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坐了很久。毕竟,现在正是他一天之中什么也不用做的时候。太阳升起来,照亮了世界,唤起了石灰岩峭壁边盘旋而上的热气流。他觉得他瞥见了翅膀的闪动,然而阳光下,整个世界和山峦都被涂上一层亮色,焕发着虹彩。他想,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哭呢。
面前桌上的卡片已经不再有多少光泽了,摸上去冰冷潮滑。他翻检一遍,挑出他没认出来历的蓝颜色那一张,卡片上几乎没什么装饰,只有一个简单的图案,像泛着波纹的水面。此刻他可以确定这并不只是个垃圾邮件而已。他的手指顺着信息条滑下去以激活它,然后闭上眼,脑中出现一个男人站在一座有喷泉的花园里,时值午后,花园温暖明亮,大致算摩尔式风格;地点可能是在摩洛哥,也可能在洛杉矶或西班牙。那男人面目英俊,不过已经不再年轻了。他任由自己的脸爬上皱纹,头发灰白且开始谢顶。汤姆发觉那张脸跟自己,至少是记忆中有一回在镜中看到的那个自己,不无相似之处。不过这个男人的站姿略显僵硬,仿佛准备着要迎接某个困难时刻的来临。他的脸上洋溢着非同寻常的哀伤,眼神肃穆。
汤姆耐心地等他说完那段“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的开场白;花园里鸟儿在婉转啼唱,蜜蜂在姹紫嫣红的热带花卉中采集花粉。
那个男人向汤姆通了名,跟着解释道,他俩的生活背景里有一点共通之处:他们都爱着忒儿。他们爱忒儿,当然了,后来又失去了她,因为要留住忒儿是不可能的——她天性如此;当初也正是由于她的这种天性,他们才会奋不顾身地爱上她。不过汤姆·凯利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存在,而这个男人却知道他。倒不是说忒儿跟他提过多少往事,她是一向生活在现在的;但他知道汤姆就在那儿。某种意义上他对汤姆颇为嫉妒,因为对于忒儿来说,最初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燃烧时灿烂绮丽,一旦结束就再也不可能重新捕捉到同样的感觉。因此最后他和忒儿分了手,而他们的婚姻——是她的第二次了——也如他所料地结束了,尽管他当时还总抱着一线希望。忒儿继续过她的生活,他则继续过他的,不过他一直通过电磁波来追踪她的消息:她的新朋友,她的新发现,以及令她着迷的新事物,直到他听说了最近这个消息——很可怕,然而对他来说却并非完全在意料之外,像忒儿这么一个人。
在安第斯山脉人称卡塔雅托里的高峰上有道山脊。这名字听在汤姆耳中就像一颗新发现的星星,并且几乎也是同样的遥远和险恶。通往峰巅的那道山脊险峻得不可思议;在东面,它的垂直高度将近一万英尺,要想登上顶峰,先得千辛万苦地步行一星期,然后还得千辛万苦地攀爬一星期,倘若狂风和险恶的冰塔还能容许你到那儿的话。但它在某一类飞人中却享有近乎神话般的名声,这名声可以回溯到古印加时代,那时充当祭品的人就是从那道山脊上被扔下万丈深渊,以平息年迈的天神维拉科嘉的怒火。
因此想像一下忒儿在酷寒中独自攀登着;她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年轻或健康,但还是同样的坚决。她在常年笼罩于卡塔雅托里峰阴影下的村子里留了信,要是她回不来,她不希望任何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她。
古印加人曾对卡塔雅托里峰怀着深刻的、宗教式的强烈感情,后世的登山者也一样;忒儿必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吧,孤身一人跋涉在那些神圣的山峦里。她在攀登时没有借助任何手段;没有翅膀,没有肌肉或肺部增强,没有给手或脚装上铁爪,没有绳子,也没有氧气。她居然能爬到那儿,攀附在那道世界屋脊上,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从卡塔雅托里峰,从那样的垂直高度上望出去,没有什么是可以与之比肩的。而忒儿就曾独自站在那里,一个临近暮年的女人,凌驾于万物之上。她已经在利马的一家商店买好了魔瓶,为此倾尽了所有积蓄。这可不同于圣伊莱尔商业街上卖的那种货色。它们大多是违禁品,发作最快,最猛烈也最昂贵。它们撕裂你血管的速度快得以纳秒来计算,它们会燃尽你的脂肪,使你的身体由里向外扭曲变形,如同一把被暴风雨毁坏的伞。而忒儿买了三倍于寻常的剂量。
她很可能真地到了那儿,并从卡塔雅托里峰的山脊上纵身跳了下来。这似乎是最说得通的解释了,尽管她的尸体一直都没有找到。
忒儿从那万丈悬崖一跃而下,魔瓶在她体内嘶嘶作响,骨头扭曲变形,翅膀裂体而出,就像一只蝴蝶从蛹里挣脱出来,然而那翅膀还太潮湿太脆弱,立刻就被狂暴的气流撕成了碎片。而最后,最后,她会撞到岩石上。看来在所有可能的死法中,忒儿选择了最极端的那一种……
这像她会干的事么?汤姆寻思着。
忒儿扭曲着,翻滚着,向深谷坠落?她是有意想杀死自己呢,还是只想冒个险,痛快淋漓地活过那一刻,不在乎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摩尔式花园里的那个男人也对这些问题茫然不解,就跟汤姆自己一样。然而忒儿的特点,他俩都意识到,就是她时时、刻刻、年年都在改变。忒儿的特点就是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她。汤姆自己素来都是稳定踏实、目标明确的;很久以前他就设定了自己的生活轨道。而忒儿则不同。忒儿一贯都是不同的。汤姆大半辈子都被错过约会、没完成工作、虚度光阴、或者没及时收听到信息这一类感觉困扰着,但忒儿却从来没有过。她总是冲动行事,从不回头。
那男人又笑了笑,影像停止了。摩尔式花园、花朵浓郁的芬芳,一并消失于无形。
汤姆再度置身于清晨,浮云的影子掠过他的山头;他纳闷着,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一样,不知道自己前一天晚上都在哪儿,目击到的究竟是什么。要是当时他能许个愿——无论忒儿变成了什么,她倒是没提起让他许个愿什么的——他的愿望仍然不离他一直企盼的事。毕竟他已年近七十了。他是汤姆·凯利,是SETI先生。无论你遭遇到什么事,无论你见证过什么奇迹,他这把年纪的人是不会改变的。起码对这一点,他十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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