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堤坝已经破裂。几个大胆的荷兰男孩被愤怒的潮水卷走;这股怒潮把他们从德克萨卡纳那直接冲回农庄故土,使他们远离流言蜚语。其他人仍坚守岗位并试图封堵新的漏洞。然而,风中飘落下了某些同位素,于是贻笑大方的顺口溜传遍街头巷尾,头号大标题大声疾呼:撒旦降临了。
且看国防部长,制服整洁,化妆自然,从容镇定,又要面对新闻界的老朋友们了。这次记者招待会向整个基督教联盟转播。
女记者:在事实面前,阁下显得相当平静。最近发生了两起违反国际法的事件,按照条约的定义均可视为战争行为。难道战争部一点都不担忧吗?
国防部长:这位女士,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战争部,我们只有国防部。而且据我所知,违反国际法的事件只发生过一起。是否请你告知另一起事件?
女记者:哪一件您不知道……是伊图湾的灾难,还是遥远的南太平洋上的导弹发射警告?
国防部长(突然严厉起来):这位女士当然没有煽动公众之意,但是你的问题如果不可靠,那就是在支持那些亚洲国家完全错误的指控,即所谓的伊图湾灾难是我们的武器试验造成的,而不是他们造成的。
女记者:如果我的问题支持他们,那请您把我扔进监狱好了。我的提问依据的是近东中立组织的报告,称伊图湾的灾难是亚洲、地下武器试验失控所造成的。这份报告还指出,伊图湾的试验被我们的卫星探测到,我们立即做出回应,在新西兰东南部发射空对地导弹,以示警告。但是,既然您提出来了,那么伊图湾的灾难是否也是由我们的武器试验造成的呢?
国防部长(强忍怒气):我赞赏新闻报道的客观性要求。可是提到陛下的政府故意违反……
女记者:陛下只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称“陛下的政府”不仅老套,而且无再甚至是卑鄙!企图推卸你们自己的责任,你们在事实面前拒不认账……
主持人:女士!请注意您的措辞……
国防部长:算了,算了!女士,如果你一定要把那些荒谬的指控奉为至宝,我只能断然否认。所谓的伊图湾灾难不是我们的武器试验造成的。我也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在近期爆炸核武器的消息。
女记者:谢谢。
主持人:我注意到《德克萨卡纳星球观察》的编辑想提问。
编辑:谢谢。我想请问阁下:伊图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国防部长:该区域没有我们的移民;上次世界性危机期间,外交关系中断,从此以后,那里已经没有我们的观察员了。因此,我只能参考间接的证据,以及一些相互矛盾的中立组织的报告。
编辑:可以理解。
国防部长:很好,那么,我的印象是,有这么一次地下核爆炸百万吨级的它失控了。很明显是某种试验。不管是武器,还是像某些亚洲边缘“中立国”声称的,是试图改变一条地下河的流向总之是非法的,其邻国目前正准备向国际法庭提出抗议。
编辑:有爆发战争的危险吗?
国防部长:我想这种危险性不大。当然大家也都知道,我们的武装部队中有几支特遣分队,国际法庭可以随时征召,为执行其裁决提供保障。尽管我个人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但我不能代替国际法庭发言。
记者甲:可是亚洲联盟已经威胁,如果国际法庭不对我们采取行动,他们就立刻全面打击我们的太空设施。要是国际法庭动作迟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国防部长:至今还没有收到明确的通牒。依我看,威胁是针对这些亚洲国家内部的。他们表面上这么做,只是为了掩盖他们在伊图湾所犯的错误。
女记者:拉格尔阁下,今天,您还坚信母性吗?
国防部长:我希望,母性对我的信任至少能像我对母性的信任一样忠诚持久。
女记者:我相信,至少这是您应得的。
记者招待会的现场直播信号由距地球两万两千英里的转播卫星传送,覆盖西半球的大部分地域,把消息发射到公众的壁挂荧屏上。其中一个人,泽尔基师院长关掉了电视。
他不停地徘徊,等待着乔舒亚,试图不思考。可“不思考”看来是不可能的。
我们难道毫无指望了吗?我们注定是要一遍又一遍地去做吗?除了在无止境的兴盛与衰败的循环中扮演不死鸟的角色,我们就别无选择了吗?亚述、巴比伦、埃及、希腊、迦太基、罗马、查理曼大帝的帝国和土耳其,化为灰烬,遍地荒芜。西班牙、法国、英国和美国湮没于漫长岁月,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主啊,我们注定要这样吗,被束缚在疯狂的钟摆上,却无法停止它的摆动?
