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特沃奇的专题节目:
七月十三日,也是我得到公民权的第十三周:这周我一直待在家里。电梯从来没在我这层停过。我得查查是怎么回事。凡事都有理由。
就在伊格特沃奇的专题停播那周,安格朗斯基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其,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虽然他没有马上意识到事情的本质,但心里还是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好像又回到遥远的锂西亚,回到寇里迪什茨法那场各执一词的辩论中。就是在那天,他的心情变得很差,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迈克、神父还有克利弗在说什么。再后来,他开始觉得那三个人自己其实也不懂:对话中充斥着冗长而又环环相扣的逻辑推理,锂西亚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他们坚决而复杂的情绪,所有这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似乎确有其事,但又完全无法把握。
后来他回到地球,当他得知《星际探索杂志》在筹划锂西亚评估报告却没有把他计划在内时,他甚至没怎么生气──当然也会稍微有点不快。在锂西亚的种种经历已经在他脑海中渐渐模糊,恍如梦境。他自己也明白,关于锂西亚,他跟准备写报告的那两个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到这里,一切也都还好;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三维节目已经停播了。虽然这事看起来没什么要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时开始他就感到无法抑制的绝望,孤独,世上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表面上看,除了三维节目以外,他的生活一切照旧,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顺利。他早先在重力波──一种与地震相关的波动──研究方面颇有著述,于是现在被邀请到福特汉姆大学的地震实验室做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他抵达的时候还受到负责这所大学科研部运作的耶稣会的热情欢迎。他住进了大学的单身学者公寓,住宿条件完全不像想像中的俭朴,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它甚至可以算奢侈了。他现在拥有了所有地质学界同行梦寐以求的科研条件,而且基本不担负教学任务。在指派给他的几个研究生中,他还结交了一两个新朋友。但是今晚,他只能枯坐在这里,茫然地盯着三维电视屏幕。伊格特沃奇没有出现,只有一些不知所云的无聊节目占据着这个时段──
回想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陷入眼前深渊,他发现其实每一步都是必然的,无可逃避,但是每一步都轻描淡写,好像无关紧要,加在一起却铸成了今天的局面。在锂西亚的时候,他曾满怀期待返回地球的日子,虽然也并没有对地球生活的某一方面特别怀念,但是心怀一种泛泛而热切的希望,希望能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中。但当他回来以后,却发现在这熟悉的世界中找不到记忆中舒适的生活;实际上,一切都显得无聊乏味。他把这归因于自己在锂西亚的那段生活:一个性格散漫,相对孤僻的人,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星球上住了一段时间后再回到几十亿人中间,恢复拥挤而喧嚣的生活,在重新适应的过程中难免会有点挫折。
但实际上,这并不是司空见惯的挫折感。相反,这是一种很独特的完全丧失各种感觉的状态,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打动他,甚至无法给他造成一点点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智力、情绪和感觉上的麻木越来越显著。最终麻木成为常态,他终日昏昏沉沉,好像随时都会摔倒,却看不到身边有什么可以抓住来支撑一下身体,也不知道脚下踩的是怎样一种地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坚持收看伊格特沃奇专题节目,最初是出于好奇,也是为了忘记自己麻木的现状。这个节目中似乎有些对他有用的东西,尽管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退一万步讲,至少伊格特沃奇的节目非常好玩,偶尔还会让他捧腹大笑。这个爬行动物有时还会让他隐约想起待在锂西亚的日子,尽管他对自己当时的想法和其他三个人的事都已经记不太清,但是至少他知道在那段日子里自己曾独当一面;这种想法让他心里感到一丝淡淡的宽慰。有时候,伊格特沃奇会对安格朗斯基熟悉的地球大肆嘲讽,每当此时,他心里就感到非常痛快,好像伊格特沃奇是他的代言人,正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复仇,计划周密,手段强硬。不过大多数时候,伊格特沃奇的言谈并不能穿透他周围那层令人作呕的麻木的屏障;收看这个节目多半是一种习惯性的行为。
同时,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已经渐渐忘记了从前的知识,甚至看不懂手下几个研究生的工作;即使偶尔头脑清醒,能把他们手里的活计看明白,他也不再觉得那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人们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束缚在那些条条框框中呢?他们每天做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每天他都要重复一模一样的事,死板而无聊,无非就是上班,干活,下班,回到自己的公寓。这种生活如悲剧般天天上演,他所作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每次看到身边那些人,看到他们身上的热情、积极、勤奋、投入和聪明才智,看到他们都以为自己和自己的工作无比重要,他就觉得非常好笑。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更有价值,更值得付出的事。但是,那又是什么呢?他看不到。在他眼中,周围的一切都黯淡无光。在锂西亚的时候,他曾非常怀念地球上美味的牛排,但现在却觉得滋味全无,只不过是切块,叉起来,然后吞下去,整个过程都让人昏昏欲睡。
