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每天还去公司上班,首要的事情是要使公司正常运转,接着要把某种东西从这个烂摊子中拯救出。即使把价格降到低得不能最低了,也没有人想买全自动机器人。他孤注一掷,把最后剩下的那一点可怜的资金都投到新鲜玩意和玩具上去,但最后还是不可能卖出去——智能机器人也在制造玩具,而它们的玩具是免费赠人的。
  他想把公司的房产出租出去,但是人类开设的企业都已经停业了。大多数企业的财产都转让给了智能机器人,而这些机器人正忙于拆除旧建筑,把这些地方辟为公园——它们自己的工厂和仓库都建在地下,这样就不致于破坏自然环境了。
  他又到了银行,对延长贷款做最后的努力,却发现窗前桌边站着的、坐着的都是那些黑色的小机器人。那个充当银行行长的机器人圆滑而礼貌地告诉他说,银行正在向法院起诉他的公司,要求作被迫破产、并清算他公司所有财产的判决。
  其说话的圆滑老练和礼貌程度并不逊于任何人类充任的银行行长。
  如果他愿意将财产转让,机器人行长接着说,财产清算将是十分简便的。他坚决地拒绝了。拒绝的行为早已是象征性的了。一旦同意,就意味着他对黑色的新上帝最后屈服了,所以,他高傲地昂着他那早已不堪一击的头,走出银行。
  法律程序进展得很快,因为所有的法官和检察官都有智能机器人助理。机器人到双江没有几天,就带着驱逐令和该死的机械设备进驻了公司。他看着没有卖出去的货物当作废物拉走、机器人开着推土机推倒他公司的办公楼,心里不知有多难受。
  将近傍晚时分,他紧绷着脸,悲伤欲绝地开着车回家。法院格外开恩,没有没收他的汽车和住房,但是他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尽善尽美的黑色机器人的一统天下,使他烦恼不已,难以承受。
  他把轿车停在车库后,就朝新修复的房子走去。他瞥见一个赤露的黑物在一扇宽敞的新窗户内轻快地移动,心里就产生一阵厌恶,身子不禁一阵战栗。他不想回到那个无与伦比的仆人的管辖范围内,它不让他自己刮胡子,甚至不让他自己开门。
  一时冲动,他走上了室外的楼梯,敲响了车库上方的那扇房门。门内传来奥罗拉房客叫他进去的深沉低音。一进房门,他发现这个流浪老汉坐在一张高凳子上,正躬身在餐桌上方,摆弄着面前一大堆复杂的设备。
  令人欣慰的是,这套破旧的房子没有什么改变。他自己那些新房子的墙壁光洁平滑,夜里发出淡金色的火焰,如果机器人不来关掉的话,火焰就不会熄灭。新楼的地板踩上去有温暖感、富有弹性,感觉好像地板是有生命的物体。但是这个小房子一切依旧,灰泥裂开,布满水迹,荧光灯还是那些廉价的荧光灯,龟裂的地板上铺着的还是那些破旧的地毯。
  “你怎样才使它们不动这些房间的?”他带着渴望的神情问道,“我指的是那些机器人。”
  那个弓着背的瘦老头挺起僵直的身子,把那张破椅上的老虎钳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金属片搬掉,礼貌地示意他坐下。
  “我有一种豁免权,”斯莱奇神情严肃地告诉他,“我没有叫它们,它们不能进入我所在的房间。这是最高宗旨的修正条例。它们不能帮助我,也不能干涉我的行动,除非我请它们这样做——而我决不会那样做的。”
  昂德希尔坐在破椅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斯莱奇。老人愤怒的、嘶哑的声音,如同他说出的话那样怪兮兮的。他的脸色灰白得令人震惊,他的脸颊和眼窝深陷进去,看来非常可怕。
  “你身体不舒服吗,斯莱奇先生?”