他心想,这一次,它将把我们摇成灰烬。
当帕特修士给他送来第二份电报时,绝望的感觉被驱除了。院长撕开电报,扫了一眼以后笑起来:“乔舒亚修士到了吗?”
“正在外面等候呢,神父大人。”
“让他进来。”
“嗬,修土,把门关上,打开消音器。然后再看看这个。”
乔舒亚匆匆看过第一份电报。“新罗马发来的答复吗?”
“早上收到的。先打开那个消音器,我们有些事情要商量。”
乔舒亚关上门,拨动墙上的一个开关。隐藏着的扩音器发出一声尖叫。声音停止后,房间里的音响效果似乎突然变了。
泽尔基师挥手示意他坐下,乔舒亚看着第一份电报。
“……有关《逃离地球计划》,请勿擅自采取任何行动。”他大声朗读。
“那玩意开着,你只能大声叫。”院长指指消音器,“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正在读。那么计划取消了?”
“别一脸轻松了。那是今天早上收到的。这是下午收到的。”院长扔给他第二份电报:
今日早先的电报作废。应教皇的要求,立刻重新启动《逃离地球计划》。选派骨干成员,三日离开。等收到确认电报后再出发。上报骨干队伍中的缺席人员。视具体情况,开始实施计划。教区宗座代表,霍夫施特拉夫红衣主教埃里克。
修士脸色苍白。他将电报放到桌上,自己坐回到椅子上,紧闭双唇。
“你知道《逃离地球计划》是怎么回事吗?”“我知道,大人,但不清楚具体细节。”
“嗯,最初计划送几名牧师和一群人移居人马座主星。但是没有实现,因为需要由主教任命牧师,而在第一代移民之后,还需派遣更多牧师,如此等等。问题归结为一场争论,即这些侨居区是否能持久,果真如此,是否需要委任神职,不需倚赖地球上的帮助就能确保侨居星球上的使徒传统世代相传?你明白那将意味着什么吗?”
“我想,至少要派遣三名主教。”
“没错,而且这样做好像有点愚蠢。这些移民队伍人数并不多。但在上次世界危机期间,《逃离地球计划》成了一项应急计划,万一地球发生最坏的情况,可保存侨居星球上的教会。我们有一艘船。”
“星际飞船?”
“正是……而且我们有一队能够操纵它的机组人员。”
“在哪里?”
“我们的机组人员就在这里。”
“在修道院里?可是谁……”乔舒亚一怔,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可是,大人,我的太空经验完全是轨道航天器,而不是真正的太空飞船!何况这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而且我去的是西多会”
“那些我都清楚。具备太空飞船驾驶经验的人还有很多,那些人你也知道。不是有笑话说吗,在太空里待过的人似乎特别想加入我们的修会。当然,修会里太空人多绝不是偶然的。你还记得吗?还是候补见习修士的时候,我们专门考问过你的太空知识。”
乔舒亚点点头。
“你肯定也记得,被问及如果修会要你进入太空,你是否愿意。”
“我记得。”
“那时你也该完全意识到,万一《逃离地球计划》实施,你是有可能被派去执行这项任务的。”
“我……我想,我当时就害怕事情会这样,大人。”
“害怕?”
“是担心,也有点害怕,因为我一直希望在修会里度过一生。”
“当一个牧师?”
“那个……嗯,我还没有决定。”
“《逃离地球计划》不是让你违背誓言,也不意味着离开修会。”
“修会也去?”
泽尔基笑笑说:“带着《大事记》。”
“全部带……哦,你是说拍在缩微胶卷里。去哪?”
“人马座侨居区。”
“我们要去多长时间,院长大人?”
