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已经起床,刮好胡子穿戴整齐了。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凝望着窗外的后花园,陷入沉思。他皱着眉瞥了眼打扰他冥想的闯入者,看到是迈尔斯,他笑了。
“啊,过来,孩子……”他朝一把椅子做了个手势,迈尔斯猜想那一定是埃蕾娜刚刚坐过的。老人的微笑渐渐带上了疑惑的神情,“上帝,我是不是少过了一天?我以为今天你外出参加杉西尔山的一百公里长跑了。”
“不是的,先生,你没有少过一天。”迈尔斯坐进椅子里。伯沙瑞在他面前摆了另一把椅子,并用手指了指他的脚。迈尔斯想把脚搁上去,但这个努力被阵阵剧痛破坏了,“呃,把它们放上去,军士。”迈尔斯不太情愿地开口下了命令。伯沙瑞帮他把讨厌的脚按医学上的正确姿势在椅子上摆好,然后退后。战略上的退后,迈尔斯想,他会在门边警惕地站着。老伯爵看着这幕哑剧,渐渐明白过来,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他叹了口气。
让我们干净利落、没有痛苦地解决这个问题吧,就像斩首……“昨天在障碍跑中从一堵墙上跳下来,摔断了两条腿。我在体能测试中被彻底淘汰了。其他嘛——嗯,都不重要了。”
“所以你回来了。”
“所以我回来了。”
“唉。”老人用他粗糙多茧的长手指在扶手上捶了一下,“唉。”他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抿着嘴,望着窗外,没有看迈尔斯。他又举起拳头捶了一下,“全都怪那些该死的、到处蔓延的民主主义。”他怒气冲冲地咆哮道,“这么多外行星人的胡说八道。你父亲没有在贝拉亚采取措施制止它。在他摄政的时候本可以有很好的机会把它们扼杀掉,他全都浪费了,就我能看到的来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沉湎于外行星的思想,爱上外行星女人。”他更加含糊地喃喃自语,“都怪你的母亲,你知道,她总是散播那些平等主义的废话……”
“噢,得了。”迈尔斯反驳说,“母亲和您一样不关心政治,顶多就是还知道点事,四处走走罢了。”
“谢天谢地,否则今天就该是她在统治贝拉亚了。我还从没见过你父亲反对过她。好吧,不说了,也许原本还会更糟……”老人又改变了一下姿势,因为精神上的痛苦而蜷曲起来,就像迈尔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蜷曲起来一样。
迈尔斯躺在椅子里,没有试图对这个话题进行辨驳或为自己辩护。谁都知道,伯爵总是自己和自己争论,而且很少能说服自己。
“我想我们必须屈服于时代。我们都必须屈服于时代。现在连做生意的儿子都能成伟大的战士。上帝知道,我在我们那个时代,手下也有这样的兵。我以前跟你讲过那家伙吗?我们在萨尔洛·弗?科西根的登达立山脉和西塔甘达人打仗那时候,他是我最棒的游击队中尉。当时我并不比你现在大多少。那年他杀了很多西塔甘达人……他父亲是个裁缝。一个裁缝,弯腰驼背干着针线活,手工裁剪缝纫……”他为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叹息,“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泰斯莱夫。”迈尔斯提醒他。他讥讽地扬起眉毛看着自己的脚。也许我该当个裁缝。我的身形倒是挺适合干这行的。只可惜现在的裁缝和伯爵一样都过时了。
“泰斯莱夫,对,就是他。巡逻时被敌人抓去了,死得很惨。勇敢的人,勇敢的人……”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无语了。
老伯爵想到了一个新话题,转而问:“测试举行得公正吗?你不知道,现在……一些别有用心的平民……”
迈尔斯摇摇头,在伯爵想象的萌芽有机会开花结果之前迅速掐断了它,“很公正。原因在我。我自己太急躁了,没有把精力集中在自己正干的事情上。失败是因为我还不够优秀。这只是暂时的。”
老人郁闷地噘噘嘴唇表示否定。他气愤地攥起拳头,又失望地摊开。“在过去,没人胆敢质疑你的权利……”
“在过去,我的无能可能要用其他人的生命来补偿。我相信现在这样更有效。”迈尔斯的声音很平静。
