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他的病人们精神放松,医生把他的诊所设计成了个客厅。几幅画着大块大块红色的现代派油画看上去和桃花心木的老式家具十分谐调。在屋子的中央,一只也是红色的巨大明代花瓶被放在一张用镀金属箍起来的独脚小圆桌上,看上去摇摇欲坠似的。
这是自朱丽厌食症第一次发作以来,她母亲带她来看病的诊所。医生当时立刻猜测她的病与性有关。是她父亲在朱丽小时候玷污了地?是家里的一个什么朋友举止过于随便了?还是音乐老师对这个已届青春期的少女动手动脚?
这种想法让做母亲的不禁脸色大变,她设想着自己的女儿落入那老头魔爪的情形。以后的一切便是由此开始的。
“也许您说得有道脑,因为她还有一个毛病,一种恐惧症。她不能忍受别人碰她。”
在医生看来,这年轻姑娘肯定遭受过某种严重的心理创伤。他很难想像这仅仅是因为她不能继续唱歌了。
其实这位心理医生确信他的大部分女病人在童年时都遭受过不正常的性侵犯。他是如此遵从这一原则,以致于当他无法在反常行为的背后找出此类精神创伤时,他就诱导病人去自我暗示出这么一个病心。随后治疗就变得容易了,而且她们都成了他的长期客户。
在朱丽母亲打电话向医生预约的时候,他曾询问朱丽是否恢复正常饮食了。
“不,一直都不正常,”她同答说,“她老是小口小口地吃东西,而且不肯吃荤腥,即便是看上去有点像肉的她也不吃。照我看,尽管现在病症不像以前那么明显了,她的厌食症其实一直都没好过。”
“也许这能够解释她的闭经。”
“闭经?”
“是呀,您不是告诉过我您女儿19岁了还没来过月经吗?这表明她的发育过程出现了不正常的迟缓。她吃得这么少极可能是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闭经往往是和厌食症有关系的。人的身体也有其自己的机制,如果它觉得不能保证以后为受精卵发育成胎儿提供足够的营养,它就不会排卵,不是吗?”
“但她为什么会这样的呢?”
“用我们的行话说,朱丽表现出的正是‘彼得·潘情节’。她期望一直停留在童年时代而拒绝长大成人。她认为只要不吃东西,身体就不会发育,这样就永远是个小女孩了。”
“我懂了。”她母亲叹了口气,“这大概也是她为什么不想通过高中会考的原因了。”
“很明显,高中会考对她来说就意味着进入成年阶段。她不想变成大人,所以就像一匹倔犟的小马驹那样不断后退,不肯跨过这道障碍,不是吗?”
秘书通过内线电话告诉医生朱丽到了。医生请她带朱丽进来。
朱丽是带着阿希耶一起来的,想趁看病的机会随便遛遛狗。
“我们从哪开始呢,朱丽?”心理医生问道。
年轻姑娘目不转睛地打量了一下这个胖男人。他老是在出汗,稀疏的头发往后梳成了一条辫子。
“朱丽,我是来帮助你的,”他用一种坚定的口吻向她保证道,“我知道你从内心深处还在为你父亲的去世感到悲痛。但出于所有年轻姑娘都会有的那种害羞的心理,你对这种痛苦讳莫如深。你应该把它泻泄出来以得到解脱,否则烦恼会一直纠缠着你,你只会越来越痛苦。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沉默。在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心理医生离开了他的座位,走过来扶住她的肩头。
“我是要帮助你的,朱丽,”他重复道,“看来你心里感到害怕。你是一个小姑娘,独处在黑暗中,内心中克满恐惧。你千万要放下心来,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你恢复自信,除去你所有的恐惧感。你要把内心中最美好的东西都表现出来,不是吗?”
朱丽用一个十分隐蔽的暗示告诉阿希耶在那件珍贵的中国瓷器里有一块肉骨头。猎犬打量了一下那件从没见过的装饰品,又垂下了眼皮。它差不多明白了朱丽的意思但没敢动。
“朱丽,我们在这里是为了揭开你过去生活中的谜。我们要把你生活中的事件一件件地研究一遍,甚至是那些你认为已经忘记了的事。你说吧,我听着,我们一起来找出病根并让伤口愈合,不是吗?”
朱丽继续悄悄地向猎犬发出指令。
猎犬瞧瞧朱丽,又瞧瞧那只花瓶,尽量去理解两者之间的关系。它的狗脑里充满了疑惑,它觉得年轻姑娘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它去做。
阿希耶和花瓶。花瓶和阿希耶。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让阿希耶气恼不巳的是它无法理解人类世界事物之间的联系。比方说它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去理解邮递员和信箱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这个男人要把一叠叠纸塞入那只盒子?最后它终于明白这个傻瓜把信箱当成了一只以纸因为食的动物。其他的人可能是出于怜悯也就任凭他那么做了。
但现在朱丽又想要干什么呢?
爱尔兰种塞特犬犹豫地尖声叫着,也许这可以让主人感到满意了?
