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的声音)“克利弗,克利弗?醒醒,你这个大笨蛋!克利弗,你到底怎么了?”
克利弗呻吟着悠悠醒转,试图翻过身来。刚动了一下身子,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轻轻摇晃,令人头晕目眩。他在发烧,嘴里仿佛塞满了燃烧的沥青。
“克利弗,快出来。是我──安格朗斯基。神父去哪儿了,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没跟我们说过?嘿,别往外,你会──”
警告来得太晚了,克利弗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一直在沉睡,对周围的时间和空间没有一点概念。喋喋不休的话语声中,他的身体在痛苦地痉挛扭动,最后吊床终于经不住他的折腾,钩子滑脱了,把他扔在地上。
这一下把他摔得七荤八素,他的右肩重重着地,但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的脚,仿佛也已经不是身体的一部分,还高高地挂在吊床上,拧在吊床的网眼里。
“到底是──”
一阵短促清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就像熟透的栗子掉落在房顶上,然后耳边又是一声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他脑袋边上。
“克利弗,你生病了吗?嘿,先别动,我来把你的靴子脱了。迈克──迈克,你能把灯点着吗?这儿有点麻烦。”
过了片刻,黄色的灯光从墙壁中倾泻出来,然后是燃罩明亮的白光。克利弗挣扎着举起一只胳膊,挡在自己的面前,不过这个动作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处:他很快就觉得疲惫不堪。安格朗斯基那张和善的胖脸露出焦虑的神色,悬在他的头顶,就像一只悬浮的气球。他看不见米歇里斯的影子,不过此时对他而言,着也不算什么坏事。安格朗斯基的出现已经够奇怪的了,他们本不该在这里的。
“怎么……见鬼……”他说。随着这个几个含糊的单词,他的两个嘴角又都裂开了,一看就让人知道他疼痛不堪。他这才明白过来,在昏睡的时候,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沉睡了多久。
安格朗斯基好像能听懂他这有头没尾的问题。“我们从湖区来,坐直升机,”他说,“你们家里这边一直没消息,我们感到很不安,所以决定靠自己的力量回来,而不是预定正常航班,免得把自己的行动完全交到锂西亚人手里──以防回来路上发生什么不测──”
“别跟他唠叨了,”米歇里斯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门口,“他生病了,你看不出来吗?生病虽然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幸好也只是生病,不是什么跟锂西亚人有关的麻烦。”
这个四肢瘦长、长下巴的化学家帮着安格朗斯基把克利弗扶了起来。克利弗强忍着痛苦,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不过除了几声嘶哑的咕哝,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住嘴吧。”米歇里斯善意地制止了他,“咱们得把他抬回床上去。我想知道神父去哪儿了?他是我们当中唯一会看病的。”
“我敢打赌他已经死了,”安格朗斯基突然叫道,眼里闪烁着警觉的光芒,“要是能在这儿的话,他一定会在的。这病肯定传染,迈克。”
“我没带拳套来,”米歇里斯没理他,只是冷冷地说,“克利弗,躺好,要不然我就揍你。安格朗斯基,你好像把他的水瓶踢翻了;最好再去倒点过来,他需要水。还有,你在看看神父有没有在实验室里留什么东西,比如药片之类。”
安格朗斯基走了出去,急得快发疯了。米歇里斯也一样,他同样不在克利弗的视野之内。克利弗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疼痛,再次张开了嘴。
“迈克。”
米歇里斯马上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个棉球,湿漉漉的,浸着什么溶液。他用这个棉球轻轻地把克利弗的嘴唇和下巴擦干净。
“放松点。安格朗斯基去给你拿水去了。过一会儿你就能说话了,别着急。”
克利弗放松了些。他可以完全信任米歇里斯。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躺在这里,还有人替自己擦嘴,这对克利弗而言完全是一种莫大的屈辱,已经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他能感到两行愤怒的泪水无助地沿着鼻梁两侧滑落。米歇里斯马上伸手,替他擦去泪水。
安格朗斯基回来了,他不安地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
“我找到这些,”他说,“实验室里还有更多,神父的药片压缩机还在外边,还有药臼和药杵,但已经清洗过了。”
“好吧,让我们试试,”米歇里斯说,“还有别的吗?”
