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里斯特离开了艾恩史密斯,离开了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挂着笑容的脸,离开了那些放置着熟悉物品的舒适小岛,不知怎的,感到十分惆怅,因为前路尽是陌生的奇怪海洋。他再次看到斯塔蒙被改造成这个样子,恐慌得连喉头都堵住了。他焦急地向平顶山北端看去,寻找着藏着闪电项目的那幢低矮的混凝土旧建筑。
他找不到那幢探索楼,也许是围着别墅的那堵琥珀色的高墙把它给挡住了。当他发现机器人已经把它推倒,并压住地下工作室之后,他竭力掩饰着窒息的恐惧。他十分沮丧,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地在两个机器人之间走着,不敢再回头,也不敢往左右看,但是,他一定在哪个方面把剧烈的不安心情表现出来了,因为他右边的机器人突然问道:“克莱·福里斯特,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啊。相当高兴!”声音中有一种轻率的粗厉,这使他不禁气急。“只是现在什么都变得面目全非了,而人也需要时间来思考。”
“思考不会使人幸福的,先生,”机器人柔声柔气地说,“我们能解决需要解决的任何问题……”
福里斯特尽量不去听那种愉快的温柔声音。他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独自一人到达深埋在地下的那间工作室,对准四号翼星发射导弹。做这种事,机器人怎么会帮忙呢。他沉重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机器人高声地说,“有什么使你不安的事吗?”
“没有,我现在很好。”他强迫自己往前走,踢了一下路上的小鹅卵石,以说明他无所谓的神态。“但是,一个人需要与朋友交谈,刚才我想起了一个老朋友,想见见他。我想你是否能为我找到他。”
“他叫什么名字,先生?”
“马克·怀特。”福里斯特的声音很响,他停下脚步,皱着眉头,仿佛是用力在回想。“我想不起他的住址,但是我记得他住在西海岸一带。大块头、蓝眼睛、红胡子,专业哲学家。也许,他能帮助我调整身心。”
机器人像僵住似的站在他身边。太阳照在它平滑的黑色身上,将它涂上了一层黄铜色和蓝色混杂的幽光。钢制盲眼似乎是处于奇异的警戒状态,但是它没有马上回答。他内心不禁紧张得发抖。因为艾恩史密斯和他一起到过龙岩古塔,听过怀特的计划。是不是那个数学家就用这种情报换取了他现在的那种自由?
“在这个星球上我们提供服务的所有人中,”机器人最后说,“没有这样的人。”他看到在它那张狭长的橡胶脸上,除了温和和惊奇的神色之外,还增添了一种警觉的神色。“然而,在其他星球上,我们不止一次地碰到身材高大的人,他总留着一脸浓密的红胡子,常自称是哲学家,有时就用哲学家来作为自己的名字。他现在下落不明,因为他愚蠢地参与了对四号翼星的袭击,袭击的阴谋没有得逞,他就逃跑了。”
福里斯特觉得它的警觉之弦绷得更紧了。
“你是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人的?”机器人问道,“什么时候?”
“我对他不是很熟悉。”福里斯特又仔细地踢着那块圆卵石,试图消解自己的唐突带来的影响。“在西海岸举行的几次科学会议上我都碰到他,他宣读过几篇哲学论文。最后一次碰到他也是好几年之前了。”
“这样的话,我们寻找的是另一个马克·怀特。”机器人脸上那种搜索性的注视不那么热切了。“因为几个月之前,在离这里四光年的一颗星球上,我们差一点抓到了他,此后他才逃到这个星球上的。我们正在追捕他,”机器人平静地补充说,“因为他是一个极端不幸福的人,亟需注射欣快剂。”
福里斯特继续大步往前走,尽量装得不慌不忙,对粗率地提这个问题感到很后悔。此刻,马克·怀特在他脑中的形象十分高大,他是人类最后一个悲剧性的勇士,也是他唯一可能的盟友,但是福里斯特再也不敢去找他,也不敢提龙岩古塔这个地名,因为再问出这样一个轻率的问题,会给怀特和他本人都带来毁灭。
回到别墅之后,他让机器人把那个宽敞的牢房里所有的机械奇迹指给他看。宽大的水晶玻璃窗可以根据需要随意调节发光不发光,屋顶花园由辐射加热器保持着恒温,厨房是一个防菌实验室。他还痛苦地注意到,所有设备都由中继器控制,人类不能开启。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陷困在牢笼里的一头野兽。他不喜欢别墅外那个下沉式花园里种着的植物,这些植物就像是在梦魇之中,不停摆动着,但是他假装对它们很感兴趣,继续在它们中间走着,其目的是要到达能看到那幢探索楼的地方。
即使到达了那个地方,他几乎也不敢看,因为两个机器人看守靠得太近,警觉性太高,漂亮的黑脸上显现出来的平静神色太陌生,他参详不透。他们到达一块岩石旁,这块岩石在棱柱形的玄武岩峭壁上向外突出,旁边都是陡峭的石壁,石壁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深渊的底部是斜坡和黄褐色的平地。当他忐忑不安地站上这块岩石的时候,虚弱又向他的双腿袭来。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一个机器人上前挡住他的去路,机器人在阳光下发出耀目的光芒,带着执拗的仁慈。”我们再也不能让你向前走了。“
他顺从地点点头。装作抱着闲作无事散散心的态度,注视着远方雾气腾腾的地平线,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但时不时地把眼光往北滑去,小心翼翼,表面上又装得漫不经意,把眼光扫向山那边扶壁状凸出部分,继而上移,看着那片山顶平地,他看到了那幢混凝土旧楼的平顶——完好无损!
