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毫无意义,我的枪没了,袖子里的刀也没了。萨巴蒂尼可不是单枪匹马。
我奋力站起来。我的外套被剥掉了,我的双手被反绑着。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一切,我成了一个不由自主的机械人,没有自己的生命,没有希望或恐惧,也没有思想。我等他们来截掉我的双脚。
萨巴蒂尼又咯咯地笑,“这只惯用的热箱子,他们绝不会知道。”
我等着。他们引我走出货堆之间的狭窄通道。当我在黑暗中绊倒时,他们一把拉我起来。
他们要等到把我从能够押着我走的地方弄出来,我想。但是当我们来到打开着的货舱门前那个不放东西的小空间时,他们要我停了下来,但他们并没有截掉我的脚。除萨巴蒂尼外,还有一个大个子和一个小个子。在从门外照进来的朦胧星光里,我看到他们全部穿着真正的制服,橘黄色和蓝色的。我本该由此想到某种情况,但我没有。
“你抓到他啦,”有人说,他的声音里含有大大松了口气的意味。银色在暗中闪烁,可我认不出他,他比被我收买了的那个朋友年纪大。“感谢上帝!看他的样子,你决不会认为他带着瘟疫。”
“在这个阶段,”萨巴蒂尼说,“是几乎不显示病症的。”
“我想不明白的是,”那声音说,“他是怎么跑到那里面去的。”
“你想不明白?”萨巴蒂尼说,听起来他乐滋滋的。
“我们永远感激皇上,”那声音忙不迭地往下说,“你使我们免于为检疫而耽搁几个月时间,也许还救了我们的命。”
“皇上总是为人民服务的,”萨巴蒂尼冷冷地说,“现在,要是你愿意开动吊车的话,我们就将此人带到不会传染任何人的地方去。”
银色进一步退缩到黑暗之中。“当然。”他喘着大气。
我侧身朝门口走去,但是,一只手伸出来将我拉住。一台马达发出轻轻的呼呼声,链索哐啷作响,一个平台从侧面伸到外面星光下。在平台尚未完全离开太空船时,萨巴蒂尼一脚跨到它上面。他的一个人将我送出去传给他,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链索。其他两个雇佣兵上了平台。
平台荡到夜李中,微微地摆动。它在黑暗中下落,放慢速度,“砰”的一下轻轻放到铺道上。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们拉着我一跨下平台,那平台就晃荡着回升。
在机场那头,新的灯光突然亮起。有人大声喊叫,那声音穿过黑夜传得很远。一辆卡车的发动机轰隆隆响起来。萨巴蒂尼并不匆忙,但也并不浪费时间或动作,他将我推向一架橘红色和蓝色的直升机,推进机门里面一只后座。我一屁股坐下,并非对一切事情都全然不感兴趣。
一个雇佣兵进来跟我同坐于后座。他是个黑脸膛的小个子,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地反射着远处的灯光。另一个看上去体大个胖、经常纵声大笑的雇佣兵爬进前座,和萨巴蒂尼坐在一起。更多的马达轰呜起来了,可那些马达离得很远。一道道灯光开始越过机场向外伸展,还有些灯光射向天空,像是搜寻着的手指。
直升机的马达响了一下就没声音了,又响起来,并开始连续发出低低的启动声。桨叶在我上方呼呼作响。直升机从地面升到一米多的高度,并向一侧移动,飘越机场。
一道强有力的灯光穿透了我们头部上方的黑暗,在凤凰号的外壳上激起了灿烂的反射光。直升机略微升高了一些,继续飘移。远处建筑周围的灯光渐渐滑移开去了。
几分钟后,我们靠近了围篱。那是一条在我们下面的笔直明亮的线。我们把它留存了身后,它把我们留在了黑暗中。我们继续飘移。
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的脑子又开动起来了,并不很快,也不很清晰,但至少它开始想了。
我寻思,萨巴蒂尼和他那几个人穿着帝国制服在干什么。
我纳闷,刚才太空”港为何起了骚动。
我纳闷,我们为何在黑夜中逃跑。
但是,这些事情其实已并不重要了。
萨巴蒂尼咯咯地笑。“那只惯用的热箱子。你没有感谢我,戴恩。我救了你,使你免于某种死亡。”他又咯咯地笑,那个个大体胖的放声而笑。
我没动,我不说任何话。
萨巴蒂尼在座位里转过身来,在黑暗中瞪着我;他的鼻子成了一个可怖的黑影。“你知道他们把你放在船上什么地方?发动机组正上方。到船起飞时,你就会里里外外都被煮熟啦。那种游戏他们玩得很久了,那些太空人,我没想到还会有人上这个当。”他又咯咯笑起来,这次是笑人类永远改变不了的轻信。