“没有。对了,还有一支注射器还在消毒锅里煮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米歇里斯简短地说,“这说明房间里某些地方有相应的抗毒素针剂,”他又补充道,“不过除非雷蒙留下便条之类,我们不可能知道到底是哪一种。”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克利弗的头扶起来,把药片塞进他嘴里,搁在舌头上。水刚入口的时候克利弗感到很凉,然后马上像岩浆一样滚烫。克利弗差点窒息,就在这一瞬间,米歇里斯捏住他的鼻子,药片随着水一口吞下。
“有没有任何神父的踪迹?”米歇里斯问道。
“一点都没有,迈克。每件东西都放在原位,他的私人物品也原封未动。两件丛林服也都在柜子里。”
“或许他去串门了。”米歇里斯想了想说,“这段时间内,他肯定已经结识了几个锂西亚人。他一直喜欢他们。”
“把病人丢在家里,自己去串门?这可不是他的作风,迈克。除非他面临着什么急事。或许他只不过是去干点日常的什么,很快就会回来,而且──”
“而且被这里的巨人攻击,只因为他过桥的时候忘了跺三下脚。”
“好了好了,别开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相信我。不同的文明中,这类看似愚蠢的行为可以害死一个人。不过我觉得在雷蒙身上不会发生这种事。”
“噢,迈克……”
米歇里斯退后一步,看着克利弗。在克利弗眼中,他的脸好像蒙了一层水雾,模糊不清,而且好像还在轻轻摇晃。他还说:“好了,保罗。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听着呢。”
可是已经太迟了。增加了一倍剂量的镇静剂开始在克利弗身上发挥作用。他只能摇晃着脑袋,眼前的米歇里斯已经在飞速旋转,幻化成一圈五颜六色的彩虹的漩涡。
不过很奇怪,他也没有完全睡着。他其实差不多已经睡了一个晚上。如果他身体没病的话,生物钟已经到了白天,该完全清醒了。那两个组员的话坚定了他的决心,他一定要在路易斯·桑切斯回来之前跟他们说话。这个决心支撑着他不再睡倒,即使做不到完全清醒,至少也要保持半睡半醒,保持一点神智。再说了,他体内吸收了三十格令的阿司匹林,已经有效地提升了他身体的耗氧量,一方面使他头昏眼花,另一方面也使他保持了一种很不稳定,起伏波动很大的敏感性和警觉度。他自己并不清楚,为了维持这种状态,他体内消耗的能量部分来自细胞的基础蛋白质,不过即使他知道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两人的声音不断传到他的耳朵里,不过他却总是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夹杂其中的还有一瞬而逝,支离破碎的梦境,都是他日常生活的再现,感觉上非常真实,可惜同时也显得毫无意义,压抑而郁闷。在这种半清醒的状态下,他又想到了一些计划,或者说一组环环相扣的计划,其中每一个都简单有效,宏大严整。总体的目标就是控制这支探险队,然后跟地球上的权威部门联系,向他们递交对锂西亚的秘密评估报告,证实这里不适合人类居住,还要在地下挖一条直通墨西哥和秘鲁的地道,还要引爆整个锂西亚,把这个星球上所有轻原子一次性聚合成克利弗原子──让整个世界融为一体的唯一原子,基数是阿列夫零……
安格朗斯基:迈克,过来看看这个;你懂锂西亚文。前门上有个标志,就写在信息板上。
(脚步声)
米歇里斯:它的意思是“家里有病人”。这几个字的笔画不像当地人写得那么自然流畅──不经过长时间练习,很难写好这种表意文字。一定是雷蒙写的。
安格朗斯基:我真希望能知道他去哪儿了。有意思的是,我们进来的时候居然没看见。
米歇里斯:这不奇怪。天这么黑,我们也没有往那边看。
(脚步声。门被轻轻关上。脚步声。座垫吱吱响)
安格朗斯基:我们得想想如何做份报告了。不算今天白白浪费的这二十个小时,我们的时间刚刚好。你是不是还坚持开放这个星球?
米歇里斯:对。除了今天克利弗的事以外,我始终没有发现锂西亚上有什么危险因素会对我们造成伤害。不过既然神父敢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说明他的身体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危险。另一方面,我也看不出地球人的到来会对锂西亚社会造成什么损害;无论从个人生活、社会经济还是其它方面来看,他们的社会都建设得非常稳定。
(危险啊,危险。克利弗在梦里模模糊糊地呼喊。快要爆炸了。这是阴谋。他拼命挣扎着,想醒过来,同时意识到他的嘴疼得有多么厉害。)
安格朗斯基:为什么你会觉得,自从我们动身到北方以后,那两个伙计一直没有跟我们联系?
