。当然,模拟影像就在那儿,以防汤姆真会用软弱无力的恳求去打扰他本人。不过汤姆知道自己还算走运,这些年来已经从那个资金来源弄到了不少钱,更走运的是他们没要他退还这笔款子。
艾斯顿大学。英国。空气里不一样的味道。不一样的树木。如果说有哪个季节最适合那个地方的话,那就是秋天了,即便在最冷,最热或最潮湿的天气,那个季节的景物里也总是浮动着一种莫名的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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