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航行途中,我学会了干厨房里的活计。到香港以后,好心眼的厨师帮我在一艘定期来往旧金山的“格利威斯”号轮船上找了个仆役的工作。可是我依然不走运,由于一件不幸的偶然事件,在航行的第三天,我在餐厅里送午餐的烤菜的时候,竟把滚烫的肉汁洒在一位阿根廷先生的背心上。要是头天晚上我没有在船舱里听到那些关于漂浮水雷的可怕故事,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的。正在端上烤菜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格利威斯”号撞上了水雷,谁知道原来是餐厅的爵士乐队开始演奏“开罗进行曲”
为了惩罚我,他们把我从餐厅调到厨房,管理向洗器皿水箱供应开水的水门。当加利福尼亚的海岸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副厨师长叹了声气,温和地对我说:“平格尔,咱们要分手了!”
于是,我们就真的分手了。
旧金山对我很友好。我没有当演员的天才,从那里到电影都城好莱坞去对我并没有意义。但是一个水上罐头工厂却很欢迎地收留了我。这艘巨大的工厂船名叫“布克苏司”,每次出海大约两个星期,在海洋中捕捉金枪鱼①。
这是一种滋味鲜美的鱼,无论是鳟鱼②或是鲑鱼③都比不上。我被派去照管一个巨大的水槽——船上一共有六个这样的水槽——,里面全都是活的沙丁鱼④。我们从“布克苏司”号上接连不断把沙丁鱼从水槽中抛到船外,用它们来引诱金枪鱼群。
「①一种海洋鱼类。游行迅速。这里指的是体长2 米多的大型金枪鱼。——译者」
「②一种生活在湖泊或河流中的淡水鱼类。口大,头大。——译者」
「③一种海鱼。体长约1 米。长成后成群到北纬35度以北的河流中产卵。肉味鲜美。——译者」
「④一种生活在海洋中的鱼类。好群游在深海的上层,体长4 —40厘米。肉味鲜美,常被人们制成罐头食品。——译者」
开始捕鱼了。金枪鱼是用什么渔网都捉不到的。
它们只跟着沙丁鱼走,所以从“布克苏司”号船舷上向水面放下狭窄的跳板,让有经验的钓鱼人站在上面。两个人拿一个钓竿,第三个人拿着抄网来接金枪鱼。等这些鱼贪婪地咬住装在鱼钩上的沙丁鱼,钓鱼的人就把鱼提起来,扔进大桶,然后马上把它们送去切开。不到一小时,捕到的金枪鱼的肉已经加好香料,装进罐头盒,放进冷藏库了。
我在盛着沙丁鱼的水槽旁边停止抛出诱饵,从上面看下去。
那些钓鱼的人手脚真快,一瞬间就拿下金枪鱼,装上沙丁鱼,把鱼饵抛进水中,马上又提起来,取下馋嘴的金枪鱼。
钓鱼的人拿的是计件工资。这种工作既劳累,又危险。有时会出现鲨鱼,它们吃掉了沙丁鱼,并且把金枪鱼吓走。那时人们就在“布克苏司”号上面向它们开枪,船也改变停泊地点,然后重新开始捕鱼。
一个人喊了起来:“嘿,看水槽的!把沙丁鱼扔到左舷外头!”
