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此刻在这座星光照耀的法国大山上,在他的木屋外,他们时隔多年重又坐在一起的时候,她依然在这样做。残破的桌子对面,浸在流泻的烛光中的这个变了又没变的忒儿,正在像读一本书似的研读他,每一个字,每一个手势:那股专注劲儿让他大感吃不消,看来就算是这瓶好酒也无法帮他安然度过这个夜晚了。她探究着当年那股其势汹汹的世界潮流——早先他像方舟里的诺亚一样,怀着几乎毫发无损的希望,被这股潮流裹挟到这里,可是潮水随后就退去了,只留他搁浅在岸上苦苦等待,又干又渴。
“你在想什么?”
他耸耸肩。不过这一次,实话并不那么难以出口。“你带我去的那家酒吧,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你是说那家麦芽酒吧?”
即使到现在,忒儿依然聪慧而敏锐。她当然是记得的。
“当时你喋喋不休地说着科幻小说。”她又补充道。
“真的?我想是那样吧……”
“那天早些时候我已经呆坐着听了一上午关于那玩意儿的讲座,实在是受够了——不管是哪种小说。我意识到我需要的是奇妙然而真实的东西。”
“这要求可不低呀……”当时的忒儿是多么可爱呵。那件蓝色的外套,还有喝酒时嘴唇压在玻璃酒杯上的线条。那对眼波流动的碧睛。奇妙,然而真实。不过正如今早遇见的那对情侣:她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那时你告诉我,你打算证明宇宙中确实存在着其他智慧生命,汤姆。就这么简单一句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听上去真是棒极了。那是你的梦想,而你却完全是一副实事求是的口气……”
汤姆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他的梦想。他感觉到下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马上就要跟着来了。
“那么,有什么收获吗?”忒儿开始问了,“你发现你的绿色小矮人没有,汤姆?我觉得这事你早该让我知道才对。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发誓一定会告诉我的吧?至少也得在你那个可怜的老网站上贴几条新闻呀。”她咯咯笑了起来,嗓音已经变了,口齿也有些含糊。汤姆记得忒儿喝半杯葡萄酒就会醉。她一点儿酒量也没有,喝什么都醉。“对不起,汤姆。那是你的生活,不是吗。我又懂个什么鬼了?你有一点我以前一直都很喜欢:你总能用非常实际的方式做梦。当时就爱你这一点……”
爱?她是这么说的吗?或者这只是雷达上的一个杂乱的信号,一个漂移不定的光斑?
“所以你一定得告诉我,汤姆,事情进行得如何?我可是大老远地来看你哩。你和你的梦,怎样了?”
蜡烛暗了下来。星光流泻在他身上。葡萄酒还不够劲,他需要的是苦艾酒——可是关于他的梦,从何说起呢?从何处说起?
“还记得德雷克方程吗?”汤姆问道。
“是的,我记得,”忒儿说。“我记得德雷克方程。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从酒吧出来的路上,你就把德雷克方程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她侧头凝视着西天闪烁的白羊星座,仿佛在极力回想他们以前共同唱过的一首老歌的歌词。“那么,这个方程式到底进行得如何了?”
在这一刻之前,汤姆始终有一种不真实感:这个夜晚,忒儿就在身边。摇曳的烛光中,她的样子扭曲着,变幻着,从他记忆中的那个忒儿,变成了眼前笼罩在突突跳动的烛焰下的这个忒儿。不过一说到德雷克方程,汤姆的心就定了下来。这事儿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呢?