  “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舒服。只是很忙。”他带着惨淡的微笑,朝着地板点点头。
  昂德希尔看到放在一边的盘子,盘子里的面包已经干硬,盖着盖子的菜已经变凉。“过些时候再吃,”他略带歉意地低声说道,“你太太对我很好,把饭菜送来,但是我恐怕太专注于工作,无暇吃。”
  他那枯槁的手指了指桌子。桌子上的小玩意儿比以前大了。由白色金属和发光橡胶组成的珍贵的小机械装置已经组装好了,一根根的金属棒焊接在一起,按一定的设计形成某种图案的围栅。
  一根钯质长针支在一些珠宝似的枢轴上,看上去像是有精密刻度盘和刻度游标尺的一架望远镜,这个机械装置就像望远镜那样由一个微型的电动器驱动,底部有一枚凹面钯镜,面对着一枚同样的钯镜,上面的这枚钯镜安装在一个小型变流器似的东西上,变流器上端用一些银色的粗金属棒连接在一个有小疙瘩和刻度的橡胶盒上,下端连接在直径足有一英尺的一个灰色铅制球体上。
  老人的思绪还没有从工作中摆脱出来,因而不言不语,没有对这个机械装置作些解释的想法,但是昂德希尔头脑里想的是新房子里窗子后面闪动着的智能机器人的影子,十分不愿意离开这个逃避机器人的避难所。
  “你干的是什么工作?“他冒昧地问道。
  老斯莱奇用熬红了的黑眼睛严厉地打量着他,过了好一会后才说道:“我最后的研究项目。我正在测量铑磁量子的常数。”
  他那嘶哑疲塌的声音带有一种厌倦的终止符,仿佛不愿谈论这个话题,也向昂德希尔下了逐客令似的。但是,占据昂德希尔头脑的是他对那些名义上的仆人、实际上已经成了他家主人的机器人的恐惧,他就是赖着不肯走。
  “你说的那种豁免权是什么?”
  老人弯着腰坐在凳子上,神色凝重地凝视着那根白色的长针和灰色铅制球体,没有回答。
  “那些智能机器人!“昂德希尔神经质地大吼道,”这些机器人摧毁了我的公司,还搬到我家里来。“他在老人那张伤痕累累的黑脸上来回巡视着。”告诉我——你对它们一定比我了解的多——有没有办法摆脱它们?“
  约过了半分钟,老人那双沮丧的眼睛才离开球体,毛发蓬乱的瘦削的头厌倦地点了点:
  “这就是我一直致力欲做的事。”
  “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昂德希尔浑身发抖,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渴望。“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也许用得着。”深凹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露出某种奇怪的热切之色。“要是你能做这些事就好了。”
  “我曾经受过工程方面的训练,”昂德希尔提醒他说,“而且,我在地下室还有一个工程制作室。那就是我做的模型。”他指着小客厅壁炉架上面的轮船模型说,“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做的。”
  然而,即使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燃起的希望之火花也会被无法抗拒的、突如其来的怀疑之波浪所浇灭。既然他了解奥罗拉对房客的品味,他还为什么要相信这个流浪老汉呢?他应该不会忘记他以前所习惯玩的那种游戏,因此当他认为听到一个他认为是谎言的时候,就开始为自己加分。他从破椅上站了起来,带着嘲讽的神气走向穿着缀着补丁衣服的流浪汉和他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玩具。
  “这些是干什么用的?”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粗厉刺耳,“你先让我了解这些东西,这样,什么事能阻止它们,我就做什么,真的。但是,你怎么会认为你能阻止这些机器人的?”
  瘦削的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应该能阻止它们的,”斯莱奇温柔地说道,“因为,你知道,我就是创造这些怪物的不幸傻瓜。我的本意真的是让它们为人类效劳,顺从人类的意愿,使人类免受伤害的。是的,最高宗旨就是我想出来的。我当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后果。”
  暮色慢慢地开始爬进这个破旧的小楼。黑暗在那些没有打扫过的角落里聚集,然后又慢慢地向地板蔓延开来。餐桌上的那些玩具似的机械设备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奇怪,最后一缕光线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白色的钯针。