“你要是去了,就不再回来了。”修士重重叹了口气,盯着第二份电报,却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搔着胡须发呆。
“三个问题。”院长道,“现在你不必急着回答,但要开始考虑,而且要仔细考虑。第一,你是否愿意去?第二,你是否想成为牧师?第三,你是否愿意领导这群人?说到愿意,我并不是指‘愿意服从’;我是说积极参加,或者愿意积极参加。慎重考虑一下;你有三天的时间……也许更短。”
时代的变迁很少侵袭到古代修道院的建筑物和场地。为了保古建筑免遭让人心烦的现代建筑蚕食,新增的房屋都建在院墙之外,甚至公路对面。有的时候确实很不方便。原先的餐厅因为房顶翘曲而遭人非议,去新餐厅又必须穿越公路。地下行人通道多少缓解了这种不便,修士们每天就穿过通道前去就餐。
有几个世纪历史的公路虽然拓宽了,但路还是那条路。异教徒大军、朝圣者、农夫、驴车、游牧人、来自东方的彪悍骑士、大炮、坦克,以及十吨级的卡车都曾在这条路上通过。随着年代和季节的变化,交通时而拥挤,时而空闲,时而断断续续。很久以前曾经有过六车道,还通行过自动化车辆。后来,繁忙的交通停止了,路面破裂了,偶尔的雨天过后,缝隙里稀疏地长出些小草,被尘土覆盖。荒漠居民挖出这些破损的水泥块,修建小屋和栅栏。经过长年的侵蚀,公路退化成了沙漠中的小道,穿越荒野。可是现在又跟从前一样了,重新成为六车道公路,又有了自动化车辆。“今晚交通疏缓,”他们走出古老的大门时院长说,“我们步行过公路吧。沙尘暴后,地道里闷得受不了。要是你不想躲汽车就算了。”
“走吧。”乔舒亚修士附和着。
低矮的卡车前灯黯淡(只有警告的意义),在轮胎和发动机的吼叫声中,从他们身边莽撞地飞驰而过。柏油水泥路面呈粉红色,闪闪发亮。卡车用碟形天线探视道路,用磁性触角感测路基中的导向钢条,从而获得引导,向前疾行。这些庞然大物是人类的经济动脉里流动着的血液。两位修士看着它们从身边疾驰而过,只能东躲西闪。要是被其中一辆撞倒,卡车就会前赴后继地从不断碾过,直到某辆安全巡逻车发现公路上有个人被压扁后的痕迹,才会专门来打扫干净。自动驾驶仪的感应装置探测金属块的能力比探测肉和骨头的能力强得多。
“真不该这样横穿公路。”他们走到中心岛,停下来喘口气,这时乔舒亚说,“看谁站在那里。”
院长凝神看去,拍了拍脑门。“格拉莱斯夫人!今晚她会到处找我,我却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把西红柿卖给了修女的餐厅,现在又找我来了。”
“找您?她昨天晚上在那儿,前天晚上也在那儿。我还以为她在等车。她为什么找您?”
“哦,其实没什么。她在西红柿价格上敲了修女们一竹杠,现在要把多赚的钱来找我捐给济贫募捐箱。需要一点仪式,这我倒不介意,糟糕的是接下来的事。你会明白的。”
“我们要倒回去走?”
“胡说。想伤害她的感情吗?现在她已经看到我们了,走吧。” 他们又融入了细长的车流中。
双头妇人挎着一只空菜篮,和她六条腿的狗等在新大门口。狗有四条正常的腿,多余的那一对无所事事地在两边摇来摆去。至于那妇人,多出的那个脑袋就像狗的那两条腿一样,一无所用。这是个小脑袋,一个可爱的小脑袋,从来不睁眼睛。没有迹象显示它参与了妇人的呼吸和思考。它懒洋洋地靠在肩膀上,又瞎又聋又哑,只是如植物般地活着。可能它没有大脑,因为它没有显示出任何独立的知觉。她的另一张脸年事已高,满是皱纹,而多出的这个脑袋,虽然经历过风沙的洗礼和沙漠骄阳的曝晒,却仍透着几分稚气。
等他们走近时,老妇人屈膝致意,而狗却吼叫着后退。“晚上好,泽尔基神父,”她慢吞吞地说,“祝您今晚愉快也祝你愉快,修士。”
“哎呀,你好,格拉莱斯夫人”
那只狗汪汪狂吠,周身的毛竖了起来,狂乱地上蹿下跳,露出牙齿,朝着院长的脚踝直撞,一副要撕咬的样子。格拉莱斯夫人立刻用菜篮敲打她的宠物,狗用犬牙撕咬着菜篮。狗缠上了女主人。格拉莱斯夫人用菜篮将它赶开。受到几次响亮的重击之后,狗只好退到门口,趴在那里低吼。
“普丽西拉心情真不错。”泽尔基高兴地说,“是不是要生小崽啦?”
