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堕入深渊的过程中,最糟糕的是地狱般的声音。
  楚奥特夫妇可以紧闭双眼,这样就不用看到那深深的、旋转的坑洞;但却没有办法阻挡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波浪声。在这声音的震荡之下,似乎他们身上的每个分子都颤抖起来。噪声还带走他们最后一点小小的安慰:彼此交谈的能力。他们只好借助姿势和手语交流。
  海水在漩涡底部激荡,发出巨大的声响,似乎有100个雷暴正在电轰雷鸣。这巨响被喇叭状的漩涡放大。更令人恐怖的是海底响亮的声音活像喷鼻声和哼笑声,仿佛佐迪亚克正被一只庞大而饥饿的猪吞进喉咙。
  佐迪亚克和它的两个乘客已经在漏斗陡峭的侧面滑落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因为圆锥体的直径越来越短,漩流的速度越来越快,乃至这艘充气船像一片冲向厨房下水道的莴苣那样旋转着。
  小船降得越低,他们身边地狱般的环境就变得越暗。从漩涡底部卷起来的浓密水雾变得更浓密了,更加阻挡住海面上微弱的阳光。湿透了的空气本来就很难呼吸,更何况还有洞中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海水、海鱼、死亡的东西和闻起来像渔夫的臭袜子的淤泥混在一起的臭味。
  船底和漩涡的侧面平行,小船保持同样的倾斜角度。嘉梅伊和保罗并排坐着,贴得很紧,看上去好像他们的屁股连在一起。他们紧紧抓住对方和小船的救生索。他们的身体倾斜,双脚楔进较低船舷的内侧,保持这个半站半坐的姿势待在船上,累得浑身发麻。水雾浸透他们的雨衣,浸透他们的衣服,在他们的悲惨之上又添加了寒冷。
  他们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不用活受这份罪了。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扎进那滚滚浓雾的最深处。嘉梅伊向上望,想最后一次看看太阳。她眨眨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男人悬挂在佐迪亚克上方,他的轮廓在阴暗的阳光中隐约可见,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庞,但那宽广的肩膀再也错不了。
  库尔特·奥斯汀。
  他从一条系在直升机上的绳子倒掉下来。他刚才挥舞手臂,喊到喉咙沙哑,但漩涡的噪声淹没了他的喊声,也淹没了直升机旋翼的声音。
  嘉梅伊用手肘撞了撞保罗的侧身。他用眼睛顺着她的手指,见到奥斯汀学着彼得·潘悬挂在他们头顶,不由得笑逐颜开。
  直升机以和佐迪亚克同样的速度在漩涡里面环绕飞行。萨瓦拉施展令人吃惊的绝技,让直升机以倾斜的角度飞行,以便它的涡轮机能避免碰到漏斗的水墙。稍有计算失误,滑过一两英尺,直升机将会撞上佐迪亚克,变成一堆旋转的涡轮扇碎片。
  这次拯救是仓促决定的。直升机降下漩涡里面的时候,奥斯汀见到在漏斗侧面的下半部有一小道亮黄色的闪光。他立即认出那是楚奥特的防水衣服,将其指给萨瓦拉看。
  直升机像警察尾随超速的轿车那样追逐着飞旋的佐迪亚克。奥斯汀很快在拯救索上系了一系列方便人爬上来的索结。他将一只脚放到一个绳环中去,一只手抓住另一个,而他的身体则受到旋翼向下吹的风和漩涡向上卷的气流所激荡,在空中来回摇摆。
  楚奥特做手势让嘉梅伊先走。她朝奥斯汀挥挥手,示意她已经准备好了。直升机降得更低了,直到绳梯最低的一环就在她伸出的手差不多一英尺高之上。
  奥斯汀已经爬到这条仓促制成的绳梯末端,希望他的体重能够让它稳定下来。但那条绳索依旧像牛皮长鞭那样猛然收缩和伸开。
  救生索掠过嘉梅伊的指尖,刚好让她抓不住。她又试了两次,想抓住那个绳环,但总是同样的结果。她无奈之下只好背水一战,死命伸展她五英尺身高的每一英寸,直到她站在较高的船舷上。
  那条绳索又降下来了。她摇摇晃晃地平衡身体,像排球运动员拦球一样伸出手,这一次她两只手都抓住了绳环。
  她腾空而起。因为有两个人的重量将其拉下,绳索变得稳定一些了。她用一只手悬挂着身体,抓住上面一个绳环,将自己拉高。她爬升的时候绳索不断旋转,令她旋转得更加厉害了。
  她挣扎了一下,差点儿掉下去,但她的麻烦被奥斯汀看到。他往下爬,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了一环。她扬起下巴,见到奥斯汀的热烈笑脸就在她头顶几英尺,嘴里说了声谢谢,却发不出声音来。
  最下面一环空了出来,轮到楚奥特放弃佐迪亚克号了。他把手举到头顶,表示已经准备好了。绳索降下来,离他伸出的手不过几英寸。楚奥特伸手去抓绳索,这时直升机受气流激荡,滑向那倾斜的水墙。楚奥特的手指抓了个空,差点儿失去平衡。
  萨瓦拉刚才一直在奋力平衡直升机一边增加的重量。他镇定地操动控制杆,让直升机回到原来的位置。楚奥特全神贯注地看着最低的绳环,估计它的距离,然后,利用这艘橡皮艇船舷上的弹性,他猛然跳起,抓住了绳索。他一只手抓住绳环,身体在空中扭转,另一只手却无法抓住更高的地方。