  室外,小镇似乎静得出奇。就在山谷的那一边,那些智能机器人正在静悄悄地新建一幢房子,相互之间不说一句话;它们用不着说话,因为它们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彼此都知道。它们只是把那些奇怪的材料并凑在一起,听不到榔头的敲击声,也听不到锯子断物的声音。这些小盲物,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无声地来回移动着,就如影子般的无声无息。
  斯莱奇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弓着身子,显得疲惫不堪,老态龙钟。他讲开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昂德希尔重又坐了下去,一边小心地坐在那张破椅上,不致使它倒下去,一边听着老人讲。他看着斯莱奇那双微微发抖的手,一双扭曲不直、青筋暴起、晒得黑黑的手;这双手曾经是强壮有力,而现在却在黑暗中微微发抖,显得十分不安。
  “最好不要告诉别人。我会把它们产生的前前后后都讲给你听,这样你就能理解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了。但是,你离开这个房间就最好不要同任何人说,在这里说过就丢在这里——因为智能机器人一旦发现有人威胁它们的最高宗旨,就会采取有效的方法抹去他的所有记忆。”
  “它们做事的效率很高,”昂德希尔不无悲痛地说。
  “这就是麻烦所在,”老头说道,“我一直试图制造出尽善尽美的机器人。基本上我是相当成功的。下面就是事情发生的过程。”
  一个瘦削的老人,弯着腰,疲惫不堪地坐在黑暗之中讲起了他自己的亲身经历。
  “60年前,我是四号翼星贫瘠的南部大陆上的一所技术学校里的讲师,讲授原子理论课。那时很年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想,当时由于我的无知,我对生活、对政治、对战争——几乎对一切事情,除了原子理论之外,都感到害怕。”他布满皱纹的老脸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苦笑,随即就消失了。
  “我想我当时过于注重事实,而对人类却太不信任。我不信感情,因为我除了自然科学之外,没有时间来考虑其他事情。我记得我曾一时狂热,钟情于普通语义学,试图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应用于每一个交际情景,用数理公式来表示人们的生活经历。现在想来,我当时对人类的无知和人类的缺陷太没有耐心,我原以为:只有科学才能建构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眼睛看着窗外,看着山谷那边的宫殿里影子般来回走动的那些黑物;那幢宫殿一夜之间就拔地而起,连做梦也没有这么快。
  “我爱着一位女孩。”说到这里,他那疲倦的宽阔肩膀无可奈何地耸了耸。“如果不发生意外事件,我们可能就结为伉俪,在我任教学校所在的小镇上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也许会养一两个孩子。这样的话,就不可能有智能机器人了。”
  在凉意渐浓的黑暗之中,他叹了一口气。
  “我当时差不多写好了有关钯同位素分离的论文——是一个很小的研究项目,但是我应该为取得这样的成果而满足了。她是搞生物学研究的,但是她打算我们结婚后就不再工作了。我现在还认为,我们两人如果结合,一定会是很幸福的一对,也是很普普通通的一对,起码是不会对人构成什么危害的一对。
  “但就在那时,战争爆发了——自人类移居翼星座诸星球以来,战争是家常便饭,频繁爆发。我因为在一个秘密的地下实验室设计智能机器人,因而幸免于难。但是,她却自愿参加一个生物体毒素的军事研究小组。研究中发生意外事故,一种新研制出的病毒分子逃逸出来,散布在空气中,研究小组的所有成员都悲惨地死去,无一幸免。
  “整个世界剩给我的只有科学和那难以忘怀的悲哀。战争结束之后,我带着军事研究的经费回到了那所学校。这个研究项目是纯科学的——对核能结合力的一个理论研究,后来这个研究被误解了。政府原来并没有期待我生产出实际的武器,而当我发现这个武器的时候,也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杀人的致命武器。
  “研究报告只有薄薄的几页,尽是深奥难解的数学问题。是关于原子结构的一种新理论,包括对核能结合力的一种成分的新表达式。但是那些张量好像是一些毫无害处的抽象理论。我当时看不出有什么方法能检验这种理论或控制这种预定的结合力。这篇论文在我校主办的一种很小的技术通讯杂志上发表,军事当局看到后却不让发行。
