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医生因为考虑到病人害怕细菌,便把消过毒的检查间布置成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琼可不这样,她认为比起细菌,孩子们更害怕的是医生。她的检查间不但干净,而且涂上了亮丽的颜色,墙上挂着薄板状的(可水洗的)迪斯尼人物画像,亮紫色的检查桌上铺着带有卡通气球和史努比图案的一次性清洁纸,地板上点缀的贴花,清一色的紫色波尔卡圆点“波尔卡”原是指捷克的一种民间舞曲,曾盛行于19世纪的欧洲各地,节奏表现得活泼、欢快。“波尔卡圆点”则指那些高明度色彩的大圆点图案。
琼走进检查间,手中的皮公文包平放在肚子前,“你在这儿做什么?”琼问。戴维斯正趴在史努比纸上,左手举着一本期刊,读上面的文章。他跳起来,从卷上扯下新的一张清洁纸,撕掉他刚才弄皱的一截然后扔进垃圾筐。
“不知道我能不能坐在这儿?”戴维斯问。
“在贾斯汀来检查时?”琼皱眉,她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为什么?”
“只是观察一下。我读过他的心理医师写的调查报告。我认为父母的离异对他影响很大。”
“父母离异对任何小孩的影响都很大。”琼说。
“对,但对他这种类型的孩子尤其如此。”
“哪种类型?”琼放饵。
“你知道,聪明,天生倾向于干……干任何事。”
“哇,”琼用手扇着风,“戴维斯·穆尔真的开始关心这个孩子了?不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啦?”
“少来了,琼。你知道我关心贾斯汀。”
“也许吧,”她说着把一个没关好的抽屉关上。“但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你说贾斯汀可能有某种基因倾向于做什么事。你最后终于愿意再想想这个问题啦?”
“不,”他说,“我们都有一些恶习,一些罪恶的先天倾向。不是我创造了他这样的基因,自然早已在里面添加了这些倾向。”
“你没有创造,戴维斯,但你把成分加倍了。现在不止有一个恶魔,你找不到的那位算一个,你也许又制造了另外一个。”
“我们不清楚这种事情。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更加密切地留意他。”
“随便你,戴维斯。”
戴维斯开始检查一张挂在墙上的解剖图,想用这个办法来让自己看起来无所谓是很笨的。“我昨晚给你打电话想谈谈此事,”他说,“你去哪儿了?”
“我去约会了。在‘绿磨坊’听爵士乐。”
“很好。”他说,语速特别快。
“我已经不年轻了,戴维斯。和我这个年龄段的单身男人约会不是件容易的事。”
“为何要把男人限定在你的年龄段?”他问。琼用不着非得去思索这个问题有没有潜台词。
“和任何一位单身男士约会都不容易,不管怎样在诺斯伍德是这样。”
戴维斯点头。“那么你不介意我在这儿看着了?能问他一些问题吗?”
“你该问他开普勒关于行星运动的定理。莫罗医生说这个小家伙现在对天文学感兴趣。你最好祷告他下一步别对基因问题产生兴趣。如果贾斯汀开始读孟德尔,你肯定会挨揍。”她做出打人的姿势,但戴维斯并没有笑。“好吧。我来告诉芬恩太太我在这儿只是例行公事,她不会介意的。”
戴维斯手扶着门,说:“这间屋子很有趣,我喜欢这里的颜色。以后也许我会把所有的阅读都放在这儿进行。”
“出去。一会儿我准备好了会让爱伦来通知你。”
戴维斯假装撅着个嘴,滑稽地迈着步子离开检查间,回到办公室,他要再看一看文件资料,下午四点还有一个预约,是一对计划下个月进行常规体外受精的夫妇。他们的资料放在桌上一个没打开的文件夹里。
他拉开左手边的一个抽屉,拿出另一份文件放在腿上,里面有七页被水打湿过的纸,他把这些破破烂烂的纸一页一页放在桌上,摆成两排。
他是在两天前的一个晚上收集到这些纸的。很多个晚上他都开车路过贾斯汀的家,那天也一样。但就在这个晚上,他发现了一件以前从没注意过的事,刚开始这事看上去只是有点稀奇,接着戴维斯感到心惊胆战。他开到另一个街区,在街上来回兜着圈(街很宽,很漂亮,但车很少),然后又穿过邻近的街区。最后他停下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他围着贾斯汀的房子转悠,这里的小路弯弯绕绕,呈不规则的几何图形。这里的空气因木兰花、菩提树和专人打理过的草地而变得香甜。戴维斯边走边呼吸着湖边的空气,仔细看每一个灯柱和公用路桩,一路上收集各种启事,最后回到车上时他手里拿着这七张纸:
小狗失踪
小猫咪丢了
心爱的家庭宠物
请帮助我们找到米科
我们的小狗不见了
看见科顿了吗?