那是个薄雾笼罩的悠长的午后。出了酒吧后,他们沿着运河的纤道漫步,穿过一座座滴着水的隧道和桥梁,走过陈旧的工厂和时髦的住宅,当他们来到位于艾治巴士顿区的另一个大学园区时正值华灯初上。
路上他跟忒儿谈起一位名叫弗兰克·德雷克的射电天文学家,他克服了假信号和资金问题等种种困难——自上世纪中叶SETI还处于萌芽阶段时就已经受到这类问题的困扰了——把整个研究范围缩小到了一系列合乎逻辑的参数上,这几个参数可以用一个方程式来表示,只要计算精确,就可以简单明了地得出一个数字N,代表银河系中试图与人类接触的文明的估计数目。如果N的数值高,就说明宇宙中可能充满了急于同其他文明交谈的智慧生命所发出的讯号。如果最后得出N的数值等于1,那么,不管我们抱着什么意向和目的,我们都只能是宇宙中惟一的生命。德雷克方程式涉及到银河系中恒星的数目以及各种相关概率——有多少恒星拥有可居住的行星,有多少行星上确实孕育着生命,这些生命是否进化成了智慧生物,他们是否想同其他文明交流,以及这种交流是否发生在人类有接听能力的纪元内——目前看来,这些概率是微乎其微的。
人类曾经尝试着接听这类讯号,至少那些希望并相信德雷克方程式的最后得数N会高达几十,几百乃至几千的人曾这样做过。他们自己利用射电望远镜和分时式大型主机,为了筹集SETI经费拼命游说大学负责人、理事或志同道合者。其中有一些,像阿雷西博计划,甚至还主动向太空发出了信息——尽管这类信息本来就会散逸出去,自马可尼首次发送电报以来,所有无线电交流信号就一直在由地球向太空发散着……我们在这里。地球是活着的。然后他们收听着,希望会有一个答复。
遇到忒儿的那阵子,汤姆依然对德雷克方程抱有一种近乎宗教式的信仰,虽然许多人已经开始怀疑它的可信度,而且经费也越来越难以筹集到了。当他和她在伯明翰另一个大学园区里穿越迷蒙的灯光,从钟塔下走过时,他的电脑正在寝室里兢兢业业地分析从一个SETI网站上下载的数据,机子顶上睡着房东太太的爱猫。汤姆十分确信,随着信息处理技术的日益完善以及无线电卫星的接收范围越来越宽,迎来奇妙的第一次接触只是个时问和毅力的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当他和忒儿在那个英国的秋天,那个薄雾笼罩的午后一同散步时,德雷克方程式可帮了他的大忙。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难以和人攀谈的话题之一,但至少那一次,它还是挺成功的。
他们搭火车回到市区,在新街下了车。街灯和车灯把夜色照得朦朦胧胧。在回学校的路上,商店和法院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忒儿偎向他身边,他顺势搂住了她。第一次接触,弥漫在彼此之间的紧张不安的心情变得那么甜蜜,像带了电一般,他的喉头和腹部涨满了奇妙的疼痛,最后他们停下来在一个潮湿安静的旧地道里接吻,过往车辆在头顶的路面疾驰而过,沙沙地响着,如遥远的海。
忒儿。她的嘴的味道。他终于能够轻抚她下颌和颈子交界的那个地方了,一整个下午他都渴望着这样做。倚在他幽暗的怀中的忒儿,真实,性感,充满着英国风情,和他是那么的不同。他吻她时,那对波涛汹涌的眼睛合了起来,随后又睁开,闪耀着惊心动魄的率真。从那以后,一切都改变了。
忒儿对生活有一种强烈的热忱,对一切事物都怀着浓厚的兴趣。她有一部旧车,日本货,样子很不起眼,底框是漏的,车上装了一个破旧的卫星定位系统和胡乱修理过的氢气转换器。汤姆常常得在发动机罩里捣鼓半天才能把车发动起来,然后两人一起出发,开始他们盼望的周末旅行。穿越这个凉爽多雾、充满了爱和生命的国家——英国,这个忽然让汤姆有了融入感的地方。他们去往科茨沃尔德的浅褐色的村庄以南,山区的灰色丘陵以北,然后更远,更远,直到秋天——与美国截然不同的秋天——簌簌摇落一地的黄叶,卷起轻烟似的白云,悄然退场,随后冬季来临。他们连着几个钟头在老旧的机动车道上颠簸,一辆辆新型的交通工具从身边飕然滑过,车上的人不是在开远程电信会议就是在打盹儿。