可是鲨鱼这种可恨的水中猛兽、海洋之虎,往往不停地跟着“布克苏司”号,小心地不游到水面上来。在这样的时刻,捕鱼就更危险了:如果跳板在浪涛里接触到海水,钓鱼的人一不小心,鲨鱼就会咬掉他的脚。
有一次,我们看见了一条好大的鲨鱼。它在平静的海面漂浮着,好像死了的一样。经验丰富的年轻水手季里柏肯定说它是活的。他说,鲨鱼有催眠术,会使自己在风平浪静的海洋上漂流一整天,到了晚上天气凉快的时候才清醒过来,那时它们就变得特别凶恶、特别贪吃了。
接连几夜我都梦见捕鱼,我常常惊醒过来。我觉得季里柏在我的耳旁喊道:“嘿,看水槽的!往右舷外头扔!——”
要是我正在左舷上工作,听到这个信号,就要赶快沿着一条狭窄光滑的板子跑过水槽口,用勺斗把沙丁鱼舀到海里。
我可不喜欢来来回回地在水槽口上跑。季里柏讲过一个小厨工的故事,使大家都担惊害怕起来。这个小厨工在上次航行中忽然失踪了。大家都以为他掉到海里去了。谁知在回港的途中,当装着沙丁鱼的水槽都快淘光的时候,才发现小厨工淹死在里面。他大概是沿着那块板子跑的时候太随便了,因此掉下去了。
我在“布克苏司”号上呆惯了,全身都发出沙了鱼的气味。我学会在风暴中走来走去,一点也不晕船。当船摇摆的时候,在甲板上我能不抓着扶手迎向打上船来的波浪。
作完第四次捕鱼以后,“布克苏司”号满载着金枪鱼返航了。我们沿着返航的航线驶向正在北回归线上的托多司桑托斯①。海上工厂的厂主收到“布克苏司”号发出捕鱼丰收的喜讯以后,大概已经在办事处里计算利润了。
“布克苏司”号的水手们在甲板上水槽的荫影处兴致勃勃地赌纸牌和掷骰子。
我大概是头一回走运。我和季里柏掷骰子,一连五次都掷出顶个六点。为了捞本他把赌注加了一倍,可是这些赌注仍然源源地跑进了我的口袋。气得要疯的季里柏从另外一个水手那里拿来一副骰子,可是幸运并没有因此光临到他的头上。他把他那件非常漂亮的上衣输给了我,在哄堂大笑声中穿上了我那件破烂的旧上衣。
我的心由于胜利都跳出来了,可是我极力装出冷静的态度,不动声色。
季里柏咆哮道:“咱们的骰子得一直玩到旧金山!哪怕把灵魂押给魔鬼,我也得捞本——”
他于是把花花绿绿的玻璃珠子钱包押在赌桌上,可是又输给我了。
这个老不走运的赌客满脸通红地咆哮道:“平格尔,告诉我你是怎么捣的鬼!”
站在周围看我们赌的水手替我辩护道:“他玩得很规矩。”
值更员在用望远镜瞭望。“布克苏司”号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汽笛声。
有人说:“这儿就是圣卢卡斯角②。”
「①北美墨西哥共和国加利福尼亚半岛南端的一个小城。——译者」
「②墨西哥的加利福尼亚半岛最南端的海角。——译者」
大家都把头扭向右舷。我们的船驶过了加利福尼亚半岛的南端。
季里柏把装骰子的盒子递给我,他说:“嘿,平格尔,该你啦。”
我刚伸出手去——就在这一刹那,“布克苏司”号的甲板忽然翘了起来,一块板子从水槽上朝我飞来,但是它的一头猛然打在季里柏的脸上。一个人张着大嘴、瞪着眼睛从我身上跳了过去。不知为什么,我抓着骰子盒就往水里跳。我听见有人在拼命号叫:“碰上水雷了!”
船头破漏的“布克苏司”号,高翘着船尾,迅速往水里沉下去,船尾下面的螺旋桨还在疯狂地旋转着。人们从船尾和左舷跳进海里。有人忽然想起放下几条舢舨,并且抛下了一打救生圈。为了不卷入沉没的“布克苏司”号在水面引起的漩涡,我尽力往远处游了一段路,当海水灌进锅炉的时候,发生了可怕的爆炸,这艘船在蒸汽和烟雾迷漫中折成了两截。人、凳子、木板、破碎的绳索都在浪涛里漂浮着。人们在舢舨附近,为了争夺爬上舢舨,互相殴斗起来了。许多人在这时由于精疲力竭而沉没下去。我游开以后,躺在水面想着我的处境:只要不被鲨鱼吃了,我节省点力气,一定能游到海岸。我于是朝西游去。在加利福尼亚湾人口附近、离圣霍赛①十英里的地方,我被涨潮涌上海岸,抛到了生满矮小的仙人掌的沙地上。
「①在圣卢卡斯角东北二十几公里的一个小城市。全名应为圣霍赛德尔卡伯。——译者」
几个渔民在那里发现了我。他们让我裹着船帆睡了一大觉,又把他们的一点点食物分给我吃,并且拒绝接受我为了酬谢他们的殷勤招待而付给他们的钱。他们说西班牙话,我只听懂了一个使我惊讶的字:“马萨特蓝”。
最后我才明白,海湾的对面是一个名叫马萨特蓝的墨西哥城市。我真该责骂自己的地理常识太差了。马萨特蓝原来在墨西哥,而不是在澳洲。这时我忽然想起了罗尔斯。要知道他住在马萨特蓝。也许他舅舅密尔洛司教授现在也在那儿——噢,我一定要亲自把一切都告诉教授!
