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詹姆斯·冈恩的新作《来自外星球的礼物》说起
姜云生
一
如果不考虑每年有大批新的科幻读者加入到科幻迷队伍中来这层因素,关于美国科幻大师詹姆斯·冈恩,我们几乎可以不必多加介绍了。他著述之丰、影响之大、译成中文的科幻作品知名度之高,在同时代的西方同行中无疑首屈一指。
1948年,二十五岁的冈恩先生开始写作科幻小说,迄今已著作等身。其中最著名的小说有《长生不老》、《倾听者》、《校园》、《快乐制造者》、《危机》等,不少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连续剧。专著有《插图本科幻小说史》、《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的基地》、《科幻小说新百科全书》等。他主编的六卷本《科幻之路》,堪称最权威的世界科幻小说选集,是美国大学科幻课程的标准教科书。与此同时,他在创作和研究方面所获的荣誉也令人肃然起敬:1976年获美国科幻小说研宄会颁发的“朝圣奖”,同年获世界科幻小说年会颁发的“特奖”,1983年获“雨果奖”,1992年获“伊顿终身成就奖”。其他一些中短篇科幻小说获奖更多。
冈恩先生是美国堪萨斯犬学英语系资深教授,在文学研究和英语教学方面也曾多次获奖。他的头衔是:教授+作家+编辑+批评家;换一种简单些的称谓,那便是“学者型作家”。
二
这位学者型科幻作家的特色之一,是他那强烈的宇宙意识。1960年著名的“奥兹玛计划”,是人类第一次尝试接收来自近距离恒星系无线电波的计划。人们猜想那些恒星系的某个星球可能存在的智慧生物,也会像地球人一样向外星系发出无线电波。敏感的作家意识到这个探索对人类文明的意义,很快作出了反应——那便是从1968年开始陆续发表的系列科幻中篇《倾听者》。1972年,这组系列经作者改写,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出版。该书扉页有一段引言,它强调了对外太空的探索,特别是对“球外文明”的探索,对人类文明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以现实生活中人类太空探险为基点的科幻创作中,作者对宇宙、生命、存在、时间作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在《倾听者》这部小说中,人类虽然最终接收到了外星生命的信息,但那来自卡佩拉星球的消息却令人半是欣喜半是伤感:卡佩拉人已经死了;他们的电文告诉人类:“我们曾经活过,我们曾经工作过,我们曾经建设过,然后我们消亡了。”但他们要把自己的文明作为遗产交给人类。这种球外智慧生命博大恢弘的气度,令读者荡气回肠!《倾听者》历来被认为是美国科幻作品中无可争议的一部佳作,我看首先就在于作者那种高瞻远瞩的洞察力。作为杰出的科幻作家,第一要义使在于其思想的超前性,或曰对科学发展前景及其正反影响的先知先觉。这种超前性体现在宇宙意识上,最重要的自然是关于未来岁月里,地球文明与球外文明相遇时的种种可能性。《倾听者》描绘了人类探索球外文明的不懈努力,那令人伤感的故事结局展示了未来可能性之一。
而作者最近一部新作《来自外星球的礼物》,却别是一番风光。从偶尔发现的一张飞船设计图中,主人公以为悟得了外星人苦心,于是历尽磨难,制造了飞船,跃向太空,误入白洞,经历了种种匪夷所思的场面后,结局又在意料之外……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位杰出的科幻作家,冈恩先生在这部小说中,一如既往地倾注了他对宇宙时空的好奇与关注。除了蠕虫洞、反物质、湮没而外,暗物质、暗能量等最新宇宙科学的认识也被作者融入小说情节与场景之中。这决不是简单肤浅的猎奇,它分明表现了一个科幻作家对宇宙的深切关注:“我”是谁?“我”来自何方?“宇”有限抑或无限?“宙”的本质何在?不远的未来,当人类邂逅外星人时,会发生什么?等等,等等……读这部科幻小说,收益不会仅限于伴随变幻莫刹的情节而产生的惊奇与愉悦;和作者一起思考时空的奥秘,至少能让一个人的视野为之大开,精神为之升华。
古往今来,有一个问题世世代代困惑着人类:生命的意义何在?从莎士比亚笔下的王子到普通老百姓,都解不开这个千古之谜。我不敢说冈恩先生的科幻小说能帮你解谜;但跟着作者一起去思考、探索,即使得不到最终的答案,那过程中得到的收获也会令人欣喜异常、感到其乐无穷!美国《宇宙追求》编辑、有“世界惟一的宇宙记者”雅号的弗里德·希伦,经常鼓励终日缠在琐碎的日常工作中的人们摆脱烦琐的小事,去考虑宇宙、生命的重大问题;倘若哲人式的思考令我们生畏的话,何不借助科幻大师冈恩先生一双慧眼,在新奇生动的故事中,一窥宇宙真相,养成一点宇宙意识呢?
