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感觉周围是一片昏暗的红光,耳边听到滴水声。我闻到污水味,霉味,未绝缘的电力电缆的臭氧味。我睁开一只眼睛。
我们是在一个低矮的地方,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洞窟。碎裂的天花板上,电缆曲折蛇行;黏乎乎的瓷砖上,全是汪洋水泊。红光来自洞窟远处的什么地方——也许是某个维护用的进口竖井,或者是自动机修隧道。我轻声呻吟着。乔尼就在边上,他从破烂的被子中爬了起来,来到我身边,脸庞黑黑的,不知道上面是油脂还是灰尘,至少还有一处新伤。
“我们在哪?”
他抚摸着我的脸。另一只手环抱着我的肩膀,扶我坐了起来。我头晕目眩,眼中丑陋的景象突然漂移歪斜,在那片刻,我感到一阵作呕。乔尼拿着一只塑料杯,扶着我喝水。
“渣滓蜂巢。”乔尼说。
我还未完全清醒时,我就猜到了。渣滓蜂巢是卢瑟斯上最深的地坑,一个机修隧道,一个非人之地;那是违法的洞穴,是环网半数的流氓和逃犯的老巢。正是在渣滓蜂巢中,我在几年前被子弹击中,现在我左边的髋骨上仍然带着激光留下的伤疤。
我握着杯子递出去,示意还要喝。乔尼从一个钢铁热煲中倒了点水,走了回来。我在自己的外衣口袋,在我的皮带上摸索,顿时惊慌失措:父亲的自动手枪不见了。乔尼拿出那把枪,给我看了看,我如释重负,然后接过杯子,如饥似渴地喝了起来。“屁屁呢?”我说,在那片刻,我希望这一切只是可怕的幻觉。
乔尼摇摇头。“我们俩都没预料到它们的防御会那么强。屁屁的侵入太棒了,但是他还是没办法打败那么多的内核终极噬菌体。虽然如此,数据平面里有半数的操作者感受到了这一战的共同鸣。屁屁已经成为传奇人物了。”
“他妈的那真是太好了啊,”我说,接着笑了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哭一样。“传奇人物。屁屁死了。他妈的就这么白白死了。”
乔尼的臂膀紧紧地搂着我。“不是白白的,布劳恩。他夺取到了数据。在他死之前,给到了我手里。”
我费尽力气,坐起了身,看着乔尼。他看上去和原先一模一样——同样的温柔眼眸,同样的头发,同样的声音。但是有什么难以捉摸的不同之处,让人费解。更像人了?“你?”我说,“你转移成功了吗?你是不是……”
“人?”约翰·济慈朝我笑着,“是的,布劳恩。或者非常接近人类,比在内核中铸造的更加接近了。”
“但是你记得……我……记得屁屁……记得发生的事。”
“对。我记得我初读恰普曼译荷马史诗。记得那晚我弟弟托姆咳血的眼神。记得赛文的亲切声音,当时我虚弱得无法睁开眼面对我的命运。我记得我们在西班牙广场的那一夜,当我吻到你的嘴唇,想象到依偎在我胸口的是芬妮的脸。我记得这一切,布劳恩。”
在那片刻我感到迷糊了,感觉受了莫大的伤害,但是乔尼把手放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是他,我知道,他心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我闭上了双眼。“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我靠在他的衬衣上,轻轻说道。
“我不能冒险使用远距传输器。内核可以立刻追踪到我们。我曾考虑过航空港,但是你的身体状况太差不能旅行。所以我就选择了渣滓。”
我依偎着他,点点头。“他们会想办法杀死你的。”
“对。”
“当地警察有没有追我们?霸主警察呢?交通警察?”
“不,我想没有。到目前为止,向我们挑战的人仅仅是两伙打手,还有几个住在渣滓里的家伙。”
我睁开眼睛。“这些打手怎么样了?”环网里有非常多的穷凶极恶的恶棍,有赏金杀手,但是我从没碰到过。
乔尼拿起父亲的自动手枪,朝我笑笑。
“我不记得屁屁之后的任何事了。”我说。
“你在噬菌体的反冲袭击中受伤了。你能走路,但是我们会吸引中央广场上许多人古怪的眼神。”
“对,我确信。告诉我屁屁发现了什么。为什么内核对海伯利安如此着迷?”