我没有回答,我浑身发冷。有时候,你总得信赖某个人。我听劳莉说过。你肯定会信错人。可没有任何选择。要是不相信那个太空官员,那就没有一个人可信了。我死在船里,或者死在萨巴蒂尼手里,那有什么关系呢?怀着生之希望,梦想着另一个世界,在凤凰号里死去,那倒来得好些。
直升机在黑夜中降落,呼呼呼地响着,轻轻地在黑暗中着陆。他们出机,并把我也拉了下来。萨巴蒂尼从后面抓住我的双臂,另外两人这时脱下了制服,制服里面穿着熟悉的黑衣服。而后,那两人抓住我,让萨巴蒂尼脱去制服。随后萨巴蒂尼又抓住我,而那个小个子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则打开一支小手电。三个男子躺在一处灌木丛下面,他们几乎赤身裸体,他们是死的。
那两个雇佣兵将丢弃的制服轻轻撂在死者身上。我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望着他们,觉得自己的双臂已经麻木了。他们搞停当之后,就领着我穿过灌木丛走到一辆低矮的深色轿车边,他们又把我推进后座。发动机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啸声,随即变成轻微的突突声。我们颠簸着驶向外面一条平坦昏暗的大路。我们加快速度,在没有一点灯光的情况下沿着那条路疾驰而下。没法测定时间,旅程是役完没了的。
帝城的灯火近了,望去就像是一片片压得低低的暗淡的红云。我们驶上一条似乎并不比小径好多少的路。我们沿着那条路颠簸了很长时间,车速较前略慢;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走了多远。在那条小路尽头,矗立着一座黑乎乎的巨大建筑,连星星都被遮没了,我们在那座建筑前停车。
他们把我拉出来,萨巴蒂尼没入了那片漆黑,不见了。我听见什么东西发出哐当声和吱吱嘎嘎的响声。一扇门正在打开,那声音便是它的抗议之声,一个黑得更深的豁口出现了。那个个大体胖的雇佣兵拉着我的一只胳膊向前走。我硬拖在后面,最后看一眼在云朵间闪烁的星星。
他用力一拉,我踉跄着跌进那片漆黑。一盏灯亮了,黑暗中仅有的一束光,灯光游移。
我们面前是一条宽阔的走道,灰尘遍布,黑沉沉的墙壁是用石头砌的。灯光朝前移动,我们跟在后面,时而沿着走道走,时而走下狭窄的台阶,又平走几步,然后下更多的台阶,下,总是下,没完没了。墙壁上开始结水珠,偶尔有沉淀下来的晶体盐在灯光里闪烁。我们跟着一束晃动不已的光进入地下。
我们最后止步时,是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我感觉到房间很大;虽然那黑暗严严实实,但墙壁似乎并未对我形成压力。萨巴蒂尼用手里的电筒光打了个手势,另外那几个雇佣兵就点燃了墙上几个生锈的固定托座上的木头火把。火把忽闪急闪冒着烟燃烧起来。
我四下里看了看房间,房间很大,像洞穴似的,还没有完全砌筑好。水从天化板上滴落下来。粗糙的石头地板上和墙壁上,一处处随意布着用铁、木头和绳索制成的、认不出做什么用的装置。
我慢慢回过头来看萨巴蒂尼。他正望着我的脸,他微微而笑。
“我看得出,我的小密室给了你深刻的印象,”他柔和地说,“你熟悉修士们所做的工作。我也是一种科学家,这就是我的实验室,这就是我进行深入调查——并设法找到事实真相的地方。这是一种非常有魅力的调查,我想我已经发现了一些为哲学家们所忽略的基本规律。”
他对那个房间四下里扫视了一下。“就我的了解,建造了这座城堡,装备了这个房间的老男爵是一位具有发明才能的人,但他并不具备哲学家精神,这是他的嗜好。这儿的墙壁曾经响起撕心裂肺的尖声厉叫和快乐的吟哦声,快乐的吟哦声是他发出的。可现在这个房间是我的,我们寻求事实真相。那块卵石在哪儿?”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要耸肩不容易,可我耸了耸肩。那个
“这些靴子和手套大小总是合适的,”萨巴蒂尼说,“妙就妙在这儿。”
他指出一些很久前沾上去的黑乎乎的老污迹,就这些污迹的形成作出种种推测,他的服睛放出光芒。不过刑具太多、污迹也太多了。到头来,他那柔声柔气——像猫儿打呼噜的声音完全失去了意义;我瞪眼看着,但视而不见。
