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冶炼厂幽暗的嘹望台上,迈尔斯斜靠在一张充液长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凝视着不再空旷的太空深处。由群集的飞船和人所组成的登达立舰队停泊在茫茫太空的基地中,正隐隐闪烁着微光。
  在萨尔洛·弗·科西根的夏宫,迈尔斯的卧室里有一艘属于他自己的太空战舰模型。那是一艘精致的贝拉亚军用飞船模型,被几乎看不见的非常坚韧的线仔细同定在保持平衡的底座上。看不见的线。他撇撇嘴唇,朝水晶窗户呼出一口气,仿佛他能吹动登达立战舰转圈跳舞似的。
  十九艘战船,超过三千人的士兵和技术员。“我的。”他尝试着说,“都是我的。”这句话并没有带来什么胜利的喜悦,感觉更像是个目标。
  首先,这并不是真实的。要得到那些价值上百万贝塔元设备的真正的所有权,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当初他是那么轻松地在码头挥挥手,可结果却花了整整四天时间来磋商解决“细节问题”。除了欧瑟私人拥有的八艘飞船外,还有八个独立的船主。几乎所有的船都有债权人。至少,“他的”舰队有百分之十是属于杰克逊联邦的第一银行——那是家以匿名账户和小心谨慎的服务而著称的银行。根据迈尔斯所了解到的情况,他付给银行的钱正用来支持赌博买卖、商业问谍以及从虫洞一头到另一头的白奴贸易。似乎他不是登达立雇佣军的拥有者,反倒是他们最大的雇员。
  “羚羊号”和“胜利号”因为是迈尔斯在战斗中俘获的,所以它们的所有权更替变得尤其复杂。腾格完全拥有他的战舰,但奥森还背了一屁股债——“羚羊号”还欠杰克逊联邦上的另一个借贷机构很大一笔钱。因为“羚羊号”被俘获,所以当奥森还在为佩利安人工作时,就已经停止替它付贷款了,留下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对了,“杰克逊联邦鲁奇·巴拉普特拉父子家庭信贷私人控股有限公司”在付“羚羊号”的保险——如果有保险的话。当奥森船长听说该公司委托的调查机构将很快派人来调查时,顿时大惊失色。
  一份详细清单就足以动摇迈尔斯的想法,更何况还附上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私人合同——他的胃要是能痛的话,又得痛起来了。在欧瑟到达前,登达立从菲利斯人的合同中得到一笔可观的利润。现在为两百人准备的钱却要维持三千人开销。
  或者还不止三千人。登达立一直在壮大。就在昨天,一艘自由飞船穿过虫洞到达了这里,天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传言渠道听说了登达立。而且随着来自菲利斯的每艘新船的加入,兴奋的新兵们也越来越多。金属冶炼厂再次像个冶炼厂的样子运转起来,因为地方空域的控制权又落回到菲利斯人手里。他们的军队现在正狼吞虎咽地吞并佩利安人在整个星系的军事基地。
  讲到被菲利斯人重新雇用——这次轮到他们为前任失败者封锁虫洞。“见好就收。”这句话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迈尔斯的脑海里。这个想法让他忐忑不安。事态并不稳定,总是如纸牌搭建的房屋般岌岌可危,他希望在纸牌屋倒塌前能离开这里。至少,当其他人被胜利冲昏头脑时,他应该保持清醒,把头脑中的现实和虚幻分离开。
  有声音从嘹望台的走道轻声传来,让他无意间听见了。他注意到那是埃蕾娜的女低音。
  “你不必请求他。我们不是在贝拉亚。我们永远不会回贝拉亚——”
  “但那儿就像是有一小片贝拉亚土地跟随着我们。”是巴兹的声音,温柔而愉快,迈尔斯从未听见过他这样的口吻,他继续在说,“在令人憋闷的地方有一丝家乡的气息。上帝知道我不能给你那些你父亲想让你获得的‘体面、体统’,但我能得到的一切都将属于你。”
  “啊。”她的回答并不热情,几乎可以说是不友好的。这些天来,提及伯沙瑞对她而言,仿佛是锤子砸在烂肉上——沉闷的重击让迈尔斯一蹶不振,但埃蕾娜却毫无反应。
  他们从走道里出现,巴兹紧跟在她后面。他不好意思地朝他的主人投以快乐的微笑。埃蕾娜也在笑,可眼神里却毫无笑意。
  “在沉思冥想?”她轻松地问,“我看你更像是在望着窗外咬指甲。”
  迈尔斯使劲儿坐端正,因为沙发老让他往下滑,他和蔼地回答:“哦,我只是叫警卫别让观光者进来。我上来是想打个盹儿。”
  巴兹朝迈尔斯咧嘴笑着,“大人。我知道,因为埃蕾娜没有别的亲戚,所以她的合法监护人就是您了。”
  “什么?哦,的确如此。说实话,我还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迈尔斯对这场谈话感到别扭,不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
  “好吧。作为她的主人和监护人,我正式请求您把她嫁给我。”他的傻笑惹得迈尔斯气得真想当场踹他一脚,“噢,同时,作为我的指挥官,我请求您允许我娶她,呣,‘我的儿子们将为您效劳,大人。’”巴兹缩略的客套话有点七拼八凑的。
  你不会有什么儿子的,因为我要阉了你,你这个淫贼、骗子、叛徒……就在他那个勉强扯出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时,迈尔斯及时控制住了自己。“我明白。有……有些困难。”他心里开始编派起一些经得起推敲的理由,想用这堵防护墙保护住他的懦弱,但毫不掩饰的愤怒从那双熟悉的、坦诚的褐色眼睛中直刺而来。
  “埃蕾娜还太年轻,当然……”他避开她气愤的灼热目光,埃蕾娜的嘴唇形成一个无声的词,你!