“唔……”老人茫然地看着窗外,“唔,时代变了。贝拉亚也在变。在我十岁到二十岁的十年里,它就经受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二十岁到四十岁,它又经历了变革。这里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在我四十岁到八十岁时,又来了一场变革。这是软弱、退化的一代,甚至他们的罪孽都缩水了。我父亲那时候的老海盗们能把他们当早点吃掉,在吃中饭前把他们消化得连骨头都不剩……你知道吗,我将是九代以来第一个死在床上的弗·科西根伯爵。”他停了下来,凝视着远方,低声地喃喃自语,“上帝,我已经厌倦了改变。一想到要忍受另一个新世界就让我灰心丧气。让我灰心丧气。”
“伯爵先生。”迈尔斯依照贵族家庭的习惯轻声地叫他。
老人迅速地抬起头,“不是你的错,孩子,不是你的错。你被卷入了变革和机遇的车轮,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那是纯粹的巧合,刺客使用特殊的毒气是想杀你的父亲。他并没有想害你的母亲。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我们只是对你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就是这样。没人说你做得不好。”
“谢谢你,先生。”
长时间的沉默让人难以忍受。房间越来越暖和。迈尔斯的头因为缺乏睡眠开始有点痛了,饥饿加上药物的作用让他感觉想吐。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如果您允许,先生……”
老人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房间了。“当然,你一定还有事要做……”他停下来,困惑地看着迈尔斯,“你现在打算做什么?我有些不习惯。我们永远都是弗家人,是战士,即使在没有硝烟的时候……”
他陷在椅子里,看上去是那么瘦小。迈尔斯努力振作起来,装出高兴的样子,“噢,您知道,贵族总是有另一条出路可以走的。如果我当不了军人,那就做个城里的大财主。我盘算着做个声名显赫的花花公子,享受美食与美女。任何一天都会比当兵快活得多。”
祖父被他的玩笑话逗乐了。“是啊,我总是羡慕那种家伙……去吧,孩子……”他微笑着,但迈尔斯感觉他的笑容和自己的一样勉强。无论如何,那都是自欺欺人:“寄生虫”在老人的词典里是个让人唾弃的词。迈尔斯带着伯沙瑞退了出去。
在一间可以俯瞰古老大宅边街道的私人小会客室里,迈尔斯跷着脚,闭着眼睛,蜷坐在一把旧扶手椅里。这个房间很少有人用,是个可以让人单独思考问题的好地方。他从没有这么茫然过,一种耗尽心力的空虚感强烈到了痛苦的程度。这么多热情付出,结果却一无所获;未来将是碌碌无为的一生;就因为一瞬问的愚蠢,对自己的怨恨……
他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一个迟疑的声音叫他:“嗨,迈尔斯。”
他睁开眼睛,那种觉得自己像只躲藏在洞中的受伤小动物的感觉减轻了些。“埃蕾娜!我猜你是昨晚和我母亲从萨尔洛·弗·科西根过来的吧?进来吧。”
她走过来靠在另一把椅子的扶手上,“是的,她知道去首都对我来说是多么高兴的事呀!有时候我几乎把她当成了我妈妈。”
“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会很开心的。”
“你真这么想?”她害羞地问。
“当然。”他让自己恢复清醒。也许未来还是有可以做的事情……
她轻轻咬着下嘴唇,用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你看起来完全被击垮了。”
他不会在埃蕾娜面前难过。他收敛起阴沉的脸色,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自嘲地咧嘴笑着,“就字面意思讲是这样。确实如此。我会挺过来的。你,哈!我猜你已经全都听说了。”
“是的。我听说了,呣,伯爵大人还好吗?”
“哦,当然。毕竟我是他惟一的孙子。这是个极佳的位置——我永远逃不掉。”
“他告诉你关于改姓的事了吗?”
他瞪大了眼睛,“什么?”