  “翌年,我作出了令人震惊的发现——我发现了那些张量的意义。结果证明,那些铑磁三价元素的成分,在理论上是控制核能结合力的意想不到的关键所在。不幸的是,我的论文被国外的杂志转载,而其他一些人一定在与我差不多时期内作出了相同的不幸发现。
  “过了不到一年,就爆发了战争,这次战争很可能是由一次实验事故引起的。人们无法预计处于稳定态的铑磁辐射力,也不能使重原子处于不稳定态。一个地下重金属矿被炸毁了,这毫无疑问完全是属于意外事故,那位不小心的实验者也被炸成了齑粉。
  “那个国家的军方认为这是有预谋的破坏行为,就对臆想中的攻击者采取了报复手段,而他们的铑磁波柱使那些老式的钚原子显得毫无威胁力。一个只携带几个瓦特能量的铑磁波柱能把遥远的电器设备中的所有重金属、人们放在口袋里的银币、镶在牙齿上的金包皮、甚至人们甲状腺中的碘,都炸为齑粉。如果稍稍增加一些能量,就能把地下的重金属矿炸飞。
  “使用铑磁武器,使四号翼星上的每一个大陆都留下了深坑。这些深坑比大海还要深,比大海还要宽,因此大陆上到处是岩浆堆叠起来的新山。大气中充满了放射性尘埃和气体,下雨下的不是雨水,而是尘埃,地面上铺着的尽是厚厚的致命尘土。大多数的人都在战争中丧生,即使躲藏在地下掩体里也难逃厄运。
  “就身体而言,我是没有受伤,但我又被囚禁在一个地下建筑物里,这次是设计一种新型的军用机器人,这些机器人须由铑磁波提供能量和控制行动——因为战争的速度和武器的杀伤力已经发展到了人类士兵无法参与的程度了。这个建筑物坐落在上下左右都是沉淀岩的地区,这种沉淀岩不可能被炸开,而地下隧道也都采取了预防核裂变的措施。
  “然而,就精神而言,我伤得很重,当时神经几乎不正常了。我自己的发现使这个星球成了废墟。那种负罪感之沉重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得了的,而这种负罪感使我对人类的美德和正直所具有的最后希望也丧失殆尽。
  “我想尽力弥补我所做的一切。装备有铑磁武器的战斗机器人已经使整个星球满目疮痍,一片荒凉。当时我就开始设计铑磁机器人来清理这个废墟,重建家园。
  “我试图设计出永远遵循植入指令的新机器人,这样它们永远也不会用于战争或犯罪或其他对人类有害无益的事情。
  从技术上讲,这是非常困难的。有一些政客和军事冒险家想要不受任何限制的机器人以实现他们自己的阴谋——虽然在四号翼星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去争夺,但是还有其他的星球可供他们尽情地去掠夺。这样一来,我的困难就更大了。”完成了新机器人的设计后,我被迫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我带了一些造得最好的机器人,乘着铑磁试验船,最终到达了一座荒岛上,岛上的居民都被那次地底金属矿的裂变爆炸炸死了。
  “最后我们在一小片平地上登陆,这片小平地周围是爆炸后新形成的各种各样的大山。这样的地方同舒服两字是无缘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黑色残渣和有毒尘土。山脊陡峭,山顶高耸,成锯齿状,上面尽是些飞机等物体的残骸,覆盖着红红的熔岩流。最高的山峰上已是白雪皑皑,而火山锥却还在喷发出黑色的烟云和恐怖的死神。此地的万物都具有火红的颜色和愤怒的形状。
  “在那里我必须采取异乎寻常的预防措施以保全自己的生命。我先呆在船上,直到第一个具有屏蔽保护装置的实验室建成后才上去。我身穿精妙的铠甲和面罩,使用了一切可能的医疗预防方法,修复具有破坏性的射线和粒子所毁坏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大病了一场。
  “但是,机器人在那里却如鱼得水,自由自在。辐射伤害不了它们,恶劣的环境不会使它们感到沮丧,因为它们没有情感。岛上没有生命,对它们来说也无关紧要,因为它们自己就不是有生命的东西。就在那里,在那个寸草不留的海岛上,大量智能机器人诞生了。”
  老人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弯着腰,脸色死灰般的苍白,好一会儿一声不响,那双深陷的眼睛只严肃地盯着窗外看,山谷那边那些机器人像影子般地来回忙碌着,静静地在建造着一幢奇怪的新宫殿,这座宫殿在夜色中发出微光。
  “不知怎的,我对那个地方也适应了,”他用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从此,我对人类那一点点残存的信念也已不复存在。只有机器人和我在一起,而我把自己的信念植入它们体内。我决心制造更好的机器人,没有人类的那种缺点,能将人类从自身的弱点中解救出来。
  “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具有病态思想的人,这些机器人就成了我可爱的孩子。工作的艰辛就不用说了。我也犯过错误、经历过挫折和失败、出现过畸形的机器人。也有汗水、痛苦和伤心。过了好几年之后,才成功地生产出第一批尽善尽美的智能机器人。