米歇里斯:我说不上来。在见到雷蒙之前,我也不想乱猜。要不然就等到保罗自己能站起来说话的时候。
安格朗斯基:我可不喜欢这样,迈克。我感觉很不好这个城市就在整个星球通讯系统的正中心──所以我们才在这里扎营。但是──后来就音信全无,克利弗又病了,神父不知去向……锂西亚这鬼地方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真他妈的混蛋。
米歇里斯:在巴西中部也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混蛋东西──更不用说火星,或者月球。
安格朗斯基:从本质上说,这是两回事,迈克。在巴西外围的地区,我们就能找到跟中部有关的一切线索──甚至包括那种食人鱼,那种叫什么来着,水虎鱼是吧?但是锂西亚完全不同。我们根本不知道手头掌握的这点线索到底指向哪里,到底是重要的论据,还是完全没用的垃圾。很可能有什么可怕的事物隐藏在幕后,我们根本一无所知。
米歇里斯:安格朗斯基,不要说得像一些八卦周刊一样。你太低估自己的智商了。你所说的那种可怕的秘密都是些什么呢?锂西亚人会吃人?他们在膜拜哪种藏在丛林深处的恐怖神灵?其实他们都是心灵扭曲,心理变态,没心没肺,冷酷无情的超人,只不过伪装成好人一样?只要是这一类,不管你作出什么假设,你自己都可以推翻它。你只是被这些毫无根据的空想吓倒了而已。我甚至懒得去检验这些假设的可能性,或者花费无谓的时间讨论什么对策。
安格朗斯基:好吧好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暂时保留自己的意见。要是这里的一切都没问题──我的意思是──如果神父和克利弗都这么认为的话,我可能会附和你们的意见。那样的话,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反对你们的理由了,我承认。
米歇里斯:不错。我可以确定雷蒙会赞同开放,这样的话就没有什么异议了,我看不出克利弗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克利弗觉得自己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的大厅里,正在法庭上作证,周围人头攒动,而自己是众人的焦点,但心中的悲哀却超过了胜利的喜悦。自己的手指夸张地指向对面的耶稣会士,雷蒙·路易斯·桑切斯。但耳边突然有人叫到自己的名字,梦境一下子灰飞烟灭。他反应过来了,觉得房间比以前明亮了一点。黎明──就像锂西亚上流行的油质羊毛灰色漫画中表现的一样──正在来临。
他努力回想自己在梦中的法庭上说了些什么。那些话简明有力,势不可挡,完全可以用在现实中。不过他失败了,一个字也记不起来。所有的记忆碎片都是当时的感情,都是那些语言所表达的强烈情绪,至于具体字句,已经完全不知所终。)
米歇里斯:你把那架直升机停好了吗?我觉得现在的风比我们去北方的时候大了。
安格朗斯基:没问题。还拿帆布盖上了。现在我们除了把自己的吊床挂上以外,什么事都没了。
(一阵声响)
米歇里斯:嘘──那是什么?
安格朗斯基:嗯?
米歇里斯:听。
(脚步声。虚弱无力的脚步声。不过克利弗能听出来是谁。他拼命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可是除了天花板以外,什么都看不见。看着头顶上平整圆滑的天花板,他几乎马上又失去意识,再次陷入沉睡。)
安格朗斯基:有人来了。
(脚步声)
安格朗斯基:是神父。迈克──过来看,那不是神父吗。他看上去不错。脚步有点拖沓,不过谁在外边熬了一通宵都会累的。
米歇里斯:或许你该到门口接他。这样至少要比他进来以后,再吓他一跳好。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们已经回来了。我先去把吊床拿出来。
安格朗斯基:没问题,迈克。
(脚步声,在克利弗身边远去。石头相碰的声音,门被打开了。)
安格朗斯基:欢迎回家,神父!我们刚回来不一会儿──噢,天哪,怎么了,你也病了吗?难道说──迈克,迈克!
(有人跑出房间。克利弗拼命朝脖子上使劲,想把头抬起来,不过又失败了。他甚至感到脑袋又往下沉了,已经深陷在吊床的软垫里,动弹不得了。他历经艰辛,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一声。)
克利弗:迈克!
安格朗斯基:迈克!
(随着长长的一声喘息,克利弗终于放弃了最后的努力。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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