“先吃点东西,”乔尼说,“你昏迷了二十八个小时多了。”他穿过正不断滴水的洞窟房间,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自热包。这是全息狂热者的便饭——瞬间干燥,重新加热的克隆牛肉,从没见过土壤的西红柿,而胡萝卜呢,看上去就像某种深海鼻涕虫。没啥比这更难吃的了。
“好了,”我说,“告诉我。”
“内核形成的时候,技术内核分成了三派,”乔尼说,“稳定派是一帮老牌的人工智能,它们中有些可以追溯到天大之误前的日子;其中至少有一个是在第一次信息时代获得了知觉。稳定派的主张是,人类和内核之间必须维持在某种共生共存的平衡状态下。它们倡议,为了避免草率决定,终极智能计划必须暂缓下来,等到所有的变数能够得以管理,才可以继续进行。反复派是三个世纪前主导退出的那股势力。它们作出了结论性的研究,认为人类不再有用了,基于这一点,人类构成了对内核的威胁。它们鼓吹立即进行全面灭绝。”
“灭绝,”我说。过了片刻,我问,“它们做得到吗?”
“灭绝环网的人类,它们办得到,”乔尼说,“内核的职能,不仅仅是为霸主社会创造了基本设施,它们也已经成了一切的必需之物,从军部的部署,到库存核弹和等离子军械库的故障保护。”
“你在内核的时候……知道这些吗?”
“不知道,”乔尼说,“我只是重建计划设计出的一个赛伯人,一个伪造的诗人,我是个怪物,一只宠物,一个受人偏受的东西,我可以在环网中闲逛,就像宠物可以每天从家里出来逛一样。我从来不知道人工智能分为三个阵营。”
“三个阵营,”我说,“第三个是什么?哪里牵涉到海伯利安了?”
“稳定派和反复派之间,是终极派。过去的五个世纪以来,终极派一直着迷在终极智能计划上。对人类的存在还是毁灭,它们毫无兴趣,仅仅是如何为计划所用。
到现在,它们还只是一帮缓和势力,是稳定派的同盟,因为它们觉得,像旧地实验这样一个重建计划是必须的,能够帮着最终实现终极智能。
“然而,最近,海伯利安问题促使终极派转向反复派的观点。自从四个世纪前探索到海伯利安以来,内核变得忧心忡忡,迷惑不解。它们很快知道,所谓的光阴冢,是至少一万年后的银河未来所投下的人造之物,从那时开始,逆时间进发。然而,更让内核不安 的是一个事实:它们的预言公式无法分解海伯利安这个变数。
“布劳恩,要明白这个,你就必须知道内核是多么依赖他们的预言。如果不使用终极智能的输入,内核早已经对未来两个世纪的物理、人类和人工智能的详情预测到了98.9995%的程度。全局的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说出一些含糊不清、阿波罗神谕式的话,人类把它当宝——其实那完全是笑话。内核只是把终极智能计划中的一些小小花絮透露给霸主罢了——这些东西有时是为了帮稳定派,有时是帮反复派,但总是为了满足终极派。
“海伯利安,是内核生活的整个预言架构中的裂口。它是即将抵达终点时的一道坎——一个无法预言的变数。它看上去于理不通,似乎是豁免了一切法则:物理、历史、人类心理,以及内核的人工智能预言。”
“未来有两个结果——如果你想称其为现实也行。其中一个是:伯劳鸟,这个不久就将被释放到环网和星际人类中的瘟神,是从内核统治的未来派来的武器,这是反复派逆时间而来的一次性打击,从此以后,反复派开始了千年的银河统治。另一个,则预见了伯劳鸟的入侵,即将到来的星际战争,光阴冢打开后从中走出的其他东西,所有这些都是人类逆时间而来的重拳猛击,是驱逐者、前殖民者和其他小伙人类逃离了反复派的灭绝计划后,最后的曙光前的搏斗。”
水嘀嗒嘀嗒滴在瓷砖上。附近地道里的什么地方,传来机修烧灼工的警示声,这些声音在陶瓷和石头中不断回响。我靠在墙上,盯着乔尼。
“星际战争,”我说,“两个结果都发生了星际战争?”
“对,那是躲不了的。”
“这两个内核派别的预言可不可能都是错的?”
“不可能。海伯利安上发生的事的确有疑问,但是环网和所有地方的分崩离析是显而易见的。终极派了解到这个事实之后,把它作为主要的论据,认为应该加紧开始下一步的内核进化。”
“屁屁偷来的数据告诉了我们什么,乔尼?”
乔尼笑着,他碰到了我的手,但是并没有抓住它。“数据告诉我,由于某种原因,我是海伯利安未知因素的一部分。它们创造了济慈的赛伯人,这是它们殊死的赌注。只是,身为济慈模拟,我显然是个失败品,因此稳定派才打算保护我。当我下定决心去海伯利安时,反复派杀了我,它们的意图非常明确,就是要删除我的人工智能实体,防止我的赛马伯体再次做出那个决定。”
“但你的确做了。发生了什么事?”