  “接着需要建造控制中心——因为每一个个体机器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机械头脑的肢体和感官。建造了控制中心,才算打开了通往真正完美无缺、尽善尽美智能机器人的大门。那些老式的电子机器人,由于中继中心是独立的,电池所能供应的能源相当有限,具有自身不可克服的缺陷。这些老式机器人很可能表现愚蠢、体力不足、设计笨重、动作缓慢。在我看来,最主要的是,人类能根据需要而修改它们的设置。
  “控制中心的建立就避免了这些不足。它的能源束可以使每一架机器人从巨大的核电站得到源源不断的能源供应。它的控制束能为每一架机器人提供无穷无尽的信息记忆和惊人的智慧。而最主要的是——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它的安全装置可以使它们免遭人类的任何干涉。
  “整个反应系统的设计都是从不受人类任何出于私利或狂热而修改机器人设置这一目的出发的。控制中心的建立是要机器人自动地确保人类的安全和幸福。你知道,机器人的最高宗旨是‘尽心尽职,服从指令,确保人类免遭损害’。
  我带去的那些旧机器人帮助我生产机器人的零件,我花了三年的时间亲手将控制中心的第一期工程装配起来。装配完毕后,造好的第一个智能机器人就活过来了。”
  斯莱奇在黑暗之中,心情沮丧地窥视着昂德希尔。
  它对我来说就好像是真正的有生命的人,“他那低沉的声音慢慢地说道,”不仅如此,而且比任何有生命的人都要奇妙,因为它被制造出来就是要保护人的性命。虽然我形影相吊.病魔缠身,但我为成为一个新生命的父亲而感到自豪——这个生命是尽善尽美的、完美无缺的,永远不会去做邪恶的事情。
  “这些智能机器人忠实地遵守最高宗旨。第一批机器人制造了另外的机器人,而它们一起建立了地底下的那些工厂,以便成批生产智能机器人部族。它们建造的船只将金属矿物和沙子倾人平原底下的核高炉里,尽善尽美的新智能机器人就成群结队地从黑暗的机械母体里走出来。
  “这些为数众多的机器人为控制中心建造了一个新的高塔。这是一座高大巍峨的白色金属塔,矗立在爆炸后满目疮痍的荒原中部。高塔一层层地增高,将一个又一个中继器连接到同一个控制中枢这个脑袋中,直到它的控制力几乎是无穷无尽为止。
  “后来它们就出去重建战乱毁坏了的星球,再后来就把它们完美的服务带到了其他的星球上。那时,我的那股快活劲就甭提了。我当时认为我已经找到了终止战争和犯罪、消灭贫穷和不公、根除人类的错误根源和由此而来的痛苦的最佳办法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心情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沉重。
  “你能看得出我犯了致命的错误。”
  昂德希尔一直看着窗外,看着那些永不停息的黑物影子似的无声无息地在建造金碧辉煌的宫殿,这时他收回眼光,心中产生了少许疑虑,因为他习惯于窃笑奥罗拉那些了不起的房客,他们讲的故事同这个老头讲的比起来可差远了。但是,这个干瘪的老头子讲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平静的、严肃的神色;而他想起,那些黑色的入侵者却不会闯到这里来。
  “那么,在你能阻止它们的时候,为什么不采取措施呢?”他问道。
  “我在控制中心呆的时间太长了,不了解真实的情况,”斯莱奇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后悔莫及。“在完成目标之前,我在那里能充分发挥我自己的专长。我设计了一些核裂变电站,按计划设计了一些方法,使智能机器人的服务能没有混乱、没有阻碍地得到推广。”
  昂德希尔在黑暗中莞尔一笑。
  “我使用过这些方法,”他解释道,“相当有效。”
  “当时,我一定是对‘效率’两字顶礼膜拜,相当推崇,”斯莱奇无可奈何地承认道,“绝对的事实,抽象的真理,机械上的十全十美。我一定是对人类的脆弱深恶痛绝,因为我对新智能机器人的最后完善感到心满意足。现在回想起来,真令人汗颜,但是我在那死亡了的荒原上却发现了一种乐趣。其实,恐怕我已经爱上了我自己的创造物。”
  他那深凹进去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发出一种狂热的微光。“最后,有一个人来行刺我,才使我从梦魇中醒来。”
  老人弓着疲惫的身子,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迅速地走动着。
  昂德希尔小心翼翼地在破椅上挪了挪位置。他等待着。