某些时候,他会对那些耶稣会的科学家心怀嫉妒。那些人仍然相信地质学无比重要。对于安格朗斯基而言,那只是个遥远的梦想──其实也就是几星期之前,他自己也对地质学的重要性坚信不疑。耶稣会科学家的宗教信仰非常坚定,这也让他们时刻保持精神振奋。再说今年又是大赦年。早在两年前跟雷蒙闲聊的时候,他就知道,因其最苛刻的道德、神学和组织要求,耶稣会堪称教会的大脑。还有一点特别的,安格朗斯基记得耶稣会的信徒们还要建立严格的组织制度,并有权像罗马教廷即使提出各种建议,这也是福特汉姆校园内最让信徒们兴奋的事。虽然安格朗斯基从来没有认真考据过历史,并不十分清楚大赦年的具体意义,但他也大致知道这个五十年一次的盛典是为了纪念天主教历史上某个重要教条的颁布,就像一个世纪前颁布的圣母升天教义那种。在食堂和其它公共场所,下了班以后随处可以听到热烈的讨论,他也从那些人的话里得知,其中争议最大的部分极有可能交付教皇哈德良仲裁。耶稣会居然和教廷意见不同,这一点让他颇为惊讶。但后来他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种情况并不鲜见,而且耶稣会的态度非常坚定。当年升天教义颁布的时候,尽管当时所有人都知道教皇对此教义的偏爱,耶稣会仍然坚决反对。教义最后还是通过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决议仍旧具有不容辩驳的最高效力。
安格朗斯基最近精神状态很差,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最后他甚至感到,自己在福特汉姆大学里的这些同事都跟他相距遥远,就像在锂西亚的时候,路易斯·桑切斯的很多想法对他而言都是天方夜谭一样。在2050年的时候,天主教徒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数量仍然排在第四位,排在前三位的伊斯兰教、佛教和印度教的无数流派主宰着世界上大多数信徒的心灵。排在天主教之后的,是那些数量很令人头疼的新教流派。其实要是把那些宗教观念淡泊的新教徒全都算上的话,他们的人数要比天主教徒多得多。把所有不可知论者、无神论者以及无所谓的人都划在一起,人数可能也相当可观,数量应该不会比犹太人烧,大概还要更多些。至于安格朗斯基,他知道自己不属于任何一方,他已经无依无靠。他现在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感觉到的这个宇宙是否真实存在。像圣公会或者实证主义哲学派这样的组织总是在极力推销自己的那一套主张,想让人们相信他们那些说法都确有其事,但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那些多半是骗人的鬼话。如果一个人不再喜欢牛排,那么无论牛排是老是嫩,有多么新鲜多么好吃,都毫无意义了。
但是,伊格特沃奇成人宴会的那张请柬几乎穿透了笼在安格朗斯基周围的那层铁幕,将他与周围的世界重新联系起来。他以为再次看到一个真正的锂西亚人会对他有所帮助,尽管有什么好处他也说不出来。还有,他还想再见见迈克和神父,毕竟他们共享一段回忆,而且过去它对这两个人也颇有好感。但是那天神父没有出席;而迈克身边却站了一位女士,他马上便感到跟迈克已经相距遥远,无法沟通了──因为安格朗斯基早就下定决心,摆脱那些围绕在人类身边的毫无意义的困扰,特别是男女问题。那一天,伊格特沃奇却表现得非常古怪,跟安格朗斯基记忆中的锂西亚人大相径庭,一个让人害怕的地球化的锂西亚人。多么绝妙的讽刺。当时他心里非常恼火,于是远远避开所有人,拼命喝酒。对于那天宴会后来发生的事,他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好像跟几个黑脸的侍者打了起来,当时应该是在一个四周有金属栅格的大房间里,好像埃菲尔铁塔内部一样。他记得四周蒸汽弥漫,他感到天旋地转,立足不稳,好像他和那些不知名的对手正沿着几千英里长的活塞管道,飞速下坠到地狱里去。
第二天下午,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头晕得厉害,几乎不敢睁开眼睛。自从十几岁时刚进大学的第一个星期喝雪莉酒喝醉那次以来,他从没经历过如此严重的宿醉。过了整整两天,他才差不多缓过劲来,但还有些后遗症。他不但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甚至连他房间里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仿佛都在千里之外。他尝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写在纸上的字完全看不明白;甚至从椅子上到卫生间这短短的路程,他都走得心惊胆战,好像这个房间顷刻间就会翻个底朝天,或者平空消失不见。他分辨不出任何物品的体积、质地或重量,更不用说颜色;早在从锂西亚回来以后,他就无法分辨清楚所有东西的次要属性,到现在更是完全消失,无从把握;而它们的主要属性,现在也正在步其后尘了。
结局显而易见,很好预测。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会一点点剥离,最后只剩下一些固化意识和行为,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自我”的概念。正是这些固化的机械习惯每天把他带到电视前,打开开关,仅此而已。他的生活完全荒芜,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但是,当屏幕在暗夜中亮起,而伊格特沃奇的身影却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失,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干干净净。那个承载自我意识的壳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