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不再看她曾经钟爱的警匪片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总是会不自觉地和片子里那些反面角色产生共鸣。
要不就是和他们一样充满负罪感。这些天来她一直处在一种内疚的情绪当中,浑身燥热难安,白天不停地出汗,晚上则彻夜难眠。而比起夜晚,早晨更让她难以忍受。当她意识到自己醒来后将不得不去面对未来一幅幅悲惨无望的景象时,不禁对每个早晨都有些恨之入骨了。她眼中的未来是,在社会上抬不起头,失去行医执照,蹲班房。当然,警匪片里的女子监狱并没有男子监狱那么可怕,但也够糟的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罪犯了,一个罪犯!未来的悲惨命运看来是无法改变的了。即使她的罪行不被发现,成不了一个嫌疑犯,她也是一个永远的在逃犯。
从她的公寓走到密歇根湖边大约得花七分钟。天气不会再变冷了,因为现在已经冷得够呛,尤其是在天黑之后,但仍有很多人沿着这条南北走向的湖岸线散步。年老的夫妇——空巢老人子女长大后离开家,和父母分开生活。这些独自生活的老人被形象地称为“空巢老人”。美国有很多这样的老人。在中国,因为独生子女政策以及外出求学、打工,或成家立业后和父母分开生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中国现在的“空巢老人”也越来越多。——由于今天是星期五,很多十几岁的年轻人也来到这里,有衣着单薄的高中生手插后兜来回游荡;有玩直排轮滑的人;有晚归的遛狗者,他们的狗好像都急不可耐地想回到家里去;离湖畔几英里的一所学校里的学生也过来了,为了众所周知的原因——在这里偷喝一两罐啤酒或是玩玩飞盘。
琼穿着一条旧牛仔裤坐在湖畔坚硬潮湿的沙滩上,她坐下来后便把身上厚厚的“卡尔熊”T恤衫拉到膝盖处,把腿罩住。只有这时她才得到了一些安全感。没人知道她叫什么,也没有人会告诉她什么坏消息或是来敲她的门。待在这里,她就能远远逃离周围的世界——警察,戴维斯·穆尔,纪律委员会——琼·伯顿不存在了。
她曾因为戴维斯没有把贾斯汀这件事的真相告诉她而感到非常愤怒,但当她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她反而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也已身陷其中。但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虽然戴维斯不应该做出这种事——这无疑是对道德准则的破坏,也是毫无借口可言的——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别无他法。军队是怎么描述这种情况来着?明摆着的事。这也是她现在正面临的情况,明摆着的事。把戴维斯投进监狱,让贾斯汀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有什么好处?除了看护好这个孩子之外,她又能做些什么呢?贾斯汀毕竟是她的病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驱使着琼尽力去找出杀死安娜的凶手:本来她也许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
“嗨。”
两个小伙子,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小男生走到了她的面前。不过他们礼貌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猜他们应该是大学生,但也说不准,他们看起来那么年轻,说不定还在读高中。
“嗨,”她说。
其中一个男孩说,“我把钥匙弄丢了,我俩正在找。”
他们长得很帅,肩膀宽阔,下巴方方正正——她猜这两人有可能是运动员。不过她知道没有人丢钥匙,他们只不过是在搭讪罢了。
“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看见过那串钥匙?”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钥匙掉在沙子里?而且是晚上?”
“我们有点喝高了,迷迷糊糊的,看出来了吧?”