我一面看着呈现在远方的马萨特蓝模糊的轮廓,一面总是反复思索着。要是我在那儿也碰到汪道克,那该怎么办呢?他原来是想去找罗尔斯的——说起来,汪道克也不是个坏人。他把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帮我离开仰光,而且没让我花费一分钱。但是他也得谢我,因为我曾帮他从园子里偷走吉耳蛇。
总之,在马萨特蓝应当找到能帮助我的人。说老实话,不知为什么,我首先指望的是汪道克。这个流浪汉准会想出什么主意帮助我,他会比罐头公司拿出更好的办法,因为这家公司说不定还要控诉“布克苏司”号的海员们疏忽大意,不该让船碰上水雷呢。
命运促使着渔民克瓦塔洛和他的三个儿子用“列维利亚”号帆船把我送到了马萨特蓝。
二
墨西哥的太阳比仰光的还毒,在一切热带地方之中,它是顶热的了。它把西马德雷山支脉①那险峻的山崖晒得滚烫,使山间吹向马萨特蓝的风,热得像从“布克苏司”号机舱通风机里吹出来的热风一般。
「①墨西哥西北部的山脉。——译者」
从这个小海湾的岸边起,在棕榈、香蕉和橙子树丛之间,许多白色的石头房子层层叠叠地向外延伸过去,美丽得像画一样。我得去寻找罗尔斯博士。
西班牙话我一句也不懂。沿岸街上有些穿着黑色长袍、戴着宽边帽子的天主教神父在庄严地走着,我本可以用拉丁文同他们谈话,但是这一定会引起路人不必要的好奇。我也没敢去询问那个光着脚的警察,他站在十字路口的棕榈树荫下,正在香甜地打着瞌睡。
我在一个售货亭里喝了点水,买了一支雪茄烟,并且从玻璃珠子钱包里拿出季里柏输给我的一个金币交给黑眼珠的墨西哥姑娘。
卖货的姑娘微笑着说了些什么。从表情上我明白她找不开,于是我摆了摆手说:“我还要到你这儿来,小姐。那时候再算吧——”
马萨特蓝的郊区有一座两层楼房很使我喜欢。在鲜花盛开的花园的衬托下,它显得分外出色。我站在带花的铁栅栏前面欣赏着盛开的攻瑰。窗户上微掩着百叶窗。忽然,两层楼上一扇百叶窗打开了一些。一个男人的胳臂推开了窗户,接着我就听到汪道克那熟悉的声音亲切地招呼着:“我当是谁哪!平格尔,是你?”
不用说,我高兴地回答道:“呃,当然是我啦。汪道克,是你吗?”
“是我。快进来,拧一下栅栏门上的门把就行啦。放心吧,这儿没有狗——”
汪道克这话显然暗示着密尔洛司教授窗前的那回事。我大胆走进了花园,听见汪道克在窗户里说道:“平格尔,我在洗冷水澡。这个该死的小城热得跟地狱一样。我的主人有事出去了,过两三天才回来。咱们好好消遣消遣,你先进来,我的屋子在左边。在那儿坐坐,别客气,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我马上洗好,就下来。你也来洗个澡吧。”
我就照样做了。我找到了汪道克的屋子,舒舒服服地坐在藤摇椅上。房子里面非常安静、非常凉爽,我不由打起瞌睡米了。
有人轻轻推开我身后的门。
“我看见你真高兴——”我说着,可是回头一看,原来不是汪道克。
一个警察把一支左轮枪伸到我的鼻子前边。“对,你好久没有见到我们,而且好久也没闻到这玩意儿了吧?”
由于意外的惊讶,我向后靠到摇倚背上,我的脚向上跷了起来。警察马上开了枪。子弹打在玻璃上,玻璃碎片四散分飞。几个人趁我还在椅上摇荡,有的从后面抓住我的胳臂,有的从前面卡住我的喉咙。
警长命令道:“给这个土匪戴上手铐!”