“全都独具匠心,”他最后说,“我们对这些东西的巧妙制作赞赏不已。我们给轮子和螺丝上油;我们将钉尖和刀刃磨快;我们更换新绳索。但是,说到底,这些装置并不能达到它们的自身目的。它们太巧妙啦,盯住它们看看,脑子就给搞糊涂了,部件太多,太复杂啦。可以作为一种象征让人的头脑牢牢抓住,不由自主死死抓住不放的鲜明特点一个也没有。了解事实真相的关键是要达到那种效果。我们不搞严刑逼供,我们不愿意折磨肉体,我们只采用一种轻微的刺激,它拷问的是人的头脑。”
我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对他发起攻击,我可以撞击他并夺路冲向门口。可我知道我没有机会,那么做就是认弱。不,还是逆来顺受,什么都不说为好。即使没有因做不成功的逃跑而增添麻烦,我已经够弱的了。
他领我回到靠近我们进来那道拱门的桌子边。桌子上放着一些针、刀和钳子。
萨巴蒂尼煞有介事地将它们逐一看了看,目光扫了扫我,又回到桌上。他伸出手,拿起一把钳子,他边说话边把玩着钳子。
“坐下,威廉。”他轻声说。他指了指桌边一把笨重的椅子。
我坐下来,双臂搁在扶手上。那小个子雇佣兵将两条金属带拉过来扣住我的双臂,并系好,又将两条金属带拴住我的两条腿。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即使我想动也动不了。
“对我拥有那块卵石的权力,”萨巴蒂尼说,“你无疑抱有怀疑。我来告诉你,你是一切人中最有权得到它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急切地想要得到它,为了得到它我愿做任何事,不折不扣的任何事。”
“为什么?”我问,随即我便为此后悔了,我打破了我曾向自己作出的许诺。
萨巴蒂尼的眼睛一亮。“我不知道,”他思索着说,“对你我就像对我自己那样诚实可信,威廉。我已经喜欢你了,你会渐渐喜欢我的。那需要时间,但我们有耐心,是不是,威廉?我会对你很亲,比以前有过的任何东西都更亲,比今后再会有的任何东西都更亲。”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有价值,巨大的价值,它必须为我所有。它在这儿,这话已经在整个星系传开了,我知道它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我放弃了许许多多东西来找它,我所放弃的要比你能够想像的更多。可是,当我拥有它时,整个星系就是我的了。”
我对他大笑,我仰起头纵声大笑,回声从四壁向我们蹦过来。他脸红了,一种使他的深色眼睛变得更深的深红色,我知道自己放声大笑是笑对了。但是他脸上的红色慢慢退去了,他又发出微笑。
“聪明,威廉,”他说,“这段时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做非做不可之事将会使我极为痛心,别让我受此痛苦吧,威廉。告诉我卵石在哪儿。”
我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晃荡着钳子。“脱下他的鞋。”他悲伤地说。
小个子雇佣兵脱了我的鞋。石头地板使我的脚感到又冷又潮湿。
萨巴蒂尼在我前面跪下去,犹如神龛前的礼拜者,他用一个手指碰了碰我的左脚。我控制住了急忙缩回左脚的冲动。
“这么漂亮白皙的一只脚,”他说,“伤害它太可惜了。”他放低钳子,我看不见它了。我觉得钳子冰冷地抵着我的脚趾头。“啊,威廉,”他叹惜道,“好威廉,可怜的威廉。”
他的胳膊微微动起来了,他的肩膀抬高了。
一条火舌窜上我的脚,窜上我的腿,通过颈椎窜向我的大脑,并使之震撼。我喘息着,我无法自禁。剧痛像波浪般一阵又一阵在浑身激荡,我咬紧牙关,眨巴着眼睛抖落涌人眼眶的泪,竭力露出微笑。
痛啊!那痛无法想像。我们以为自己能顶住任何痛苦,酷刑无法逼使我们说出我们不愿吐露的秘密,我们是坚强、骄傲和勇敢的,我们不会说。可我们的肉体不让我们这么做,它扭曲我们的意志,使我们成为弱者。不公啊,不公!把一个人一劈为二,使其一部分和另一部分对着干,扭打成一团,彼此折磨。假如肉体是软弱的话,意志就不该坚强。可我不会告诉……
剧痛消失了,它定位在我的脚上,落到一个足趾上。
“下来了,”萨巴蒂尼说,“不那么好受吧,是吗?痛得不太厉害,是吗?”