  “更重要的是,我曾向伯沙瑞军士保证过在他死后要实现他的三个心愿:把他葬在贝拉亚,让埃蕾娜被礼数周到地明媒正娶,还有,哦,让她嫁给贝拉亚帝国军队的军官。你想让我违背誓言吗?”
  巴兹像是真被迈尔斯踢了一脚似的懵住了。他的嘴张开,合上,又张开。“但是……我不是向您宣过誓的臣下吗?肯定应该和帝国军官相当吧——再说,军士自己也是个武臣呀!是不是——是不是我的表现让您不满意?告诉我,我哪儿让您失望了,大人,我可以改正的!”他的惊讶变成了真诚的悲痛。
  “你没有让我失望。”迈尔斯的良心让他冒出了这样的话,“嗯……不过当然,现在你才为我工作了四个月,确实是个非常短的时间,虽然我认为它似乎比实际时间长得多,发生了这么多事……”迈尔斯挣扎踌躇着,感觉自己比以前更瘸了——似乎真没了腿。埃蕾娜狂怒的目光已经把他膝盖以下都剁了。在她眼里我该有多矮了?他怯懦地退缩了。“这真是很意外……”
  埃蕾娜把嗓门压低成愤怒的沙哑声。“你怎么敢——”她深吸一口气爆发出的声音像大浪一样迎面扑来,“就因为你欠他情,别人就都欠他情吗?”她问。迈尔斯意识到,她指的是军士,“我不是他的财产,也不是你的财产。占着茅坑不拉屎——”
  巴兹焦急地抓住她的胳膊,阻止这台轧碎机碾过迈尔斯。“埃蕾娜,也许我们提的不是时候。兴许,过些日子再说会好点。”巴兹满脸困惑,他瞄瞄迈尔斯毫无表情的面孔,畏缩了。
  “巴兹,你不要把这话当真——”
  “你先走吧。我们要谈谈。”
  她强迫自己把声音恢复到正常,“过一会儿,我们在通道下面碰头。”
  迈尔斯向巴兹点头,示意他照办。
  “好吧……”工程师慢慢离开了,边走边担心地回头看。
  他们等着,缄默无语,直到巴兹轻柔的脚步声消失。她转过身,眼里的愤怒已经变为了恳求。
  “你不明白吗,迈尔斯?这是我彻底摆脱这一切的机会。尽可能的远离,在别的地方开始崭新的、新鲜的、纯洁的生活。”
  他摇摇头。如果下跪有用的话,他可以跪下。“我怎么能让你走?你就是那山、那湖、那回忆。你就是一切。无论我在哪儿,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感觉回到了家。”
  “如果贝拉亚是我的右臂,我就用等离子枪把它炸掉。你的父母一直都知道他是什么人,然而他们袒护了他。那么,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军士做事一向稳当——甚至可以说,干得很好,直到……你看不出来吗?你就是他的忏悔——”
  “什么,一个他的罪恶的牺牲品?为了他被赦免。我就得让自己的每一部分都成为完美的贝拉亚少女:就像在完成一个魔法拼图?我可能把一生时间都要消耗在这个仪式中,永远到不了头,见鬼!”