“请原谅,大人。”格拉莱斯夫人说,“不是的,魔鬼使它烦躁不安!是我那男人。他对可怜的小狗施了魔法,他……喜欢施魔法这使它害怕一切。它这么不听话,恳请大人饶恕。”
“没关系。嗯,晚安,格拉莱斯夫人。”
想避开这妇人却并非易事。她抓住院长的衣袖,张开没牙的嘴笑着,叫人无法抗拒。
“等一会儿,神父,要是您抽得出空,就抽一会儿工夫给一个卖西红柿的老太婆吧。”
“噢,当然可以!我很高兴……”
乔舒亚朝院长窃笑一下,走过去想说服狗让他们过去。普丽西拉爱理不理地看着他。
“给,神父,给,”格拉莱斯夫人说,“把这点东西带给你的募捐箱。给……”
硬币叮当作响,泽尔基拒绝接受。
“不,给,拿着,拿着。”她坚持要给,“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总是这么说。可你说得不对!我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穷。再说,你是在做善事。如果你不收下,我那恶男人会抢走的,然后去作恶。给我卖了西红柿,卖了好价钱,就在附近卖掉的,而且我给拉谢尔带来了这个星期的粮食,还有漂亮的玩具呢。我要你拿着。给。”
“真好……”
“呜汪!”门口传来一声吼叫,“汪!汪!呜汪,呜汪!”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狂吠,只见普丽西拉一边咆哮,一边后退。
乔舒亚精神恍惚地走回来,手藏在衣袖里。
“他咬你了,伙计?”
“呜汪!”修士说。
“你对它做了什么?”
“呜汪!”乔舒亚修士重复着,“汪!汪!呜汪,呜汪!”然后解释道,“普丽西拉相信我变成了狼人。我们赶快过大门。”
那只狗不见了。可格拉莱斯夫人再次抓住院长的衣袖。“再打扰你一会儿,神父,然后我就让你走。我来见你,本来是想跟你说小拉谢尔。要考虑洗礼命名仪式,我想问你是否愿意主持仪式……”
“格拉莱斯夫人,”他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头,“去见你自己教区的牧师。他会处理这些事务的,不要找我。我没有教区只有修道院。去跟圣米迦勒教堂的泽洛神父说。我们教堂连个洗礼盆都没有。除了廊台,我们教堂其他地方禁止妇女进入……”
“修女的礼拜堂里有个洗礼盘,而且妇女可以……”
“那是给泽洛神父用的,不是给我的。再说,这必须记录在你自己的教区里。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我才能……”
“唉,唉,这我知道,可我见过泽洛神父。我把拉谢尔带进了他的教堂,但那个白痴不愿意碰她。”
“他拒绝为拉谢尔施洗礼?”
“是的,那个白痴。”
“你是在谈论一位牧师,格拉莱斯夫人。他不是白痴,我很了解他。如果他拒绝,肯定有他的理由。如果你不认同他的理由,那么去找别人吧但不要找修道院的牧师。也许可以找圣梅西教堂的牧师。”
“唉,那里我也去过了……”她又开始没完没了地为没能受洗的拉谢尔辩解。起先,两位修士耐心倾听。乔舒亚注视着她,一边抓住院长的上臂。他的手指慢慢地抠进泽尔基的胳膊里,直到他疼得皱起眉头,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指扳开。
“你干什么?”他低声说道,可接着便注意到修士脸上的表情。
乔舒亚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妇人,仿佛她是一条能以目光摄人的毒蛇。泽尔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她另一个脑袋被一层面纱半遮半掩着,但这些乔舒亚应该见得多了。
“对不起,格拉莱斯夫人,”她喘气的瞬间,泽尔基打断了她,“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你听我说:我会为你打电话给泽洛神父,我只能做这些。我们会再次和你见面,我保证。”
“多谢你了,我耽搁你了,求你宽恕。”
“晚安,格拉莱斯夫人。”
他们进门之后往餐厅走去。乔舒亚用手掌重重地打了几下太阳穴,好像要把某些东西震回原位。
“你干嘛那样盯着她看?”院长问道,“太不礼貌了。”
“您没注意吗?”
“注意什么?”
“看来你没有注意到。嗯……先不说这个。可谁是拉谢尔?为什么他们不给那个孩子施洗礼?她是这个女人的女儿吗?”
院长神情紧张地笑了笑。“格拉莱斯夫人正是这么说的。可问题在于拉谢尔究竟是她的女儿,她的妹妹……或者只是她肩膀上多出来的那个累赘。”
“拉谢尔……她的另一个脑袋?”
“别这么大声叫。她会听见的。”
“她要给那玩意儿施洗?”
