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乐器上的弦断了,琴弦像活物似的盘绕在她的腰间 我的手正在掐一朵纤细的白花,下面,盘绕着花梗的是,一窝蠕动着的蛇
我醒来,心里满怀着耻辱、罪恶与困惑的感觉,我纳闷为何我会做这种梦,可我卫深深陷在梦境之中,难于再次面对现实。
在我身下是一个坚硬光滑的表面,我仰面躺着,我能感觉到那表面在我手下滑溜溜的。我睁开双眼。阳光穿过一扇狭窗没落在干净的、暗红色的塑料地板上。我坐起来。这只是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在一个凹龛里放着一只小炉子和一台冰箱。
样样东西都是旧的,但纤尘不染,干干净净。我慢慢站起来。想起了……
街灯的光照进那条胡同,就像探寻的手指。我离开那些手指只有几步路了,这时我听见一扇门在我身后打开,卫听到奔跑着的轻盈的脚步声。
“等等!”一个轻轻说话的声音,随着晚风飘到我耳边。“别出胡同!等等!”
我无奈地等待。我一直等到她来到我身边。我让她用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将我转过来面对她。第一次站在她旁边,我意识到她是多么纤小。她那在黑暗中的头比我胸口没高多少。她怒悻悻地斥责我。
“我告诉你等着,”她怒视着我说,“男人们压根儿就没心肝。”
“他们在追我,”我说,“这你是知道的。要是他们抓住我时,你和我在一起,或者他们要是发现你帮助过我,他们就会杀死你。那将是他们所做的最仁慈的事呢。”
“杀人!”她做了一个充满厌恶的鬼脸。
“让我走吧,”我央求道,“我在附近,就要给这儿的人惹事,不愉快的事。别掺和在里面。”
“可我已经掺和进去了。你去哪儿?”
我耸了耸肩。要是我知道有个什么地方会使她听了满意的话,那我就撒谎了。
“那就跟我来。你总不能睡在街上。”
她转身大踏步走了。我无可奈何地跟着她。她领我走过几条狭窄的胡同,走过几条黑乎乎的街道,登上几道出人意想的台阶,穿过几座空荡荡的、暗中响起疾走声的仓库。她是很小心的,但并不过分谨慎。她知道自己去什么地方,知道怎么到那儿去。
她只有一次开口说话:“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他们想要某件东西,他们以为那东西在我这儿。”
“是在你这儿吗?”
我无法说谎:“不在我身上。可我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它原是属于谁的?他们的?”
“不。”
“那属于谁呢?是你的?”
“我不知道。也许属于我,也许一个人也不属于,也许属于任何人。”
“可不属于他们。”
“对!”
她这时点点头,在黑暗中一片模糊的白色。直到她把我领到那座建筑外面的狭窄台阶上,进门走入厨房之前,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将沉重的窗帷拉过来挡住窗子,打开一盏小灯。此时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的那件乐器被砸破了,弦线松松垮垮地悬荡着。
“它破了。”我傻乎乎地说。
她看着它伤心地笑笑:“能修好,修起来要比今天晚上有些被砸破头的人快。”
“因为我。”
她犹豫了一下:“因为你,我想那样做是对的。”
“你错了。”
她对我微笑:“说这话为时太早。你肚子饿吗?我可以做些吃的来。”
我摇摇头。
“那我们该休息一会,你看上去疲惫不堪了。”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累。我四下里打量着房间。
她朝门点了点头,好奇地看着我。“只有一张床……”
“我就睡在这儿地板上,我在更糟的地方睡过。”我想起西勒房间里那几张软和的床。
她的微笑几乎含着腼腆:“那好,晚安。”她走向外门,闩上门,转身快步走向卧室门。
当她在门边迟疑不决时,我想起了一件事:“你还不知道我的姓名。”
她转过身来:“说得对,我不知道。”
“我叫威廉,威廉 ”
“够啦,晚安,威廉。”
“晚安。”我轻声说。
她关上门后,房间里非常静,我听了许久。但是,在关好门之后,她没有再触碰那扇门。我们之间的门没有锁上。
一条毯子在地板上。在那辗转反侧之夜,我准是将它从上掀掉了。她在黑暗中出来将毯子盖在我身上。我想像中出现了这样一个景象:她站在我躺的地方,将毯子轻轻盖在我身上,然后默默回床。
我咬牙切齿。我让她帮助我,我使她陷入了跟我自己同样致命的危险之中。可事情还不止于此,梦境告诉我的事有一件是我能够明白的。现在我必须离开这儿,在她醒过来之前。
我悄没声儿地快步走向外门。我不发一声将门闩掰开,打开门
“你去哪儿?”劳莉责备地说。
我慢慢转过身来。她站在卧室门口,一条领口收紧的雪白睡袍几乎直落到地面。她睡意惺忪,深色头发披散在肩头,看去像个小姑娘。
现在给她说谎话不如昨儿晚上那么容易了。“我想在你醒来前离开这儿。那样做是无礼的。比较稳妥但有点无礼。再见,劳莉。我不想浪费时间对你为我所做的事表示感谢。我欠了你许多情,我感激不尽,言语甚至无法表达。”
“别傻气了,”她说,头往后一掀,“你现在不能离开。他们在守着你。”
“他们一直在守着我,”我缓慢地说,“所以我什么时候离开并不重要。可是,我在这儿每分钟都会增加你的危险。”
她皱起眉头。“回来,”她不容违拗地说,“坐下!”她向一张直背木椅子打了个手势。
我老大不愿地回来,我坐下。她进入凹龛,打开冰箱门。她拿出一块火腿肉、几个鸡蛋和一些冷的煮马铃薯。那块肉被齐刷刷地切下一大半。
“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在任何天体上,你都会看到猪、鸡和马铃薯,”她说,“你看这奇怪不奇怪?”
