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电传机又发出通知,要福里斯特到首都去参加星球防御部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人类政府已经准备在即将举行的国民表决之13结束它在星球上的历史使命,但是,一些狂热分子掀起抵制机器人的强烈抗议运动,造成了紧张、动荡的政治局势。
工党领袖担心,机器人技术先进,会带来大规模的失业,虽然机器人作出许诺:由于它们的到来,人类工作的时间将要比他们罢工所能争取到的还要短,收益却要高得多。宗教组织的领袖们怀疑,机器人的知识和能力将给至高无上的全能上帝留下的空间不足,而许多政府官员却害怕会使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
然而,智能机器人已经学会了政治管理艺术。它们在每一个行政区、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村庄,都开设了办事处,将那些机制的奇异物品展现给人们看。蜂群似的机器人挨家挨户摁门铃,上门宣传,叫着每一个选民的名字,作出使他们免费过天堂般美满生活的许诺。当民众表决之日到来的时候,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抱着僵死不变的怀疑态度,投票要阻止机器人的侵入。获得表决胜利的机器人,不记仇不记恨,一视同仁地为它们的支持者和反对者提供高效、优质的服务。它们发布命令,解散人类政府,马上着手拆除军事设备。
福里斯特在首都耽搁了几天,一直等到一个活泼的机器人将一支钢笔塞到星球总统那颤抖的手中,口授着他的辞职声明。
“我已经完了,”当原星球防御部的成员轮流与前总统握手道别的时候,这位老政治家轻轻地对福里斯特说,“现在,”他气喘吁吁地说,“就看你的了。”
福里斯特迎着他浑浊、不安的眼光,默然地点点头。他明白,整个项目的担子已经落到了他一个人那疲倦的肩上。然而,他一离开那幢行政大楼,就觉得如释重负,身子也轻盈多了。因为高效率的机器人也正在接管三星联盟的那些太空战舰,挖出那些安装好了的炸弹。最后,他可以回到斯塔蒙去,回到露丝身边去,又可以搞自己所喜爱的纯科学研究去了。在民众投票的紧张气氛之中,他早把自己到海边古塔去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马克·怀特,以及他声名狼藉的徒子徒孙,他那不能令人信服、值得怀疑的科学,他讲述的令人不安的经历,似乎在这个光明灿烂的未来之中,根本站不住脚,根本没有位置。
机器人已经把福里斯特的公务飞机处理掉了,告诉他说,所有这种玩具似的原始装置,人类使用起来太危险了。当他等着机器人司机把他从饭店送到机场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架绝妙的新型飞机:飞机的窗玻璃有泪痕装饰,没有碍手碍脚的突出的方向舵,也没有起落架。两个机器人迅速扶他通过椭圆形舱口,上了飞机,机身呈黑色,是单向透明的,从机内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平坦的舱面上所有的仪器设备都盖起来,一个控制按钮都看不到。门连碰也没有碰到就自动地在他身后关上了。
“性能不知如何?”他想知道。
“机门是由隐藏着的铑磁中继器自动控制的,”他身旁的机器人告诉他。另一个机器人轻快地到了另一端,就笔直地立在那里,一双盲眼平视前方,没有看到它按什么按钮,飞机就悄悄地腾空而起,离开了机场。
福里斯特身旁的机器人从舱面上取出一张低矮的长沙发拉开,并彬彬有礼地问他是否需要坐,但是他放松不下。一种模糊的不安敦促着他去问问一些使他越来越不安的问题。
“巡航飞机是由质量转换所产生的能量提供动力的,”心平气和的机器人告诉他说,“质量转换器安装在四号翼星上,转换器产生的能量由一个严密控制的铑磁束传递到需要使用的地方。飞机的推进力是由一个铑磁场产生的。”
“那么,场运算公式是怎么样的?”
“我们无法提供这类信息,”机器人说,“因为享受我们服务的人类没有必要掌握知识,而人类通常借助科学知识来实现和最高宗旨相悖的目的。”
他忐忑不安地把眼光从机器人身上移开,通过机壳看着飞机迅速地上升,穿过卷云层乳白色的面纱,进入电离层。天空已经呈紫黑色。往下看,星球表面那些懒洋洋的曲线和那些扁平得伏在地上的高山在向后爬去,火红的太阳掉头向东方滑去。突然他们在一个陌生的机场着陆了。
“这是……这是斯塔蒙吗?”
