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勒斯张开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头晕糊糊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哦,这是在白天,他从窗户中照射进来的阳光和阴影的位置判断,天色已近黄昏。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穿着他自己的睡袍。
“艾拉,他醒过来了。”他听见了亚历克斯的声音。赛勒斯把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去,想看清他的哥哥。
“感谢上帝!”贝丽妮丝说。她用略带凉意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前额。“赛勒斯,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她问道。
问得好怪!他想。从她的肩上望过去,他正好看见亚历克斯。窗外的光线从他的身后照过来,使他的脸逆着光。
他怎么会从高架路来到我的房间里?我又是怎么从高架路口上回家的呢?我们还站在车站谈着话吗?现在是……
“赛勒斯!”贝丽妮丝重复唤道。
“他已经好起来了,艾拉,”亚历克斯说,“给他点时间。”
“艾拉?”赛勒斯费力地叫了声。他的喉咙干得厉害。
“赛勒斯。你真的还认识我。看,亚历克斯。他还记得。他认出了我。”泪珠从她苍白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是啊。赛,你好吗?你怎么……”亚历克斯停顿了一下,并与贝丽妮丝交换了一个充满了焦虑的眼色。
赛勒斯挣扎着想坐起来。他望着他们两人,试图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事?”他不顾头还在发晕,把脚从床上挪到地上。
贝丽妮丝和亚历克斯又互相看了一眼,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只有赛勒斯对此浑然不知。
“你不必对我隐瞒什么,”贝丽妮丝说,“在我到亚历克斯那里去时,他告诉我说,警察在路上找到了神志不清,但仍在到处乱逛的你。”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恐惧又慢慢地攫住了赛勒斯,下意识中极力要忘却的那段记忆又复苏了。
“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亚历克斯问道。
“高架路。”赛勒斯小心地答道。“你是在回旅馆的路上碰到我的吗?”
“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二天前?”他抬起颤抖的手,抹去前额上的冷汗。
“你还记得其他事情吗?”贝丽妮丝继续问道。
“记不得了。”赛勒斯轻声答道。这个问题使他烦躁不安,他一时搞不太清楚他的怒气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他应该极力回避她试图要接触的那个话题。
“亚历克斯,我们还能够做些什么?”她问道。
“我不知道,艾拉。”
贝丽妮丝站了起来,向亚历克斯走去。他们把头靠在一起,用赛勒斯无法听清楚的低语轻轻地交谈着。他坐在床沿上,忧心仲仲地注视着他们。他的脑袋仍然乱哄哄的,他在下意识中企图忘掉三天前的那段记忆。他并不希望找到它们,也不希望知道贝丽妮丝和亚历克斯究竟在讨论些什么。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詹安妮手里带着血液分析仪进来了。
“我知道你最终会醒来的。”她说。
赛勒斯觉得他的视线模糊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眼睛从詹安妮扫向了亚历克斯和贝丽妮丝。不……不是贝丽妮丝,那人不是我的姐姐,而是EP24B。还有EP31A,这就是那个一直被我当作哥哥的陌生人。他开始毫无节制地狂笑起来,最后变成了号陶大哭。
“赛勒斯,停下来!”詹安妮冷酷地命令着。她抓住了他的手臂,用一根橡皮带紧紧地扎住,并用药棉擦拭着准备采血。湿滚滚的棉球在他热得发烫的皮肤上感觉就像是一个冰块,散发出来的酒精气味使他脑袋里的血管搏动得更厉害了。
“该死的!”赛勒斯大声叫道,“上帝诅咒你!”他的泪水涌出了眼眶,视线模糊了。
他几乎没有感觉到针扎的疼痛。他的眼睛直视着詹安妮冷漠的灰色眼睛,在里面看不出一丝对于他诅咒的反应,以及对他的伤害所流露出来的怜悯。他看着她取出针头,将它连接到他手臂旁的微型血液分析仪上。他不知道她这次要做怎么样的基因研究,她又打算写出怎么样的报告。
詹安妮打算要走了。
“等一下!”赛勒斯在她身后叫道。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我得和你谈谈。”
“毫无用处。”亚历克斯说。
但詹安妮在门口停了下来,用一种好奇的神色看着赛勒斯。几乎就像是她正在研究的一个实验室标本,他痛苦地想着。她的左手提着血液分析仪,脸上虽然带着不屑的神色,但仍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你想要说什么?”她问道。
“赛勒斯,不要说了。”贝丽妮丝恳求道。赛勒斯很快地扫了她一眼,不想就这么放过她。亚历克斯用手搂住贝丽妮丝,用眼瞪着詹安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你要让我们活着,让我们以为自己和其他人是一样的?”
“赛勒斯,我在这里听你诉说的惟一原因是我要观察你的反应,那可是一个有趣的研究。然而,我决不会让你拥有任何权利来质问我。”
“我有权利得到比这更好的答案。”
“你没有权利。是我创造了你。你是我的,你需要按照我的意愿行事。”
赛勒斯浑身颤抖,以致他无法站稳。他重新坐回到床沿,用手扶着自己的头,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把思路理清楚。最后,他尽了最大努力说道:“我们究竟是什么?”
“你们是由选择出来的基因组合创造出来的生物。”
“我已经在那该死的文章中读到过了。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是否对我们有命名?我们是人吗?”
“你们是人造物。”
“我们依然是人吗?”亚历克斯在赛勒斯身后轻声问。
詹安妮很快地向他皱了皱眉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们有灵魂吗?”赛勒斯问道。他无法确定这个问题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以前从来没有引起过他的关注。但那是从前,他不可能去考虑他是否是人这个问题。
“一个科学家没有时间去讨论这种空洞的问题。”詹安妮说。
“在你那样做之前,你难道没有想过要对你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来吗?”