她把火腿肉切成薄片,一边将火腿片放进炉子上一只长柄锅里,一边斜着打眼角里看了看我。
“我不知道这事。”我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一些其他的动物和蔬菜只生长在一两个行星上,但这些东西却到处都有。人也是到处都有的。男人可以和其他天体的女人通婚,生儿育女,猪和鸡以及别的一些到处都有的动植物可以交配,但其余的不能。这不奇怪吗?”
“奇怪。”我说,心里琢磨着她说此话的用意。
煎火腿片发出滋滋的响声。她将乳酪放进另一只长柄锅,并将鸡蛋打进锅里。她将切成小方块的马铃薯布在火腿片里。“这现象你如何解释?”她问。
我皱起眉头。“我想只有一个解释。人必定源于一个行星。他们从那儿散布到其他天体,他们在散布过程中带着猪、鸡和马铃薯。”
她转过身来,她的脸发出红光。也许那是炉子的热引起的。“那么说,你是懂这道理的。这洞若观火,是吗?可是,我几乎无法找到任何会承认这一点的人。他们宁可彼此猜疑,让自己憎恨异己者,也不愿承认我们都是有亲缘关系的。”她摇摇头。
“你唱那些歌,原因就在于此?”我问,“暗示这一事实?”
她莞尔而笑。“你是第一个指责我有话不直说的人。”她重新转过身去对着炉子,嘴里哼着歌,接着便用她那清澈的小姑娘声音唱了起来。
“我在阿凯迪认识一个男人。
我在布兰库西认识几个男人。
主啊!对我来说,他们都是男人。
无论男人们说什么……”
“那是犹大在‘预言书’里说的话,”我沉思着说,“词语不尽相同,可那是教会信条……”
“那么说,你是教会中人,”她迅速转过身来,“我本该猜想到的,你受过圣职?”
我摇摇头。
她把两只盘子盛得满满的拿到桌上。“你从修道院出来进入俗世,这经历必定极大地震撼了你。”
我领骨咬紧了,我什么也没说。
“行啦,”她说,“我们来吃吧。”
我慢慢放松下来了。我咬了一口火腿片,昧儿非常鲜美,又烫又嫩。鸡蛋并没有煮硬,只有蛋白是凝结了的。那马铃薯已经煎黄了,起了一层壳。我饥肠辘辘,大口大口地吃着,边看着桌子那头的劳莉,边想要是每天早上都和劳莉相对而坐,吃她所做的食物,听她毫不费力地歌唱,望着她那富于表情的脸庞,那将有多么奇妙……
“你到过其他天体?”我忙问。
“到过几个。”
“它们跟布兰库什一样糟糕?”
“糟糕?”她在心里把这个词反复倒腾,从各个方面对它加以审察,掂量着它的分量。“若你是指艰难、残酷、不公正……”
我点点头。
“有些天体更糟,而有些稍微好些,但好不了多少。”
“为什么?”我问。“星系里的一切邪恶,其原因何在?那是上帝的意志?这些邪恶的存在是对人们的考验,是用火净化他们的灵魂,使之在死后能进入一个较好的世界?要不,那是因为人在本质上就是邪恶的?”
劳莉摇摇头:“我不信此说。”
“哪一说?”