  直升机开始慢慢地、稳定地上升,以差不多平行于漩涡倾斜的侧面的角度移动。飞机越升越高,水墙逐渐向下退去。他们到达漏斗正中央的时候,佐迪亚克旋转了最后一圈,接着消失在那个翻腾的大锅中。很快,直升机飞到了海平面的高度,然后高过海平面。萨瓦拉开始让直升机平飞出去,离开大漩涡。

  楚奥特一直无法将自己拉得更高。他还是一只手臂抓住绳索,在空中飘来荡去。他的手指被绳索勒得翻皮。他觉得手肘的关节好像随时都会裂开。整个上升过程中,他在那条飘荡的绳索末端扭动着身体。
  萨瓦拉设法找到最佳的结合点,既能让直升机尽快飞离大漩涡,但直升机的速度又不至于为他的人体货物增加太多的拉力。
  直升机飞离漩涡边缘大约200英尺的时候,楚奥特的力量用尽了。他松开手,跌进海里,在海面激起一大片水花。
  他很幸运,落水的时候是头上脚下。他的双脚缓冲了震动力,但膝盖撞上胸膛,痛得他大叫。直到他潜下海面好几英尺,他的救生衣才发挥作用,让他浮了起来。他冒出水面,嘴里直喷海水。楚奥特原以为他的身体已经够冷了,但冰冰的大西洋立即刺得他骨头发痛。
  直升机的载重减轻的时候,萨瓦拉感到轻轻颠簸了一下,他怀疑有人掉下去了。他让直升机斜斜飞出,回旋了好一会儿,然后降下去,以便他的朋友能够抓住绳梯。这是楚奥特当天第二次伸手去抓绳梯。但当他僵硬酸痛的手指离绳环只有几英寸时,他发现自己被一股强劲的海流拉开了。楚奥特毕生都在海里度过,是个游泳好手,但他发现自己越是划开手臂,离绳梯越是远。
  直升机设法跟上。
  推动楚奥特的海流非常劲急,他发现自己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以便抓住绳环。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很快,他就被拖回到漩涡的边缘,掉进那裂开的洞穴,在泡沫墙壁之下冲了开去。
  他全部能做的,只是保持头伸出水面,以便能够呼吸。漩涡似乎不满这些人竟敢逃脱它的魔掌,想要至少拉回一个。
  海流将他托上漩涡的边缘。楚奥特像冲浪一般绕漩涡兜圈,挣扎着抬起头。
  奥斯汀可没想过要放弃他的朋友。他双手交替,沿绳梯爬回直升机。然后他叉开双腿,抓住绳索,用双手将嘉梅伊拉上来。
  他匆匆亲了她的脸颊,然后将绳索扔出开着的机舱门,爬到这条粗糙的梯子末端。
  紧随楚奥特,萨瓦拉绕着冒泡的边缘飞行。他再一次降低直升机,直到绳索近得楚奥特触手可及。楚奥特孱弱地抓住了绳子,但它再一次从他掌中溜走。
  奥斯汀估计楚奥特太累了,无法将自己拉上来。他看见嘉梅伊焦虑地从直升机向下望着他。他朝她挥挥手,深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离直升机。
  他跌落在水面,离楚奥特只有几英尺,朝他的朋友游了过去。楚奥特像感冒得很厉害的牛蛙那样嘶哑着声音说:
  “见鬼了,你……来……这……里……干……干吗?”
  “你看上去很好玩的样子,所以我想应该和你一起玩啊。”
  “你这个疯子!”
  奥斯汀满脸水珠,咧嘴而笑。他奋力将他们的救生衣绑在一起。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他抬头一看,见到直升机在他们头顶一会儿猛降一会儿拉升。
  奥斯汀挥挥手,萨瓦拉再次尝试救起他们,把飞机降低了。试了几次之后,奥斯汀明白他得像响尾蛇那样快才能抓住跳来跳去的绳子。冰冷的海水正在消耗他的体能,他知道自己能够将两人拉出水面的可能性也很小。但他继续尝试去拉那条绳索,没有注意到有些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们绕着漩涡移动的速度要慢得多了。大水洞里面水墙倾斜的角度也没有刚才陡峭。他觉得这是他想像出来的,或者只是视觉上的幻象,但过了一两秒钟他见到漩涡的底部正在上升,让这个大回流变成饭碗的形状。
  而在回流的边缘,那些愤怒的海浪也在消退,降到普通海平面的高度。
  底部继续上升。同时,他们前移的速度也减缓了,直到只有步行那么快。
  萨瓦拉已经见到漩涡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再次降低直升机,低飞在这两个挣扎的人头顶。
  奥斯汀像吃了兴奋剂,突然浑身充满了精力。他伸出手指,紧紧抓住了绳索。嘉梅伊握着绳索,给他放下了一大段。他冰冷僵硬的手指将绳索从楚奥特腋下绕过去,然后缠在自己身上,作势让萨瓦拉将他们拉出海里。
  他们飞过浪尖,奥斯汀能够看见NOAA的轮船和史洛克摩通号正在破浪前来。
  他朝下看,见到下面跟他道别的景象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漩涡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而缓慢的黑色涡流,填满了各种各样的海底残骸,想像得到的全都有。
  这个褶皱区域的中心有一大片地方正在冒水泡,就像潜水员正要冒出水面时的泡泡那样,不过要大得多。然后海水升起,变成一个绿色白顶的浪堆,有个巨大的物体从海里冒出来,在波浪中摇摇晃晃。
  在这阵分娩的剧痛之中,大漩涡吐出了一艘海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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