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姑且搁下了他当前正在研究的书——对克尔恺郭尔①关于伦理学理论的分析,道德折衷,将之应用于霸主的立法机制——转而潜心于收集关于时间、海伯利安以及亚伯拉罕历史的鲜为人知的数据。
平淡无奇的工作依然继续,数月过去了,收集信息完全不能满足他行动的需要。过来为瑞秋作检查的医学及科学专家,就像潮水般涌向圣殿的观光客,络绎不绝,他偶尔将自己的心灰意懒发泄到这些人身上。
“这事儿怎么可能发生!”他朝一个矮冬瓜一样的专家喊道,这个人在对待病人父亲的态度上犯了个错误,既自以为是又谦虚俯就。医生头发稀疏,脸看起来就像是画满了线的撞球。“她的身体已经在慢慢变小了!”索尔大叫,用力地扯着节节后退的专家的衣领。“不止是大家能看到的表象,就连骨质都在逐渐减少。她怎么可能会一天天又变回一个小孩?这难道不是和质量守恒定律相冲突吗?”
专家嘴唇动了动,但是索尔把他摇晃得太厉害,他开不了口。一个长着小胡子的同事替他作了回答。“温特伯先生,”他说,“先生。您必须明白您的女儿正身处于……嗯……比如说局部的逆熵区。”
索尔转向这个小胡子同事。“你是说她只是被困在了一个倒退的泡沫中?”
“啊……不,”同事说,紧张地摩挲着下巴,“也许我应该给你一个更恰当的比喻……至少是生物学上的……生命/新陈代谢机制掉了个个儿……啊……”
“纯粹是胡扯,”索尔厉声说道,“她既没有分泌营养物也没有把食物喷出来。那所有的神经活动又怎么回事?把电化学脉冲都反转过来,真是胡说八道。她的大脑依然在活动,先生们……她只是记忆在消失。为什么,先生们?为什么?”
专家终于说出话来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温特伯先生。从数学上说,您女儿的身体就像是时间反演方程式一样……或者是像通过高速旋转黑洞的物体。我们不知道这种事情究竟怎么会发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物理上说不通的事情正在您女儿身上上演,温特伯先生。我们所知的还不够。”
索尔分别和他们握手。“好。那就是我想知道的,先生们。回程旅途愉快。”
在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全家人就寝一个小时之后,瑞秋来到索尔的门前。“爸爸?”
“什么事,孩子?”索尔穿上长袍,来到门口站在她身边。“睡不着吗?”
“我已经两天没睡了,”她轻声说,“强打着精神,这样我才能听完那些我记录在《想知道吗?》文档的简述材料。”
索尔点点头。
“爸爸,你下楼来和我喝一杯好吗?我想跟你说点事儿。”
索尔从床头几上拿起眼镜,和她一同下了楼。
事实上,这是索尔第一次和自己的女儿共饮,也是最后一次。场面并不欢闹——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笑话、说妙语,直到最后两人都笑得不可开交,无法继续。瑞秋开始讲述一个新的故事,只在最有趣的时候啜两口,于是几乎把威士忌都从她鼻子里喷出来,她笑得太厉害了。他们俩都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
“我再去拿一瓶,”索尔止住了眼泪,说道,“上个圣诞节莫尔主任给了我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好像是的。”
他蹑手蹑脚地走回来,瑞秋正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梳着头发。他为她倒了一点,然后他俩默默地喝了一会儿。
“爸爸?”
“嗯?”
“我把整个过程过了一遍。看我自己的样子,听我自己的声音,看李娜和其他人中年时的全息像……”
“还没到中年呢,”索尔说,“李娜下个月才满三十五……”
“嗯,总归是老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读过了医疗报告,也看了海伯利安上拍的那些照片,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你怎么想?”
“我一点都不相信这些,爸爸。”
索尔放下酒杯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脸比以前圆润了,没有那么世故。更漂亮了。
“我是说,我其实相信这些,”她说着,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却带着害怕的意味,“像你和妈妈这样的人不可能跟我开这么残酷的玩笑。再加上你的……你的年纪……以及新闻,还有其他的一切。我知道这完全是真的,但我就是无法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爸爸?”