心理医生凝视着亮灰眼睛姑娘。
“朱丽,我要强调一下我们合作的两个主要目的。首先,让你恢复自信。然后我要教会你变得谦虚。自信是个性发展的加速器,而谦虚则是制动器。从人学会使用他的加速器和制动器的那一刻起,人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并且在他的人生之路上获益匪浅,你能理解这些的,不是吗,朱丽?”
朱丽终于看着医生说道:
“您的加速器和制动器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心理分析只能用来让孩子不至于重蹈他们父母的覆辙,仅此而已。而且往往在100个孩子身上能够成功的只有一个。您别再像教训一个无知的小姑娘一样教训我了。像您这样的医生、还有你们那些心理治疗我在西格门·弗洛伊德①的《心理分析导论》上见得多了。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病。如果说我感到痛苦的话,并不是因为我缺少什么而是因为太多了。我太了解这世上存在的陈旧、反动、僵化的东西了。甚至您所谓的心理治疗也只不过是使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沉浸在过去中的方法而已。我不喜欢往后看,就如同开车时,我不会把眼睛一直盯在后视镜上一样。”
【①弗洛伊德(1886-1939),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的创始人。】
医生吃了一惊,直到刚才她还一直保持着沉默和谨慎的态度,还从来没有哪个病人像她这样当面指责过他。
“我并不是说往后看,我是指更好地看清自己,不是吗?”
“我也不想看自己。如果不想在开车的时候出车祸的话,谁也不会老盯着自己看。应该朝前看,看得越远越好。其实,让您感到烦恼的是我太……清醒了。所以您更愿意认为不正常的是我。在我看来有病的是您,因为您总是用‘不是吗’来结束每句话。”
朱丽又冷静地说道:“至于您诊所的布置,您有没有对这考虑过?这些红色、这些画、这些家俱、这些红色的瓷器?您难道有嗜血的倾向?还有这条马尾辫,这是不是能更好地说明您内心中存在的女性意识?”
医生向后退了退,厚厚的眼睑不停地眨着,永远不要在诊所里和病人发生冲突是他职业的基本原则之一。必须尽快摆脱不利的处境。这小姑娘想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使他情绪波动。她肯定曾经看过关于心理学方面的书。这些红色……这的确让他联想到某种明确的东西。还有他的辫子……
他竭力想恢复镇定,但他臆想中的病人并不给他里喘息的机会:
“另外,选择从事心理学方面的工作这本身就是一种病症。埃德蒙·威尔斯曾这样说过:‘根据一名医生选择什么样的专业,你就会明白他的问题出在哪里。眼科医生通常是戴眼镜的,皮肤病医生经常会得痤疮和牛皮癣,内分泌科的医生有激素分泌失调的毛病,而心理学大夫则……”
“谁是埃德蒙·威尔斯?”医生打断道,他一下子就抓住机会来转移话题。
“一个愿意帮我的朋友,”朱丽冷冷地回答。
对一个心理医生来说恢复常态只需片刻工夫就行了。职业性条件反射深深根植在他的心里,让他不会一直玩下去。不管怎样,这姑娘只是个病人,而他才是医生。
“后来呢?埃德蒙·威尔斯……他和《隐身人》的作者H·G·威尔斯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我说的这个威尔斯更加神通广大。他写了一本‘有血有肉’的书。”
他想出了如何打破僵局的办法,朝朱丽走了几步,说:“这位埃德蒙·威尔斯先生写的‘有血有肉’的书都说了些什么呀?”
他靠得离朱丽非常的近,姑娘都能感觉到医生的呼吸了。朱丽对随便什么人的呼吸都感到厌恶。于是她尽量把脸别过去。这呼吸是如此强烈,还混杂着薄荷洗发剂的恶臭。
“正如我所推断的那样,在您的生活中有某个人在操纵您并且使您堕落。这个埃德蒙·威尔斯是谁?你能把这本‘有血有肉’的书给我看看吗?”
心理医生说话时“您”、“你”不分,但渐渐地他又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朱丽意识到了这点,便不想再继续这场小小的争论了。
医生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这位年轻姑娘越是藐视他,他就越觉得她楚楚动人。她是如此令人吃惊,这位年轻姑娘,她有着12岁女童的顽皮,又显出30岁成熟女性的端庄、那稀奇古怪的书本知识更给她凭添一份魅力。医生贪婪地盯着她。他喜欢别人反抗他,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迷人,香水味、眼神、胸脯。他努力克制着想要去抚摸她的冲动。
她已经像一条敏捷的鳟鱼一样离开了座位,逃得远远的,站在门口,挑衅地冲他微微一笑,看了看那本《相对且绝对知识百科全书》是否还在背包里,然后背上肩带,走了出去。门在她的身后重甭地关上了。
阿希耶一直跟着她。
到了外面,她朝猎狗踹了一脚。这可以教会它服从她的命令。要是她命令它打碎那只明代花瓶,它就得打碎那件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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