他把眼光迅速从旧楼上移开,继续往前看去,但也有足够的时间看到那边的大致情况:周围高高的铁丝网和那些岗楼都已经拆除。现在到那幢大楼去没有什么障碍了——除了身边的机器人之外。他站在那里,放眼远望,缓缓将眼光扫过沙漠,沙漠上流水冲出的沟槽,以及远方褐色山脉的悬崖峭壁。他想出了种种办法逃离机器人看守,觉得都不切实可行而放弃了;一阵隆隆的震动声传来,又把他的眼光吸引过去。
他小心谨慎,眼光不停地转过去,滑过那幢低矮的灰楼,看到了那架挖掘机。挖掘机的装甲外壳造型优美,实用性强,给人一种不幸的美,山峦也为之在震动;那红色的彩饰和白色的金属在热日之下闪烁着痛苦的光芒。在它爬过的条条巨大的轨迹上,原警卫营房的废墟已经被推平,闪闪发光的钢制巨铲把山顶切成一条长长的原土和碎石的堤坝。他看见,那幢搜索楼刚好在它前进的路线上。
“先生,不巧的是,斯塔蒙的景观还没有建筑完整。”在他身旁全神贯注的机器人,一定是顺着他的视线看的,已经感觉到了他的不高兴情绪。“山顶密集的玄武岩结构使工程进展缓慢,但是,过几天应该全完成了。我们打算把这里的所有旧军事建筑设施都拆除掉,并把这整个区域铲平,再筑造成一口大水池。”
“好极了。”他怕自己说出他不喜欢在这里挖水池,虽然他能看出这个慢吞吞的挖掘机会把搜索楼连底掀掉,会发现下面的地下室。他必须马上行动,否则就没有任何希望了。他强作欢笑,迸出一句话:“我们……我和露丝,以前每个夏天都去游泳的。”
“游泳,”机器人说,“现在是不允许的。”
他不禁痛苦地问道:“艾恩史密斯也不允许游泳?”
机器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阳光照在它黑色的身上,发射出似乎是熔化了的光泽。
福里斯特咬着嘴唇,等着回话,同时又担心他会露出太多的强烈忧虑。
“艾恩史密斯先生,”他突然粗鲁地说,“已经取得了不同一般的地位。”
“我明白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粗糙刺耳的声音。“但是,他是如何取得的?”
机器人又站在那里不动了,整整有几秒钟,带着微微惊奇的警觉心打量着他,看得他难以忍受。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这类问题表明你有不幸福的倾向,弱揪你有未来忧虑愁苦的问题。”讲到这里,它又停住了,而他想方设法使自己的外表装得平静。“现在,我们观察到你眯着眼睛,”它轻柔地接着说,“这种阳光太强了,对你的眼睛不利。你应该回到房子里去吃中饭。”
福里斯特伸出颤抖的手,在额前搭了个遮棚,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个办法。也许他能编造出某种理由把其中一个机器人支开,然后,用石头把另一个敲昏——最好把它推下悬崖。也许在其他机器人到来之前,他能奔到搜索楼前。也许……
“阳光很强烈,”他高兴地附和着说,“但是我现在还不饿,我还想看看其他地方。”他满怀希望地瞥了一跟靠他近些的机器人。“所以,如果你能回到房子里,帮我取一副太阳镜来……”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机器人没有动。“另有机器人将为您送太阳镜和阳伞来。”
“好的,”他喃喃地说,“确实好得很!”
他又继续向前,斜对着搜索楼大步走去,只要机器人允许,他就尽量靠近悬崖边,假装对几种野花产生了兴趣。他最后弯身下去,好像是要采摘一朵锯齿状的粉红色小花,飞快地抓起旁边的那块石头。
“乐于为您效劳,先生。”铑磁束的能量使机器人的动作快到难以形容的地步,他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机器人的钢塑手指以不强不弱、恰到好处而又难以拒绝的力量抢走了石头。“石头很危险,先生,”它说道,“人类试图举起石头的时候,会把自己砸扁的。”
福里斯特慢慢地直起身来,失望地看着它那双明亮的钢制盲眼。它那优雅的狭面孔上露出平静的神色。它是完美无缺的、不可战胜的,它不会觉得愤怒,也不会施行任何惩罚;然而他可怜的计划已经失败,仿佛衰弱的人类永远不会成功。他厌倦地耸了耸肩,脚步踉跄地走向山上那间闪亮的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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