“相当紧急,对吧?麻烦呀。”
乔舒亚双手一扬,“他们怎么处理这种事的?”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感谢上帝,我不用负责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是暹罗连体婴那么简单,处理起来会容易一些。可这件事却没那么简单。老人们说格拉莱斯夫人出生的时候没有拉谢尔。”
“农民的传言罢了!”
“也许吧。可有些人愿意宣誓作证,那颗头‘就这么长出来’了。长了个多余的脑袋,你说这老太婆应该有多少个灵魂?我的孩子,这种事会让大人物们得胃溃疡的。那么,你注意到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盯着她看,还那样掐我的胳膊?”
修士没有马上回答。“它冲着我笑。”最后他说。
“什么在笑?”
“她的另一个头,呃……拉谢尔。笑了。我还以为她会醒过来。”院长在餐厅的入口处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她笑了。”修士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是你的幻想吧。”
“应该是这样,大人。”
“应该是你的幻想。”乔舒亚修士试着想再幻想幻想。“我想不出来。”他说。
院长把老妇人的硬币丢进捐款箱。“我们进去吧。”
新餐厅功能齐备,铬制设备,听觉效果经过精心设计,灯光还有杀菌效果。被烟熏黑的石头、油脂灯、木碗,还有藏在地窖里的陈年干酪都不见了。除了十字形的座位布局和沿墙排列的画像,这地方简直就是工业特色的餐厅。就像整个修道院的氛围那样,这里的气氛也已今非昔比。此前,修士们长期致力于保护早已消亡文明的文化残迹,现在他们终于看到,一个更加强大的新文明诞生了。过去的使命已经完成,新的任务已经明确。历史陈列在玻璃橱柜里供人瞻仰,可那已不再是现实。修会与时俱进,紧跟铀、钢铁和耀眼夺目的火箭的潮流,陶醉在重工业的隆隆声和星际动力转换器的呜呜声中。至少从表面上看,修会与时代潮流融合了。
“靠近他。”诵经师修士吟咏着。
穿着长袍的众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耐烦地听着吟诵经文。饭菜还没上桌,桌上空空如也,晚餐又延迟了。这个组织以人为细胞,其生命延续了70代人。今夜气氛显得如此紧张,似乎这个组织感觉到出了问题,似乎通过其成员的心灵感应,意识到了鲜为人知的内幕。这个组织就像身体,和身体一样新陈代谢。但有时它却犹如具有模糊意识的头脑,用各种族最原初的语言鼓舞其成员,低声自语,同时与上帝交流。紧张情绪不断加剧,也许是因为远处反导导弹试射场火箭训练的轰隆声,当然还因为晚餐延误了。
院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做个手势让副院长勒希神父走上诵经台。开讲前,副院长脸上显出一阵痛楚的模样。他最后开口说:“外来世界不断传来消息,打破了我们平静的修道院生活,对此我们全都深表遗憾。但我们一定要记住,我们是在为世界祈祷,祈祷世界获救,同时也为我们自身祈祷。尤其是现在,世界需要我们的祈祷。”说完,他瞥了一眼泽尔基。院长点点头。
“撒旦降临了。”说完这一句,牧师戛然而止。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诵经台,仿佛突然受了打击,说不出话来。
泽尔基站起身。“这是乔舒亚修士的推论。顺便说一下,”他插话说,“大西洋联盟的摄政理事会对此没有表态,政府对此也没有任何评论,我们的了解与过去相差无几。不过我们知道,国际法庭正在召开紧急会议,防卫内务部的人也在紧张工作。防卫警报已经发出,我们会受到影响,但请各位不要慌张。神父……”
“谢谢大人。”泽尔基师入座后,副院长仿佛又寻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道,“现在院长神父大人要我宣布以下的内容:
“第一,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要在晨经前先向圣母祈祷,求她为我们带来和平。
“第二,在入口的桌子上放着一些手册,讲述空袭或导弹袭击警报时期的民防措施。每人拿一份,若已经看过了,就请再看一遍。
“第三,若袭击警报拉响,下面这些修士应立即前往老修道院的场院报到,接受特殊指令。即使没有袭击警报,这些修士也应该在后天早上晨经之后立刻到那里报到。他们是一乔舒亚修士、克里斯托弗修士、奥古斯丁修士、詹姆斯修士、塞谬尔修士……”
修士们面无表情地聆听着,安静中透着一丝紧张。总共有二十七个名字,没有一个是见习修士,包括几位著名学者、一个看门的和一个厨师。乍一听觉得这些名字像是从箱子里随意抽出来的。
勒希神父读完名单后,一些修士好奇地面面相觑。
“这些人明天晨经后到医务室报到,进行全面体检。”说完,副院长转向泽尔基,“院长大人?”