  “不是牺牲品。”他试着让她明白,“也许,是圣坛。”
  “呸!”她开始踱步,像只拴在短链条上的母豹。她的情感创伤自行裂开了,正在他面前流着血。他想止住流血。
  “你不明白吗?”他又振作精神,带着确信无疑的热情说,“你和我在一起会更好。不论是行动或反应,我们的身体里都有他的存在。你比我更不可能摆脱他。不管你前往什么地方,他都会是指南针。他会是一面镜子,充满微妙的色彩和模糊的图像,所有的新事物上都会有它的影子。我也有个困扰着我的父亲,所以我知道。”
  她动摇了,浑身颤抖着。“你让我,”她说,“感觉很糟糕。”
  当她离开时,伊凡·弗·帕特利尔正从通道过来。“哈,你在这儿,迈尔斯。”
  在两人面对面经过时,伊凡小心地绕过埃蕾娜,他的双手无意识地在胯部做了个保护动作。埃蕾娜的嘴角充满恶意地向上一撇,斜着脑袋礼貌地一点头,他用一个僵硬、局促的微笑回了礼。迈尔斯伤心地想,他要保护埃蕾娜免受伊凡不规矩侵扰的侠义之举,也只能这么多了。
  伊凡舒口气坐到迈尔斯身边,“你还没有迪米尔上校的消息吗?”
  “一点儿都没有。你肯定他们是来陶维帝,不会突然接到命令去别的地方吗?我不明白,一艘快递船怎么会晚两个星期?”
  “喔,老天。”伊凡说,“你认为他们有这可能去了别处吗?我要有大麻烦了——”
  “我不知道。”迈尔斯想缓解他的紧张,“你的最初使命是找到我,迄今为止你似乎是睢一一个成功完成使命的人。说到这个,你什么时候要求我父亲让你离开火坑的?”
  “哈。”他的堂兄咕哝着,“如果你从来都得不到一丁点儿裙带关系的好处,那生活在世家里有什么用?迈尔斯,你父亲才不会帮任何人呢。”他望着外面的登达立舰队,突然岔开了话题,“你知道吗?那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迈尔斯高兴起来。“你真这么认为?”他开玩笑地说,“你想加入吗?加入登达立军已经成了这里的时尚了。”
  伊凡格格笑着,“不了,多谢。我可不想为皇帝节省口粮。弗·卢普鲁斯的法律,你知道的。”
  迈尔斯的笑容凝同在了唇边。伊凡的格格笑声也像是沉进水池没了踪影。他们震惊地默然相望。
  “噢,见鬼……”迈尔斯最后说,“我忘了弗·卢普鲁斯的法律。我甚至从没想到过它。”
  “在建立一支私人军队时,肯定没人会想到这个,”伊凡徒劳无功地想安慰他,“反正没有正统的侍从制服和相关人员。我是说,他们不是向你宣过誓的臣下或别的什么,对吗?”
  “只有阿狄和巴兹。”迈尔斯说,“我不知道贝拉亚法律会如何解释一份雇佣军合同。毕竟他们不是为了逃命,除非你碰巧被杀死……”
  “那么,那个叫巴兹的家伙到底是谁呀?”伊凡问,“他看来是你的得力助手。”
  “没有他我干不了这些事。他是一名帝国军队的工程师,在他——”迈尔斯赶紧打住改口说,“在他辞职前。”迈尔斯在思索哪些法律可以保护逃亡者。毕竟,他原先并不想被发现。经过考虑,他大致的计划是带巴兹回家请求他父亲的赦免,现在看来,这计划越来越像是一个从航天器上掉下来的人想要在耳边呼啸而过的蓬松柔软的云彩上着落一样——在远处看是坚固的,等凑近些看就如雾一般的缥缈。
  迈尔斯瞥了瞥伊凡,随后盯着他看,最后仔细地打量着他。伊凡完全不知所以然,眨巴着眼睛,无声地询问着。在这张快活、坦率的脸上总有什么东西让迈尔斯非常地不安。
  “你知道,”迈尔斯最后说,“我越是考虑你在这儿的原因,就越觉得奇怪。”
  “你不相信吧,”伊凡说,“我要干活来付我的船票费。那老妞是最贪得无厌的——”
  “我不是指你到这儿——我是指你被第一个派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把一年级的军校生从教室拉出来派去完成安全局的任务了?”