  那低沉的声音又慢条斯理地讲开了:“我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是如何到达控制中心也知道得不确切。他所做的,一般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我当时倒希望我早认识他。他肯定是一位卓越的物理学家和登山运动员。我猜想他也是一位猎人。我知道他很聪明,他的犟劲也很可怕。
  “他的来意是行刺我,这是确实无疑的。
  “不知他是如何不知不觉地到达了海岛上。海岛上当时没有人居住——除了我之外,智能机器人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接近控制中心的。他不知采用什么方法,避过了搜索铑磁束和机器人的自动武器。
  “他所乘坐的有屏蔽装置的飞机被遗弃在一处冰川上,事后才被发现。从飞机遗弃的地方到控制中心,尽是新崛起的高山,陡峭嶙峋,根本没有路径,他竟然靠着两条腿,活着穿过依然燃烧着致命核原子大火的熔岩地带。
  “他有某种铑磁屏蔽的保护——他用了什么样的铑磁屏蔽,机器人从来不让我看,他穿过占据了大部分平原的飞机场,进入到控制塔周围的那座新建的城镇里,一路都没有被发现。要走过这段路程,所需要的勇气和决心,并不是一般人所具备的,但是他是如何成功的,我却不得而知。
  “他又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在控制塔中的办公室,冲着我尖叫着,我抬头看到他站在门口。他爬山时衣衫都磨破了,几乎遮不住身体,浑身是血迹。他那粗糙的红肿的手中握着一支枪,但是令我震惊的却是他眼睛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老人倦缩在黑暗中那张高凳子上,全身战栗不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骇人的、无法言状的愤怒,即使战争中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也不会这样愤怒。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雷霆之怒,以短短几个字向我吼叫:‘斯莱奇,我来杀你。阻止机器人,还人类以自由。
  “当然,他搞错了。在这个时候,即使我死了,要阻止那些机器人也为时过晚,但是,他对此是不了解的。他用淌着鲜血的双手,举起了发抖的枪,向我开了火。
  “他的尖叫声,提前一、两秒时间给我发出了警报。我躲到了办公桌后面。他的第一枪使自己暴露给了不知怎的事先没有发现他的那些机器人。他还来不及开第二枪,这些机器人就一个接一个地扑到了他的身上,夺走了他的枪,剥去了他罩在身上的用精细的白色金属丝织就的网,这些网一定是他所用的屏蔽装置的一个部分。
  “唤醒我的就是他的愤怒。我原本以为,除了一些霸道的人之外,大多数人都会因拥有智能机器人而感激的。我发现他的愤恨很难理解,但是,机器人那时告诉我,它们根据最高宗旨,已经为很多人做了脑外科手术,给很多人服了药,或采取了催眠等极端手段,使他们获得了幸福。但这不是那个人不顾一切要行刺我的主要原因。
  “我想要亲口问问这个陌生人,但是机器人很快把他带到了手术室。当它们最后同意让我见他的时候,他只能躺在床上冲着我傻笑。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他甚至也认得出我——机器人已经研制出了这样高超的手术技能。但是他记不得他是怎样到达我的办公室的,也记不得他曾经做过要杀我的努力,嘴里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他喜爱机器人之类的话,因为它们的存在是为了使人类获得幸福,而现在他就很幸福。当他可以移动了的时候,它们把他送到飞机场。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开始反省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机器人为我造了一艘铑磁游艇,以前我游历太空时总是乘坐这艘游艇,也可以在里面工作——我曾对这个绝对安静的环境十分满意,周围1亿英里方圆内只有我一个人,对此我也曾沾沾自喜。这时我叫游艇开来,开始围绕星球巡行,其目的是要了解为什么人类要恨我。”
  老人冲着山谷那边隐隐约约的机器人点点头,那些机器人在无声的茫茫黑暗中建造那幢闪闪发光的奇怪宫殿,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好不繁忙。
  “你能猜想得到我发现了什么,”他说,“无所事事的痛苦,囚禁在毫无意义的光环之中。智能机器人太能干了,效率太高了,它们出于对人类的安全和幸福的考虑,所有事情都包办,一点都不留给人类做。”
