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22
阿瑟倒在一块支离破碎的钢筋混凝土上,痛得龇牙咧嘴。轻云飘拂而过,耳畔传来隐约的声音,好象是什么狂欢活动。
阿瑟不能马上分辨出这个声音。一是因为他没听过《我把腿留在贾格兰β》这首歌,二是因为乐队已经很累了,有的成员用三四拍演奏,有的用四四拍,有的用醉眼朦胧r2拍——一切取决于他们最近一次补觉的多少。
他躺在地上,一边大口吸着潮湿的空气,一边摸摸自己哪儿受伤了。他觉得摸到哪儿都痛。很快他发现,原来是手受伤了。手腕似乎有点扭伤,背部也有点伤。不过,他很快欣慰地发现伤势都不重,只是受了一点擦伤、一点惊吓罢了。谁能避免呢?他真搞不懂,一栋房子干嘛要在天上飞呢。
话说回来,他同样无法解释自己在天上飞的行为,因此他想自己和房子应该相互理解。阿瑟直起身子,四处看了看。身后,是一面惨白的、脏兮兮的石墙——准确说来是一栋大楼。他自己则处于其边缘伸出的地方,大约有三四尺宽。这是大楼地基附近的地面,楼房要带着它一起飞行才能保持稳定。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朝边缘之外飞快地看了一眼,立即产生了恐高反应。于是他靠回墙壁,雾气和汗水令他浑身湿淋淋的。他脑子里天旋地转,胃里则翻江倒海。
虽说阿瑟是自个儿跑到这儿来的,但他绝不敢冒这种风险。他可不愿去碰运气。他可不愿再往边上多走一步。
他紧紧地攥着旅行包,沿着墙根慢慢走着,希望找到入口。橄榄油的重量给了他不小的安慰。
他朝最近的墙角慢慢移动,希望那边的墙上有几道门,至少比这面没有门的墙好些。
大楼摇摇晃晃的,他感到一阵恐惧。很快,他决定从包里取出那张毛巾并使用之——再次证明了毛巾对于漫游者的广泛用途——他把毛巾盖在头上,这样就看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探着步子沿壁而行。一只手摸索着墙。
终于到达墙角。那只手转过墙角,突然碰到一样东西,吓得他差点掉下去。那是另一只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
他很想用另一只手把毛巾扯下来,可那只手正抓着旅行包,包里还有橄榄油、葡萄酒和圣托里尼的明信片,他绝不肯放下这些东西。
他心中涌起一种“自我意识”——就是当你蓦然回首,反观内心,思考“我是谁?我追求什么?我得到了什么?我做得好吗”的意识。他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他想把手抽出来,可是没法子,对方的手握得很紧。他别无选择,只得继续前进。他倚着墙,用力甩头,想把毛巾甩下来。这一举动似乎让那位陌生人为之一惊,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喊。
毛巾呼地掉了下来,阿瑟这才发现,自己正与福特·长官四目相对。福特身后是司拉提巴特法斯,两人身后,便是一条迎宾大道,通向一扇关着的大门。
他俩往墙上一靠,一边惊魂未定地望着那遮天蔽日的云层,一边抵御着大楼的晃动。
“他赞光的你上哪儿去了?福特嘶哑地问道,心有余悸。
“呃,嗯……”阿瑟吞吞吐吐。他不知如何用一句话概括,“一些地方。你们在这儿干嘛?”
福特很不爽地看着阿瑟。
“我们没有酒,不让进。”他嘶声道。
当三人加入派对之后,阿瑟所注意到的东西有:嘈杂,令人窒息的温度,烟雾沉沉中透出的五颜六色,洒着碎玻璃、烟灰和鳄梨汁的地毯,一群穿着金银纱的翼手龙形态的生物——他们争相豪饮阿瑟带来的那瓶珍贵的希腊酒,激动万分地嚷着“新玩意儿!新玩意儿!”而他最最注意的则是崔莉安,雷神正在搭讪她。
“我是不是在‘天尽头’见过你?”那个人说。
“你是拿锤子的那个人?”
“没错。我更喜欢那儿。少一些堕落,多一些悲悯。”
室内充斥着令人眩晕的噪音。欢乐的人群摩肩擦踵,喧哗的各种生物,多得让人看不见屋子的另一端。欢笑声震耳欲聋,人们听不见彼此说话的声音,所以常常出现问题。
“挺有趣的。”崔莉安说,“你说什么,阿瑟?”