她点点头。而他们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非常怀疑他们是否知道她有多大了。可能他们也和她一样对目测年龄不是很在行吧。也有可能在黑暗中她看起来还年轻得像一个学生妹,一个火辣的大学女生,也许吧,在黑夜里。琼也没再说话。
“那我们再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其中一个男孩说。他们一边向远处走去,一边相互推搡着,还开着对方的玩笑,钥匙也不找了。
尽管有些短暂,有些荒谬,但不管怎样,能得到别人的关注应该算得上是一件让女人开心的事。如果在以前,她也许会开心,但现在,在发生了这么多烦心事之后,她不会因此而沾沾自喜了。
就在安娜·凯特被害前几个月,她曾到过琼的办公室。当时安娜的爸爸开会去了,在那次会上他向转而支持克隆的人士大谈新生育技术的优点。
“我遇到了点麻烦,”安娜说,“和一个男孩有关。”
她并没有说出那个男孩的名字,但是琼知道安娜在和一个叫丹的男生交往。这个男生曾经顺道和安娜一起来诊所看过她的父亲。琼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再次体验最美好的高中时光,于是利用那次机会满足了自己高中女生式的好奇心。她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个男生,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他有点偏瘦,有点自鸣得意,眼袋有点重,有点太普通。琼不知道诺斯伍德东部高中的学生是怎么选择男女朋友的,但她敢肯定安娜和丹不是一路人。
“他伤害我,”安娜·凯特告诉她。“可是我发现自己喜欢这样。”
“喜欢这样?”琼不解。
安娜用手遮住眼睛。“不。也不能这么说。天哪,这真让人难为情。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喜欢他伤害我,但我不喜欢他伤害我的这个事实并没有使我离开他。”
“他真的有这么好吗?”琼问。
“这正是让我感到为难的地方。他不好,我甚至并不是真的喜欢他。要说清楚这事太难了。”当琼注视着安娜那双红肿的眼睛时,她感受到了安娜心中的绝望。“这就像,就像几个月前我参加了一个派对,当时醉得一塌糊涂——”
琼不由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又不怎么像生气的样子。
“反正就是醉得不行了,但是我其实没喝多少,”安娜说。“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但是两周后……当别人递给我一杯啤酒的时候,我却把誓言忘得一干二净。我和……和他之间的事也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告诉他我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但什么也没改变,而我也表现得好像无所谓似的。”
琼有点奇怪安娜·凯特为什么会来找她,安娜的妈妈杰姬肯定在家里说过她不少坏话。杰姬曾当面表达过对她的反感,她也想得出杰姬会在她背后说些什么。琼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比安娜认识的其他大人年轻一些,单身,又是个医生。也许这个身份对某些人还是有帮助的。
除此以外,也许,只是也许,穆尔家里还有一个人为安娜描绘出了一幅不同形象的琼·伯顿。希望会是他。
九年过去了,坐在这片沙滩上,琼很失望自己当初给了安娜那样的建议。她没有胆量告诉安娜自己被强奸的事,而从安娜被害的那天起,她就后悔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再大胆一些,事实上她只是告诉安娜要对自己真诚。其实安娜来找她已经足以说明她和丹——不,也不一定是丹,和一个男生的关系出现了问题。琼却告诉安娜最重要的是多想想她父亲对她的期望。他是那么的爱你,安娜。即使你觉得这种事不能对他说——当然,我也觉得这事儿不应该跟他讲——你也应该多听听他的意见,心里永远记着他对你的爱。
“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吧?”
“不会的,我不告诉他。”
“不管发生任何事?”
和别的话比起来,这句话是最让琼感到困扰的。不管发生任何事?从她这么说的那一刻,琼就想知道安娜到底是在指什么。当听到安娜被害的消息后,那悲切的声音就会时常萦绕在琼的脑海中,一想起这句话就难受。安娜那时是不是就已经知道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是不是在请求琼去救救她?琼在案发后几天都见不着戴维斯,她本来打算一见到戴维斯就把这件事告诉给他,但是后来她听说通过DNA测试警方已经排除了丹作案的可能性,于是也就把那次和安娜的谈话继续埋在心里。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安娜的那番话仍是一个谜,琼也不断地在想当初有没有可能做点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如果她没有遵守那天向安娜·凯特做出的保证,事情又会怎样呢?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告诉他。”琼是这样向安娜保证的。
所以坐在这片黑暗潮湿的沙滩上,她的心还是被巨大的负罪感折磨着。一些大学男生羞涩地邀请她加入北岸周末夜晚的狂欢,她毫无兴趣,对此充耳不闻。
除了负罪感之外,她这些天来的失眠、紧张、不适和出汗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她坠入了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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