但是汤姆喜欢那种经过努力到达目的地的感觉,喜欢车轮滚动的辘辘声和转向时的离心力,喜欢每隔一两个钟头就和忒儿换手,喜欢一路上绵延起伏、越往北越高大的丘陵,还有下车时映入眼帘的高岗上的积雪和阳光,扑面而来的清洌空气。他们一起登山,山上的小径湮灭已久,只有羊群惊奇地望着这些闯入它们领土的人。他们在坳口背风处歇脚,又热又喘,俯瞰一路走过的广袤世界,所有微小的细节都历历在目。那时忒儿已经不再研究科幻小说,她改选了早期浪漫主义文学,研究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那一派诗人。她会一面攀登斯卡菲尔山,一面用她那可爱的嗓音吟诵《序曲》中的诗句,周围是闪耀的积雪和湖泊,而汤姆则上气不接下气地挣扎着紧跟在她身后。停下来休息时他们又是汗流浃背,又觉得寒气砭骨。这时忒儿坐下来,冲汤姆微微笑着,一件件地脱下她的羊毛外套和Gore—Tex上衣,然后开始解鞋带。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冰冷的雪,火热的身体,耳中是她音乐般的呼吸,她的手指伴着风和云影一起掠过裸露的脊背,刺激着他的欲望。然而在三九寒冬,这样做也很危险——要是欢爱后不小心睡着了,很有可能会因为暴露在寒气里而冻死的。不过,即便是冻死又如何,这一刻值得他付出一切。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在坳口里,忒儿蜷作一团依偎着他,冰冷的肌肤紧绷着,两人身体相贴的地方汗气蒸腾。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了,此刻它正穿过海尔维林上空的云层向西沉落,景色之壮美,恐怕就连老华兹华斯复生也会觉得难以形容。他的手指在忒儿硬挺的乳头上流连,那是另一座华兹华斯无法形诸笔墨的可爱山峰。天气是冻彻肺腑的冷,但令他惊奇而愉悦的是,他发觉自己也硬了起来。他把嘴压上忒儿的肩头,唇舌在她耳下那可爱的凹陷处逡巡。她本来就在打着哆嗦,现在他觉出那哆嗦之中又起了另一种颤栗。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小腹,一面想起了即将升上夜空的群星,也许还想到了找一所废弃的农庄来共度良宵,想到忒儿的甘美的湿润,想到舔舐那一处的芬芳。她绷紧身子又颤栗了一下,他把这当作鼓励,尽管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外套从肩头滑落了几时,赤裸的脊背落上了一片雪花。接着,几乎是突兀地,她退了开去。
“看那儿,汤姆。看得到吗——那些有颜色的小点儿?”
汤姆望过去,在夕阳燃烧的最后一道余晖中,他确信自己看到几个人像鸟儿一样在空中盘旋。可能是微型动力伞,但在那样的天气里,引擎的声音会割裂冻结的空气一直传到这里。汤姆隐约记起自己看到过有关的报道,说是近来兴起了一股新的狂热,通过服用魔瓶内的转基因液体来使自己长出翅膀,就像神话或科幻小说中的情节一样。当时人们还认为,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这样做都是极其危险的。
汤姆梦想过,也体验过所有这些可能性。
从小他就热爱《幻想曲》里那些半人半兽的奇异造物,那些长着双翼的美丽的飞马。稍大一些,他又希望至少有那么一次,卡通片里老是和超级英雄作对的绿眼睛怪兽和机器人可以实现他们的邪恶计划。再后来就是古老的《星际旅行》的故事了——越早的越精彩——以及所有其他的系列片,电影里星际飞船的成员们围坐在发着荧光的桌子旁,同电脑生成的外星人和戴着橡皮面具的人们平静地交谈。八岁之前他已看遍银河系诸帝国的兴起和衰亡,还曾钻透冰封的行星,与古代战争遗留下来的依旧灵敏的大型武器较量……当地的图书馆被关闭时,他从一只苹果箱子里淘出好多削价处理的科幻小说,他发现那些盖满灰尘的书在他脑中唤起的画面比好莱坞斥资百万制作出来的效果更为奇幻。他还觉得,他在学校学到的和课外阅读到的那些现实中的科技,距离奇迹只有一步之遥了。