“它们失败了。内核过于自大,它们没有考虑到两件事。第一,我会将我的全部意识注入到我的赛伯体中,这也就改变了济慈模拟的本质。第二,我会进入你。”
“我!!”
他抓住我的手。“对,布劳恩。你好像也是海伯利安未知因素的一部分。”
我摇摇头。突然感觉我左耳上方的头皮麻麻的,我举起手,微微以为会在那发现什么创伤,也就是在数据平面中搏斗留下的创伤。然而,我的手指碰到的是一个神经分流槽的塑料外壳。
我另一只手猛地摆脱了乔尼,满怀恐惧地盯着他。他在我失去意识时,给我的身体动过手术,给我接了电线。
乔尼举起双手,手掌对着我,让我平静。“布劳恩,我不得不这么做。为了我们俩的生存,我必须那么做。”
我握紧拳头。“你这该死的狗娘养的贱货。我干嘛需要这直接接口?啊?你这信口雌黄的杂种!”
“不是和内核连接,”乔尼轻声说,“是和我。”
“你?”我的手和拳头微微发颤,我打算砸扁他那容器中克隆出来的脸。“你?”我冷笑道。“你现在是人了,你难道忘了?”
“我知道。但是某些赛伯体的功能仍旧存在。你记得几天前我碰到你的手,带你到数据平面上的事吗?”
我盯着他。“我再也不会去数据平面了。”
“不。我也不会再去了。但是我需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将大量的数据传送给人。我昨晚带你到渣滓的一个黑市外科医生那去了。她给你植入了一个舒克隆环。”
“为什么?”舒克隆环非常小,不会比我的拇指指甲大,而且那东西非常昂贵。它里面装着不计其数的磁泡存储器,每一个都能容纳近乎无穷比特的信息。舒克隆环是无法通过生物载体访问的,因此可以用来传送机密信息。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携带一个舒克隆环,就能把人工智能人格或者整个行星的数据网带在身上。见鬼,连一只狗也能携带这一切。
“为什么?”我再次问道,我怀疑乔尼,或者乔尼背后的什么势力,是不是在利用我,把我作为送信人。“为什么?”
乔尼靠近了些,他的手包住了我的拳头。“相信我,布劳恩。”
父亲在二十年前打爆了自己的头,此后母亲隐居起来,退却至她那自私的生活中,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现在,这世界里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我相信乔尼。
但是我相信了他。
我松开拳头,抓住了他的手。
“好了,”乔尼说,“快把你的饭吃了,我们得行动起来,干点什么,来保全我们的小命了。”
武器和药,是渣滓蜂巢里最容易搞到手的两件东西。我们花光了乔尼最后一点可观的黑市积蓄,买了些武器。
二十二点整,我们两人都穿好了晶须钛聚乙烯的甲胄。乔尼戴着一顶打手的镜式黑钯头盔,而我戴着军部额外的控制面具。乔尼的动力手套真是大,而且是大红钯的。我戴着滤息手套,那东西带着夺人性命的小装饰。乔尼拿着一把驱逐者的地狱之鞭,那是从布雷西亚上夺得的战利品,他还在腰上别了根激光棒。我呢,除了父亲的自动手枪,还在回旋腰带上插了一把斯坦津迷你枪。我可能通过面具控制这把枪,甚至射击时不要用手。
我和乔尼互相看着对方,开怀大笑起来。笑声停止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吭声。
“你确定卢瑟斯的伯劳神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吗?”这是我第三次问,或者第四次。
“我们不能进行远距传输,”乔尼说,“内核只要伪造一个故障,我们就死了。我们甚至不能在这底层空间乘电梯。我们得找一条不受监控的楼梯,爬到一百二十层之上。到神殿去的最好的路,是中央广场的那条笔直的路。”
“对,但是伯劳教会的人会让我们进去吗?”
乔尼耸耸肩,这动作在它的战斗装甲中显得很奇怪。从打手头盔中发出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只有他们对我们的存活感兴趣。也只有他们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可以帮我们找到去海伯利安的交通船,并保护我们不受霸主的侵害。”
我拉起面具。“梅伊娜·悦石说未来不会允许飞船飞往海伯利安进行朝圣了。”
镜式黑钯的圆顶明了地点点头。“去他妈的梅伊娜·悦石。”我的诗人爱人说。
我深吸了口气,走到我们这个小小凹地的开口处,这是我们的洞窟,我们最后的避难所,乔尼出现在我身后。装甲摩擦着装甲。“准备好了吗,布劳恩?”
我点点头,把迷你枪转到基点之上,迈步开始离开。
乔尼碰了碰我,拉住了我。“我爱你,布劳恩。”
我点点头,强忍着。我忘记了我的面具没有合上,他能看见我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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