“按惯例从父姓。刚才他一直在谈这件事,说在你……哦。”她立刻打住了,但迈尔斯还是从她讲了一半的话里明白了全部意思。
“哦,呵,在我成了军人后,是吧?他最终还是决定妥协,允许我用家族的名字了?他可真太好了——在我出生十七年之后才被允许。”他用嘲讽的微笑掩饰了愠怒。
“我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的名字——出生后先是用皮噢特·迈尔斯,然后跟我外公姓,改为迈尔斯·内史密斯,现在又要用什么名字代替了呢?我出生时就产生的麻烦现在又回来了。很明显,我父母从溶胶毒气中痊愈,并知道毒气对胎儿有什么样的损害后——顺便说一句,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爷爷就一直希望母亲去做人流手术。他和我父母争执得很厉害。嗯,我想主要是和我母亲,父亲则被夹在了中间。当我父亲转而支持母亲时,爷爷光火了,他声称不会让我继承他的姓。后来等他发现我并不完全是个大灾难时,他冷静了下来。”迈尔斯笑着用手指敲击着椅子扶手,“这么说,他在考虑收回他以前的话了,对吗?或许就是我被淘汰出赛场的时候。这下他恐怕有些进退维谷了。”一阵辛酸让他咬紧了牙关,迈尔斯希望能收回刚才说的话。他本来就够糗的了,没必要在埃蕾娜面前表现得更加没风度。
“我知道你为了这次测试练习得有多辛苦,我、我很难过。”
他装出一副诙谐的口吻,“没有我难过的一半多。我倒希望你能代替我参加体能测试。靠我们俩联手,准能拿下个该死的军官名额。”
她突然用小时候那种开诚布公的态度坦率地说:“是啊,但按照贝拉亚标准,我比你更残疾——因为我是女的。我甚至不能申请参加这样的测试。”
他抬起眉头表示同意,“我知道。真是荒谬。就凭你父亲教你的,你只要再上一节重型武器课,就能轻松超过那里十分之九的人。想想看——埃蕾娜-伯沙瑞军士。” ,
她板起面孔。“你在取笑我。”
“只是一个公民对另一个公民的谈话。”他半带歉意的说。
她阴沉着脸点点头。突然她想起了来这儿的目的,于是脸色又转晴了。“哦。你母亲让我叫你去吃午饭。”
“哦。”他含糊的嘟囔一声站起身来,“谁敢违背这位长官的命令呢?她可是司令的司令。”
埃蕾娜笑了起来,“是啊。对贝塔人来说她是一名军官,没人认为她很奇怪,或因为她破坏了规矩而指责她。”
“正相反。她正是实在太古怪了,人们才没想过要把她框在规章制度里。她总是我行我素。”
“我真希望自己是贝塔人。”埃蕾娜闷闷不乐地说,“噢,别搞错了——就贝塔人的标准看,她也是很古怪的。虽然我想你会喜欢贝塔殖民地,就某些方面而言。”他揶揄道。
“我永远不会离开行星。”
他注视着她,“是什么让你非留下不可?”
她耸耸肩,“哦,你是知道我父亲的。他那么保守,真应该生在两百年前。你是惟一一个不认为他怪异的人。他总是那么偏执。”
“我知道,但对一名保镖来说,这是非常有用的好品质。他病态的疑神疑鬼已经救了我两次命。”
“那你也应该生在两百年前。”
“不,多谢了。那样的话,我刚生出来就会被杀掉。”
“嗯,也是。”她承认,“总之,今天早晨他突然谈起要安排我的婚事。”
迈尔斯马上停住脚步,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吗?他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她耸耸肩,“他就提了一下。我希望……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妈妈还活着就好了。”
“哦。好吧……如果你想找人谈谈的话,还有我母亲,或者…或者来找我。你可以和我谈的,不是吗?”
她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他们走到了楼梯口。她停下了,迈尔斯等着。
“你知道吗,他再没谈起过我母亲。打我十二岁生日后就一直没提起过。他以前常给我讲关于妈妈的故事,故事都很长,嗯,对他来说很长了。我想他也许开始遗忘妈妈了。”
“我不这么看。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对别的女人连正眼都不瞧
一眼的。”迈尔斯安慰她说。
他们开始下楼梯。他疼痛的双腿不能自如的移动,所以不得不象企鹅那样撇着脚下台阶。他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埃蕾娜,紧紧抓住楼梯扶手。
“你不乘电梯罐么?”她看着他蹒跚的姿势突然问。
不会连你也把我当成瘸子吧?他往下看了看隠隐发亮呈螺旋形向下延伸的扶手。“他们告诉我腿不能乱动。但没详细说怎么个不动法。”他单腿跨上扶手,回头朝埃蕾娜坏笑了一下。
埃蕾娜脸上夹杂着兴奋和恐惧,“迈尔斯,你疯啦!如果你掉下来,你会把身上每块骨头都摔断的——”
他飞快的滑了下去。埃蕾娜大笑着跟着他跑下楼梯,拐弯的时候他把埃蕾娜甩在了后面。不过当他看清扶手尽头是什么时,他的笑容消失了。“哦,该死……”他滑得太快刹不住了……
“关于——”
“当心!”