  “我不知道。我猜他们是想有人能认领尸体或别的什么。”
  “是的,但他们几乎有我全部的医疗数据,多得都能再造一个新的我了。如果你仔细琢磨的话,可以发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
  “瞧,当一名总参谋部司令半夜召见一个军校生,说去,你去干。你不能停下来和他争论。他不会喜欢的。”
  “哦?你的正式命令里说了些什么?”
  “让我想想,我没见到我的正式命令。我猜海斯曼司令一定是把它们直接交给了迪米尔上校。”
  迈尔斯的不安从谈话中多次出现的“我猜”中滋生出来。还有些别的事……他快找出真相来了……“海斯曼?海斯曼给你下的命令?”
  “他本人,亲自。”伊凡洋洋得意地说。
  “海斯曼和情报部或安全局都没有任何关系。他掌管的是物资供应部门。伊凡,事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司令就是司令。”
  “不过这个司令在我父亲的卑鄙小人名册上。因为一件事:他是弗,焦兹达伯爵在帝国军队总司令部的眼线,父亲讨厌他的军官搅和到党派政治中。父亲还怀疑他挪用了部队基金,在造船合同上动了手脚。我离家前,他正急于派伊林上校亲自过问这件事,你知道,他不会在任何小事上浪费伊林的才能。”
  “对我而言这些事实在太难理解了。我在导航数学上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对你来说这不应该很难呀。噢,因为你是军官学校新生嘛,当然,不过你也是弗·帕特利尔勋爵。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会直接从我父亲那儿继承我们行政区的伯爵称号。”
  “千万别!”伊凡说,“我只想当名军官,四处旅行,泡泡妞儿。我才不要整天绕着那些山转悠,向那些杀气腾腾的文盲收税,或者去阻止偷鸡的案子变成小型的游击战。不是侮辱你,你们的行政区是贝拉亚最难管的地方。迈尔斯,你们那儿还有人住在登达立峡谷后面的洞穴里,”伊凡哆嗦了一下,“他们喜欢那样。”
  “峡谷后面是有些大洞穴。”迈尔斯赞同地说,“当光线从合适的角度照在岩层上时,你会看到上面映射出的绚烂色彩。”家乡的回忆触动了他的思乡之情。
  “哦,如果我继承了伯爵位置,我就祈祷它会变成一座城市。”伊凡下了结论。
  “你的想法总在我意料之外。”迈尔斯笑了。他想重新回到谈话的正题上,但伊凡把话题扯到了继承方面,让他不禁想起家族图谱。他追踪着自己的血统,从他的弗·科西根祖母到赞夫王子,再到道克·弗·巴拉皇帝本人。这位伟大的皇帝是否预见到,他的这条永远消除了私人军队和伯爵间私人战争的法律会有怎样一个转机?会给他这个玄外孙机会吗?
  “谁是你的继承人,伊凡?”迈尔斯懒散地问,眼睛望着外面的登达立舰队,但脑子里却想着登达立山脉,“是不是弗·坦勋爵?”
  “是呀,但我希望自己活得比那老头儿长。最近我听说他的健康状况不太好。真可惜这个继承顺序不能倒过来执行,否则我就能得到一大笔遗产了。”
  “谁能得到他的遗产?”
  “我猜是他的女儿。他的头衔,让我想想,会传给弗·焦兹达伯爵,他根本不需要它嘛。从我了解的看,弗·焦兹达宁可要钱。不知道他会不会娶老头儿的女儿来得到财产,虽然她都有五十岁了。”
  他们都凝望着太空。
  “上帝,,’过了一会儿伊凡说,“希望在我回避时,那些迪米尔拿到的命令不是要求回家什么的。否则他们会以为我已经开了三星期小差……我的履历上就快要写不下所有的记过处分了。感谢上帝,他们已经取消了旧式的违纪游行示众。”
  “迪米尔拿到命令时你在场?你就没有逗留一会儿,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吗?”迈尔斯惊讶地问。“为了从他那儿得到外出许可,我简直像在拔牙似的。我可不想冒险。为个姑娘,你明白的——真希望当时我拿回了呼叫器。”
  “你把你的通讯器丢那儿了?”
  “为个姑娘——我真是把它忘得干干净净的。但他那时正在打开命令函,我不想回去挨批。”迈尔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关于那命令,你还记得它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任何超出常规的地方?”