沙漠那棕褐色的外表,沙漠上那座孤零零的黑色小山丘的形状,他是最熟悉不过了的,这些地形已经对他无声的问题作了回答,但是其他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了。到处是新建的高墙和高塔,在阳光下发出清淡柔和的颜色。宽阔的新花园里植物郁郁葱葱,花儿争奇斗艳,这些植物和鲜花品种一定是从其他星球运来的。
飞机舱上没有人类可以开门的把手,但是门却悄悄地为他打开了。这些肌肤光滑的机器人扶他从飞机上下来,过分小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在新建的红色人行道上,寻找着来接机的妻子和朋友,他蓦地停住脚步,突然,强烈的灾难预感向他袭来。
异域情调的花园、立有廊柱的过道、四壁闪烁的别墅,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值得令人惊奇,因为他知道,成千上万的机器人正在把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都建成人人向往的天堂,过了不一会儿,他就明白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某种丛林的气息使他把眼光吸引到了一个凹陷得很深的下沉式花园,这儿原来是斯塔蒙主楼所在,机器人在那里种了些花茎呈肉色的高大植物,福里斯特对此感到恶心。在这里,他再也找不到太阳能天体望远镜的混凝土白塔,接着又看了看山顶上的那幢蓝色和琥珀色相间的新建别墅,他肺都气炸了。
“哪里去了?”他责备地大叫道,“那个巨大的反射式望远镜?”
因为那个巨大的天体望远镜他一直视为生命,这架望远镜的可视距离,连四号翼星的那些飞机都到不了。他是用这架望远镜,发现了铑磁的一些线索,他还打算自己的余生就与它一起度过,观察外空星系,探求出可能会揭示宇宙原物质的一些线索。
可现在,天体望远镜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这座灰色的住宅。他看到这个事实,一时之间,呆立当场。他倒希望机器人只是用一些如同他身后的那些银色的沮痕装饰,来置换那个昂贵的设备,但是机器人平静地说:“天文瞭望台已经拆除了。”
“为什么?”隐隐的恐惧感压倒了他开始时的极端仇恨,声音也变得沙哑。“你们没有权利……”
“民众自由表决的结果,给了我们所有必要的权利,来确立和维持我们的服务。”机器人提醒他说,“而那块地方需要为您建造新居。”
“我要把望远镜装回去。”
“那是不可能的,先生。”小机器人警惕地站着,动也不动,它那似乎是抛过光的钢制盲眼看着他的身后。“天文瞭望台的设备对您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因为沉重的仪器设备、易破的玻璃、电流、易燃的纸张和胶卷、或有毒的显影液,都很容易将您弄伤的”
“你们必须把望远镜重新安装好。”福里斯特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气得脸色发青。“因为我要继续天体物理学的研究。”
“科学研究不再有什么必要了,先生。”机器人光洁的脸上依然保留着仁慈的惊奇。“我们在许多星球上发现,任何知识都不会使人类幸福,而科学知识通常是起破坏作用的。有些愚蠢的人还想用非法的科学装置去袭击四号翼星。”
福里斯特震颤了一下,恐惧得无言以对。
“因此,克莱·福里斯特,现在你必须忘掉你对科学研究的兴趣。”那种悦耳的声音具有无情的仁慈,令人讨厌。“你必须想出某种较为安全的活动,以获得幸福。我们建议你研究哲学或下下棋。”
他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小机器人只是站在旁边平静地看着,一言不发,颧骨高耸的黑脸透着冰冷的青铜幽光。一股新的恐惧向他袭来,他用粗厉的声音问道:“我太太在哪里?”
几月来,民众表决运动使整个星球动荡不安。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有意离开斯塔蒙,怕的是他在斯塔蒙会无意中把闪电项目泄露出去,但是他每天晚上都与露丝通话,民众表决后电话设备拆除了,他才作罢。他曾告诉她,他不久之后就要回家,回家后要重新开始生活,从那颗超新星把他们打断了的时候重新开始生活。现在,他浑身发抖,想着为什么她不来接他。
“您太太还在这里,”柔和的声音肯定地对他说,“在新建的游戏室里等你。”
“你能告诉她,说我已经回来了吗?”
“我们已经同她说了。”
“她怎样说?”
“她只问你是谁。”
“啊?”恐惧使他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她身体没事吧?”
“自从我们将她抑郁情绪摘除之后,她身体一直很好,先生。”
“摘除……摘除了什么?”
“她一直郁郁不乐,”黑色机器人说,“几天之前,就在您打电话告诉她你要回家了的那天晚上,在她房间服侍的那个机器人,看到她不去睡却一个人偷偷地在哭泣,我们才发现她的隐患。”
“后来怎样了?”一阵莫名的愤怒,使他握紧了纤细的拳头。“我们有我们的烦恼,但是她不可能那样悲伤抑郁。你们把她给怎么样了?”