当迈尔斯从楼梯扶手尽头摔下来,正好撞在一个着绿色军官制服、身板结实的灰头发男人身上。等埃蕾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前厅棋盘格花纹的走道,两个人都正努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迈尔斯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想必面孔已经是涨得通红了。灰发男人似乎被撞昏了头,还没回过神来。另一个军官——高个,制服衣领上有上校的领章——把重心放在一根手杖上,发出了一声短暂、惊讶的笑声。迈尔斯整整衣服,站直。“下午好,父亲。”他镇定自若的说。他略带挑衅地抬起下巴,藐视任何想要对他这种不正规的出场方式作出评论的人。
阿罗?弗?科西根司令,效忠格雷格?弗?巴拉皇帝的贝拉亚首相,前摄政王,理了理他的制服,清清喉咙。“下午好,儿子。”只有他的眼睛才会流露出笑意,“我,啊——很高兴看到你伤得并不重。”
迈尔斯耸耸肩,暗自松了口气——庆幸没有在公共场合听到更多的带有讽刺口吻的评论。“习惯了。”
“请等我一会儿。啊,下午好,埃蕾娜。库德尔卡,关于海斯曼司令的那些飞船费用的账目,你怎么看?”
“我认为它们被花光的速度太快了。”上校回答。
“你也这么想,呃?”
“你认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开支吗?”
“也许有的。但那是什么?他的活动费用?给了他作承包人的姐夫?或纯粹只是花钱大手大脚?是侵吞公款,或只是因为无能?”
“我先让伊林去调查——我希望你协助他缩减那些开支。”
“他们会叫唤的。今天他们就在抱怨了。”
“别去管这些。过去我在总参谋部时,就已经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了。我知道里面混进了多少无能的废物。除非让他们把嗓门提高到至少两个八度,否则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痛。”
库德尔卡上校笑起来,他向迈尔斯和埃蕾娜微微点头致意,行了个军礼,躬身出去了。
迈尔斯和他父亲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两人都不愿作第一个开口提起测试的人,仿佛是双方约定好的,弗·科西根勋爵①只是说:“嗯,我是不是没赶上午饭?”
【① 伯爵的儿子称为勋爵。】
“我想刚好,父亲。”
“那我们进去吧……”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像是要扶一把受了伤的儿子,但他最终巧妙地把手背在了自己的背后。两人并排。慢慢向前走去。
迈尔斯靠在床上,仍穿着白天穿的衣服,腿按照正确的姿势笔直地伸着。他厌恶地看着它们。起义的省份。暴动的军队。那些卖国贼捣乱分子……他应该起床,梳洗一下,换上睡衣,但要这么做还需要点英雄气概。他可不是英雄。他想起爷爷提到的那个小伙子,在骑兵冲锋时意外地射死了自己的马,然后再牵来另一匹,骑上马继续往前冲。
而他自己说过的话,看起来已经让伯沙瑞军士考虑起他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埃蕾娜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精致的鼻梁轮廓,那深邃的褐色眼眸,那冷艳的长腿,还有那热辣的臀部。她看起来,迈尔斯想,像一位戏中的伯爵夫人。要是他能在现实中让她得到这个角色……但是看看,伯爵却是这么个样子!
当然,还是能扮演一个贵族角色。在贝拉亚的戏剧里,丑陋有残疾的家伙总是充当坏蛋。如果不能成为一名战士,也许可以当个恶棍。
“我要拐走这姑娘。”他嘟囔着,试着把声音降低半个八度,“把她锁在我的地牢里。”然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嗓音,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是我没有地牢。也许可以用壁橱代替。爷爷说得对,我们这一代是衰退了。再说,他们会弄个英雄来救她。一个魁梧的肌肉男,也许就是科斯托列茨。然后结实那老套的打斗了。”
他站起身,朝着房间对面演哑剧:科斯托列茨的剑对……比方说,迈尔斯的流星锤。一把流星锤对恶棍来说是狠合适的武器。有了它,就有了保障个人拥有私人空间的力量。但很不幸,迈尔斯还是被刺中了,倒在埃蕾娜的怀里死去,埃蕾娜因为悲痛而昏了过去——不对,她应该躺着科斯托列茨的怀里,兴高采烈的庆祝。
迈尔斯的视线落在一面立在木雕架上的古董镜前。“去你的,侏儒。”他咆哮着。蓦然有股冲动想用拳头砸碎它。粉碎的玻璃和飞溅的鲜血……声响会惊动大厅的警卫,跟着要应付一大帮亲戚,还要费劲儿去解释。他猛地把镜子转过去面向墙壁,一下扑到床上。