请帮我们找到班迪特!
其中一张是小孩的笔迹;剩下的是大人以小孩的口吻写的,要不然至少是模仿头脑中小孩的悲痛心情写的。所有的启事都附有小狗小猫的照片以及如果宠物出现可以联系的电话。戴维斯开始敲击电脑键盘,激活监控器,把每个号码输入互联网上的一个循环搜索引擎。他记下每个电话号码对应的地址,然后打开由诺斯伍德商会为去年的“公园行走”活动印制的地图。商会把地图印在传单的最上面,然后拿到街上发放。他使用“神奇标记”软件把每个地点的确切位置标记出来,这些地点呈对称的半月形散布在贾斯汀家的周围。
“该死!”他倒吸一口凉气。大量失踪启事本身的存在已经足以让他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但他仍被男孩虐待这些动物的方式吓住了,这是一种具有规则性、目的性的数学方式。戴维斯也不知道为什么准确的行恶比随意的行恶更让他害怕。
“穆尔医生?”爱伦的声音从内部通话机中传来。“贾斯汀来了,现在和伯顿医生在一起。”
贾斯汀穿着白色短裤坐在检查桌上,他的上半身瘦瘦的,正古怪地向前弯成弓形,这样他的脸可以低头看见摇晃的光脚。贾斯汀的个子挺高,脸色苍白,对一个八岁的男孩子来说,他那卷曲的金发留得长了点。根据戴维斯的经验,小孩如果是这副样子,要么泄漏出父母是嬉皮士,要么体现出孩子到了青春期,想寻求独立却还不成熟,从贾斯汀的情况看,是单亲妈妈事儿太多了顾不过来。
“你好,贾斯汀。”戴维斯一边和小男孩握手一边说,“你不介意伯顿医生给你做检查时我在一旁吧?”
“不,不。”贾斯汀高兴地说。伯顿医生戴着听诊器向他走来时他平躺下了。戴维斯注意到贾斯汀会留意医生的举动,通常这是老年人才具有的。当琼拿起耳镜时,贾斯汀就把左耳朝向她;当她坐在椅子上向后滑动拿起血压计的黑色护腕时,贾斯汀就卷起肘部,准备好二头肌。他主动张开嘴让压舌板深入他的口中,没有作呕。琼弯着手指把手伸进他裤腰带检查私处时他也不尴尬。
“感觉如何?”琼在小白桌前一张带轮子的凳子上坐下。
“挺好的。”贾斯汀说。
“有没有抽鼻子、头痛?”
“没有,没有。”
“你在学校里看所有东西都清楚吗?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时你看得见吗?”
“看得见。”
琼摇摇手中写字的笔。“穆尔医生,可以借给我一支笔吗?”
戴维斯本能地低头看自己胸前。“没带,真的。”
“真的?”琼得意地笑起来。“我可从没见你口袋里少了那支银色威迪文高档品牌笔(与派克、万宝龙并驾齐驱的三大制笔巨头之一。据说当年路易斯·爱德森·华特曼在纽约做保险推销商时,曾有一次因为墨水笔漏水将合同弄糟而丢了一笔大生意,华特曼懊怒之下,就发明了一种安全的现代墨水笔,并于1884年成立了制笔公司。)。”
“我星期一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他说,“我是有前手没后手,那笔从不漏墨,你知道,要是放支老式比克笔在我衬衫口袋里我会紧张的。”
贾斯汀仰着脖子看着屋顶。戴维斯随着他的视线望向那丑陋廉价的天花板,里面掩藏着更为丑陋的管道系统。贾斯汀张着嘴,头向后仰,身子越来越靠后,看上去仿佛变得精神失常。在戴维斯眼里,这小男孩像一只刚出生、还没长毛的小鸭子,他那白皙的皮肤没有受到年岁、压力、不好的饮食习惯、荷尔蒙的影响;即便此刻他们坐在这个地方,他的骨头也在生长;他的头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扩展、吸取、记忆、学习。一个成长中的男孩一直在经历着某种变异。戴维斯心想,只要能在合适的地点盯着贾斯汀看足够长的时间,他就可以目睹贾斯汀发生变异,就在这间检查室里也同样可以。
“有的时候我也丢东西。”贾斯汀一面说一面继续把头往后仰。
“真的吗?”琼问,“什么东西?”