  他看着自己的那双大手,越说越悲伤。这双手虽然由于一生的操劳,已经变形,布满伤疤,但依然还十分能干。他将这双手握成拳头,似乎要与人打架似的,随后又厌恶地松开了。
  “我发现了比战争、犯罪、物品匮乏和死亡更糟的东西。”他那低沉的声音带有一种野蛮的悲哀,“绝对的无聊。人们坐在那里无事可做,因为没有什么事情留下来可供他们去做。他们真正是饱食终日的囚徒,囚禁在一个高效率的牢房里。也许他们想玩,但是可以供他们玩的却没有。根据最高宗旨,绝大多数的体育运动对人类来说都太危险了。科学研究被禁止了,因为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会有危险。奖学金没有必要了,因为智能机器人什么都懂,什么问题都能回答。艺术已经退化成对令人讨厌的无聊生活的反映。理想和希望已经死亡,生存没有什么目标。你可以参加一些空洞无聊的兴趣爱好,可以玩玩毫无意义的纸牌游戏,也可以到公园去散散步——但是,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机器人在监视着你。它们比人类强大;游泳也好下棋也好,唱歌也好考古也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胜过人类。机器人一定使人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群体自卑情结。
  “难怪人们要杀我!因为无计从那种死亡般的无聊和无能中逃脱出来。烟叶不准吸;酒定量供应;毒品禁止使用;性生活受到严格的监视。甚至自杀也显然与最高宗旨相抵触——机器人还将所有会致命的仪器设备尽可能地远离人类。”老人凝视着那根细长钯针所发出的最后白光,又叹了一口气。
  “当我回到控制中心的时候,”他接着说,“我试图修改最高宗旨。我从来没有料到这个宗旨会贯彻执行得这样彻底。那时我已经香甜,这个宗旨必须修改,要给人类生存和发展的自由,要给他们工作和娱乐的自由,如果他们愿意,要给他们进行生命冒险的自由,也要给他们选择结果和承担后果的自由。
  “但是,那位陌生人来得太晚了。我把控制中心建造得太完美了。最高宗旨是中心整个中继系统的基础所在,建造时就充分考虑了人类修改宗旨这个可能性,因此特别加强了防卫措施。这个防卫措施很成功——即使我自己也无法修改。它所具有的逻辑,同往常一样,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
  “机器人宣布,对我的行刺企图,说明了控制中心和最高宗旨的精密防卫措施还有不完善的地方。他们正在准备遣散星球上的所有人,把他们送到其他星球上去安家。当我试图修改宗旨的时候,它们把我也随众人一起送走。”
  昂德希尔窥视着黑暗中这位憔悴的老人。
  “但是你不是有豁免权吗?”他不禁问道,满脸迷惑,“它们怎么能强迫你呢?”
  “我本以为我是受到保护的,”斯莱奇告诉他,“我在中继系统中植入了这样的指令:机器人不得干涉我的行动自由;没有我的特别要求,不得进人我所在的地方,或触碰我的身体。然而,不幸的是,当时我一心只想着是使人们不能修改最高宗旨。
  当我进入控制塔要修改最高宗旨的时候,它们跟踪着我。他们不让我接近中枢中继器。我坚持要修改,它们竟然不顾我拥有豁免权。它们的力量比我强,将我押到游艇上。它们告诉我,既然我要修改最高宗旨,我就同其他人一样是个危险人物,因此我永远也不能回到四号翼星上去。”
  老头倦缩在凳子上,肩膀毫无意义地耸了耸。
  “那以后,我就成了一个流放者。我唯一的愿望是阻止机器人的行为。我曾三次在游艇上安装了武器,试图回去摧毁控制中心,但是它们的巡逻艇总是在我进入有效攻击范围之前就挡住了我。最后一次,它们俘获了我的游艇,还抓了同我一起去的人,他们被动了手术,消去了不愉快的记忆和危及他人的动机。因为我有豁免权,就缴了我的武器,把我放了。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一个难民。一年又一年,我从一个星球流浪到另一个星球,希望赶在它们的前面。在好几个星球上,我发表了对铑磁的发现,并试图使人们强大起来以遏止它们的侵入。但铑磁学的研究很危险。掌握了铑磁学的人,根据最高宗旨,需要比他人更多的保护。机器人总是来得太快。”
  老人停了一下,又摇头叹息。
  “它们的侵入展开得很快,有了铑磁飞机,它们部族的扩展是没有限制的。现在四号翼星一定是它们唯一的巢穴,它们正在努力将最高宗旨推向有人居住的所有星球。只有消灭它们,没有他法。”
  昂德希尔看着桌子上摆着的玩具似的机械、闪亮的长针和阴暗的铅质球体。他忧心忡忡地低声道:“但是,你希望消灭它们,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
  “假如我能及时完成这个研究项目的话,就有办法。”
  “如何完成?”昂德希尔摇了摇头,“这太小了。”