只需再有一两次突破,梦想就能成为现实。那真实的未来就高悬在眼前,转动着,令他感到一种几乎足生理上的渴望。星际飞船不久就可以升空,尽管国家宇航局资金短缺。光帆也日益普及,虽说绕着地球转的大多数人造卫星似乎只是在播送虚拟购物和色情节目而已。再来一次量子跃迁式的大突破,人类就能找到穿透时空的那个孔洞了。无数个瑰丽的世界,充满着翡翠色的云朵,深红的有知觉的海洋.巨大的钻石城,还有行动迟缓的巨兽般的星尘,弥漫开来,覆盖了若干分之一光年的距离——这一切奇景就在那儿,等着人类去发现。那是他遇见忒儿之前很久的事了,当时他还只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常常跟着母亲在巴尔的摩飘着咸味的海港漫步,或者盯着国家水族馆里明亮的水箱,认定里头装着的是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晚上他总是开着收音机入睡,波段设在电台和电台之间,从那里传出无线电波海涛般的沙沙声,不断地逸向太空。我们在这里。地球是活着的。汤姆静静地谛听,等待着一个回复。
在考试和智能测试上,他从没花过多少心思,只要成绩合格能保升级就够了。平时他喜欢涉猎宇宙哲学和星体逻辑学之类冷门,通过化学和生物学来追溯生命的迷径,聆听无线电波,捣鼓电器和机械装置,在电脑和工程学方面也有所长。后来他在新哥伦比亚大学拿了个应用物理学的学位,还断断续续地修完了心理学。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终于失去了他的童贞——这是第二天早晨女方的评语;就好像是,在所有这些亲昵和盟誓的背后,她其实只不过是赏了他一次脸而已。
就读研究生期间,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什么都学一点:宇宙学,数学,计算机,物理,几乎成了科学怪人。他先后为几家纳米技术公司工作过,那些公司当时正在世界证券交易所里翻云覆雨。然而汤姆发现面试中屡屡出现他跟姑娘相处时遇到的同一个问题——这问题依然存在,至少在他清醒的时候——就是说,人们总觉得他的态度含糊而冷淡。不过这也确是事实,他是志不在此——无论这个“此”指的是什么。所以他做了许多拥有高学历的年轻学者都会做的事,他们脑子里容不下其他事,因而宁可躲开麻烦:他去了另一个国家进修研究生课程——恰好就是英国伯明翰的艾斯顿大学——那段时间他几乎可说是定居下来了。他在那里第一次加入了当地的SETI计划,当然这是自发组织的,资金少得可怜,但通过一个支持者的奔走,它与拉德纳尔堤天文台挂上了钩,可以利用他们的一段空闲时间使用其无线电接收装置。
自然,关于SETI的一切他早八百年前就已经了如指掌;对于德雷克方程的记忆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童年时代,甚至比知道白雪公主和甲壳虫乐队还早。但他现在终于可以真正地参与其事,正式成为电波接听者中的一员了。他设法说服他的导师相信,他可以就相移数据的筛选方面做一番研究,从而把SETI工作和学位论文结合起来。他总算和怀着同样梦想的人走到了一起。一切都是那么的合乎心意:想想吧,当地球这颗与众不同的行星围绕着太阳这平凡的恒星周转时,身处地球之上的汤姆·凯利所能做的一切,以及所有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奇迹。即使人类已经聆听了五十多年,希望能从其他星球上接收到一个信息,尽管那些政客、官僚、资助团体——甚至是汤姆那个一贯耐心的导师——都在摇头皱眉,他依然确信一切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只须再加一把劲,梦想就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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