三
顾名恩义,“宇宙意识”,即人类对宇宙的认识与看法。两千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已经把“宇宙”的内涵匡定了:“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云云,时空之谓也!现代科学只是在字宙起源及演变、结构外,添上生命起源、存在的本质等命题而已。
20世纪以前,无论科学家或哲学家,大都认为宇宙是永恒不变的。时间无始无终,空间无边无际——这种观念至今仍有一定的市场。神学家也持宇宙基本静止的观点,惟一的不同是,他们在宇宙起源的问题上.轻轻松松地给出了一个答案:上帝创造。
宇宙学划时代意义的突破出现于1929年。美国天文学家哈勃观测到遥远的星系一直都在迅速地离我们(观察者)远去。愈远的星系退行的速度越快。换句话说:宇宙在膨胀。后来的观察又发现这种膨涨速度惊人,简直是一种“爆炸”。逆向思维使这个观测获得一个有趣、惊人的命题:在很久以前,所有的星体是不是都完全处于同一点?“无边无沿”的宇宙,当时应该是“一粒”密度无限太的“种子”?哈勃的发现及其逆向猜测,把宇宙起源的问题带进了科学领域。大爆炸宇宙论的基本内容是:100亿至200亿年以前,质量无限大、无限热的“宇宙蛋”(COSMIC EGG)爆炸,其原初温度为1000万亿度;一秒钟后,其辐射温度降低到大约1000亿摄氏度——这是太阳中心温度的1000倍左右;100秒钟后,温度降低到10亿摄氏度;在其后的几小时内,随着宇宙不断膨胀,温度不断降低,而各种元素开始应运而生;圆盘状的自旋星系开始形成;大约距今50亿年时,地球开始形成;再接下去便是原始生命形式出现在海洋中,进化过程开始,能自我繁殖的有机体出现;直至鱼、爬行动物、哺乳动物及人类的诞生。这个过程经历了大约30亿年。
——换言之,时空产生于大约200亿年前的大爆炸,生命起源于大爆炸过程中的自然演化。这种宇宙起源的学说,成为现代宇宙学中影响最大的一种理论,而且获得天体年龄、河外天体、谱线红移、微波背景辐射等观测结果的支持。同样得到支持的另一个结论是:时空将结束于宇宙重新坍缩,那在科学术语上称之为“大嘎扎”,时限大约在200亿年之后,或更久一些。宇宙学的内涵极其丰富。时空起源的理论也不止大爆炸一种。至于宇宙结构,只需说明:随着科技的突飞猛进,我们对它的认识,从地球——太阳——太阳系——银河系——河外星系——星系团——总星系,现在已经观测到大约200亿光年之遥,其中约拥有500亿个以上的星系。这些星系100亿年以来的演变,均已被记录在案。而这一切,用科学术语来说,仅仅是“观察到的宇宙”而已,它只是“物理宇宙”中的一部分,后者是指物理现象上解释的宇宙,其时空的辽远庞大使人类智慧无法穷其所以,至少在目前。
说到对宇宙的理解与探索的意义,一言以蔽之:未雨绸缪。伟大的俄国科学家、宇航先驱齐奥尔科夫新基早就说过,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人类总不会永远躺在摇篮中。如今齐奥尔科夫斯基的预言已成现实;而人类在从摇篮飞向太空的过程中,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新问题,还将遇到多少新磨难啊!有一种理论认为,科幻小说能对人类未来生活起到某种实验作用。我知道冈恩先生是赞成这种说法的。在他笔下,渴望离开摇篮的人们领先一步,凭奇诡而又理性的想像力做着太空探索的实验,客观上起到“投石问路”的作用。现代科学预言,茫茫宇宙之中,人类很可能不是惟一的智慧体。乐观的科学家认为,文明如天上之繁星,数不胜数。即以银河系而言,最保守的估算是:有100万颗行星上存在文明(更乐观的估计则为3.5亿至4亿颗>。