“你的意思是当我开始我的研究时,这种遗传学的研究还是非法的?”
“那并不是我的全部意思。”
“赛勒斯,对这些无聊的讨论能有什么结果呢?”
“对我是至关重要的。我正要搞清楚我究竟是什么。”
“我的一个实验。”她转过身,离开了房间,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
“你还要些酒吗?”亚历克斯问道。
赛勒斯的眼睛直楞楞地瞪着放在亚历克斯床头柜上的酒瓶,缓缓地摇摇头。他已经尝试过亚历克斯的方法,把自己灌醉后忘记所有的这一切,但这并没有奏效,反而使他的头痛加剧。他坐在亚历克斯房间里的地板上,两只胳膊交叉抱在他的滕前。
“还有个完没有?”贝丽妮丝问道。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窗口走去。闪烁着的太阳光在她的黑发上闪闪发光。
“会好起来的。”亚历克斯一直躺在自己的床上,此刻他坐在床沿上,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加了满满的一杯白葡萄酒。他举起杯子,把它朝着阳光,定神地看着酒杯里的酒,然后把杯子与酒瓶并排放回到床头柜上,并没有喝。“到现在为止,时间才过去一个星期。给自己一点时间吧。”
“有时间又能怎么样?”赛勒斯说,“让岁月流逝,使得我们逐渐适应这种做渣滓的生活?”
“我们不是渣滓,”亚历克斯抗议说,“我们是正常人,就像其他人一样。”
“不,我们并不是。你能够告诉任何人,你的祖父是谁吗——请原谅,或者说外祖父是谁吗?我们没有遗传,没有血统,没有祖宗,一切都没有。我们的姻亲也许从开始到终结只有我们自己。”
贝丽妮丝耸耸肩。“我已经习惯于自己属于圣玛丽教堂。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究竞在哪里。”
“我们互相拥有。”亚历克斯说道。
“是的。”赛勒斯点点头。“我想你可以说我们仍然是兄弟和姐妹。我们的来源是一样的,虽然我们没有同样的血统。”
“我不知道詹安妮是否有一个记录,来登记她在制造我们过程中使用过的基因。”亚历克斯沉思着说。
“毫无疑问会有的。”赛勒斯说。“但是你能够得到这些信息的可能性大概等于零。此外,你能就此得到些什么呢?一个号称是母亲的人已经让我够受了。”
“赛勒斯!”贝丽妮丝转身瞪了他一眼,“不要话诋毁母亲。”
“哪个母亲?我们有不止一个,你知道的。感谢上帝,她们当中不会有詹安妮。”他开始大声地笑了起来,这短促而沉闷的笑声在过去的几天中几乎已经绝迹了。“也许我们还要感谢詹安妮。”
“詹安妮并不是上帝。”贝丽妮丝的脸变得更白了,眼睛也显得更大了。
“她对我们来说就是上帝,”赛勒斯说。“她创造了我们。”
“那不是真的,是吗,亚历克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个意思,艾拉。她是那个把基因混合在一起,把我们制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我们并不是自然产生。但是她并不能对所有的事情负责,譬如说,是谁萌发了创造我们生命的灵感。”
“那个人是谁?”贝丽妮丝坚持问道。
“我不知道。”
“我知道,”赛勒斯冲口而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犀利的言辞会伤害到什么人。“就是詹安妮和那该死的混合基因大杂烩,才制造出我们。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对我们来说,世上没有上帝,只有詹安妮。”
“那不会是真的!”贝丽妮丝大声哭了起来。
赛勒斯突然为自己使用这样的语言感到羞愧,但他没有预料到会使贝丽妮丝痛心不已。“我很抱歉,艾拉。不要把我的话当真。我只是随口说说。”
“我要回我自己的房间去了。”她站起身离开了,步子相当僵硬。
赛勒斯用他的手蒙住自己的脸。“该死的!这一切都糟透了,我们在互相伤害。我知道艾拉所祟尚的宗教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我应该把这些该死的诅咒留给我自己。”
“不要再埋怨自己了,赛。我们当中现在谁也不可能情绪良好。”
赛勒斯在亚历克斯房间里的地板上躺了下来,眼睛直盯着天花板。他的思维在极度痛苦中一片混乱。“我多么希望让时间倒转回去,”他说,“6个月前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那是无济于事的。”
“也许它会有所变化,它至少会改变我对我们究竟是什么的印象。”
“赛勒斯,你真的会在麻木中度过你的余生吗?”
“我也不清楚。你呢,亚历克斯?有时候你是否会希望你从不知道事实的真相?”
亚历克斯又喝了一大口酒。“我无法确定,”他沉思着说,“从任何角度来看这件事都非常可怕。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希望那样。但是,”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或许会有一种说法是,我们会被作为这个世纪实验的先驱者。”
“我希望去研究历史,而不是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至少,不是用这种方式。”
“詹安妮总是告诉我们,我们是与众不同的。在这一点上她并没有撒谎。”
“哦,她确实告诉过我们这一点。但她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们哪一点与众不同。我们整个生活都充满了谎言。”
“亚历克斯少爷,赛勒斯少爷。贝丽妮丝小姐不知反生了什么事。她需要有人来照看一下。”哈蒂的叫声从楼下传了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哈蒂?”
“我搞不清楚,亚历克斯少爷。”
“她在哪里?”
“在书房里。”
赛勒斯随着亚历克斯下了楼梯,奔向书房。
贝丽妮丝靠着詹安妮的书桌坐着,她的头向前耷拉着。在她的手中仍然拿着他们经常放在书桌抽屉里的小激光枪。在她的太阳穴上仅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洞眼,上面有一个玫瑰红的小点,就像是一颗闪光的红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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