“你所说的两点都不信。要是存在上帝,他可不会关心像考验个人灵魂这样的小事。他无须让人们遭受所有这些苦难就能办到这一点。再说人并不坏,他们是好的。但是,他们因为无法彼此了解,因为话语无法作出充分的表达,他们甚至无法信赖那些自己最亲近的入,所以他们把一切都搞乱了。”
“可是,若人并非生来就是邪恶的,那他们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他们害怕受到伤害,他们在自己周围建起一堵保护墙。他们给自己建造起一座堡垒,坐在堡垒之内,受到庇护,却怀着惧怕。生怕有人闯进堡垒,发现他们在那儿,看到他们孤独限助的真实状况。你明白,因为那时候他们就会受到伤害。在他们赤条条毫无防卫之时。我们是由无休无止旋转着的一个个天体所组成的一个完整的星系,从不接触,蜷缩在自己的堡垒之内,孤孤零零,总是孤孤零零。”
“要是我们能够一下子把壁垒推倒,人人都能看到所有别的人都在希望善意、害怕打击的真实面目,那就好了。”这是一个无比惊人的梦想,我坐在那儿为此而人了神。
我抬起头来看时,劳莉的眼睛里充溢着泪。“你说得对,”她小声说,“那有多奇妙啊。”
我们默默用完早餐。最后我把盘子推回去,站了起来。
“味道真好,劳莉。认识你我很高兴,可我必须走了,我已经来得太久了。”
“在知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之前我不会让你走。”她坚定地说。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想办法离开这个城市,也许我能在什么村子里躲起来。”
她摇摇头,皱蹙起眉头:“你无法离开城市而不被抓住。他们昨晚发现了你,他们会守候你的。即使你到了外面,你也无法躲藏。农奴们对陌生人防范得很严,他们会告发你的。”
“城市大着呢,我会在什么地方找到个藏身之地的。”
“你对这个地方或它的人民不了解,你不了解这个城市的思维方式。你有时不得不信赖某个人,你肯定会信错人。到处是天罗地网,你不掉进网里才怪呢。”
“那我该怎么办?”我无奈地说。
“我能给你找个安全的去处,”劳莉热切地说,“我可以给你送吃的。你不能呆在这儿,这儿太公开。可我能给你找个地方让你躲起来,一直躲到他们守腻了为止。我有朋友会帮助我……”
这个提议具有无限的诱惑力,但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并不好。
“不,”我断然说,“这太危险。我不想让你再冒什么险了。”
她叹了口气,“好吧。对你来说只有一个机会,离开布兰库什。”
“离开?”我重复道,“离开布兰库什?”
她点点头,“他们会将这颗行星搞得天翻地覆,直至找到你为止。我了解那些猎手,他们逮不到猎物是无法回去向主子交差的,空手而回就是判死刑。所以他们到处找,直至找到你,或者发现你已经死去。布兰库什是弹丸之地,星系才宽广无边。”
“离开布兰库什,”我沉思道,“乘太空船去另一个天体,去众星之中,一切都从头开始。”
那幅图景在我心中自动拼合起来了。各个局部正在到位,每一个局部都美不胜收。我将蹬着一条踢踹行星的火焰腿,攀升到空中,升高,越升越高,直到布兰库什变成在我身后的一个球,一个给孩子玩的蓝绿色小球。我将把带有罪恶和悔恨的其他的生命留在后面。我将从太空的子宫里重新出生到一个崭新的更加美好的世界上,天真无瑕一如婴孩。
“我喜欢那样,”我说,“我非常喜欢那样。”
“且慢,”劳莉说,“事情并不简单。你无法一脚跨上太空船就飞走的。上船不容易。”
“如何上船呢?”我说,“我该怎么办?谁……?”
她在一张纸上写着,她将纸推过来给我。“拿着,找到这个人,他为商人们工作。你到太空港找他,把这张条子给他看看,他就会帮助你。不过,费用可能非常大。你有钱吗?”
我的手向腰间伸去,却又停住。“有钱。”我说。我低头看那条子。
乔治·费尔斯库:
请帮助此人登船。
此事对我很重要。
(劳莉)
就这几句话。手迹清晰而又流畅,毫无造作之感。签名有力而且容易辨认,字母上的一点她写成一个小圆圈。
劳莉嘱咐我:“别直接去太空港。绕个圈子去,装作闲逛,确实没人跟踪你。别在太空港一看到人就上去讯问乔治在哪儿。在商人理发店附近等着,等到有人来问你要什么。把条子给他看,”她叹了口气,“那之后的事我们就控制不住了。”
我打桌子前站立起来,站在那儿俯视着劳莉。她的脸似乎离我很远。“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从来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像你那榉的人,你使我对它的看法变得好些了。再见,劳莉。让我最后说一声:再见!”
我向门走去,没有回过头来看,也不敢回过头来看。
“威廉!”劳莉就在我身边,她拉我转过身来面对她。“在你得到安全之前别谢我。小心!别冒任何险!嗯……嗯……”
仿佛要说她无法形诸语言的话,她伸出一只手钩住我的后脑勺,毫不费力地将我的头往下拉向她自己。她踮起足尖,将自己的双唇紧贴在我的嘴唇上。
她的嘴唇温暖柔软又甜蜜。而后她松开嘴唇,她走了。我走到外面阳光里,下台阶进入那个黑与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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