手铐咔哒响了一下,接着我就被扔到了地板上。
大不了牺牲一条命,有什么可怕的,我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太岂有此理了,你们这儿对待旅行的客人都是这样的吗?”
下巴上挨的一拳,打断了我刚刚开始的外交谈判。我从舌尖上感觉出来,一颗牙齿松动了,警察们把我搜查了一下,然后把我放在屋子中间。年纪大的那个警官大模大样地坐到摇椅上。
“卡尔涅洛,你怎么到这儿来的?”他用很平和的声音问道,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左耳上方乓的一声枪响使我不由得朝着天花板看去。
“先生,要是我聋了,那我就听不见您提的问题了,”我合理地插了一句,同时准备他们在我右耳上马上再放一枪。
那个人又用乎和的声音说道:“土匪,说呀,你怎么到这儿米的?”我并没有摘错,右边又乓地响了一枪。
我的怒气,就像让太阳晒得滚烫的寒暑表里的水银一样,越来越高了。“放他一百枪,让鬼嚼了你们这帮死家伙!”我用季里柏爱说的口头语骂道,“我太喜欢你们这套了解情况的办法了。把我带到领事那儿去——”
警察们哈哈大笑起来。
“就是这个好装假的人!——”
那个年纪大的人站到我面前说道:“喂,听着,我是警察局长戴阿伦佐,我要控诉你这个土匪卡尔涅洛,你既是阿尔瓦列,你又是季里柏,我要控诉你干过的数不清的罪恶行为、抢劫和杀人,你最后干的杀人案子是害死罗尔斯博士,你现在就在他的房子里被捕了。搜查他!”
如果他们现在一会儿把我放到开水里、一会儿放到冰水里来折腾我,也没有听到罗尔斯遇害的消息更让我震惊的了。
这个意外的消息弄得我说话都颠三倒四了,我喃喃他说道:“可是我并不知道什么卡尔涅洛——我叫平格尔。不过,我认识季里柏——”
那个年纪大的人安静他说道:“住嘴,坏蛋,不然我就叫人揍你了。你穿的是卡尔涅洛的衣服,这就是他的玻璃珠子钱包,从埃尔帕索①到多斯杰洛,所有的密探没有不知道的。你还敢抵赖吗?”
「①美国南部边界上的城市,隔着格兰德河与墨西哥的华雷斯城相对。——译者」
我吓得呆若木鸡,只是低声说:“我的天,难道密尔洛司教授的外甥罗尔斯真让人杀了?”
“凶手,一切你自己都会看到的。”我听到这样一句话,接着就被带出去了。
三
罗尔斯的房间给了我一个很强烈的印象,看来,凶杀案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地板上洒着很多血,墙上也溅着血。罗尔斯和凶手之间曾发生过可怕的格斗。椅子,摆器皿的搁架,放着书籍的小桌,一切都翻得乱七八糟。水瓶滚到地上,瓶塞脱落,水整整流出了一半。
一个青铜闹钟倒在水中,钟上的玻璃也摔碎了。在窗台上我看到一个沾染了血迹的锤子和一把细窄的剃刀。
戴阿伦佐板着面孔对我说:“我对你说说,你是怎么在这儿横行霸道的,除了同意我说得对,你说不出别的话,博士坐在小桌前边看书。你从后面偷偷走过去,用锤子打他,可是你没想到罗尔斯先生比你力气大。他抓住了你。你就又打了他一锤,可是他挣开了。他跑,你在他后面追着打。后来你就用这把剃刀把他结果了——”
我回答道:“让我看看可怜的罗尔斯博士吧。”
戴阿伦佐咬着牙说道:“哼,瞧你有多狡猾!这就是你的办法,杀完了人,把死人扔到水里毁尸灭迹。咱们走。带着这个坏蛋!”