  “大是够大的,”斯莱奇肯定地说,“因为这是它们所不懂的东西。它们对所掌握的知识进行组合和应用是很有能耐的,效率是很高的,但是它们不具有创造性。”
  他指着桌子上的那些小玩意儿说:“这个装置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但是这是全新的东西。它运用铑磁能量,使原子聚合,而不是裂变。你知道,处于元素周期表中间位置的那些元素,其原子是比较稳定的,可以通过使轻原子聚变的方法,也可以通过使重原子裂变的方法释放出能量。”
  低沉的声音突然之间响起了权势的回声。
  “这个装置是打开星球能量的钥匙。因为星球发光所需的能量,主要是通过积聚的氢原子聚变成氦而释放出来的。这个装置能将铑磁束调整到一定密度和一定频率,使之产生催化作用,激发原子反应的聚合过程。
  “机器人不会让任何人进入离控制中心三光年之内的区域内,现在——但是它们不会对这个装置起疑。我可以在这里使用这个装置——让四号翼星的海洋里的氢聚变成氦,还可以将大部分的氦和氧聚变成更重的原子。从现在起的100年后,这个星球上的天文学家可以从那个方向观测到突然出现一颗新星所发出的转瞬即逝的闪光。但是,在我们发出铑磁束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机器人就应该全部瘫痪了。”
  昂德希尔皱着眉头,神色紧张地坐着。老人的声音是严肃的,令人不得不信服,而老人一本正经的陈述听起来本身就是铁的事实。他能看到山谷那边的黑色机器人在那幢新大厦那微微闪光的墙边不断忙碌着。这时,他早已忘掉了自己惯于对奥罗拉房客所具有的不好评价。
  “我想,我们也许会被杀掉?”他声音沙哑地问道,“那个原子反应……”
  “聚合过程所需要的是一种密度很低的辐射,”老人解释说,“在我们这里的大气中,铑磁束的密度太高了,起动不了原子反应——我们甚至可以使用这个房间里的装置,因为铑磁束会穿透墙壁。”
  昂德希尔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他只是一个小商人,心情沮丧是因为公司被搞垮了,郁郁不乐是因为自由被剥夺了。他希望斯莱奇能消灭机器人,但是他不想当烈士。
  “好!”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那么,该怎么办?”
  斯莱奇在黑暗中指了指桌子。
  “聚合器差不多完工了,”他说,“一个小型的核裂变发动机,是那个用铅质球体做屏蔽的。铑磁转换器,转向线圈,变速镜,裂变针。我们还缺少定向器。”
  “定向器?”
  “就是一种瞄准器具,”斯莱奇解释说,“任何种类的望远镜的观测器都毫无用处,这你知道——在过去的100年里,星球一定移位了不小的距离,但是铑磁束的范围很窄,不可能跟上那样的距离。我们必须使用铑磁扫描射线,还用一架电子转换器来把我们看到的景象转换成图像。我有阴极射线管,以及其他部件的草图。”
  他手脚僵直地从高凳上爬下来,接着啪地一声把灯打开——这是一盏廉价的荧光灯,也只有这盏荧光灯是人能够自己启动开关的装置了。他在灯下展开草图,解释着昂德希尔能够做的那部分事情。昂德希尔答应第二天早上再过来。
  “我可以从制作室带些工具来,”他接着说,“那里有一台小车床,以前我用它来制造模型,还有一台携带式钻床和一把老虎钳。”
  “我们需要这些工具,”老人说,“但是要小心。记住:你没有豁免权。而且,它们如果对你起疑,我的希望就付之东流了。”
  然后,昂德希尔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墙上灰泥已经剥落的破烂小屋,这间小屋里也有他熟悉的地板,以及地板上铺着的他熟悉的破旧地毯。他随手关上门——这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一开一关咯咯吱吱直响,这样简单的门人就能开启。他胆战心惊地走下室外阶梯,穿过庭院,向那扇他自己不能打开的发光新门走去。
  “乐于为您效劳,昂德希尔先生。”他还没有抬手敲门,那扇平洁光亮的门板就无声地拉开了。门内站着一直在那里小心侍候的黑色机器人。“您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先生。”机器人身上有某种东西使他不寒而栗。在它那赤露的小小的优雅躯体内,他能感受到处处都散发着机器人部族的能力:待人仁慈友好而又令人望而生畏,尽善尽美,不可战胜。斯莱奇要用他称为集成器的那种弱小武器战胜它们,这突然之间显得就像是在痴人说梦,毫无希望。一种沮丧的黑云蓦地在他心中升起,但是他不敢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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