“就是一些东西。”他说。戴维斯看见男孩开始用脚后跟踢检查床。“有时候我手上有一样东西,我就——我就会把它弄没了。东西原先在那儿,然后就没了。”
“后来东西又找到了吗?你丢了的东西?”琼问。
“不,”他说。“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戴维斯觉得手臂发凉,脸发烫,琼仍埋头记录着。对戴维斯来说,他好像从一面单向透明玻璃镜镜的两侧作用不同,一侧全反射,一侧可透视。观看着这个对话,在贾斯汀的语气和表达中寻找蛛丝马迹,给每一个短语都加上潜台词。这个男孩不是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他提醒自己。但他止不住想像在某个地方,比如贾斯汀家附近隔开住宅地界的小树林,就在这样的小树林里,贾斯汀一个人抱着一只邻居的小猫,他的手指轻轻地握住小猫的脖子,然后一个年龄大一些,更残酷的他在嘉普服装店柜台后面,骑在安娜身上,看着她苦苦地挣扎,恐惧地发抖。
—39—
镇里的警察局不是个过夜的好地方,比格·罗布心想。这里喧哗吵闹,照明不佳(即使灯全开着),镜子也是裂的,水渍像毛细血管般遍布于上。比格·罗布是个胖子,但长得挺帅,过去二十年里十二个以上女人都这样说过。照镜子的时候,照一面好的镜子而不是眼前这一面的时候,罗布渴望地想像着如果自己瘦点会是个什么样。他有浓黑的头发,双下巴中上面的那个宽阔结实;他的牙齿天生很白,虽然脸上和腰上有赘肉,但由于有六英尺半高,骨架子大,看上去还算匀称。他开玩笑说,上帝给他这些肥肉是因为他够强壮,扛得动。
布里克斯顿警察局的值班室很小,是公用的。局长的办公室塞满了东西,使人感觉幽闭恐怖,而另外几名警员则凑合着共用几张桌子。三面墙上都有大窗户,窗户之间的空间被刷成了黄色——和比格·罗布曾经工作过的芝加哥警署非常不同,他习惯那里的环境,工作间是封闭的,刷成白色。还好这里的休息间很干净,冰箱没有臭味,里面只装了调味品和新打包的午餐,这是为今天值班的警官准备的。
民众来到这个地方需要的不外乎是寻求建议和慈善性质的援助。布里克斯顿的警察们帮助人们从锁住的车里取出钥匙,捉住丢失的宠物,偶尔他们也提取轻微交通事故中对撞双方的供词,双方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布里克斯顿当然也有喝酒闹事的,破坏公物的,有时还有家庭纠纷。比格·罗布觉得在布里克斯顿警察局工作就像在广告公司和银行上班一样没有压力。
“你都准备好了吗?”克里平高兴的笑脸出现在镜子里。比格对他竖起大拇指。“这真他妈刺激,”克里平说。“小心点,别过火了,只要用鸡尾酒让她放松,然后让她开口说话就行。”
比格·罗布点头。“你知道怎么才能成功地获得女士们的青睐吗?即便凭我这种身材?”他扯扯自己的耳垂。“那就是,做个好的聆听者。”
在一家名为“猎犬”的酒吧里,比格轻易地找到了坐在一张长方桌前的佩格,她正和四名女伴在一起。她从酒吧另一个地方拿了第五把椅子,坐在一个桌角前,桌子下面的一对螺丝钉没了,整个桌面难看地向她这边倾斜着。桌子中央放着喝完的酒瓶,上面留有女士们的指纹,使得玻璃里面呈现出一层薄薄的粉红色,酒瓶子摆在一起就像分开郊区住宅地界的小树林。女招待好久没来收拾桌子了,这些女人现在喝的酒只能危险地摆在倾斜的桌边,但从女招待的立场来看,其实是这些女士喝得太快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在变戏法呢。
酒吧是半土不洋的英式风格,墙上挂着从商店里买来的图画,嵌在廉价的黑色画框里,画中是绿色的田园风光,城堡的残垣断壁,以及海边的峭壁悬崖。架子上还花哨地摆了一些和福尔摩斯有关的收藏品——陶像、玩具、书籍。大门旁边钉着一张复制的电影海报。酒吧里还随意摆放着一些爱尔兰、苏格兰风格的装饰品。他们从大啤酒桶里放出的是“吉尼斯”黑啤,比格·罗布看见后仍心存侥幸,希望能够喝到一品脱“特能特”啤酒,但他应该清楚这里是不可能有这种好酒的。他只好端着哈普酒离开吧台,随意地穿过人群,向前移动,停下脚步时,他那魁梧的身躯距女士们的桌子只有几英尺。
“晚上好,女士们,”比格·罗布说。“下一杯酒我请,各位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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