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何应对地球外文明,处理星际智慧间的交往,关系到人类的未来、人类的命运。这一点,冈恩先生的小说已经用形象的手法作了阐述。此外,从另一个角度说,时下的主流文学作品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人世间男男女女、恩恩怨怨的故事几乎已被写尽,太阳底下已经不再有新鲜故事可以叙说。母题的陈旧、贫乏,也许从某种程度上刺激了艺术形式的翻新,但它替代不了母题的开拓。反映人类生活新领域的文艺作品始终给人以新的兴奋;西方文坛科幻小说大行其市;一些演绎人类远古历史、据实描绘太空航行、星空演化的文艺或非文艺作品日见畅销。纯文学作家由于接受了现代科学训练,以全新的宇宙观重新审视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他们笔下叙说的人间悲喜剧有更多创意,有更宏大气势,自然不足怪了。西方文坛发端于20世纪60年代的科幻、纯文学日趋靠拢的趋势,时下愈演愈烈。从这种趋向重温科幻大师阿西莫夫关于未来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将出诸科幻作家笔下的预言,也许可以这样来认识:只有具备宇宙意识的作家,手下才会有融宇宙、生命、社会于一体的全新母题的大手笔!即便作品中人物、活动舞台仍在地球,在他本国乃至主人公本乡本土,但其神韵、气度,远非那些只知世事人情,毫无宇宙意识的传统作品可望其项背的。
这几年来,我们经常强调“精神文明建设”,作为现代人,常常抬起头来看看浩淼星空,低头读几本《来自外星球的礼物》之类的科幻小说;思考一下宇宙与生命起源、地球外文明之类的问题,营建一点宇宙意识;即便不为某种功利目的,只是使自身有能力以现代人的目光来看待社会、人生、世界,这种精神生活层面的开拓,不也是一种重要的精神文明建设么?为此而让你的生命平添几分浩然之气,何乐而不为!
四
冈恩写长篇,有个偏爱:他喜欢以中篇组合的方式结构长篇。他的杰作《倾听者》和《来自外星球的礼物》都由六个中篇组成。但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说:“一开始我就计划把它做为一部长篇来处理的。全书六个单元,如果分开阅读,也能自成一体,独立成章。”每一章开头对前一章的故事略作回顾,很有点中国古代章回小说“前一回说到……”的味道。对忙忙碌碌、几乎无暇一气读完长篇小说的现代读者,这种结构方式或许不失为一种补救之策;从科幻写作的角度来看,一部二三万字的作品也确实适合构建一个内容充实的故事。冈恩先生的长期实践,对中国科幻作家或许不无启迪吧。
笔者与冈恩先生交往多年。六年前应他逝请,以访问学者身份赴他任教的美国堪萨斯大学亲聆他的科幻小说课程,深深被他对科幻的执著与热爱所感动。他耄耋之年,依然笔耕不已、诲人不倦。《来自外星球的礼物》是他去年八十岁时完成的新作,读者诸君可以看出这位可敬的老作家宝刀不老;从结构技巧之娴熟到科幻构思的新颖,都显示了作者炉火纯青的艺术功力。这部作品在美国《ANALOG》月刊连载时,很受读者喜爱,部分章节还被评为年度最受欢迎的科幻作品。值得说明的是,由于冈恩先生的鼎助,本书中文版在中国面世要早于英文版在美国的出版。借此机会,我们谨向冈恩先生表示诚挚的谢意!
2004年3月25日写于上海歌林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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