我们沿着后面的狭小楼梯走了下去,梯阶上可以看到斑斑点点的血迹。
戴阿伦佐往下面推我,也不容我好好地清醒一下,他就说:“你就是从这里拖走罗尔斯先生尸体的。你因为太费力气,所以在门槛上休息了一下,然后——”
戴阿伦佐打开了通向美丽的热带花园的门。树木上鲜花盛开,放出芬芳的香气。在这个人间天堂里竟能干得出这样的罪恶,想起来真令人可怕。
在撒着海沙和小贝壳的甬道上,清楚地现出凶手拖着罗尔斯尸体走过的印迹。
戴阿伦佐弯下腰去,从甬道上拾起一个白色的珠母钮扣,高兴地叫道:“啊哈!这儿又是一个新证据。为什么我们在梯子上还可以看见微微的血迹,可是在这儿根本着不见了呢?你在屋里把尸体的血放了,用博士的外衣、也许是两三件外衣裹着它,然后顺着甬道拖到这里。”
这真是件骇人听闻的事,可是和我没有丝毫关系。这时,这场恶梦似的印象已经减弱了,因此我开始镇静下来。我问道:“警察局长先生,那么凶手走到哪儿去了?”
戴阿伦佐温和地回答道:“别忙,卡尔涅洛。”
一条小径从甬道通往一个陡峭的悬崖。下面发出波浪轻轻拍打着悬崖的声音。
戴阿伦佐思索了一下,对我说:“这儿有九十英尺深,鲨鱼很喜欢这块地方。你应当向你害死的人长眠的地方低头哀祷一下,完了就到监狱去。到了那儿,你还有机会祈祷上帝,请他赦免你那犯罪的灵魂。”
我严肃他说:“等一等,先生。要知道,这是误会,这是你们搞错了。我是平格尔,我是前天在圣卢克角附近遇险的‘布克苏司’号轮船上看水槽的工人。”
戴阿伦佐幽默地笑了笑:“这倒很有趣,往下说吧。”
“我到这里米,是要找罗尔斯博士的仆人汪道克,我认识他。”
戴阿伦佐问道:“可是你就没想找罗尔斯先生吗?”
“是啊,也想找。”
“谢天谢地,你总算说了一次实话。凭这件事天使会赦免你百分之一的罪孽。可是其余的百分之九十九还是够你在地狱里受苦受到世界末日的。还有,你用不着跟我唠叨罗尔斯先生仆人的事。你自己不就在博士先生跟前工作吗——至于你叫什么名字,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可怎么办呢?”我高声说道,接着就沉默下来了。现在对警察谈那些把我带到罗尔斯博士惨案里来的一连串经历已经毫无用处了。“先生,把我送到监狱去吧,”最后我说道,“要马上通知领事。我必须见见他。”
戴阿伦佐同意道:“是要通知领事的。要是依照我的意见,我应该立刻用根绳子把你吊起来,从这个悬崖上放下去。对你千过的一切罪恶来说,这是顶轻的惩罚了。走!把犯人带走!”
围在我四周的警察把手枪顶上了子弹,接着我们就动身往监狱去了。
四
我被推进一间老鼠洞似的潮湿的石头囚房,在那里过了两天。给我喝的是稀汤,汤上面有一些豆子和野禽的碎块,这种野禽很奇怪,身上长鳞又长羽毛。在我跟前的干草上躺着几个老头子,他们对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拼命地发牢骚。他们扰乱了我的思想。我相当恼怒地呵斥了他们一下。说也奇怪,他们却突然都不吭声了。
到了第三天,我被带到戴阿伦佐那里。他坐在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办公室里。窗户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正在吸烟斗。屋里这样亮,弄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听见戴阿伦佐的声音:“罗宾逊先生,您面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卡尔涅洛,他干的事情从合恩角①一直轰动到阿拉斯加②。现在他假装一点也不懂西班牙话。”
「①合恩角是南美洲最南端的海角。——译者」
「②阿拉斯加位于北美洲西北部。现在是美国的一个州。——译者」
我睁开眼睛说:“我懂得中国话和印度话。”接着朝着高个子点了下头说:“领事先生吗?”
罗宾逊先生冷淡地回答道:“对,是我。您也许能简单地说说是怎么回事吧?请坐,安安静静地说——”
“谢谢您,”我又点了下头,便坐到藤椅上去。
我开始讲我从非洲来到加尔各答以后的事,我谈到了蛇花园,谈到了纳布哈尔的鼠疫,谈到法院,当谈到方块A的时候就谈不下去了。
戴阿伦佐温和地说道:“卡尔涅洛,说完了吧。”
我沉默了。罗宾逊先生聚精会神地打量着我。
“继续说吧——您在非洲都干了些什么?”