  “噢,当然。那是个十足的包裹。首先,它是由一名穿着全套皇家信使制服的人送来的。其次,里面有四张数据磁盘,一张情报部的绿色盘,两张安全局的红色盘,一张军事行动部的蓝色盘。当然,还有张羊皮纸。”
  至少,伊凡遗传了家族的好记性。但他记事的方式就好比在脑袋里保存了几乎所有的事,却从不劳心去把它们按一定顺序整理好。这确实和伊凡住的房间有异曲同工之处,迈尔斯想。“羊皮纸?”他问,“羊皮纸?”
  “是的,我想那有些不寻常。”
  “难道你就没想过有多该——”迈尔斯忽地站起来,又坐了回去,用手按着太阳穴,想让脑子运转起来。伊凡不仅自己是个笨蛋,他还能产生一种心灵感应般的影响力,让周围所有人也变得如他一样白痴。应该把他这个本事告诉贝拉亚的情报部门,他们就会把他的堂兄当作最新式的武器放进兵器库——只要他们靠近他时,还有人能记得自己在干什么的话……“伊凡,现在只有三种事还写在羊皮纸上,皇帝的诏书、伯爵理事会和内阁的官方布告原文,还有就是伯爵理事会给他们自己成员的某些命令。”
  “我知道。”
  “作为我父亲的继承人,我是那个理事会的预备成员。”
  “我很同情你。”伊凡的目光游移到窗外,“外面哪艘船是最快的?你认为是那条伊利里卡巡洋舰,还是那条——”
  “伊凡,我有特异功能。”迈尔斯突然宣布说,“我能通灵,不用看我就能告诉你那羊皮纸的缎带颜色。”
  “我知道它是什么颜色。”伊凡兴奋地说,“它是——”
  “黑色,”迈尔斯打断他,“黑色,你这个白痴!你从没有想过提起它!”
  “瞧,就算我不得不挨你父母的骂,我还用不着让你来教训我——”伊凡停住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之所以知道颜色,是因为我知道内容。”迈尔斯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来回踱步,“你也知道它们的,或者说如果你停下来好好想想,你也会知道。我给你讲个笑话——什么东西是白色的,来自一只羊的背上,系着黑色的蝴蝶结,运送到上千光年外,结果丢了。”
  “如果这就是你认为的笑话,你真是太奇怪了——”
  “死亡。”迈尔斯压低嗓音变为低语,把伊凡吓了一跳,“叛国、内战、出卖、阴谋破坏,几乎肯定还有谋杀。邪恶的……”
  “你确定自己没再用过那些让你过敏的镇静剂吗?”伊凡焦虑地问。
  迈尔斯的踱步越来越快。伊凡站起来,担心地直哆嗦。迈尔斯有种强烈的欲望,希望所有在脑海里随意飘浮的信息能够聚合成一根逻辑的链条,这种欲望简直无法抵挡。
  “如果迪米尔快递船的耐克林发动机在中途停靠贝塔殖民地时被人动了手脚,那肯定发生在好几个星期前,也就是飞船失踪前的事了。因为所有贝拉亚大使馆里的人都知道,它有自己的任务要离开,做跃迁——从贝塔殖民地那边,是没法知道它是否从虫洞另一头出来了。多么彻底的销毁证据的办法。”迈尔斯想象着在跃迁开始出错时,船上的人恐慌惊惧的表情,他们的身体像雨中的水彩画一样溶解消失……他强迫自己回到抽象的理性分析上。
  “我不明白。你认为迪米尔在哪里?”伊凡问。
  “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本来你也会死得彻彻底底,但你错过了上飞船。”迈尔斯高声大笑。他沾沾自喜起来,“我猜他们考虑到,既然要费神销毁掉那张羊皮纸,也可以一举两得同时干掉你。在这个阴谋中,必然牵扯到什么经济利益——你可以揣测它来自于一个掌控物资供应部门的脑袋。”
  “先把有些事情说清楚。”伊凡要求说,“你认为那羊皮纸是什么?还有,那个‘他们’到底指的是谁?你说话开始像老伯沙瑞一样偏执了。”
  “黑色的缎带,表示那一定是死罪的指控。一道由伯爵理事会签发的、以死罪指控逮捕我的诏书。罪名嘛?你自己说过,违背了弗·卢普鲁斯法。是叛国罪,伊凡!现在问你自己,谁能因为我被判叛国罪而受益?”
  “没人。”伊凡迅速地说。
  “好吧。”迈尔斯向上转了转眼珠,“试试这样想。谁会因为我被判叛国罪而受痛苦?”
