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像无形,大音稀声。
空间无际,时间无尽。
唯思深渊,以为通深。
——康德拉·爱肯《十四行之XXVI》
杰西·布勒从雪茄烟似的宇宙飞船的接缝处抬起头。远处,像地平线似的地方好像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她身穿宇航服,系着保险带,带手套的手中摇晃着的是带手柄的电子焊枪。飞船由一些奇形怪状的金属片拼接而成,就像孩子玩的拼版游戏,而检查成千上万的接缝的工作仿佛没有尽头。原先用来焊接缝隙的机器,如今被用来检查焊缝,细致得如同重新焊一次。然而,当一个人的生命完全维系在这艘飞船的每一细微处,维系在每一个工作人员近乎完美的工作质量上,阿德里安相信,检查,检查,再检查,是惟一的好办法。杰西知道这不仅是阿德里安的天性使然,也是因为他将这看成是对自己任务完成得好坏的检验。毕竟,这次任务是他选择的,他必须承担所有的责任。而她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因而把精确完美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她脚下是长长的船体,从外观看来已十分完整,但实际上它还未进行加速承压的实验。
弗朗西斯·法姆斯特也许已经把它的设计路数归入20世纪30年代的科幻小说风格。是的,她一定会这样说,因为整艘船看起来就像是照着《惊奇故事》的封面造的,也许是《伐莱隆的云雀》的第一部分。想想这些书经久不衰的原因,她说感性的描述总比理性的分析来得容易理解。那些描写浓缩了各种派别的精华。
有些船员对她的论调嗤之以鼻:“那些外星人怎么可能得到一本《惊奇故事》?”
不过弗朗西斯对此泰然自若:“如果你不能及时掌握周围的状况,一旦需要行动,你就会不知所措。”
她是那么的自信,有些人甚至开始动摇起来——说不定她是正确的。
不过,建造一艘宇宙飞船可不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容易,什么“他们废寝忘食,用了几星期组建了一艘飞船”,抑或“他们利用课余时间和周末,在一个闲置的机器房安装飞船”。
由于磁场作用,杰西只得手持焊枪,紧贴着光滑的金属表面,一个接缝接一个接缝地检查着。如果她抬起头,就可以看到那个蓝色的、白云缭绕的地球在眼前晃动;然而,由于外观的剧烈变形,令它看上去更像一个无法逃开的无底深渊,张着大嘴在远处等她。她闭上眼睛,让自己从心理上重新适应面前这广袤的宇宙。这是他们从平时的练习中获得的技能——除了弗朗西斯,她总是可以很容易地根据种种迹象来分析现实情况,但尽管她这方面的经验丰富,她还是会患太空病,直到药剂师和内科医生一起找到解药,病情才得以控制。从那时起,她就再也不能在飞船外工作了,那个需要自我定位的地方只会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穿过长长的船廊,杰西可以看到旧太空站的轮廓,它的一半被清理出来当作新的太空船的基地和船体的金属板。它就像从前的肯尼迪宇宙中心将宇宙飞船推入轨道后,就被闲置在那里。那些造船者后来大概都成了飞船的成员,他们一开始住的地方是原来的宇航员舱和实验室。他们一旦安顿下来,那基地由火箭发动机牵引着,从底层轨道小心翼翼地升起,转到压力最小点。一直到后来,有人提议在已有材料的基础上,加工制造新的必需品。人们已经意识到要制造出配备外星人设计装置的飞船,并将一些必要部分推入轨道,是非常困难的。
宇宙飞船首节是宇航员的船舱。在外星人的设计中,这一部分是空白的,好像他们知道那些收到他们信包的外生物的身材会有所不同。这个问题经常被提出来讨论,无论在饭桌上抑或午夜的闲聊中,这个问题总会被提及:外星人对我们的生理需求不作臆测是否有其他的含意?