“我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宇宙中做随机运动。你见过托尔①了吗?他是管打雷的。”
“你好,”阿瑟说,“我想那一定很有趣。”
“嗨,”托尔说,“的确有趣。你有酒吗?”
“嗯,没……”
“那干嘛不弄点去?”
“一会儿见阿瑟。”崔莉安说道。
阿瑟脑中闪过一念。他四处望了望。
“赞福德不在,是吗?”
“一会儿见。”崔莉安不容置疑地说。
托尔用他那漆黑慑人的双眼盯着阿瑟,他的胡子根根直立,一束灯光投在他头盔的角上,凶光四射。
托尔用他无比强壮的手臂挽住崔莉安的手肘,他上臂的肌肉起伏踊动,像是几辆大众汽车停进去了似的。
他把她带走了。
“说到做神仙,有一点很有趣,”他说,“就是……”
“说到空间,有一点很有趣,”阿瑟听见司拉提巴特法斯在跟谁说话。对方是一位蓬松的庞然大物,看起来像跟粉红色羽绒被大战过一场似的。这个生物正看着老人那深邃的双眼和银色的胡须出神,“那就是,它非常无聊。”
“无聊?”这个生物眨了眨眼,她的眼睛皱巴巴的,布满血丝。
“是的。” 司拉提巴特法斯说,“无聊得惊人。无聊得可怕。你瞧,它是那么大,却又那么空虚。你想听我引用点数据吗?”
“嗯,呃……”
“请让我引用吧,我会很乐意的。那些数据,同样无聊极了。”
“我一会再来听吧。”她说。她拍拍老人的手臂,提起那气垫船一样的裙子,就走进了人群中。
“我想她不会离开这儿的。”老人嘟哝着,“来吧,地球人。”
“阿瑟。”
“我们得找出银横木,就在这附近。”
“我们就不能放松一下吗?”阿瑟说,“我今天过得很不好。崔莉安也在这儿。很偶然。她也没说清楚。也许并不重要。”
“想想宇宙的危险……”
“宇宙,”阿瑟说,“已经够大够成熟了,照顾自己半个小时总该能行吧。行行行……”他接着说,因为司拉提巴特法斯不停地鼓动他快去,“我去溜一圈,看有谁见过没。”
“很好很好。” 司拉提巴特法斯说,“很好。”他亲自挤进人群,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叫他“放松一下”。
“你见过一块横木没?”阿瑟发现一个小个子,似乎很期待听人说说话,于是向他问道。“是银子做的,对宇宙未来的安全至关重要,这是很久以来的事了。”
“没。”小个子热心地皱起了脸,“不过你可以喝一杯,再跟我讲讲怎么回事。”
福特十分扭曲地蹦达着经过。他正在跳一种疯狂的、颇为猥琐的舞蹈,舞伴头上戴着一个好似悉尼歌剧院的东西。喧嚣之中,他向她大声喊着什么——真是徒劳的对话。
“我喜欢这个!”他喊道。
“什么?”
“我说,我喜欢这顶帽子!”
“我没有戴帽子!”
“哦,那我喜欢这种脑袋!”
“什么?”
“我说,我喜欢这种脑袋,头骨结构很有趣!”
“什么?”
福特一边保持他那复杂的舞蹈动作,一边耸了耸肩。
“我说,你跳得很棒,”他叫道,“只是别老点头!”
“什么?”
“因为每次你一点头,”福特说,“嗷!”他的舞伴说“什么”时又点了一下头,于是福特就叫了一声。因为他的额头再次被她前突的头骨狠狠地啄了一下。
“一天早上,我的星球被炸飞了,”阿瑟说着。他没想到自己会跟这个小个子讲述人生故事,或者,至少是剪辑精华版,“所以我穿成这样,穿着睡袍。我的星球和我的衣服一起被炸飞了。你瞧,我没想到要参加派对。”
小个子很热情地点点头。
“之后,我被人从飞船上扔了下去,还是穿着睡袍。而不是——通常认为的宇航服。不久,我发现自己的星球其实是耗子造的,你可以想见,我对此作何感想。然后,我又被人打了,又炸飞了。其实挺滑稽的,我经常被炸飞,被侮辱,崩溃,没茶喝。前不久我还掉到一片沼泽里,在破山洞里住了五年。”
“啊,”小个子兴趣盎然,“你过得很开心吧?”