  “噢,那会毁了你的父亲,肯定的。我意思是,他的办公室就俯瞰着大广场。每个工作日,他都能站在窗口看着你被活活饿死。”伊凡尴尬地笑笑,“那会让他疯掉的。”
  迈尔斯踱着步。“通过死刑或流放除掉他的继承人,摧毁他的精神,击垮他和他的温和派议员们,或者……迫使他试图营救我,原本虚假的指控就会成真。然后同样以叛国罪置他于死地。多么恶毒的一箭双雕!”尽管他对这个残酷阴谋愤慨至极——几近窒息,但从智谋上考虑,他还是很欣赏这条诡计逻辑上的完美。
  伊凡摇摇头,“像这样的事怎么会任其发展而没被你父亲阻止呢?我是说,他虽然以公正著称,但即使对他来讲,宽容也是有个限度的。”
  “你看到了羊皮纸。要是格雷格本人也开始怀疑我……”迈尔斯慢条斯理地说,“这场审判显然就是想判我有罪。如果我主动现身,就要花很长时间来证明我没有叛国企图。当然,那样的话有利也有弊:因为如果我没有出现,会被当作畏罪潜逃,就正好可以证明我是有罪的。但是,假如没有人通知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根本不可能出现,对吗?”
  “伯爵理事会里都是些刚愎自用的老遗物。”伊凡争论道,“那些阴谋家们肯定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操控选票的流向,增强他们在理事会的权力。在目前情况下,没人会把票投给陷入这种麻烦的输家——也可能,到最后两边形成拉锯战。”
  “也许他们是被逼的。也许我父亲还有伊林正在向海斯曼施压,他总认为最好的防卫就是反击。”
  “那么,弗·焦兹达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为什么他不把海斯曼当作替罪羊?”
  “哈,”迈尔斯说,“这个,我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遗漏,但是,跟着这条线索:弗·焦兹达伯爵一弗·坦勋爵一你一我一我父亲——我父亲的爵位继承自——”
  “你祖父。他死了,记得吗?迈尔斯,你别对我说弗。焦兹达伯爵要干掉五个人就是为了继承登达立行政区。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他是劳瑞美尔的伯爵!他是个有钱人。登达立只会掏空他的钱包,而不是装满它。”
  “不是我祖父。我们在谈论另一个头衔。伊凡,一些思想老旧的人在贝拉亚组成了一个大派系,他们宣称皇室继承权的撒利克法①在贝拉亚的法律和习俗上是站不住脚的。毕竟,道克皇帝就是从他母亲那儿继承的王位。”
  “是的,而且你父亲肯定会把那个派系的每个家伙都送去,哦,夏令营。”
  “谁是格雷格的继承人?”
  “现在,没人,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和他结婚,上床——”
  “如果废除撒利克法,谁会是他的继承人?”
  伊凡故作镇定。“你父亲②,这个大家都知道,而且大家也知道他绝对不会碰统治权一根手指头——那又怎么了?你真是疯了,迈尔斯。”
  “那你能想出其他关于这些事实的合理解释吗?”
  “当然,”伊凡继续开开心心地和迈尔斯抬杠,“容易。也许那羊皮纸是写给别人的。迪米尔顺道去把它捎给那人,所以他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你该听说过噢卡姆的剃刀原理③吧,迈尔斯?”
  “简单是简单了,但你应该认真回顾一下。伊凡,听着。回想一下那天半夜你从军事学院离开的确切情况,还有黎明时分的快递船升空。谁签名让你出来的?谁看见你走的?你知道有谁能确切地知晓你现在在哪儿?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什么我父亲没有让你给我带任何私人信息?我母亲呢?伊林上校呢?”他的声音变得坚决起来,“如果海斯曼司令现在把你带到一个安静、偏僻的地方,亲自给你一杯酒,你会喝吗?”
  伊凡沉默了很长时间,望着窗外的登达立自由雇佣军舰队,久久地苦思冥想。等他回过头转向迈尔斯,他的神情相当严肃,“不会。”
  【① 禁止女性继承王位的法律】
  【② 迈尔斯的皇族血统来自他的祖母(前文有所提及),一旦废除撒利克法,皇帝女儿的后代——沃科西根伯爵就获得了王位继承权、如果弗。焦兹达继承了沃科西根伯爵的头衔,那同时也就有机会继承王位。】
  【③ 噢卡姆剃刀原理,是由14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英国噢卡姆人威廉提出的一个原理。原意为“不应当不必要地增加事物的复杂性”,即如果你有两个理论,它们都可以解释所有事实,你应当选择其中最简单的一个理论,除非有更多的事实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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