“我们问她为什么要哭泣,”机器人说道,“她告诉我们她心情烦躁,十分不安,因为不管在办公室里还是在家里她都无事可做。她还说,她怕你回来,因为她容颜渐衰,青春不再。”
“但是她不老!”福里斯特满脸迷惘,突然觉得四肢麻木,头晕目眩。“露丝还年轻。”
“与我们钢铁和橡胶的机器人相比较,所有人类的躯体都是非常脆弱、非常短暂的。你太太告诉我们,多年以来,年龄问题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就怕自己变老。现在好了,我们把她的那块心病给摘除了,使她重新获得了幸福。”
“带我去看她!”
福里斯特气喘吁吁地跟在机器人的后面,沿着红砖铺成的游廊走着,游廊两旁都是高大的琥珀色柱子。他们到了大楼前,大门就悄然无声地开了。他们进了大楼,大楼里新的合成材料发出一股淡淡的刺鼻气味。墙壁表面装饰着一种丝绸般光滑的材料,这种材料可以使之发光。每碰到一种新鲜的花色图形,他的向导就殷勤地向他介绍。高大宽敞的大厅里,
沿墙都是大壁橱,壁橱表面都是五彩缤纷的图画,这些图画都是机器人已经征服的那些星球上的奇异景色。
到了游戏室的门前,一阵浓浓的香味不禁使他脚下迟疑。这是露丝的香水昧——甜梦香水。她平常涂的甜梦香水,透出淡淡的清香,给人以惬意的感觉,但现在,它的香气太浓,使他觉得不舒服。游戏室宽敞、装饰堂皇,墙上挂着壁挂,壁挂发出柔和的淡光,上面是一些动物和在玩耍的孩子的简单图案,一定是机器人从那本幼儿图书中描摹下来的。
他发现她两腿叉开,直挺挺地坐在地上,坐姿就如婴儿那样的笨拙不雅观,身上一定洒了很多很多的香水,因为发出的香气太浓烈,几乎使他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她身旁站着一个机器人,不知疲倦地挺立着身子照看着她。她没有注意到他已走进房间。
“露丝!”由于震惊,他的声音变得干瘪,两腿发抖。“露丝……亲爱的!”
她用颜色鲜艳的软橡胶积木在堆一座小塔,全神贯注,认真仔细,但笨拙得出奇。听到他沙哑的叫声,她依然坐着转过脸,笑得很甜蜜,看得出渐老的年龄和渐衰的容貌都不复困扰着她了。
“露丝……我可怜的小乖乖!”
她看起来很年轻,就如超新星那冰冷的蓝光照着他们的那个时候一样年轻。娇好的肌肤,由于使用了润肤液和经过了按摩,呈粉红的颜色;原来乌黑的头发已经洗成金黄;两道蛾眉弯弯,只是太纤细;两片嘴唇红红,只是太鲜艳。身上穿着一件透明的蓝睡衣,以前她是认为太露而不敢穿的。从她那空洞、茫然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原来所有恐惧和悲痛的意识已经荡然无存了。
“你好。”她最后带着温柔而严肃的童音开口同他说话了,指甲涂得红红的两手,还像刚学会抓东西的幼童一样笨拙地抓着橡胶积木。“你是谁呀?”
恐怖之感使福里斯特惊立当场,竞忘了回答。但是她还是认出了他。橡胶软积木慢慢地从她的手中滑落,在橡胶的地板上不断地蹦跳开来。机器人飞快地把它们捡回来交给她,但她那松开的手没有去接。她努力把眼睛睁大,无力地轻声说:“你的名字叫克莱。是不是……克莱?”
“天哪!”他的声音中蕴藏着悲哀:她竟然认不出他了!他两眼模糊,泪水夺眶而出,冲动地一头向她扑去。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担忧,但是她不慎撞翻了积木搭成的高塔。她那圆圆的婴儿般的眼睛看到塔倒塌了,鲜红的嘴唇像难哄的婴儿那样撅起。
“乐于为您效劳,露丝·福里斯特。”
勤快的机器人帮她把倒塌的积木收集在一起,她又开始搭积木,眼中那股摸摸索索、犹豫忧郁的神色不复存在了。她一边搭着积木,一边开心地笑着。福里斯特听到一阵婴儿般的咯咯笑声。她竟忘掉了他还站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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