阿瑟正在喝酒,狠狠地呛住了。
“咳得真精彩啊!”小个子大吃一惊,道,“我能加入吗?”
于是,小个子大咳特咳起来,阿瑟惊诧万分,正要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呛了,于是有点无所适从。
两人“合奏”了整整两分钟的“撕心裂肺二重奏”,终于,阿瑟打了一个嗝,停住了。
“多么催人奋进!”小个子气喘吁吁,抹着眼泪,“你的生活多么精彩啊!非常感谢!”
他热情地握了握阿瑟的手,便消失在人群中。阿瑟摇摇头,感到不可思议。
一个看上去挺年轻的家伙朝阿瑟走来,外表颇具攻击性——钩状的嘴,灯笼状的裤子,小珠子一样的颧骨。他身着黑裤子、黑色丝绸衬衫,衬衫敞开的部位疑似肚脐(不过,阿瑟现在已经知道,不要对任何人的生理结构进行随意的揣测),脖子上还有好多晃晃悠悠的奇怪金色玩意儿。他有个黑色的包,并且,很显然,他希望别人注意到他不希望人们注意到这个。
“嘿!嗯,我刚才听你说起你的名字?”他问。
阿瑟对那个小个子说过很多事,名字的确为其中之一。
“是的,阿瑟·邓特。”
那人跳起舞来,虽然与乐队那半死不活的伴奏完全不合拍。
“对,”他说,“只是山里有个人想见你。”
“我见过他了。”
“对,只是他好象急着要见你。你懂吧。”
“是的,我见过他了。”
“对,只是想让你知道。”
“我知道了。我见过他。”
那人不说话了,嚼了嚼口香糖。然后他拍拍阿瑟的背。
“OK,”他说,“好吧。我告诉你了哦?晚安,祝好运,祝得奖。”
“什么?”阿瑟一听,觉得应该重视。
“随便啦。干你的事吧。好好干。”他用嘴里嚼的东西发出咯咯的声音,又摆了几个夸张的造型。
“为什么?”阿瑟问道。
“坏坏干。”那人说道,“管他呢?谁他妈在乎呢?”那人突然大喊起来,面部骤然充血。
“疯了又怎么样?”他说道,“走开,给我消失,小子。赞掉吧你!”
“OK,我走。”阿瑟立刻回答。
“真的呢。”那人轻轻地挥挥手,便消失在人海中。
“怎么回事啊?”阿瑟对他身后一个女孩问道,“为什么他叫我得奖?”
“说着玩罢了。”女孩耸耸肩,“他刚在小熊星座α星娱乐幻象年度颁奖典礼上获奖,所以总想表示一下不在乎。可你压根没提,所以他没法表示了。”
“噢,”阿瑟说,“噢,真不好意思。他获的什么奖?”
“在连续剧剧本中‘操’这个单词最无缘无故的用法奖。很高的荣誉呢。”
“明白了。”阿瑟说,“哦,那奖品是什么呢?”
“一个若利杯。就是黑色底座上一个小小的银色东西。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我是想问那个银色东西……”
“噢,你说‘喔’。”
“说什么?”