“明白,”索尔回答。
“我是说,今天早上醒来,我想到,棒极了……明天有古生物学测验,可我压根还没学过呢。我盼望着能在罗杰?舍尔曼面前表演一两下子……他老觉得自己很聪明。”
索尔又喝了一口。“三年前罗杰在巴萨德南部的一场空难中死了,”他说。要不是仗着酒胆他不会说出这些,但是他得弄明白在这个瑞秋的身体里是不是还藏着另一个瑞秋。
“我知道,”瑞秋说着,下巴搁在膝盖上,“我了解过每一个我认识的人的情况。外婆死了。艾卡德教授没再任教了。妮姬结婚了,和一个……推销员。四年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其实都已经不下十一年了,”索尔说,“往返海伯利安让你的时间和我们这些呆在家里的人比起来,落后了六年。”
“但那是正常的,”瑞秋叫道,“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网外旅行。他们也得对付这样的情况。”
索尔颌首。“但和你的这个状况不同,孩子。”
瑞秋挤出一个微笑,喝干了她的威士忌。“好家伙,这太夸张了。”她重重地把杯子放下,发出尖利的撞击声。“看,这就是我的决定。我已经花费了两天半的时间搞清楚所有的这些,她……我……想让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现实又是怎样……但是,根本就没用!”
索尔一动不动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
“我是说,”瑞秋说,“我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变得愈加年轻,失去我从未见过的人的记忆……我是说,然后又会发生什么?我会保持这种状态,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小,能力也日渐消退,最后某一天,我就消失了?上帝呀,爸爸。”瑞秋紧紧地用双臂抱住膝盖。“这真是一个诡异的滑稽故事,不是吗?”
“这一点都不滑稽,”索尔平静地说。
“是的,我也知道这不好笑,”瑞秋说。她的双眼,依然又大又黑,此刻泪水涟涟。“这对于你和妈妈来说一定是世上最糟糕的噩梦。每天你们都不得不看我走下楼梯……无限困惑……醒来所记得的只是昨天的记忆,但我自己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告诉我说,昨天已经是好多年以前了。我还和一个叫做米利欧的小伙子恋爱过……”
“是美利欧,”索尔轻声说。
“管他是谁呢。那些录音完全没用,爸爸。到我开始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又太累了,不得不去睡觉。然后……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希……”索尔开口,但立刻清了清嗓子,“你希望我们能做点什么,孩子?”
瑞秋注视着他的眼睛,莞尔一笑。自从她十五周大的时候起,她就一直送给他这样甜美的笑容。“别再让我听这些了,爸爸,”她坚定地说,“不要再让我听自己说的这些。这只会让我痛苦。我是说,我根本都没有经历过那些时间。”她顿了顿,摸着自己的前额。“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爸爸。去了另一个星球的瑞秋,坠入爱河,受到伤害……那完完全全是另一个瑞秋!不应该由我来忍受她的痛苦。”她开始哭泣。“你明白吗?明白吗?”
“我明白,”索尔说。他向她张开双臂,感觉着印在胸膛上自己女儿的温度和眼泪。“是啊,我明白。”
第二年不时有超光讯息从海伯利安传来,但都不是好消息。关于逆熵场的性质和来源的研究均没有进展。在狮身人面像附近也没有探测到任何异常的时间潮汐活动。在潮汐区内以及周边地区,他们以动物做活体实验,其中有些动物猝死,但是没有任何动物染上梅林症。美利欧发来的每一条信息最后都以“向瑞秋致以爱意”结尾。
索尔和萨莱向帝国大学贷款,去巴萨德市接受了有限的鲍尔森理疗。他们年龄已经太大,就算是鲍尔森疗法也无法将他们的寿命再延长一个世纪,可是理疗让他们这对七十岁的夫妇外表回到了五十岁不到的年纪。他们仔细研究蒙尘的家庭照片,觉得要穿回十五年前的服饰也没什么困难的。
十六岁的瑞秋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来,通信志调到大学广播站调频。“我能来点上好的麦片吗?”
“你不是每天早上都吃吗?”萨莱微笑道。
“对呀,”瑞秋盈盈一笑,“我就是觉得我们可能会出门怎么的。我听到电话铃响了。是妮姬吗?”
“不是,”索尔说。
“真该死,”瑞秋说着,看了看他们,“对不起。但是她口口声声答应过我的,只要标准成绩出来,就给我电话。辅导课都过了三周了。你们肯定是以为我听说了什么。”
“别担心,”萨莱说。她把咖啡壶放在桌上,为瑞秋倒上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别担心,亲爱的。我敢保证你的成绩一定会好到想读哪所学校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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