他仰躺着,更加严肃地考虑这个问题。他试图想象自己体面又正统地要求他父亲向伯沙瑞军士求亲。可怕。他叹了口气,然后徒劳地翻了个身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只有十七岁,即使拉贝拉亚人的标准也太年轻了,还不能结婚。何况他现在还没有工作——等到他有充分独立的地位,有能力为了埃蕾娜对抗父母,也许还要几年。当然,在那之前她可能已经嫁人了。
至于埃蕾娜她自己……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喜出望外吗?依靠一个丑陋扭曲的“虾米”爬上了社会高层,受公众瞩目。在这样一个依赖本地风俗和进口药物而毫不留情地消除人体最微小缺陷的世界里,就他们两人外观上可笑的强烈反差,她也许会得到双倍的关注吧?而这个腐朽阶级每年都在动摇和被削弱的特权能弥补这个反差吗?他很清楚,这是个一旦离开贝拉亚就毫无意义的阶级——母亲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但她一直就把弗星系当成一颗比行星大不了多少的弹丸之地。
有人敲了两下房门。声音坚定而威严、亲切而干练。迈尔斯嘲谑地笑了笑,叹口气,坐起来。
“请进,父亲。”
弗·科西根勋爵的头从雕花的门后探了出来。“还穿着衣服?天晚了。你该休息了。”犹豫了一下,他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椅背朝前跨坐在上面,他把胳膊舒服地搭在椅背上。他还穿着正装,迈尔斯注意到那是他每天工作时问穿的绿色制服。现在他只是首相,不是摄政王,因此只有一个有名无实的三军总司令头衔,迈尔斯不知道现在还穿这样一套旧式司令制服算不算正规。或许只是因为这是随着他的晋升而一直陪伴他的制服?
“我,哦,”他的父亲刚开口,又打住了。他稍微清了清嗓子,“我想知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你的预备计划。”
迈尔斯绷紧了嘴唇,耸耸肩,“从来就没有什么预备计划。我以为自己能成功。我真够蠢的。”
弗·科西根勋爵歪歪脑袋,像是在否定儿子说的话。“如果这能安慰你,其实你已经非常接近成功了。今天我和选拔部的军官谈过了。你想不想,嗯,知道你笔试的成绩?”
“我以为他们从不公布这,只有一张按字母顺序列出的入选或落选的名单。”
弗·科西根勋爵伸出手,要把成绩单递给儿子。迈尔斯摇摇头,“算了吧。已经不重要了。从一开始就是毫无希望的。我只是太固执了不肯承认。”
“不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这考试很难。但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在一件我认为不可能的事上花费如此多的精力。”
“我的固执一定是你的遗传。”
两人相互点了点头,带着戏谑的意味。
“是呀,你不会从你母亲那遗传到固执。”弗·科西根勋爵承认。
“她并——没有失望,对么?”
“基本上没有。你知道她对军队可没什么感情。雇佣杀手,他以前这么叫我们。这几乎算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他温柔的回忆起往事。
迈尔斯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当真这么跟你说的?”
弗·科西根勋爵也对他笑道:“噢,是的。但她还是嫁给了我,所以那也许不是她的真心话。”他变严肃了,“可是她说得并没错。如果我对你做军官的潜力有什么疑虑的话——”
迈尔斯的心绷紧了。
“——那多半就是在这方面。要杀死一个人,如果你不看他的脸干起来会容易些。一个精神方面的小窍门。对一个战士来说很管用。但我不能肯定你能做到这样视而不见。你总是观察入微,深思熟虑。你像你的母亲,总是把全部事情看在眼里压在心上。”
“我从来不知道你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爸爸。”
“哦,但我再不能用这个技巧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进入了政界。”弗·科西根勋爵仍然在微笑,但笑容正逐渐消退。“恐怕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这句话触发了痛苦的记忆。“先生。”迈尔斯迟疑的问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去争夺人人梦寐以求的统治权?因为你的继位者是个——”一个含糊的身体语言暗示了没有说出口的词:残疾的。
弗·科西根勋爵蹙起眉头。他突然压低了嗓门,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问:“谁这么说?”