他松开钳子,让一小片薄薄的东西掉落到地板上。他站起身来,低头看着我的脚。“可怜的小脚趾,”他说。
个大体胖的那个雇佣兵哈哈大笑,笑得下颚都发抖了。
萨巴蒂尼直视我的眼睛,钳子在手里晃荡。
我的眼睛不可抗拒地被引向那把钳子,它是被一种施加过魔法的恐怖把持在那儿的,我无法把眼睛掉开。
“卵石在哪儿,威廉?”萨巴蒂尼恳求地问。我看着那把钳子一句话不说。
“啊,好吧,”他说,“明天我们来拨第二个脚趾,后天拨第三个,直至十个脚趾头全变得光秃秃的。到那时,你要是还不愿成为我的朋友,那我们就开始拔指甲。指甲拔完之后,我们就想出其他的东西来。我们有的是时问,威廉,要多久就有多久。我们将学会成为朋友,你和我。”
拴住我双臂和双腿的夹头被松开了,我被拉了起来,我的腿发出抖颤。他们脱去了我的衣服,撕掉了我的衣袖和裤腿,我的衣服掉落在一段距离外。他们解开了我腰间的带子,我赤身裸体站在他们前面。我打眼角看了看我的左脚,很快地看了一眼,这样萨巴蒂尼就不会看到我这个动作了。鲜血从左脚小趾长趾甲的地方汩汩地涌出,这么个小地方竟然造成了这么剧烈的痛楚。
身上一丝不挂很难受,也许比足趾痛更不好受。倒不是冷或潮湿,不穿衣服就很难做到坚强和骄傲。被人剥掉衣服之日,就是被人剥夺尊严之时。没了尊严,要成为任何东西都很困难了。
“晚安,威廉,”萨巴蒂尼轻声说,“明天见。”
他发出微笑。他们领我走出那个地方。我一瘸一拐被他们带着走下一条长走道,来到一扇木头门边,门的顶部嵌着一个小窗子般的金属杆格栅。他们用钥匙打开门锁,把我推到里面。
我踉踉跄跄倒在一堆麦草上。草堆上面有东西急速跑过,草堆里面有东西发出索索的声响,可我太累太没力气了,管不了那么多啦。我蜷缩起身子坐在麦草上,双膝抬至胸口,竭力想忘却刚才的剧痛和此时的疼痛,以及明天、后天、大后天直至我再也忍受不了,只好从实招来那一天将要来到的痛苦。我竭力想要忘却那把钳子。
我为何非得忍受这样的痛苦小可?活着并不是来受苦的。生命应该是自由,是自豪而且充满了爱。我什么都没有,三者之中一样都没有。我为何不该将卵石给他们呢?让他们去争抢它好啦。让他们去为它自相残泵,那跟我毫无关系。那不过是一块蛋形的水晶卵石而已,它毫无意义,就算它具有什么意义,他们也永远没法将其揣摩出来。
可是,我绝望地知道,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们到哪儿去寻找它。那是我留下来的惟一东西。我绝不会告诉他们,痛苦会继续……继续。
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是和我同在这间房里的,它比那些急速奔跑和发出索索声的东西大。我一动不动坐着,倾听着,尽力透过黑暗窥看,想看到和我同处一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了,那是一个人,躺在囚室一角,我能够辨认出一个黑乎乎的身体轮廓。
我在陈年麦草上面向他爬去,受到搅动的麦草发出一股潮霉腐烂的气味。我爬到近处,看到那是个女人,像我一样赤裸着身体。那是个皮包骨头浑身起皱的老妇人,一张憔悴不堪的面孔,满头蓬乱纠结的头发。
“卡洛,”老妇人发出没有牙齿的咕哝声,“卡洛?你回来了?”在她的声音里恐惧和期待奇特地混合在一起。“别伤害我,卡洛,别再伤害我。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卡洛。你在哪儿,卡洛,我想你。只是别再伤害我,我已经告诉你它在什么地方了。你是看到我的,我把它放在祭物盘里了。我把卵石留在大教堂里了……”
我不再听了。我知道那老妇人是谁了。
她是芙丽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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