戴阿伦佐若有所思地吸了一阵雪茄烟以后,替我回答道:“他不会让您多等的,他会说出一套话来,让您恨不得马上替他摘下手铐。可是罗宾逊先生,您一丁点儿也别信他的话。他会催眠术。在执行死刑的头一天,在三重警卫的监视下,从单身牢房逃走的事,他干过五回了。”
“跟这样奇怪的人谈谈,不更有趣吗。”罗宾逊说完,然后对我说,“您被控告谋杀美国公民罗尔斯博士,您用一个捏造的名字在美国公民罗尔斯博士家里当仆人。您是在犯罪场所当场被捕的。”
戴阿伦佐激动地叫道:“罗宾逊先生,这一点就足够了!请您把他交给我们吧,让他受到应得的处罚。”
罗宾逊安静地回答道:“不,戴阿伦佐局长,让他得到敝国法律的惩处是最公正的——”
我认为参加意见的机会到了,于是就插嘴说:“罗宾逊先生,从我目前的处境来说,只要能落到自由国家文明政府的手中,就再好不过了。在大学里我学过法律学,我想,公正的审判会宣告我无罪的。”
可是不管罗宾逊也好,戴阿伦佐也好,谁都不理睬我的话。他们现在彼此详细讨论起把我引渡给美国司法部门的程序来了。
从首都墨西哥市发来同意引渡犯人的电报已经接到了。三小时以后,水上飞机就应当从马萨特蓝把我接走。
我不预备叙述这次对我如此悲惨的空中旅行,也不再说我来到那个根据犯罪学和建筑技术一切要求所建成的监狱的最初日子。对于一个穿上绣着“1011”大号码的条纹短上衣的人的处境,我已经有点习惯了。那个号码是囚犯的号码,它现在代替了父母在埃绍夫给我起的名字。
我被提审过几次,侦查员格列哥先生听了我的叙述,旁边有一个身材矮小、满头鬈发的速记员戴着夹鼻眼镜耐心地记录着这些话。
有一次,当我走进侦查员办公室的时候,他终于非常兴奋地对我说:“现在我们可以得到结论了。”
上一次我谈到戴阿伦佐举起左轮枪朝着我的鼻子的事情,结束了我所叙述的漫长的经历。
“格列哥先生,好得很啊,”我同意地说道,同时惊讶地看看几大厚卷题着“卡尔涅洛案件”字样的文件。这些文件放在格列哥面前,他正紧张地翻阅着它们。
侦查员一面不断地打着呵欠,一面说:“总之,你坚决说你是埃绍夫的平格尔,可是,我与其证明事实正正相反,还不如让我先来否定你那一切天方夜谭式的神话。我们的司法机关是神通广大的,我侦查了一个在旁遮普邦波洛克先生种植园里工作过的平格尔的遭遇。这个平格尔因为从皇家动物园偷窃了三十条蟒蛇的罪名在仰光受到审讯——”
我喊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是蟒蛇,是吉耳蛇!不是我,是汪道克!”
鬈发的速记员警告我说:“不要打断格列哥先生的话。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话。否则对你更不利。”
格列哥先生打了个呵欠,抬眼看着天花板,继续说道:“就是这个平格尔在海船的餐厅里怀着不良目的,烫伤了一位阿根廷部长。他逃到香港躲避官方的逮捕。你知道这个流氓的一些经历,所以对我说了这些话,可是太轻描淡写了——”
这些话弄得我只能苦笑。
鬈发的速记员又对我指责道:“不要笑。格列哥先生不喜欢别人笑。否则对你更不利。”
我嘶哑地说道:“还有什么更不利的呢?”
格列哥丝毫不动声色。他抬着眼睛好像在看天花板上写的只有他才能看得见的文字。
他缓慢地、抑扬顿挫地说道:“而且平格尔的尸体也在圣卢卡斯角灯塔附近找到了。它是四月十一日夜里被海浪冲上来的,头部破碎——”
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您是嘲笑我吗?”