“喔。”
多年以来,许多人来到了这个派对。许多来自外星的、衣着光鲜的不速之客。人们偶尔朝脚下的世界看上两眼,就会看见萧索的城市,荒芜的鳄梨树林,萎败的葡萄园,广袤的新生的沙漠,布满饼干渣和更糟的东西的海面——他们的星球正发生着小小的转变,大概是比以前差了点儿。有的人就会想:不知大家能否保持足够的清醒,最好能给大楼加上星际旅行功能,也许就能搬到别的星球上去,那样空气就会好些,大家脑袋也不会那么疼了。
地面上,为数不多的农民正陷于饥荒状态。他们靠着贫瘠的土地勉强过活,听到以上消息,无比欣慰。可是有一天,那派对从云层中呼啸而来,农民们抬起头,想到又一次奶酪和酒的抢劫又要来临,顿时惊恐万分。很明显,派对暂时哪儿也不会去,而且,派对很快就会结束了。很快,人们就可以戴上帽子,穿上外套,醉醺醺步出大楼,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年是哪年,在这片破败荒芜的土地上有没有出租车可以搭。
派对被一艘诡异的白色飞船包围了。那飞船一半都嵌进了大楼里。飞船和大楼一起,在天上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组成一幅怪诞的画面。云开雾散,风也咆哮着吹走了。大楼和版求战船还在挣扎着、扑腾着,就像两只鸭子。第一只鸭子想在第二只鸭子体内弄出第三只鸭子,但第二只鸭子力图解释它还没准备好接受第三只鸭子,尤其不想接受这第一只鸭子想要的那第三只鸭子,更不想让它在自己体被出现。因为,第二只鸭子正忙着飞行呢。
空中传来一阵阵可怕的巨响,一股冲击波直冲大地,震撼四方。
突然,版求飞船“呼”的一声不见了。
派对大楼在空中跌跌撞撞,像不小心靠在一扇虚掩的门上一样。头晕眼花,胡冲乱撞,想往东却往西走,甚至还晕乎乎地倒着飞。
大楼晕乎了很久,当然,不会太久。此时的派对,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欢乐不复存在,大楼现在连单腿旋转也转不来了。
在天上呆得越久,最后一定跌得越重。
室内的情况同样糟糕。人们的状态相当不好。许多人恨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骂那些版求机器人。它们夺走了“在连续剧剧本中‘操’这个单词最为无缘无故的用法奖”的奖品。放奖品的地方,现在已是一片狼藉。阿瑟十分难过,就像只得了若利杯的亚军似的。
“我们很想留下来帮忙,”福特一边从满地破烂里钻出来,一边叫道,“但我们不会的。”
大楼又抖了一下,废墟中哭喊、呻吟响成一片。
“瞧,我们得去拯救宇宙了。”福特道,“没错,这是个很烂的借口……总之,我们得走了。”
突然,他看见地上有瓶酒,没开过,而且奇迹般地,没有碎。
“我能拿走吗?你们已经不需要啦。”
他顺手又拿了一袋薯片。
“崔莉安?”阿瑟惶惶不安地喊道。烟雾中伸手不见五指。
“地球人,该走了。” 司拉提巴特法斯不安地催道。
“崔莉安?”阿瑟又喊道。
一会儿,崔莉安东倒西歪地出现了,雷神——她的新朋友,扶着她。
“这个女孩要跟我走。”托尔说,“在瓦哈拉有个盛大的派对,我们要飞过去……”
“刚才你们在哪儿?”阿瑟问。
“楼上,”托尔说,“我在给她称重。飞行可是个技术活,得计算风力……”
“她要跟我们走。”阿瑟说。
“嘿……”崔莉安说,“我不是……”
“不,”阿瑟说,“你跟我们走。”
托尔灼灼的目光投向阿瑟,神威逼人——却令人摸不着头脑。
“她跟我走。”他平静地说。
“快点,地球人。” 司拉提巴特法斯不安地扯扯阿瑟的袖子。
“快点,司拉提巴特法斯特。”福特扯扯老人的袖子。司拉提巴特法斯的手已经放在了传输器上。
大楼晃晃悠悠,晃得人们晕头转向。可是托尔和阿瑟没有。阿瑟正微微颤栗着,死死盯着雷神的双眼。
慢慢地——不可思议地,阿瑟举起了他那瘦小的拳头。
“你想怎么样?”他说。
“不好意思,你小子再说一遍?”托尔粗声问道。
“我说,”阿瑟的声音中难掩恐惧,“你想怎么样?”他很滑稽地挥了挥拳头。
托尔颇为惊讶地看着他。而后,他鼻孔中冒出一丝丝轻烟,还带着火星。
他叉起腰。
他挺起胸膛,仿佛要宣告大家:除非你有一群夏尔巴人帮忙,否则别想打赢我。
他从腰上取下那柄神锤。他举起那大锤,锤头巨大而坚硬。现在,相信任何人都该摸得着头脑了。
“你问,”他的气息如同磨房中的水流声一样粗重,“我想干什么?”
“没错。”阿瑟回答。奇怪的是,他的声音突然强硬起来。他又挥了挥拳头,居然像是认真的。
“你想到外面去吗?”他大声对托尔吼道。
“行啊!”托尔厉声喝道。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样冲出大门(其实,说他“像一位发怒的雷神一样”更加贴切)。
“好啦,”阿瑟说,“甩掉他了。小司,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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