差点没吓得迈尔斯跳起来。
“没人。”迈尔斯不安的回答。
他的父亲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快速的来回踱步。“永远。”他声音嘶哑地说道,“永远别让任何人这么说。那对我们俩的名誉都是一种侮辱。在伊萨·弗·巴拉临终之际我向他发过誓,要效忠他的孙子——我也这么做了。好了!争论结束。”
迈尔斯安抚地对着勋爵微笑。“我不是在争论。”
弗·科西根勋爵四下看了看,把愤怒化解在一声短促的咯咯笑声中。“抱歉。你只是触动了我那根紧张的神经。不怪你,孩子。”他坐了回去,再次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你知道我对统治权的感觉,受诅咒的巫婆的礼物。尽管一直试着让他们知道,可……”他摇摇头。
“格雷格当然不会怀疑你有是么野心。你为他所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多,特别是在弗·达瑞安的篡权事件、第三次西塔甘达战争,还有科玛起义之后。要不是你,他也不会在这里——”
弗·科西根勋爵满脸愁容,“现在这个时候,格雷格的心比较脆弱。在被他私下里称为‘怪老头’的我管束了十六年后,如今他得到了所有的权力——我敢发誓,那都是真正的权力——且急不可耐地要试试权力的极限。我可不想把自己变成枪靶子。”
“喔,得了,格雷格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确实不是,但是他面临许多新的巨大压力,我不再能够保护——”他作了个握拳的手势,打住了话头,“预备计划。我们得回到正题上。”
迈尔斯疲惫的搓了搓脸,用指尖压压眼皮,“我不知道,先生。”
“你可以,”弗·科西根勋爵淡淡地说道,“叫格雷格下一道圣旨。”
“什么,强行把我塞进军队?依靠这种你用毕生精力反对的贵族政治特权?”迈尔斯叹口气,“如果我打算过靠这种办法进部队,我一开始就会这么做,在测验失败之前。现在……不,不行。”
“但是,”弗·科西根勋爵严肃地说,“你有那么多才能和精力,不能就这么无所事事白白浪费掉。有其他的工作。我想给你一两个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
“说吧。”
“当不当军官,总有一天你都会成为弗·科西根伯爵。”迈尔斯刚想开口反驳,勋爵举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总有一天。你必然将担任某个政府机构里的职位,除非发生革命或者其他什么社会动荡。你将代表我们世代相传的行政区。一个……坦白说,一个被故意忽视了的行政区。你爷爷近来的病不是惟一的理由。我一直在顶着压力做其他的工作,而且,在我们都成为军人之前——”
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吧,迈尔斯疲惫地想。
“实际上,那里还有许多工作要干。现在,去上一些法律课程——”
“一名律师?”迈尔斯吓了一大跳,“你希望我去做个律师?这和去做个裁缝一样糟——”
“你说什么?”弗·科西根勋爵听不懂儿子的话。
“啊,别管它,没什么。不过是爷爷说的一些话。”
“实际上,我没打算向你爷爷提这个建议。”弗·科西根勋爵清了清喉咙,“根据政府法令的一些基本原则,我想你能行,哦,在行政区内代理你爷爷的职务。你知道,即使是在隔离时代,政府也并非老是不安宁。”
听起来你已经考虑这个计划很久了,迈尔斯忿忿地想。你真相信我能获得律师资格证书,父亲?他更加怀疑地看着弗·科西根勋爵。“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吗,先生?关于你的——健康,或其他什么?”
“噢,没有。”弗·科西根勋爵向他保证,“就算是我的工作,也是永远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
我想知道,迈尔斯有点担心了,格雷格和我父亲之间到底怎么了?我有种模糊的预感,我不过得知了真相的十分之一……
弗·科西根勋爵吁了口气,然后笑着说:“好了。我打扰你休息了,现在你最需要好好睡一觉。”他站了起来。
“我不困,先生。”
“是不是要我,嗯,帮你什么?”弗·科西根勋爵小心翼翼、温柔地问道。
“不用,医生给了我一些止痛药。吃上两片我就能用慢动作游泳了。”迈尔斯转动着眼珠,用手做了个划水的动作。
弗·科西根勋爵点点头,走了出去。
迈尔斯躺回床上,试图再在想象中夺回埃蕾娜。但父亲带给他的政治现实,就像不合时令的霜冻带来了寒冷的空气,吹散了他的白日梦。他站起来拖着腿走到浴室,去吃一剂他的“慢动作药”。
吞下两片,喝了一口水。吞下剩下的所有片,他的脑袋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你就能得到真正的安息……他猛地把几乎全满的瓶放回架子上。
他默默凝视这浴室的镜子,眼里闪过一道光芒,“爷爷是对的。惟一的方法是战斗而死。”他回到床上,不停回想着自己在翻越障碍时犯错的那个时刻,直到睡眠把他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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