格列哥的眼睛盯住我说道:“先生,侦查员格列哥曾经揭露过三百零八件杀人案件、二百件抢劫案件,侦察出五千个骗子手,所以当他作出结论的时候——”这时格列哥摇了摇一卷文件,同时用温和的声音说道,“他不是在笑,而是在哭,他觉得为什么人类的灵魂会这样堕落。他的一切都有证据——你看!”格列哥说这话的时候递给我一张方形的纸,“你看——这是从海浪冲上来的那个尸体的上衣口袋里面找出来的。”
迪仁学院的毕业证书!这是我那张毕业证书,它已经被海水泡坏了,可是又被刑事调查局化验室仔细地修复了。狮鬣上的金色已经消失,狮子脸上现出许多皱纹,看过去好像个喝醉了的、性情温厚的老头儿。
我只能拍拍自己的脑门。要知道我跟季里柏这家伙换衣服的时候,在赌得火热之中完全忘了衣服口袋里还装着毕业证书呢。
我激动地说起我在“布克苏司”号上怎样和季里柏用骰子赌博的事情。
可是格列哥挥了一下手。
“自称是平格尔的人,你别再扯这一套了。听着我的结论。你在罗尔斯博士那里工作。你杀了他,把贵重财物捆在包袱里准备逃走。可是你那些应当帮你弄走赃物的同谋犯来晚了。戴阿伦佐在你的帮手来到以前预先知道了这件事。你不放心了,你走出那所房子来接你等候的同谋犯。有人看见你在河岸街上。这是德高望重的神父伊格纳丘的口供,他在委内瑞拉就认识你,他在你要被执行死刑的前一天,曾经为你做过临死以前的祷告——这是卖果子水的女人梅谢吉丝的口供,你本着你一向的慷慨给了她五十比索①——她看见了你的钱包。这是警察洛列斯的口供,他曾经远远地注意你——”
「①墨西哥货币名称。——译者」
我严肃地说道:“啊,格列哥先生,您的逻辑使我非常惊讶。您听我说,我完全没有料到,比方说,我竟认识一个名叫伊格纳丘的神父。您到底打算怎么办?”
格列哥傲慢地表示道:“我们当然要进行到底。我们所注意的是你最后干的那件案子。我们把一切都调查明白了。杀了谁,这已经无庸分辨了。在哪里杀的,还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怎么杀的,为什么要杀,什么时候杀的,也都知道了。因此就要把你送交法院审判。这儿不像在墨西哥那样把你吊死,而是让你坐电椅。到了我们这里,你再也逃不出法网了。喂!怎么不吭声?我明白了。当我对一些人暗示猩猩监狱管理电门的比布尔先生的时候,那些人心中都发慌了,好,拿烟去抽抽吧——”
格列哥很客气地递给我一包纸烟。我吸着纸烟,沉思起来。
总之,尽管我说的完全是实话,却不能使任何人相信我是平格尔,而不是什么名叫卡尔涅洛的土匪。检验季里柏尸体的时候,在我上衣口袋里找到了那张毕业证书。因此,一切也就对上头了。我能替自己辩白的一切话,这个侦查员都觉得难于置信。他现在做出一副非常宽厚的神情在默默地吸着烟。对于我的话,不是耸耸肩膀,就是讥讽地笑笑。如果请了律师,那可以帮我也收集上几大卷文件来证明我是平格尔,可是我连一分钱都没有,根本请不起律师。要知道证件是从埃绍夫和迪仁学院开始收集的,还得找到“绿猫”号上的火夫。
在这个时候,汪道克那狡猾的脸孔和曲意奉承的声音又清楚地浮现出来。我还记得我在蛇花园中掐着他的喉咙时候的那种感觉。我的手指紧捏成拳头,凝视着格列哥那凸出的浅色的眼珠,慢慢地说:“请把我送到法院去吧,我要自己给自己作辩护。”
格列哥的眼珠简直像做祷告时那样翻向天花板:“辩护吧,可是你是逃不出去的,我的朋友。”
我从玻璃瓶里倒了一大杯水喝了。心中一下子镇静下来,同时也突然开朗了。
一个念头像股光华夺目的闪电一般忽然穿过我的脑海。多么简单啊!我真奇怪,为什么早些时候就没想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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