“对了,还有一点。”院长走到诵经台,“修士们,我们不要认为战争就要爆发。我们要提醒自己,魔鬼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年了。但只扔过两次,规模小于百万吨。若是战争爆发,我们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上次人类试图毁灭自己时所造成的影响遗留至今,我们现在仍然深受其害。在过去圣莱博维茨的时代,他们或许还不知道后果。或许他们知道,只是在真正尝试之前不太相信……犹如一个孩子,从来没有开过枪,但也很清楚子弹上膛的手枪能干什么。他们未曾见过数百万的尸首,未曾见过那些死胎,那些面目狰狞的、丧失人性的和失明的人们。他们未曾见过疯狂、杀戮和毫无理智的破坏。然后他们尝试了,他们也看到了后果。
“现在……现在那些国君们、总统们、执行委员会们,现在他们知道了,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从自己生育的孩子身上就可以意识到这一点,这些孩子只能送到残疾人救济院。他们意识到了后果,并且一直保持着和平。当然,这不是真正的太平,但毕竟还算和平,几个世纪里仅发生过两次具有战争危险的事件。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天。现在他们清楚地知道后果。我的孩子们,他们是不会重蹈覆辙的,只有一群彻底的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有人在笑,虽然只是微微一笑,但在这众多神情严肃的脸庞中,这张脸犹如叮在一碗冰激凌上的死苍蝇一样显眼。泽尔基师皱紧了眉头。而那老头却依旧面带怪笑。他和另外三个过路客一块儿坐在“乞丐桌”边。老人下巴留着浓密的黄胡子。他披着一件粗麻袋,上面留着袖孔,权当是件上衣。他继续冲着泽尔基怪笑。老人看上去就像久经雨水冲蚀的峭壁,真该给他来一次洗足仪式。泽尔基怀疑他要站起来向东道主宣布些什么……或是大放厥词……但这也仅仅是从那种怪笑中做出的推测。他突然觉得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老人,但很快又放弃了这种想法。他结束了宣讲。
走回座位的路上,他停下脚步。乞丐朝他微笑着点点头。泽尔基走上前去。
“请问您是哪位?我以前在哪里见过您吗?”
“什么?”
“我叫拉撒路。”乞丐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明……”
“叫我拉撒路吧。”老乞丐说完咯咯地笑出声来。
泽尔基师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拉撒路?在当地,确实有个传说,老太婆们四处传播……但那是神话啊。据说,有个被基督复活、本人却不是基督徒的人。但他仍然摆脱不了觉得这老头在哪里见过的念头。
“把面包摆上来做祈祷吧。”他命令道,这样一来晚餐也快开始了。
祷告完毕后,院长又朝乞丐桌瞥了一眼。那老头正用篮帽扇着热汤。泽尔基耸耸肩,不再想他,晚餐在一片寂静中开始了。
晚祷,也即教会晚上的祷告,在那一晚显得尤为隆重。
但那以后乔舒亚却睡不安稳。
梦中,他再次碰到了格拉莱斯夫人。外科医生磨刀霍霍:“趁还没有转为恶性,这个畸形器官必须切除。”拉谢尔那张脸突然睁开双眼,像有什么话要对乔舒亚讲,然而他连听都听不清楚,更别说听明白了。
“我是例外。”她仿佛在说,“我是欺骗,我是……”
他一点也没听懂,但试着伸手拯救她。然而中间似乎隔着一堵坚韧的玻璃墙,他无法穿过,他试着通过她的口型来辨别。“我是,我是……”
“我,无玷成胎①。”梦中那个声音悄悄说。
【① 按基督教义,圣母玛利亚无玷成胎,生下耶稣。】
他试着打破玻璃墙,将她从刀下救出来,然而太晚了,鲜血横流。他从亵渎神灵的噩梦中惊醒,浑身一阵颤抖,于是祷告。
他刚睡着,却再一次在梦中碰见了格拉莱斯夫人。
这一晚过得很不安稳,这一晚属于撒旦!
也正是这个晚上,大西洋联盟发起了对亚洲太空设施的攻击。
在突然的报复中,一座古老的城市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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