除了一小部分感情特别丰富的人,没有人怀疑过航空站的结构。那些曾经把对太空的希望寄托于这艘飞船的人,他们希望能通过这个办法飞向其他星球。这些人里一度也包括杰西,项目主管阿德里安·马斯特,还有他的顾问兼战友、永远年轻的弗朗西斯。
二十五年前,当阿德星安在一本宗教书的背面发现了谜一样的图画.那本书叫《来自外星球的礼物》,他和弗朗西斯按图索骥,找到了这本书的作者,那个化名为彼特·卡文迪的人,却发现他已经精神失常。
然而精神患者也有正确的时候。不管怎样,这个设计大大激发了第一次见到它的阿德里安的想像力。而设计本身所具有的可实施性也向他证明了其真实可靠:至少可以通过它的自我转换装置,释放来自太阳的能量,并将其转换为反物质放入地球轨道中。但是,飞船本身及其推动系统的设计仍存在疑问。尤其是外星人此番的目的为何,乃是最大的疑问。
关于外星人及其将设计图传递给地球人的动机的思索,最终将卡文迪推入了精神失常的深渊。尽管大官僚威廉·梅克皮斯曾经警告过他们,将有产生世界范围的混乱局面的危险,甚至可能引发战争,但阿德里安和弗朗西斯还是把设计图公布于众。他们相信人们会理智地利用这些设计,友善地对待这份来自外星球的礼物,进而相信外星人的存在。
阿德里安和弗朗西斯认为,外星人的设计图和借助太阳的能量制造反物质的方法,意味着星际旅行将进入一个新纪元。
然而,事与愿违,人们只是把它看作一个解决地球上各种矛盾的手段,比如人口过剩,污染,能源、财富的分配不均等。
人们是正确的:它们只是个解决方案。随着能源的不断增长,甚至到了可免费供应,许多问题的确得以解决。
可是,也唯其如此,除了一小部分不安于现状的人,没有人再想起到外太空的事。
为了打发他们,能源委员会拨款给了他们大量的无线电能源和相应的器材。剩下的事就只能靠那些想要成为宇宙旅行家的人们自己的力量以及被他们招之旗下的造船工人。
慕名前来的志愿者数量着实让他们吃了一惊,不过招聘和人围者的培训进行了整整一年,而飞船的建造又用了四年。
他们分配到的一部分资源就是这个太空基地。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己经摘到星星了。如果外星人的设计是可行的,那么很多问题就会由此产生:
发射键摁下后会发生什么?
飞船会照常工作吗?
还是在物质与反物质湮没的巨大力量下就此消失了?
飞船会在加速的过程中分解吗?
假使它开始飞行,会达到星际速度吗?
他们自身能否承受飞行?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飞向哪里?
要过多久他们才会回来?
这些问题困扰着阿德里安,只是他深藏不露罢了。
卡文迪也同样令他们头痛,他一天到晚总是不停地唠叨,直到所有人都叫他闭嘴。
这些问题也令弗朗西斯心烦不已.但她还是在阿德里安以及所有人而前隐藏了起来。不过,她无法在杰西面前隐瞒——在深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之间没有什么事可以相互隐藏。
然而,阿德里安对此浑然不知,他对这个事业太投入了,以至没有时间来考虑儿女私情。
所有的这些念头在杰西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稍事休息,调整一下状态。就在这时,她惊恐地感觉到飞船正在她脚下震动。
“发生了什么事?”她用下巴接通了装在宇航服里的对讲机,里面只传来嗡嗡声,好像有人靠在了开关上。这时,杰西把接缝检查器慢慢地塞进衣服上的磁性挂钩,跑着穿过外面的船廊。她减弱了抓勾上的磁性,像荡秋千似的,一个抓勾一个抓勾地移动着,这种动作强调潜意识的协调,而这本事是她在过去的几年中磨练出来的。
“发生了什么事?”她又问了一遍。
倒霉的是,她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可离最近那打开的舱门还有一半的距离,她的身体强烈地感到飞船开始移动了。她转过头,因为穿着密不透风的宇航服,她只能稍微转过去一点,她觉得宇航站正离她越来越远。她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她的臆想罢了。正想着,她已经到了舱门口,一进舱,她顺手灵活地把门锁一扭,门便锁住了。然后,她就等着气压增大,直到打开里面的那扇门。
她回到里舱的入口处,那里挂着一排宇航服。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总比穿着庞大的宇航服在狭窄的走廊里穷折腾好得多。在那儿,与外界联系的方法除了一部对讲机,什么也没有。
她终于进入了里舱。连体衣裤看上去像是一件睡袍,她踏进失重的走廊,走向前面的主控事。就像别出心裁的高台跳水,她不断地弯腿,后蹬,前进,最后终于来到控制室。到处是刻度盘、屏幕、电脑、键盘,还有神智恍惚的失重的人们,漫无目的地乱挤在一起。
阿德里安也在那儿,迁有弗朗西斯,卡文迪,还有许多她日夜相处熟悉得像“左邻右舍”的朋友。他们有的倒挂在空中,有的悬在她身边,可是她对这种奇观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一一辨认其中的一些人。
“发生了什么事?”她又问了一遍。
他们看着她,站在任何位置的都有。
“有人启动了主控室电脑里的测试程序,”阿德里安说道,“幸运的是,反应堆安全壳里只有一点点反物质的原子,也许十亿左右吧,是为预装做实验时留下的。而且只有几飞克(10×-15克)的相似物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没什么,”弗朗西斯接着说道,“只是船体有些抖动。”
“谁干的?”杰西问。
弗朗西斯耸耸肩。
“无从知晓,”阿德里安回答,“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干的。”
“你不是说这个测试程序是在主控室电脑编成的吗?”杰西问。
“那是使发动机驱动的惟一办法,”阿德里安说道,“整个过程太过复杂,单凭人类的大脑不可能完成关键部分的计算,反应也不会那么快。我们会检查电脑的程序,不过我相信,那个聪明得能够安装程序并让它运行的人,毫无疑问,不会在电脑的正常程序中留下线索。”
“至少,”卡文迪不安地说道,“我们知道那个发动机可以工作。”
“从那些统计数字中.我们早就知道这点了。”阿德里安回敬道。
“可是,我们仍不知道它的整体框架是否可靠,飞船是否会爆炸。”卡文迪左眼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是的,我们还不知道。”阿德里安说道。
“有些人说他们看到了那个大胡子男人。”弗朗西斯说道。
“大胡子男人。”杰西重复道。
大胡子男人已经成了人群中的传奇人物。自从造船工人搬进宇航站,就有人报告说看到过一个陌生男人出入。目击者称,他有着结实的肌肉,由于空间辐射而几近黑色的皮肤,更显出他一嘴蓬乱的白色胡子。由于人们每次看到他都只是匆忙一瞥,且每个人的说法又各自成章,这个人存在与否也便无从考证。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宇航员工作环境中想像一个神秘人物的存在,困难可想而知。有人相信他真的存在,有人认为他只是个幽灵或幻想,是由于工作和所承受的风险而引起的,再不就是外星人出现了,引出了他们背后所有尚未解答的问题。
“我们会安排最优秀的人员来分析电脑数据,”阿德里安说道,“同时我们会增加人手防止今后的破坏。”
“破坏?”杰西问道,“你认为这是破坏?”
“整件事看上去就是这样,不过我们不能让它破坏我们的任务,决不能让它得逞。我们各就各位,做好最后的准备。明天我们安装反物质和反应物料,后天开始我们的首次飞行实验。所有的事情到那时必须一切就绪。”
“你到现在还没有说谁可以上飞船。”卡文迪提醒道。
“谁都可以。”阿德里安回答说,“不想冒险的队员可以不于。不用觉得为难,我们以后会安排他登船的。”
“可要是它爆炸怎么办?”卡文迪追问道。
“和它同归于尽,”阿德里安坦然地答道,“我们必须明白:这是我们惟一的机会。能源委员会只给我们一次机会。为自己的理想而死是值得的。”
杰西转向主控室的门,准备回去继续枯燥的接缝检查工作。这些接缝是全封闭的,在全体队员搬进来以前就弄好了,可是现在它一下子变得非常重要,因为到时候整个加速度产生的压力就由它们来支撑了。
“杰西,”弗朗西斯从后面叫住了她,“我们能谈谈吗?”
她们来到一个旁人无法偷听的地方,弗朗西斯用手止住了她。
“你指派谁干的?”弗朗西斯问道,“有些队员怀疑你。”
杰西看着弗朗西斯,寻思着这个不自量力的老妇人为什么告诉她这些。
“为什么有人会这么想?”
“你曾经是梅克皮斯的代理人,”弗朗西斯说,“大家永远会记得。”
“这个项目我已经做了五年,”杰西有些激动,“到底要多久大家才会信任我。”
弗朗西斯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人们的记忆力总是很好。再说,瞧瞧你——花样年华,体态优美,面容姣好。那些及不上你的人自然会这么怀疑:像这样一个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晃动令弗朗丽斯有点儿眩晕,杰西伸手拉住她,这才减轻了弗朗西斯的内耳神经性隐痛。大多数人穿着长长的有些暴露的内衣裤,弗朗西斯穿着宽松的连裤工作服;尽管生物治疗改变了她的肥胖和年龄,但却不能改变她矮小健壮的样子。
“无论怎么说,”杰西说道,“难道我会在外面检查接缝的同时破坏飞船吗’”
“我可没有说那种说法是可信的,”弗朗西斯辩解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人们怎么议论你的。”
“我肯定他们也这样怀疑其他人,除了阿德里安。”杰西说道,“没人逃得了干系,说不定恰恰是阿德里安在考验大家呢。”
“或许他想用这办法把邪些他信不过的人赶回各自岗位上去,从而摆脱他们,”弗朗西斯说道,“尤其是在试飞的时候。”
“我们其实一直在这样做,”杰西说道,“也许我们还应该算上那个大胡子男人。”
“对。”
“好啦,”杰西说着转过身走向远处的舱门,“至少我知道你一直在纠正别人对我的看法。”
“知道就好。”弗朗西斯在背后叫道。
杰西带着内心的揣测又开始了寂寞的工作。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难道她永远就是个局外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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